時差感的弔詭秘密－－吾夢汝覺，旦暮遇之
芝加哥和臺灣的時差，大約13至14個小時。簡單來說，芝加哥的白天正是臺灣的黑夜，臺灣的夕陽即是芝加哥的朝陽（如圖1、圖2）。這種近乎正相顛倒的狀態，絕非修辭遊戲，而是既怪異又真實的身體感知。尤其每次要和臺灣親朋好友連繫時，這種時光交錯的異樣感，特別強烈。例如剛到芝加哥時，由於母親才剛剛仙逝歸化，我不忍心與母親感情甚深甚厚，照顧母親至情至義的單身老父，經常要打電話與他說說話打打氣，但由於兩地時差顛倒，加上老人早睡早起的天性，我便要精準拿捏打回臺灣的黃金時間。又例如和我大哥賴棟材，要合作出版這本圖文交織的小書，我們經常在Line的網路線上密集抬摃，那時我也會強烈感受到，他在臺灣深夜創作時的存在狀態和我在芝加哥的白日書寫狀態（或者顛倒過來，我深夜他白晝），有著相當細微的精神差異，有時甚至戲劇性的差異心緒。原因無它，人類仍然是動物，基本上仍要隨太陽的起與落，向與背而作息。古人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基本道理。東方如是，西方如是。臺灣人如此，芝加哥人亦然。但奇妙又詭異的是，大家都依太陽起落而行住坐卧，但芝加哥的現在我和臺灣的現在你，卻是我朝陽你夕陽，你黑夜我白天，好像活在兩個不同境界裡。這看似見怪不怪，無法道理計的自然時差現象，總在我的認知上帶著「吾謂汝夢吾亦夢也」的詭譎感。
舉個例說，每當我在臺灣桃園機場晚上搭機，正好經過了13到14小時的飛航時程，睡個大覺醒來，落地在芝加哥的歐海爾機場（O’Hare Airport），外面的光線幾乎也就是離開台灣時的一樣夜色。換言之，我從晚上到了晚上，黑夜到了黑夜，中間做了南柯一夢似的。一時不仔細辦別地景，面對一樣的夜色，我總會興起怪異的感覺，中間那段時間的「我」跑去那裡？我睡過嗎？醒夢之間的那段間隙，難免令人產生虛實難分的異樣感。一定是我庸人自擾？還是這裡藏著什麼秘密？這樣的時差經驗，讓人想起《莊子》那困惑我良久的一段話：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齊物論〉
白話譯解：
有時夢中我縱情恣意（夢飲酒者），醒來才驚覺白日現實我處身在悲慘世界中（旦而哭泣）。但有時又反過來，白日意識經歷美好的歡樂時光（旦而田獵），卻是在夜夢世界裏自哀自憐（夢哭泣者）。正在作夢的時候，我們幾乎就只活在夢意識，會以為夢中狀態就是真實，而不會意識我們其實是在夢中。有時候人們還會經驗到，在夢中又作夢的夢中夢現象。直到我們醒過來，才恍恍惚惚意識到剛剛好像進入很遙遠的夢世界（或夢中夢世界）。啊！只有真正大覺大悟的人，才能細微地覺察眼前意識的種種現象，洞察日常世界的一切切，其實也都共享了如大夢一般「化則無常」的秘語。一般人自以為聰明而可掌控不變的事態發展或認知對象，實是小聰明而非大智慧。例如那些全心全意想要實踐君人、牧人的理想抱負，一不小心也會掉入固而不化的一偏之執。我孔丘的理想和你的理想，其實也離不開「大夢」所暗喻的變化之道。而且就算我有了大覺領悟，而笑說你們眼前看似唯一真實的事物，其實都離不開一切如化的大夢現象。其實，我這樣的領悟也仍然是一切皆流的「大夢」示現，並沒有離開變化流行以外而存在著任何獨立的大覺實體。如果有人能了解，我所謂「予謂女夢，亦夢也」的弔詭體會。對我而言，此人就好像萬世之後有位空谷足音的知交至友，千里迢迢來到眼前，彼此莫逆一笑，那樣令人歡喜。
這段話，我曾以長篇論文細細深究過，在此不宜太過囉嗦。簡單說，我的怪異困惑感，乃至後來小小領悟，正是這種「旦暮遇之」的「既夢幻又真實」的存在感。據我所知，對這種「白天與黑夜碰一起」的古怪現象，「夢時和醒時難分解」的異樣感覺，在中國思想史上，莊子是第一人第一次，給它起了個「弔詭」之名。「弔詭」大約類似英文的paradox，意指黑夜與白天，朝陽與夕陽，醒時與夢時，兩事物、兩存在、兩狀態、兩概念，兩者既存在「矛盾對立」卻又「內在相連」的詭譎狀態。這兩者「必有分矣」，卻又是「分而無分」。正像莊周夢蝶時的古怪狀態，在他夢去時「周蝶徐然無分」，當他醒來時又意識「周與蝶必有分矣」。正是這種「有分而無分，無分而有分」、「際之不際，不際之際」的「既清醒又恍然」狀態，讓我對絕對嚴明邊界的二元對立、二物割絕的素樸預設，產生了疑惑並由此打開弔詭之門。可以說，芝加哥和臺灣的時差經驗，讓我對「旦暮遇之」、「醒夢遇之」、「朝夕遇之」、「黑白遇之」的弔詭模糊性更有了身心實感。原來，事物的邊界（如周與蝶），意識的邊界（如醒與夢），價值的邊界（如黑與白），都可能存在著「既差異又同一」的「一即二，二即一」的弔詭關係。我確實在芝加哥的白天遇見了臺灣的黑夜。同樣，也在臺灣的夕陽遇見了芝加哥的朝陽。它讓兩種「時差（時間差異）」境界，能「知白守黑」、「朝夕相處」地碰在一起。正是這種弔詭現象的獨特魅力，打開了我們與差異共在共生的「兩行」趣味。
夕陽還是朝陽？餘輝還是旭光？台灣朝陽與芝加哥夕陽，正同時升起同時落下。我們確實活在同一個太陽下，站在同一個地球上。但你的太陽升起，卻是我的太陽落下。地球這一邊正在「陽消陰長」，同一時間，地球那一邊則在「陽長陰消」。太陽明明是唯一，地球實實只一個，但它們能同時承載「起與落」，包容「陰與陽」。並讓芝加哥的白天與臺灣的黑夜，能夠「旦暮遇之」。當有人做好夢於夜氣安息，就有人醒來時朝氣蓬勃。有人恬恬淡淡於漫遊，有人忙忙碌碌於早巿。有人渴望至人無夢，有人大作白日夢想。真是怪異又美妙！太陽輪的升與落，地球儀的此與彼，人間世的夢與醒，你與我的有為與無為，既是「同一物」又是「差異事」。它們正以看似矛盾又自我統一地自行周轉著。此時此刻，我們正與那麼多不同狀態的萬事萬物，甚至相反狀態的人事景物，並生在天地之間，同活在宇宙之中。這便是存在的弔詭實相，每一個人在他自己身上，都可以發現「即升即落即落即升」，「即醒即夢即夢即醒」，「即是即非即非即是」，「即生即死即死即生」。我們每一個人，都以不同方式活在同一個弔詭兩行的美妙邏輯裡。
我們要如何理解或解開這個謎樣般的圓環弔詭呢？莊子給的答案是「以不解解之」。因為解不開，所以不必解開，反而應納受它。因為當我們把升與落，醒與夢，是與非，生與死，一刀兩斷時，這樣的「解開」，便已將「渾沌」殺死。因為包容一切的「渾沌」，正是提供「旦暮遇之」的環中餘地。而渾沌若死，從此將不再提供「南北相遇」、「東西相遇」、「黑白相遇」、「朝夕相遇」的「餘地」了。如此一來，人生將會從「無限的遊戲」，墮化為「有限的遊戲」。渾沌與環中，正是提供了「無始無終」、「不前不後」、「不古不今」的圓轉無盡運動。它以「即升即落」、「即生即死」、「即靜即動」、「即有即無」的「絕對矛盾又自我同一」，進行著弔詭兩行的無窮運動。如果我們把死與生隔絕，把動與靜分離，把黑與白切開，把光與塵對立，那麼無窮無盡的變化遊戲，也將慢慢停滯下來，漸入死寂。
南海之帝為鯈，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鯈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鯈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應帝王〉
白話譯解：
南海有個王，名字叫儵。北海有個王，名字叫忽。而位處中央的那個王，他的名叫做混沌。原本南與北，王不見王的儵與忽，偶遇相遊在混沌中央王的國度裏。混沌這位純樸無機的王，心中完全沒有南北高低之分，他讓南北雙王幾乎忘我地度過非常美好的時光。離開之前，儵王與忽王心裏想，應該如何報答兩個人對混沌中央王的感激之情呢？他們自以為好意地這樣想：「人人都有感官七竅的視聽食息來分別並欲求外在的世界，但渾沌你卻獨獨沒有，就由我俩來幫幫你分別鑿出七個孔竅出來吧！」於是儵王與忽王每天都硬幫混沌鑿穿一個竅，過了七天鑿破了七竅，但是中央王的混沌卻也因此而死亡。
所以我們要做的是，理解弔詭而不是消除弔詭。我們要解開的是，自以為可以解開一切的那把二元對立的利刃。只有納受弔詭兩行的日常現象，我們才能以「不解解之」地擁抱眼前，不同觀點，不同是非，花紅柳綠，人生百態。一切一切，相映成趣，弔詭共生。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萬籟交響，萬化相生。
沒有追求，不會放下。沒有有為，不會有無為。沒有行到水窮處，不會有坐看雲起時。沒有全力以赴，不會雲淡風清。這便是《莊子》的「相為於無相為，相與於無相與」的弔詭邏輯。於是，離放下更近的距離，是追求而不是放下。離無為更近的距離，是有為而不是無為。這便是「弔詭」的修養秘法，這將是一種徹底的修行，一種自然的幽默，也是對人事物最大的雍容。
原來，西方的芝加哥與東方的臺灣，只是同一地球自轉的面陽與背陽，兩方本來就在同一圓球上周轉著，它們就像環中運動的東西兩極，看似各佔一方各據一端而保持張力，其實雙方都內蘊著推動彼此的力道（如圖3）。換言之，我的朝陽力量成就了你的大地晚霞，你的夕陽力量成就了我的滿天晨光。「此與彼」內蘊著「彼與此」的弔詭力量，這才促使了世界剛健不息，生生不已。芝加哥和臺灣，地理如此不同，文化如此差異，但芝加哥人和臺灣人，皆是共命活在同一地球上，環繞著同一太陽轉，安身立命在同一宇宙中。我們都是「在世存有」的共命人，我們分享了最基本的命運，同一天空，同一太陽，同一月亮，同一星空。讓我們靜靜沉思，細細品味，這「一而又二，二而又一」的弔詭命運，所示現的美妙時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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