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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一生中可能只有一個相遇點。
姜榆映很多年沒有參加過補習班了。偌大的空調房間排列着從一端延展至另一端的長桌子，灰色的膠椅躲在桌底的洞穴。姜榆映拉開座落在第五排偏右位置的一張膠椅，這是她今天為自己選的座位。
她喜歡三這個數字，沒有原因。她本想坐在第三排，但頭兩排一般都掉空着，第三排變成第一排，第五排實際上才是第三排。
白日夢時間夠了。穿上米白色短袖襯衣配牛仔褲的啡髮男子按着投映機，架上掛在耳背的擴音器，呼吸聲傳遍整個教室。姜榆映討厭擴音器將人體發出的微響擴大的聲音，她用中指填塞右耳的耳洞，久久不肯放開。
「開始溫習了沒有？」補習社的導師跟學校裏的老師不一樣，他們靠學生吃飯。要留住學生，要不實力超凡，要不對學生的胃口，交得成朋友最好。初次見面，寒暄少不了。「沒關係，你選擇了這個課程便走對第一步。全期八課，一直到暑假末你們都會看見我。這八課會跟你們溫故知新，按照每課派發的筆記溫習保證能取得合格，除非你特別……『單純』。」
哄堂的笑聲跑進姜榆映的左耳，兩耳的不平衡感覺很難受，她終於鬆開按着右耳的中指。
「沒有人坐的吧？」刻意壓低的男音在耳鳴的襯托下，有種餘音裊裊的飄逸。
姜榆映把眼珠滾到眼角，還是忍不住抬頭看這個遲到的男同學。他還是站着，站姿很隨意，從容地等待她的回答。
姜榆映搖了搖頭。他把筆袋擲在桌子上，坐下來時身體散發一種獨特的氣味，不香也不臭，只能說是一種氣味。姜榆映從來沒有嗅過這樣一種氣味。
姜榆映的嘴角不受控地向上揚。她使勁咬着唇，掩飾流露喜悅的微表情。
從相遇的第一天，她便知道自己喜歡他；只是，她大概沒想到這個男人將在她的生命裏，留下一個比任何人所留下的都要深刻的足印。
補習班的座位沒有固定，姜榆映跟他再次並肩而坐的那天，課程已來到第四課。他身上還是散發着一樣的氣味，但靜止時很微弱，只在他偶爾晃動身體時才比較強烈。每一次他轉換坐姿，姜榆映都用力吸氣，她要記住他的氣味。
「完全聽不懂他在咕噥甚麼！」
姜榆映正緊閉着雙眼，努力吸入他的氣味，冷不防他突然開口，她嚇得將眼皮撐至最開，假裝它們從來沒有閤上過。
「對嗎？」他向她揚了一道眉，像偶像向追隨者放電，非常熟練自如。
姜榆映滾燙的臉不能再面向他多一會，她迅速地把頭點一下，然後再沒有抬起過。被他嚇散的魂魄也一直沒有回來，為免再出洋相，她必須盡快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今天她坐的位置比較靠近走廊，課堂結束時她將身體前面的筆記、練習簿和文具一擁入懷，狼狽地跑離教室。
她很快便後悔了，下一次並肩而坐的日子不知要再等多久。
「姜榆映。」是那把最配合她耳鳴的天籟。但沒可能，他怎會知道她的名字！
「姜榆映。」那個模仿他聲音的人將她的名字逐個音波吐出，但模仿不到他的隨性，換來的只是造作。
姜榆映略帶憤怒地回頭，站在身後的竟然真的是他。她又再一次魂飛魄散。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不知用了多長時間召回魂魄，她終於湊合成一句像樣的提問。
他將寫有她名字的筆記簿遞過來。
她剛才一直聚焦在他的臉，看不見他手上拿着自己的筆記簿。她頓時又覺得自己很失禮，特別在他的從容的襯托下。
他下巴微微抖動了一下，取代了笨拙的道別，瀟灑地繞過她離開。
「等一下。」姜榆映一定是被邪靈附體了，但她感激這個勇敢的靈體，不然她定會眼巴巴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他轉身凝視着她，不知道有沒有察覺她的嘴唇在顫抖。
「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你的……」
「鄒柏奕。」
「而且很冷。」他倆認識的時候是盛夏，轉眼已是嚴冬，她以為這就叫時光飛逝。那時她不知道，時光可以飛得遠比這快。
「妳喜歡這個導師嗎？」
「還好，比暑假那個好多了。」那個補習導師雖然教得不好，但他是他倆共同的回憶，姜榆映其實有點喜歡他。
「妳為甚麼會報讀那一班？」
姜榆映認真在腦內搜尋當天的片段。「好像是時間適合吧……」也好像是不想跟朋友跑到老遠，所以在離家比較近的分校隨便選一班。「你呢？」
鄒柏奕隨性地聳聳肩。「我隨便選的。」
姜榆映不知道他說的是真還是假，但她覺得沒關係。那個暑期補習課程的確沒讓她學到甚麼，最大的得着便是認識到鄒柏奕。
她真希望能永遠記住自己曾經覺得，報讀這一個補習課程，是她一生當中最明智的抉擇。
農曆新年又名春節，但世界已經不一樣了，農曆新年過後仍然很冷，可能比冬至更冷。
處於低溫環境下，人體會燃燒能量以保暖，代謝因此加快，人也就特別容易餓。姜榆映午飯時明明吃得足，補習課才上了一半便飢腸轆轆。她蜷曲着身子，期望扭曲胃部能減輕它的空虛感。
「妳怎麼了？」鄒柏奕彎腰探頭瞥見她發白的臉。
只要少一點點矜持，姜榆映就會整個靠在他身上；她快昏過去了。
「不知道為甚麼，很餓……」
鄒柏奕笑出聲音。
「幹嘛笑我？」她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
「不笑了。先吃點甚麼才回去吧。」
姜榆映無力地點頭，她祈禱着自己能撐至下課。
她忘了自己怎樣從補習社來到麵檔，當她恢復意識的時候，面前已經放了一碗熱騰騰的麵。
「快點吃！我去拿我的。」
姜榆映將筷子插進湯麵裏，拉起，送到嘴裏。她沒咀嚼幾口便直接吞下去，那口溫暖的麵從食道滑到胃部的軌跡她都感受得到。
嫩滑的麵條太誘人，她一口接一口地，欲罷不能。每一次拉起麵條的時候，熱燙的蒸氣都引出鼻水，她嘴裏含着麵，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鼻頭，像極一個飢餓的癮君子。
「好吃嗎？」鄒柏奕拿着他的麵回來，見識到她滿足的食相。
她含着麵點頭，麵條隨着頭部的擺動在空中跳舞。它們都以為自己會被這個女孩消化，冷不防她突然咳嗽，把它們全都噴了出來。
「妳怎麼了？」鄒柏奕把手放在她的背。每一次她背部因咳嗽而隆起時，他的手便輕拍一下，合奏出獨一無二的敲擊樂曲。
「好辣……」躲在湯裏的辣椒籽偷混在澄黃的麵條裏，在舌尖最敏感的地帶爆開，把整根舌頭麻痹掉。
「喝點水吧。」鄒柏奕用空着的一隻手給她遞上一杯水。
姜榆映含着水，讓舌頭在口腔裏游泳，不肯吞下去。
「吞下去試試看。」
口腔裏的辣氣場污染了清水，她吞下的液體都刺喉。她連忙搶過水杯，再含一口未經污染的水。
鄒柏奕看着姜榆映，姜榆映也看着鄒柏奕。一個不知道要說甚麼的人，跟一個說不出甚麼的人，無言地對看了很久。
姜榆映還是很餓。看着兩碗麵都有變糊的跡象，她鼓起勇氣把嘴裏的液體吞下。
「怎麼了？」
她悄悄把舌頭蜷起來，麻痹的感覺已經消散一大半。「好多了。」
「妳把我嚇死！」鄒柏奕臉部的肌肉直至此刻才放鬆。
「對不起。」姜榆映知道自己很失禮，但動物最基本的慾望還是戰勝羞恥心。「我還是很餓。」
鄒柏奕按住她拿起筷子的手。「妳還吃？把妳辣死！」
姜榆映知道有這個危機，但她實在太餓了。「我真的很餓……」
鄒柏奕將兩人面前的麵對調。「妳吃我的吧。」
姜榆映不好意思。「那……」
「我可以吃辣。」他用筷子拉起自姜榆映嘴裏吐出來的麵條，毫不猶豫地送進嘴裏，吞下。
姜榆映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反應，她心裏那隻慌亂的小鹿已經將世界撞得天花亂墜。
那些麵條上佈滿的，是她的唾液；從她身體進入他身體的唾液。從此，他倆的連繫已不單靠那雙情侶手錶，她身體某種物質已植根他體內，或許已進行化學作用，成為外科手術也切除不到的部分。
姜榆映感到自己離幸福很近。她反復想了又想，為甚麼鄒柏奕會願意吞下她的唾液？是因為他不拘小節？還是，他不介意跟她融為一體？
他到底是不介意跟任何人融為一體，誰的唾液都可以吞下，還是，她是與別不同的？
「妳還是不相信他喜歡妳？」
「妳覺得他喜歡我？」
「妳覺得呢？」
「我不知道。」
「妳是知道的，妳只是不敢去相信。」
也許姜榆盈說得對，她的確不敢相信鄒柏奕喜歡她。她說服不了自己。也許，更重要的是，她怕猜錯，她怕失望，她怕受傷。
日子還是照樣地過。姜榆映仍舊暗戀着鄒柏奕，也仍舊不相信鄒柏奕會喜歡她。
然而，她依然渴望有一天，他會喜歡上她。
沒多久之後，那個補習課程便結束了，學校舉行的模擬考試也即將開始。各自忙着，姜榆映跟鄒柏奕每星期兩天的約會已經取消；她很久沒見過他了。
她不敢找他，怕煩到他。她每天只在電腦屏幕前等候，期望能在那個閒人才會走進的虛擬世界跟他相遇。
「你們多久沒見了？」
姜榆映在心裏數算着。「一個多月吧。」
「妳不找找他？」
姜榆映很想，但她不敢。「如果他喜歡我，便會找我；如果他不喜歡我，我找他也沒有用。我不想煩他……」
「妳到底是不想煩他，還是不敢向前走？」
「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向着自己走過來，是件很討厭的事。我不想他討厭我。」
「妳又怎知道他不喜歡妳呢？」
「如果他喜歡我，怎會不找我？」
「那妳喜歡他，又不找他？」
「我怕煩到他。」
「他也一樣怕煩到妳。妳要讓他知道，妳不會覺得他煩。」
姜榆映無聲地呼救。她怎會覺得鄒柏奕煩？她多希望他找她。她的心意已經夠明顯了，鄒柏奕不可能不懂，他只需在接受與不接受之間選擇。
上學的日子已經餘下不多了，胡彥俊怕以後見不到姜榆映，他知道她一直有上補習班，於是拿了朋友推介的導師的精讀課程傳單，慫恿她一同報讀。
姜榆映不明白為甚麼胡彥俊跟鄒柏奕做的事都差不多。她瞥了單張一眼，上面那張修葺過的臉很眼熟。
「聽說這個導師很好。」
姜榆映搖了搖頭。「我不報了。」她跟鄒柏奕的回憶，沒有胡彥俊的一席位。
「為甚麼？他很好的。」
她知道，她跟鄒柏奕上過他的課。
「快考試了，妳不想考得好嗎？」
姜榆映想。說實在上過這位導師的課後，以往很多搞不懂的概念都變得清晰，但還是有很多仍然混沌。
「開課的時候已經不用上學了，不會太吃力的。」胡彥俊繼續落力推銷。
「好吧。」姜榆映妥協。「你想報讀哪一班？」
胡彥俊笑開了。「這班怎麼樣？地點也方便。」
姜榆映皺起眉頭，這間分校是屬於她跟鄒柏奕的。
胡彥俊心怯，指尖隨便滑向另一班。「這班也不錯。」
姜榆映放鬆眉頭。「隨便吧。」
這間分校的教室跟那間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有人蒙着眼睛被送到不同分校的教室，他們不會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如果她當天選了這兒，又或者鄒柏奕報讀了其他分校的班，甚至只是不同的時段，他們便不會相遇。然後，她或許會成為胡彥俊的情人。
不是的，兩個人要是有緣分，他們無論如何都會遇上。他們可能會在這個精讀班相遇，但如果她早已是胡彥俊的女朋友，他便不能走進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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