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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緒言
我正式讀《莊子》是在台灣大學念環境工程研究所時，買了河洛本大部頭的精裝古籍自己在宿舍中翻看，當時年紀輕經歷淺，嘆賞其文采高妙，而於其透視人生諸相的睿智體會並不深。後來有機緣到毓老師的天德黌舍聽課，幾年工夫於四書五經略窺門徑，也有幸聽其講述《莊子》，再在社會職場歷練多年，才於莊生之道漸有悟入。那時我對華夏諸學發心全面涉獵，諸子百家及史記通鑑等勤覽無倦，一般皆以老莊稱述道家，然而看《莊子．天下篇》雖稱老子為博大真人深致讚揚，並未承認為其信徒，反而跌宕自喜其獨特的思想境界。老是老，莊是莊，雖於大道有會通，各存其異可能更好。
其實司馬遷《史記》編序人物，有《老子韓非列傳》串接道法兩家思想。老子記述不多，韓非〈說難〉則詳盡引用，應該也反映了司馬遷的怨望；莊子、申不害夾敘於二者之間。四人的生平極簡略，最後的「太史公曰」似乎說出何以這樣合傳的緣由，稱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於自然。」又稱三者「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老子》五千言中論及治術者不少，如「治大國若烹小鮮」、「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取天下常以無事」、「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等，確有深沉洞見。韓非集法家大成，受其啟發而有〈解老〉、〈喻老〉等篇的述作，可謂順理成章。莊子於政事似不措意，任何處境彷彿都有逍遙物外之思，其實並不盡然。
儒釋道三教為中華文化的核心內容。佛教確係外來，經過上千年的消化吸收已成本土文明的一部分，然而浩浩三藏幾無一字論政。道家思想則不然，精神再超脫仍然關注現實政治，「內聖外王之道」一詞即見於《莊子．天下篇》，稱讚儒家六經的博大精深。該篇為《莊子》一書的壓軸，與內七篇肯定為莊生親撰，其他外篇十五、雜篇另六水平參差不齊，有可能摻入後學之言。
儒家的《大學》、《中庸》二書，明確提出儒家思想內修心性外成事功的主張。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為三綱領，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稱八條目，將宇宙人生全部網絡到一起，盡心盡力經綸，無所不用其極。天命即性，率性即道，修道即教，慎己之獨，情發中節，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無入而不自得。孫中山終結帝制，建立民國，曾高度推崇其價值，確實如此。
願解莊生真實意
那麼莊子呢？我們看看內七篇的排序與主旨。〈逍遙遊第一〉談的是真自由，大鵬鳥乘雲氣上青天翱翔萬里是自由，小麻雀在蓬蒿間低飛盤旋展現自性也是自由。《易經》乾卦闡揚天道，〈彖傳〉稱：「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各有天性莫羨人，自由方得自在。〈齊物論第二〉接著談真平等，物為眾，物論即各種不同的議論，所謂百家爭鳴各以為是，充分反映了莊子所處的時代背景。孟子好辯，力距楊墨，斥之為無父無君，既乏包容氣度，論述也不合邏輯。莊子在此篇中則展現了極強的思辨力，期能超越無謂的爭議，「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齊物論〉所關切的主題深具時代意義，所提供的解法也值得有識之士參考。方今世勢鬥爭日熾，中美兩強間的激烈碰撞似已難免，溯其根源應該還是有深遠文化基因的影響。西方自產業革命成功之後，挾著科技領先船堅炮利的優勢訂定了許多國際行為的規範，加上兩次世界大戰民主自由國家的獲勝，以及柏林牆倒塌與前蘇聯的瓦解等，遂有日人福山所謂「歷史終結論」的粗率提出。凡是不合這種價值理念者都判為異端，需予摧毀或矯正，其實二十一世紀起所發生的許多變動並非其所能充分解釋，逼得論主一再修正補益，仍難自圓其說。可以嘲諷地說，所有「中國崩潰論」皆已崩潰，而「歷史終結論」亦可終結，至於「修昔底德陷阱」更讓世界淪於無止境的霸權鬥爭。為人類和平計，這些都需深刻檢討與精確批判。
易經六十四卦終於未濟而非既濟，其實就已鑑察且宣告任何人為的立論與事變永無終結之時，隨著形移勢轉，可能都會失去時效而需再創新猷。明儒呂祖謙言：「理未易明，善未易察。」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考功名》闡示：「明所從生，不可為源，善所從出，不可為端，量勢立權，因事制義。」真理的源頭與端緒永遠可能在更深處，不可輕易狂妄自以為已是真理大道的代表，而排斥抨擊與己不同的論說。廿世紀初物理學的研究以為已到盡頭，結果相對論與量子論橫空出世，徹底顛覆並更新了傳統的宇宙觀，直到現在還不能說終極理論在哪裡，就是明顯的前車之鑑。
《論語．為政篇》稱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易經．繫辭傳》引述更完整：「子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中庸》：「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金剛經》亦有透徹體悟：「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易經．說卦傳》稱：「帝出乎震，齊乎巽。」又稱：「萬物出乎震。」帝為主宰意，震卦象徵萬物皆有其自性主宰，各個不同，彼此得互相尊重平等對待，齊有和諧平等之意。按後天八卦發展的順序，接著是：「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萬物光明相照，協同任事。「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實務中必有經驗交流對口討論，可能引發爭議衝突，雖然辛苦勞頓，卻可互相造就而獲成功。「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歷經各種多采多姿的考驗後，再啟動未來新一輪的循環，後浪前浪波波相繼，豈不甚美？
西人總稱自由平等，認定是普世無上的價值，依天理人性考量可以接受，但落實施行卻有許多窒礙甚至悖反之處，應該深入檢討並予改善。臨卦卦形二陽在下、四陰在上，內兌和悅喜樂，外坤順勢包容，正有自由發展不受拘束之象。〈大象傳〉稱：「君子以教思无窮，容保民无疆。」鼓勵創意，思想自由，成就不可限量。卦辭稱：「元亨利貞，至于八月有凶。」卻嚴正提醒個人自由不可濫用，必須尊重別人的自由與遵守群體的正當規範，否則大好轉成大壞，所謂「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環境秩序瓦解，今世為所欲為的民粹亂象即如是。科技文明開發過度，導致自然環境汙染的生態危機亦是顯例。再如兩性平權、族群平等雖然多有改善，國際間強凌弱、眾暴寡以及貧富懸殊的現象仍極嚴重，也是不容諱言的事實。
莊子繼首、次二篇揭示自由與平等的真諦後，第三篇〈養身主〉以庖丁解牛為喻妙談養生之道，與頤卦之理相通，由個人修養身心談到養氣養賢養民。卦辭「自求口實」，〈彖傳〉「養正則吉」，上爻「由頤厲吉，利涉大川。」強調自由自在依理順勢的可貴，一旦參透，遇到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前三篇若能通達，則可進入第四篇〈人間世〉接受歷練。篇中舉顏回欲諫暴虐的衛君、葉公子高將出使齊國為喻，請教孔子而遭痛切擊蒙，透析權慾中人的艱險，絕非單憑書生的熱情空想足以濟事。又以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擔心教導不成反遭禍患，請衛大夫蘧伯玉點撥之事，說出順處之道。最後藉楚狂接輿之口諷勸孔子「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切勿奢言救世自寇自煎，而提出「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警醒與呼籲。
既關注人間世，當知世間苦人多，鰥寡孤獨廢疾者最好皆有所養，這就是〈德充符第五〉的主旨。篇中舉了好幾位醜陋或殘障者，內在的德性充實而外顯，以此提醒人別務外而虛內，應一視同仁。西方近代所標榜的自由、平等、博愛，於此完整顯現。
前五篇修行圓滿，即臻〈大宗師第六〉的境界，由內聖而外王，就是〈應帝王第七〉。應不是應該，而是與民同患的自然回應。史上許多梟雄自命不凡，以拯濟亂世為己任，每稱捨我其誰，這是應該。成功後大權在握，往往違背初衷，又成為新的禍亂之源，這樣的負面案例太多。老莊道家人物則不然，不忍坐視惡業橫行，或出謀劃策輔佐雄主或自任艱鉅，成功後飄然引退，這是智仁勇兼備的良知回應。《老子》書中屢稱：「生而不有，為而弗恃，長而不宰，是謂立德？功成而弗居。」「功成身退，天之道。」「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其實就是「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易經六十四卦以謙卦為上善有終，〈繫辭傳〉記子曰：「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語以其功，下人者也。」顏回言志稱：「願無伐善，無施勞。」皆同此理。
總之，要依《莊子》內七篇的次第修行圓滿，仍得依老子「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法門。損卦〈大象傳〉稱「懲忿窒慾」，才能做到益卦的「見善則遷，有過則改」。一般人接觸道家思想，多欣羨嚮往其無拘無礙自由自在，而忽略了少私寡欲的基本修練，一旦陷溺情慾，焉有真正的自由可言？
大宗師第六中，首先提出真人的境界為：「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這幾乎是整部《莊子》中最重要的一句話，凡俗之人不能得悟天理大道，即因嗜好慾望太深，反之嗜欲淺者天機深，即可修真成道。後世道教尊稱高道為真人，應由此而來。「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人間世第四〉中孔子教顏回修「心齋」，〈大宗師第六〉顏回修成後報告已達「坐忘」的高深境界。這些都是參透莊子之學的關鍵，宜虛懷體悟。
遯世恆无悶
我曾試占莊子之道的特色，得出不變的遯卦。〈大象傳〉稱：「天下有山，遯，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卦象二陰在下、四陽在上，有陰暗浸長陽明漸消之象，象徵亂世惡勢力猖獗，正人君子宜暫避以全身遠害，雖不得罪小人，仍嚴守分際不與攪和。通都大邑巍巍廟堂既為小人盤據，天下之大盡多山林清修之處，足供遯隱休憩，所謂「天下名山僧佔全」，似有避世之意，其實冷眼旁觀保存實力，未來形移勢轉仍有復出可能。依易經卦序，遯後為大壯為晉，正是轉進之意。遯六爻全變的錯卦為臨，居高臨下面對治理，時勢不同應對自然有異。
乾卦初爻「潛龍勿用」，〈文言傳〉記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悶，不見是而无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隱居潛修，耐得住寂寞，不受世俗影響，不求虛名，心中毫無愁悶，不被世俗肯定也不悶，高興做的事就做，不高興就不做，完全堅定不移，這就是潛龍啊！先師愛新覺羅毓鋆來台講經，弘揚中華文化逾一甲子，自述一生就堅守此爻精神。易尚隨時變化，乾卦第二爻「見龍在田」，由潛而見，所謂出潛離隱，並非一昧遯隱，該出山時還會出山。遯卦〈彖傳〉稱：「遯而亨也…與時行也…遯之時義大矣哉！」當遯而遯，甩掉包袱後可獲亨通，未來是否再進場依時而定，人生出處進退的智慧太重要了！
大過卦所述正是癲狂亂世，〈彖傳〉亦稱：「大過之時大矣哉！」卦中六爻或顯或隱多言男女生死愛慾之事，若失節制會有滅頂之凶，而〈大象傳〉稱：「君子以獨立不懼，遯世无悶。」獨為慎獨之獨，為人人內蘊最深的自性，一旦開發確立，不懼任何艱險，遯隱全無愁悶。莊子〈大宗師〉中亦論及慎獨：「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一朝大澈大悟，見證獨立自性，超越生死時空，經得起任何亂世的摧磨考驗，而這非折服化解嗜慾不為功。
再以遯卦六爻的發展歷程來看：遯尾厲、莫之勝脫、係遯、好遯、嘉遯、肥遯。從下而上由內而外逐漸擺脫罣礙，終獲灑脫自在，既得保全又與世無牴牾。由此看來，莊子之道術在遯卦相當精切，遠非一般的消極避世而已。乾卦上爻「亢龍有悔」，〈文言傳〉稱：「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修練莊生之智，處世決不會有亢龍之悔。
治世有心裁
對莊子內七篇一以貫之的體裁清楚後，再看最後的〈天下篇〉便能有所會心。當年跟隨毓老師讀莊子，用的是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清郭慶藩集釋，還參考葉玉麟太老師的白話譯解。郭象注莊自出機杼，幾乎另成一家之言，毓師說深悟善用可以之治平天下。莊子〈天下篇〉末批判惠施與公孫龍的思想空言無用，郭注深表同感而稱：「吾意亦謂無經國體致，真所謂無用之談也！」郭象辯才無礙，口若懸河，官也做得不小，有從政的實務經驗，並非只尚空談的玄學之士。方今天下大亂，無經國體致的政客比比皆是，難解民生困苦，細究郭注會有甚深體悟。本書除了內七篇及〈天下篇〉外，還選了外篇的〈秋水第十七〉、〈田子方第二十一〉、〈知北遊第二十二〉，一共十一篇作譯解與詮釋發揮，已佔世傳本《莊子》三十三篇的三分之一，應屬莊學的精華所在。同時附上這十一篇全部郭注原文，供讀者對照賞析，總共一千三百四十七條，至於成玄英的疏視需要亦有摘引，期望對大家有裨益。
郭慶藩集釋有請湖南同鄉王先謙撰序，王亦有《莊子集解》傳世，他在郭書的序文中言：「晉演為玄學，無解於胡羯之氛；唐尊為真經，無救於安史之禍。徒以藥世主淫侈，澹末俗利欲，庶有一二之助焉。」魏晉清談誤國，五胡亂華禍延深重；唐朝尊《莊子》一書為《南華真經》，救不了安史之亂。看來莊學強調嗜欲需淺，只對君王淫亂奢侈與俗民貪利略有提醒減輕而已，期待莊學濟世顯然不符實際。何止莊子如此，老孔孟荀都心存救世，提了那麼多學說方案，真發揮大用了嗎？然而經世之學還是不能不講，否則沉淪更甚。《中庸》稱：「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學問思辨歸終於實踐，知行合一才於世道有裨益。既濟卦君位的第五爻代表成功的極致，爻辭稱：「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殺牛上供是大祭，鋪張浪費，不如真心誠意的薄祭。〈小象傳〉：「不如西鄰之時也！」即時且務實，為人生最高的智慧。我們讀一切經典，絕非迷信復古，而是藉古人的智慧啟發我們的智慧，以應對解決當代的問題。郭象注莊抒發己意，我們何嘗不可藉莊、郭二人的思想另闢天地，再創輝煌？
莊子才高，文采爛然，古今文學之士亦宗奉之，詩仙李白即為顯例。「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這首詩一則是受《論語．微子篇》影響：「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再則是《莊子．人間世》末所述同一事，態度卻更消極：「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世，僅免刑焉。」往者已矣，追悔諫諍無益；來者尚未至，正應調度資源做最好的準備，怎可束手無策輕易放棄？固然末亂世從政掌權者多頑劣，賢良君子與之抗爭難免刑戮。前文講遯卦的智慧是要徐求解套，而非徹底放棄。「遯之時義大矣哉！」只要周旋得當，由係遯、好遯、嘉遯而至肥遯未嘗不可能。
依此思路，我們再看更糟糕的否卦，〈彖傳〉稱：「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言來沉痛，全是實際客觀的描述，也為卦辭「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做了合理的說明。〈大象傳〉警示明確：「君子以儉德避難，不可榮以祿。」連善行都得收斂，更不可出來做官。所謂「天地閉賢人隱」，問題是一昧退讓能解決甚麼問題？〈大象傳〉一般不談吉凶禍福，任何環境下重視修德，像否卦這麼灰頹的實為罕見。數十年前毓師授課至此時就有批判，我還因而發心琢磨近月，改寫為：「大人以承敝起新，與民除患。」其實這與否卦由坤地轉乾天的時序相合，從包承、包羞，而休否、傾否之旨相應。
話說回來，李白另一篇名文〈春夜宴桃李園序〉首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亦明顯受到莊子多篇行文的影響。唐代李商隱膾炙人口名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直接引用〈齊物論〉末莊周夢蝶的故事，亦眾所周知。
莊子以寓言說理，在文學與哲學上都有相當成就。他在〈天下篇〉自述：「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雜篇〈寓言第二十七〉還對此文體有細膩的解說，值得注意。儒家經典其實也廣泛採用象徵手法，如《易經》立象以盡意，《春秋》設況即事而言理，《詩經》比興以抒志趣，《尚書》首堯舜化私為公，《周禮》擬新制進大同等，皆須引申觸類，一以貫之。華夏文學之美，唐詩宋詞固臻上乘，漢文章與先秦典籍的文以載道更值得深究。〈繫辭傳〉行文極美，與《史記》同輝，但作者與司馬遷著述本意絕不在此。《詩經》興觀群怨落落大方，反映華北民風；南方的《楚辭》異想瑰麗，神采飛揚，自古譽為絕品，莊子的文思與此相近。毓師當年有言，認為屈原的《楚辭》非僅文藝，而是蘊含甚深思想的鉅典，熊十力先生亦有此意。
中華傳統文藝二字其實均非今日已窄化的意涵，而是皆指經綸治國之大業。文為經緯天地，藝為權變通神。帝堯稱文祖，文王非僅姬昌，而是文德之王，斯文未喪，人人皆足以當之。《論語．述而篇》稱：「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藝為道德仁皆備後的終極境界，《莊子．養生主》中所舉得心應手、游刃有餘足以當之。六經古稱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的全人教育亦稱六藝，絕非純屬小我個人的感性發抒而已。
因此，傳統中國教育重綜合，文史哲政經法不截然分割，與今世分科極細有別，應該仍和經世致用有關。話雖如此，真能統攝有成並不容易，例如蘇軾詩文驚才絕艷，半生心力所注的《東坡易傳》，嚴格講實不知所云。聞道先後，術業專攻，仍有其難以逾越的分際。理學家亦喜撰詩為文，總嫌枯澀，風華遠遜。詩文到了高境，強分軒輊多限主觀，不如各存特色的好。以前有人鑑賞評比中國三大頂尖詩人，得出結論：杜甫第一、屈原居次、李白第三。只怕難成方家共識，聽聽想想就好。
頂級思想家之中，莊子想像力的狂野飛揚與文采贍富確為特色，與同屬道家巨擘的老子行文截然不同。同樣，孟子好辯，發言行文氣勢雄渾，與《論語》中所記孔子言辭樸實簡練又見不同。孔老生當春秋時代，孟莊已居戰國，文風隨時運轉移無足怪。孔子有向老子問學請益，孟莊幾乎同時，卻全無往來，連提都沒提，值得玩味。錢穆先生考證後認為老子書在莊子後，倡導莊老哲學，但應和者甚寡。毓師當年亦當面質疑，卻被不快回嗆，但以文氣論應該莊子晚出才是。
莊子自視甚高，由〈天下篇〉最後的自我期許可看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宏大而闢， 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既絕頂高明又和光同塵，可與大道相終始。是否如此，後世讀莊者可以自己衡斷，處今日世變之極，企望他的智慧能發揮些正本清源的作用。
劉君祖 夏曆癸卯年開春於台北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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