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008年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評審團獎、2018年曼布克國際文學獎得獎作品;
入圍2018年美國國家圖書翻譯獎決選
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奧爾嘉.朵卡萩的旅行奇想
結合旅行故事與哲思,並深入觀察人體
116則探討生命與死亡,運動和靜止的小說
2008年波蘭文壇最高榮譽尼刻獎/2018年布克國際文學獎 得獎作品
謝佩霓(藝評人、策展人) 專文導讀
《雲遊者》是一本關於旅行與人體的短篇小說集,在旅行中的獨白與反思交織進行,並穿插人體解剖、製成標本的故事,來探討人類的生死、行動與遷移。書中的116則故事,篇幅長短不一,情節也非線性進行,並運用第一人稱自述、人物側寫、虛構故事、歷史事件、書信、語錄等不同的寫作形式,展現旅行的不同面向。
17世紀的荷蘭解剖學家發現阿基里斯腱的過程;18世紀來自北非的黑人死後被製成標本展示,在奧地利宮廷供人獵奇;蕭邦的心臟標本如何從巴黎被帶往華沙;孤立海上的小島宛如一目瞭然的密室,藏不住任何東西,卻發生遊客失蹤事件;旅行方式更加便利的現代,人們頻繁在機場出發與抵達,機場不是配角而是主場;最快過時的書是旅遊書,遊客應帶十八世紀的百科全書《新雅典》與小說《白鯨記》,頂多再搭配維基百科……
《雲遊者》中有各種形式和目的地的「旅程」,朵卡萩藉其知性文筆與獨到見解,引導讀者超越現代生活的表層,前往人性的核心,照見旅行的深意。本書獲得2018年布克文學獎國際獎,而這是波蘭作家首次獲得該獎。評審團主席形容朵卡萩是「一名擁有驚人智慧、想像力及寫作才華的作家」。
【獎項肯定】
榮獲2008年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
榮獲2018年曼布克國際文學獎
入圍2018年美國國家圖書翻譯獎決選
【推薦好評】
「奧爾嘉.朵卡萩是才華洋溢的作家。」——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二手時間》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這是一本啟示錄……是一本充滿智慧、想像、難以分類的作品,以最廣義的方式來說,內容以旅遊為題……在這本大膽、多變的書中,朵卡萩找到一個方式將哲學轉化為寫作,要辦到這一點,需要的不只是展翅飛翔,而是要能一飛衝天。」——美國公共廣播電台
「以片段的方式漂亮呈現視角,觀看人對永恆的渴望……野心勃勃、錯綜複雜。」——《華盛頓郵報》
「這是個忙碌而美麗的折磨,這本小說,充滿朝聖者寓言的悸動與理由——神祕的、美好的、魯莽的——我們大膽闖入世界……」——《紐約時報》
「奧爾嘉・朵卡萩是澤巴爾德(W. G. Sebald)等級的作者。」——《斷背山》作者安妮.普露
「朵卡萩的敏銳雙眼徹底攪亂了一池春水,而她的書以同樣的方式攪亂常規形式……正如她筆下的人物,我們的敘事者總是四處走動,總是注意各種細節、提出理論,而且結果常常都很出色。」——美國《紐約客》週刊
「在這動盪、狂熱的時代,沒有比這本書更好的旅伴了。」——英國《衛報》
「我們為何感動?受何激發?為如此思緒提供糧食的,就是這本書……旅行或許能拓展思路,但這本以旅遊為題的書卻是激發思路。」——美國明尼亞波里《明星論壇報》
「花時間去消化這本非常規的敘事作品,這是一本不斷讓人驚艷、動容,具有深度的書。」——美國《達拉斯晨報》
「獨樹一格、連結小說與隨筆的集錦……閱讀這本書就像是一場悠長之旅的乘客……具娛樂性與刺激性……令人動容……表現各種強烈興趣與美麗的片刻。」——美國《華爾街日報》
「沒有多少本書能擁有音樂之妙,而這就是其中一本。它讓每個讀者都有不同體驗。《雲遊者》是一本具有國際觀、思維活躍、內容永遠豐富的書,讓人一讀再讀。像個光榮、迷人、魯莽的旅行夥伴,會反射、挑戰與獎勵讀者。」——美國《洛杉磯書評》
「一種知識啟示……《雲遊者》在尋找世界主義與文化混合這兩種概念之間的橋梁。在情感與好奇心的發現之間,朝向未知的文化,也朝向每個人起源本質的多樣性。」——美國《波士頓評論》
「扣人心弦的流暢小品,以透明的方式巧妙探索我們所佔據的空間——身體、地理、書頁的空間——還有占據在我們體內的愛、恐懼與好奇。」——文學網站Literary Hub
「一本不容爭辯的曠世巨作。」——美國《出版人週刊》星級評論
「讓人難以忘懷的大量敘事,挑逗我們的心智,戲弄我們的靈魂⋯⋯令人振奮。」——美國《圖書館期刊》
「《雲遊者》幾乎可以當作一本詳細目錄,讓不善於說故事的作者,知道有哪些敘事方式。」——亞當.馬斯—瓊斯《倫敦書評》
「類似澤巴爾德(W. G. Sebald)的風格,將小說、敘事與抒發的片段交織在一起,去調和人類解剖學與旅行意義:這是一本精緻巧妙的書,不斷創造新的連結。」——賈斯丁.喬登《衛報》
「朵卡萩以不凡、聰慧又敏銳的方式介紹環繞在我們周遭的世界。這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奧地利廣播集團電視台(TV ORF)
「本書中的人物為遊牧民族,不執著於自己的根本。女人會將牙刷放在小袋子裡隨身攜帶,以防突如其來的旅行,男人則有辦法在十分鐘內打包完成,隨時準備上路。奧爾嘉・朵卡萩的散文說服讀者,只要踏上旅程,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宇宙間的秩序。」——波蘭《政治週刊》(Polityka)
「原創、精采、出色的一本書。」——法國《費加洛報》(Le Figaro)
作者簡介: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波蘭當代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之一,在2018年榮獲最高榮譽諾貝爾文學獎肯定。評審讚言:「她在敘事想像上充滿百科全書般的熱情,代表著一種跨越邊界的生活方式。」
朵卡萩讀大學時主修心理學,畢業後曾擔任臨床醫師,後來從事寫作,但她自認是榮格的信徒,常以這位心理學大師的理論來激發自己創作。朵卡萩在1989年出版第一本作品詩集《鏡中城市》(Miasto w lustrach),四年後首部小說《書人的旅程》(Podróż ludzi Księgi)問世,博得廣泛的好評。1996年出版《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後,朵卡萩聲名大噪;2002年以《收集夢的剪貼簿》贏得德國Brücke Berlin Preis文學殊榮,本書並在2004年入圍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2007年出版的《雲遊者》是一本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朵卡萩運用自傳、人物側寫、虛構故事、歷史事件、書信、語錄等不同的寫作形式,靈活展現旅行的不同面向。《雲遊者》在2008年獲得波蘭最重要的文學獎項尼刻獎評審團獎;英語版問世後,在2018年獲得曼布克國際文學獎肯定。
朵卡萩目前出版十八本作品,已被翻譯為三十七種語言,並經常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舞台劇。
譯者簡介:
葉祉君,一九八二年生,波蘭亞捷隆大學歐洲研究所畢,目前為兼職波蘭文翻譯。
連絡信箱finshing@interia.pl
章節試閱
腦中的世界
我的第一次旅行是步行穿過田野。當時有好一段時間,都沒人注意到我消失了,我因此得以走上一段很遠的路程。我穿過整個公園,然後沿著田野道路走過玉米田,以及長滿驢蹄草、溝渠縱橫的潮濕草甸,一路來到河邊。話說回來,在這片低地上,隨處可見河流的蹤跡,它滲入草皮之下,舔舐整片田野。
我爬上堤防後,看見一條移動的緞帶,一條超出框架、超出世界的道路。運氣好的話,站在堤防上會看見一艘艘巨大而扁平的駁船,它們無視水岸、樹木與站在堤防上的人們——當作不值得留心、會變動的地標,當作船隻優雅行進時的見證者——逕自航向河的兩端。當時的我曾夢想長大後要在這樣的駁船上工作,若能變成一艘駁船,那就更好了。
那條河其實並不大,不過就是奧得河1,但我當時年紀也還小。後來我查過地圖,它在河流的分級中,算是次要的,卻不至於讓人忽略,地位有如從封地到宮廷晉見亞馬遜女王的女子爵。然而,它對當時的我來說,已是巨大的河流。它隨著自己的心意流動,早就沒人管束,喜歡隨處氾濫,讓人難以捉摸。行經某些地方時,它刻意與水面下的阻礙糾纏,一道道的水漩也因此而生。它恣意流動、行進,專注於自己那位於北方某處、隱跡於地平線下的目的地。它讓人無法盯著它看,因為它會讓人極力把視線拉到地平線之外,直到暈頭轉向為止。
這條浪跡天涯的善變流水只專注在自己身上,沒有理會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條一生只能跨入一次的河流。
河水每年都會向被它馱在背上的駁船收取高額費用——因為年年都有人溺斃其中,不是在酷暑玩水的孩子,就是莫名翻過欄杆、從橋上失足摔落的醉漢。為了搜尋這些溺水之人,總得耗上許多時日,鬧得沸沸揚揚,讓附近的居民精神緊繃。在這種時候,人們會派出潛水隊和軍用水上摩托車。靠著大人提供的線索而找回來的屍首,各個蒼白浮腫——流水將那些軀殼中的生命沖洗殆盡,把他們的輪廓抹得連近親都難以辨認。
站在堤防上凝視水流時——即使有各式各樣的危險存在——我體認到動總好過於靜,改變總比不變來得崇高。凡是靜止不動者,最終必然崩解、衰退,化成灰燼,而動者甚至能持續到永久。公園;一個又一個的菜園裡,剛發芽的蔬菜稀疏排列;玩跳房子的水泥磚人行道……這些是我所熟悉的風景,恆久不變。從這裡看出去,河流成了一根針,從這幅風景穿插而出,垂直勾勒出一個三度空間。它在這幅畫裡穿了洞,讓我童稚的世界幾乎像個橡皮玩具,「嘶」一聲洩了氣。
我的父母有點算是遊牧民族,他們搬過很多次家,最後總算在一所鄉間學校落腳,待了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學校離大馬路和火車站很遠,光是走出輪番耕種各種農作物的田野,就可稱為旅行;如果去小鎮的話,更可稱為出一趟遠門。父母會去鎮上採買,到公務機關遞交文件。鎮公所前的廣場上,可以找到美髮師的身影——他總是繫著同一條圍裙,上頭有著顧客留下的染髮劑殘漬,像是某種書法或漢字,即使幾經洗滌與漂白,依舊可見。媽媽去染髮的時候,爸爸會在「新咖啡廳」等她。店外擺著兩張桌子,爸爸會坐在其中一張桌前看地方報紙,而上頭最有趣的版面,總是登載與儲藏果醬及醃黃瓜的地窖竊案有關的犯罪消息。
他們的假期旅遊很嚇人,行李總是塞到滿至車頂。在雪才剛退,大地還沒甦醒的早春,他們便會開始計畫,一連花上好幾個晚上的時間。他們應該要等到田被鋤頭與犁耕過,種子開始發芽才對,這樣他們就會把時間都花在田地上,從早到晚待在那裡。
他們是屬於會把房子的替代品——露營車——掛在車後開出去玩的世代。他們有多功能的瓦斯
爐、小型摺疊桌和椅子、紮營時用來曬衣服的塑膠繩和木製曬衣夾、防水桌布、野餐用品——彩色的塑膠盤、餐具,還有鹽罐和酒杯。
出去旅遊的時候,除了在教堂和紀念碑底下拍照,父親和母親最喜歡的就是逛跳蚤市場。去程的路上,父親在跳蚤市場買了軍用茶壺,那是銅做的,裡頭有個管子可以放一把樹枝進去燒。營地裡雖然可以用電,他卻用這個水壺來燒水,弄得亂七八糟,而且還冒煙。他會蹲在這個燙人的器具前,驕傲地聽著滾水的冒泡聲,然後再把水拿去沖茶包,他真是一個標準的遊牧民族啊。
我的父母會在營區裡規劃好的場地舒舒服服坐下,而且每次都是跟像他們這樣的同好坐一起,與隔壁帳篷的鄰居隔著晾了襪子的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他們拿著觀光指南討論旅遊路線,並在上頭把觀光景點都仔細標好。上午去海邊或湖邊游泳,中午過後則是外出參觀各個城市裡的古蹟。當天行程的最後是晚餐。波蘭的貨幣茲羅提很弱勢,以世界貨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所以他們每次都要省錢,最常吃的是燉肉、肉餅、茄汁肉丸這種裝在密封玻璃罐裡的自製食物,只要煮麵或飯就可以了。接下來就是要找可以接電的地方,然後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這樣的打包時間,總是讓人百般不願。即便如此,到頭來,他們終歸也只是在旅行的目的地跟家之間,這條形而上的封閉軌道上巡迴。他們不是真正的旅行家,因為他們旅行的最終目的還是回家。每當回到家,他們總是鬆一口氣,好像圓滿達成任務一樣。而他們每次之所以會回來,都是為了要拿櫃子上堆積成塔的信件與帳單。他們會洗非常多的衣服,把照片拿給朋友看,「這是我們在法國南部的卡卡頌。」「而這是我太太,在她後面的是雅典衛城。」只是大家都看得十分無趣,悄悄打呵欠。
接下來的一整年,他們會過著久坐不動的生活。這是一種奇怪的生活方式。早上起床看到的,就是昨晚留下的狀態。衣服吸滿了自己家裡的味道,地毯也讓孜孜不倦的腳掌上踏出一條小徑。
這不適合我。顯然我少了某個只要在一個地方待久一點,就會開始生根的基因。我試過很多次,不過我的根總是很淺,只要風一吹,就會把我吹倒。我不會發芽。我缺少這樣的植物能力。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只要站在土地上,便能獲得源源不絕的能量,我卻不會從土中吸取汁液,我是一個反安泰俄斯者。我的能量來自動作——公車的震動、飛機的低吼、渡輪與火車的晃動。
我是一個很好養的人,身材不算高大,該有的都有。我有一個不挑剔的小胃、強壯的肺、結實的肚子和強壯的臂肌。我沒有吃藥,沒有戴眼鏡,沒有服用賀爾蒙。我每三個月拿理髮器修剪一次頭髮。我幾乎不用化妝品。我的牙齒很健康,也許不是非常整齊,卻沒有缺牙,只有很久以前補過一顆蛀牙,好像是下排左邊第六顆吧。我的肝臟正常。胰臟正常。左右兩顆腎臟的狀態良好。我的腹主動脈正常,膀胱沒有問題,血紅素值12.7,白血球4.5
,血球容積比41.6。血小板228,膽固醇204,肌酸酐1.0,膽紅素4.2……。我的智商——如果測驗準確的話——有121,算夠用了。我的空間想像力特別發達,幾乎可以算是過目不忘的全現心象,但只有極輕微的腦功能側化。我的人格特質很善變,大概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我的心智年齡跟實際年齡一樣,心理性別也和生理性別相符。我通常都買平裝書,這樣
忘在月臺、被別人拿去看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心疼。我沒有任何蒐藏。
我雖然有大學文憑,實際上卻沒學到任何專長,對於這一點,我覺得很懊悔。我的爺爺是織布工,他會把織好的布匹染白,然後攤在斜坡上,讓熾熱的陽光曝曬。操作織布機,將經紗和緯紗編織在一起很適合我,但沒有攜帶式的織布機。織造是屬於定居民族的藝術。我在旅程中會用棒針織東西。不幸的是,最近有些航空公司禁止旅客攜帶棒針與鉤針上機。一如我所說的,我沒學到任何一技之長。一路走來,我緊抓住各種工作機會,跟我父母老掛在嘴邊的那套說法相反,我的工作沒有越換越差,反而成功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歷經二十年的浪漫體驗,我的父母已受夠乾旱與霜凍。他們回到城市,回到有冰冷地窖可以整個冬天好好保存食物的地方,回到枕頭與被子是用自家綿羊毛填充的地方。我從他們那邊得到一點錢,踏上了自己的第一趟旅程。
我到處打零工,走到哪,做到哪。我在大都市郊區的一家跨國工廠裡,做過把天線鎖在豪華遊艇上的工作。那裡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我們都是打黑工,不會有人問我們的出身和未來的計畫。我們領工資的時間是星期五。要是有人覺得這份工作不合適,星期一就不會再出現。在那裡工作的,有已經考過高中畢業學力測驗,但還沒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未來大學生;有一路往心目中理想公正的西方國家前進的移民,在他們眼中,那樣的國家裡,所有人都是兄弟姊妹,而強大的政府則扮演照顧人民的父母官。在那裡工作的,有等著與妻子、丈夫、父母等家人團聚的難民;有不幸的戀人、注意力渙散的人、鬱鬱寡歡的人、一天到晚老是感到冷得不得了的人、還不出貸款而遭到通緝的人;有到處流浪、四海為家的人。有因為病情反覆發作入院、被人用不明法條遣返回國的瘋子。
只有一個印度人固定在那裡工作,已經做了很多年,不過老實說,他的情況和我們根本沒兩樣。他沒有保險,也沒有任何休假。他總是耐著性子,用一貫的速度沉默地工作。他從來不遲到,也不會找任何理由請假。我成功說服幾個人一起組工會——那是團結工聯2的時代——就算只是為了他也好,不過他不要。他很感動我對他展現的關心,每天都請我吃裝在鐵製便當盒裡帶來的辛辣咖哩。如今我甚至記不得他叫什麼名字。
我當過餐廳服務生、高級飯店的客房清潔人員和保母。我賣過書,也賣過票券。我在一家小劇院當過服裝人員,在蓬鬆的簾幕、沉重的服裝、緞面的披風和光滑的假髮中,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大學結束後,我也當過老師、反毒顧問,甚至最後還在圖書館工作。一旦賺了些錢,我便上路旅行。
四處與無處
當我出發旅行的時候,我會從地圖上消失,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是在我出發的那個地點?還是在我打算前往的地點?這當中有所謂的「之間」嗎?我是不是就像飛往東邊時會失蹤的白天,和飛往西邊時會找回的夜晚?量子物理學家驕傲的法則——粒子可以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對我來說也適用嗎?還是我適用其他我們還不曉得、還沒證實的法則——在同樣一個地方,可以有雙重的不存在?
我想,像我這樣的人有很多。消失的人、不在的人。他們會突然出現在航廈裡,當政府官員為他們在護照上蓋章的時候,或者是當某間旅館親切的櫃檯人員給他們鑰匙的時候,他們才開始存在。他們一定已經發現自己的不定性,還有對地點、一天當中的時段、語言、城市及其氛圍的依賴性。流暢性、機動性、虛幻性——這正是作為一個文明人的證據。野蠻人不會旅行,他們只會前往目的地或執行侵略行動。
從保溫杯倒花草茶請我喝的女人,也有類似的想法。我們兩個人都在等從車站開往機場的巴士。她的兩個掌心用指甲花畫了複雜的圖案;這種圖案在不知不覺中就會變得模糊不清。在我們上車後,她為我上了一堂關於時間的課。她說,定居、務農的民族,比較喜歡循環時間所帶來的樂趣,每一樣事件都必須回到事件的開端,蜷縮成胚胎,重複成長與死亡的過程。不過游牧民族和商人在上路的時候,得為自己想出更適合旅行的另一種時間。這樣的時間是線性的,比較有實用,因為這是追求目標及增加比例的衡量標準。每個時刻都不同,永遠不會重複,因此有利於冒險,有利於全盤接收,有利於把握當下。不過基本上,這是一個苦澀的發現——當時間中的改變為不可逆,失去與哀悼便成了某種日常之事。正因如此,從他們的口中永遠都不會說出,像「枉費」和「用盡」這樣的字。
「枉費力氣、帳戶額度用盡。」那女人笑道,一雙彩繪的手掌交疊腦後。她說,要在拉長的線性時間裡生存,唯一的辦法就是保持距離;這是一種步伐為踏近踏遠的舞步,前進一步、後退一步,一下往左、一下往右——很容易記的舞步。當世界變得越大,就可以用這種方式為自己跳出更大的距離——移居七大海洋,追尋兩種雙語,追尋一整個宗教。
然而我對時間這個主題有不同的看法。所有旅行者的時間,是所有時間的集合、一個大量的整體。這是島嶼時間,是混亂之洋中的秩序群島,是車站的時鐘製造出來的時間,到處都不一樣,約定的時間、經緯線的時間,所以沒有人需要把它看得太認真。在航行中的飛機裡,時間會消失,黎明才乍現,正午與夜晚已緊跟在後。繁忙的時間——人們在大都會裡停留短暫片刻,就只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某個夜晚的奴隸;慵懶的時間——從飛機上可以看見無人居住的平原。
我還覺得,世界可以裝起來,放進腦中央溝,放進松果體;這個星球,可以立在喉嚨裡。事實上,可以把它咳出來,然後吐掉。
機場
這些是大型機場,把我們集合在一起,向我們承諾可以轉接下一個班機;這代表的是交通服務路線與班次的規劃良善。不過,就算我們在近日內已沒有打算去任何地方,也值得更進一步認識每樣事物。
以前機場都是蓋在城市周邊,當作輔助設施,就像車站一樣。不過,今天機場已經不再受城市約束,有了自己的主體。再過不久,我們將可以說是城市去連結機場,城市的屬性變成是一個工作與睡覺的地方。畢竟,人人都知道,保持動態才是真正的生活。
現今的機場有哪一點比不上一般的城市?機場裡有有趣的藝術展覽,有會議中心,裡頭會舉辦嘉年華和審查會。機場裡有花園與步道,會舉行教育活動。在阿姆斯特丹機場,可以看到美麗的林布蘭複製品。而在某一個亞洲的機場裡,有規劃非常完善的宗教博物館。而且在機場裡,我們可以去氣派的飯店,還有各式各樣的餐廳與酒吧。有小型商店、超級市場及大型購物中心,在裡頭不僅可以做點採買上路,也可以立刻買好紀念品,這樣到了目的地就不用浪費時間。機場裡有健身俱樂部,有傳統和東方按摩室,有美髮店、貿易諮商中心、銀行及行動通訊服務站。最後,在滿足肉體需求後,我們可以前往為數眾多的禮拜堂與祈禱室,尋求心靈支持。在某些機場裡,還有為旅客舉辦的讀書會與作者見面會。我的背包裡找得到流程表,主題不是「旅遊心理學的歷史與基本課題」,就是「十七世紀的解剖學發展」。
機場裡的規劃都很完善;電動步道協助旅客從一座航廈移動到另一座航廈,然後從機場連接到另一個機場(有些相隔甚至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低調的保全人員則確保這個巨大機構能完美運作。
這不僅僅是航空港,這已經是城市國家的特殊種類,地點是固定的,但公民是常變的。這是機場共和國,是世界機場聯盟的成員,在聯合國裡還沒有代表席次,但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了。這是一種政體的範例,內部政治的重要性沒那麼高,與聯盟中的其他機場成員的關係才是重點——因為只有這樣的關係,才能賦予機場存在的合理性。這是一種外向系統的政體範例,每張機票上都寫著憲法,而每張登機證則是其公民唯一的身分證。
這裡的居民數量永遠都在變化波動。更有趣的是,每逢濃霧與暴風雨,人口數總會增加。這裡的公民不能太過引人注目,才能在各個地方都感覺自在。偶爾在電動步道上,或旅途中的兄弟姊妹擦身而過時,可能會有一種我們是標本的感覺,浸泡在福馬林裡,隔著罐子的玻璃看著自己——從圖畫上、從旅遊書籍的照片上剪下的人們。飛機上的座位是我們的地址,比如7D,或是16A。巨大的運輸帶把我們載往相反的方向——有些穿戴裘皮大衣與帽子,有些穿著棕櫚襯衫和百慕達短褲;有些眼眶因為雪的關係而顯得蒼白,有些則因太陽而顯得較黑;有些渾身都是北方濕氣、腐葉和濕軟泥土的味道,有些涼鞋裡卡了沙漠的沙子;有些膚色被太陽曬得黝黑、呈焦糖色,有些身上泛著螢光、白得讓人無法直視;有些會把頭剃光,有些則從來沒有剪過頭髮;有些高大魁梧——就像這個男人一樣,有些嬌小纖細——就像這個女人一樣,她幾乎只到他的腰部。
這裡也有自己的音樂。這是飛機引擎的交響樂,幾個簡單的聲音,在沒有節奏的空間中傳開,平板的雙引擎合唱,陰鬱的小調,紅外線,超黑區,自己都覺得無聊的單和弦最緩板。安魂曲以起飛的浩大進堂詠作為開場,以降落地面作為結束,阿門。
旅遊心理學。閱讀(一)
這十幾個月來,我在不同的機場遇見許多對學者,他們在吵雜的旅客聲中,起飛與登機的廣播聲中,舉辦小型講座。有個人跟我解釋,說這是一個什麼全球性(說不定只算得上是全歐盟性)的資訊計畫。於是,當我看到候機室的螢幕和一小群好奇的人時,便停下了腳步。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一名年輕的女士開始說話,並且有點緊張地調整她的彩色圍巾。至於她的同伴,是一名穿著羊毛西裝外套,手肘有皮做的補丁裝飾的男子,他正在準備掛牆螢幕。「旅遊心理學是研究旅行的人,研究四處移動的人,藉此與傳統心理學處於相對的位置。傳統心理學總是在沒有變動因素的環境中,在穩定、靜止的情境下,透過稜鏡觀察個體的生物構造、家庭關係、社會地位等等,來檢視個體;這些對旅遊心理學家來說,都是次要的,不是關注的重點。
「想要描寫一個人並且讓人信服,我們只能夠把這個人放在一個動態中,由一處到另一處。關於一個穩定不變的人,有許多描述都令人難以信服,讓人不禁要質疑,非相對性的『我』是否存在。這讓旅遊心理學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出現某種至上主義的理念,聲稱除了旅遊心理學,不能有其他的心理學存在。」
聽講的這一小群人頗為浮躁,因為有群吵鬧的男人經過,他們的個頭都很高,拿著同一個運動俱樂部的彩色圍巾——這些人是俱樂部的粉絲。除此之外,一直有人被牆上的螢幕,和現場放置的兩排座椅勾起好奇心,不斷走過來。他們不是正在等進登機門,順便在我們的椅子坐一下,就是懶得去逛機場商店。許多人的臉上都寫著疲倦,失去時間感,看得出來他們渴望休息,就算只是瞇一下也好。他們一定不知道,旁邊就有一個角落有舒適的候機空間,而且有躺椅可以睡覺。當那名女士開始說話,幾名旅客停下了腳步;一對很年輕的情侶摟著彼此站著,不斷撫摸對方的背,聽得很專心。
女人做了一個小小的停頓,然後開始進入主題:
「渴望是旅遊心理學裡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這個概念給了個體動態與方向,讓個體想要有所依附。渴望的本身是空虛的,意思是說,它只是指出方向,而不是目的,因為目的總是像幻覺一樣,模糊不清,越是接近,越讓人感到迷惑。不管用什麼方式,都沒辦法達到這個目的,也沒辦法藉此滿足渴望。讓這個追求的過程變得清晰的,是介系詞『向』——向什麼。」
話說到這裡,女人的視線抬高視線,越過眼鏡認真地看了看聽眾,好像在尋求以任何形式表達的肯定,好確定自己是在跟對的對象說話。這番談話並沒有得到一對夫妻的青睞,他們雙雙交換眼神,便推著推車裡的兩個小孩和行李繼續前進,走去看林布蘭的仿製品。
「旅遊心理學與心理分析相關聯……」那女人繼續說,而我則為這兩個年輕的演講人感到惋惜。他們講座的對象是隨機在這裡出現的人們,而這些人看起來並不覺得有趣。我走去販賣機買了一杯咖啡,把幾顆方糖丟進去,想好好提振一下精神,而當我回到那邊,已經換那名男子在說話了。
「……基本的概念,」他說,「就是組成,而這裡我們馬上就碰到旅遊心理學的第一個觀點:生活與科學相反(但科學當中也有許多事情會適度調整以符合圭臬),不存在任何哲學原理。意思就是,我們既沒辦法建立一連串因果關係一致的論證,也沒辦法建立在事件之後以決疑論調出現,或出自於事件本身的敘事。這只不過是一種近似的敘述,就像我們覺得地表上有張經線與緯線交織的網子一樣。正好相反——為了盡量忠實重建我們的經驗,應該是要用重量差不多,以同心圓的方式擺在相同平面上的碎塊,組成一個整體。事實的載體不是序列,而是群集。所以,旅遊心理學是針對人在不同情況下的描寫,甚至不會試著為這個人的生活賦予任何連續性。人的生活是由不同的情況組成,所以某些重複相同行為的傾向還是存在的。然而,這樣的重複性並不會預設生活該有怎樣的一致整體外觀。」
男人不安的眼神越過鏡框看向聽眾,想必是要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有在聽講。我們都聽得很專心。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旅客帶著小孩從我們旁邊跑過;顯然他們是要轉機,而且快趕不上了。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我們稍微分了心,看著他們的紅熱臉頰、蘆葦帽、紀念面具和鼓,還有貝殼項鍊。男人幾次清了清嗓子,想拉回我們的注意力。他大大吸了口氣,讓肺部裝滿空氣,再看了我們一眼,卻洩了氣,不再說話。他把筆記本翻了翻,最後開口說:
「歷史。現在我要講一點關於歷史的事。這門學科是在戰後(上個世紀的五○年代)從航空心理學發展出來的,因為當時航空旅行的次數越來越多。一開始,這門學問只專門研究與乘客動作有關的問題——像是任務小組在緊急情況的行動、飛行心理動能。之後,這門學科所感興趣的範圍往飯店及機場組織、適應新地點、旅遊的多元文化面向等方向拓展。隨著時間的演進,又細分出各種領域,如心理地理學和心理地質學,也有臨床……」
接著我就沒再聽下去,這場講座太長了。這份知識,他們應該要用比較小的劑量來給。
我改看另一個人,他的衣著邋遢,皺巴巴的,想必是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旅行。他找到一把屬於別人的黑色雨傘,很慎重地仔細端詳。然而,這傘已經不能用了;傘骨都斷了,黑色的傘面已無法張開。讓我訝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人小心翼翼地開始拆掉傘骨和傘珠上的縫線,這花了他一些時間。他專注地做著,在路過的旅行者中一動不動。當他完成後,他將立方體折疊起來,放在口袋裡,然後消失在人流中。
所以,我轉過身,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腦中的世界
我的第一次旅行是步行穿過田野。當時有好一段時間,都沒人注意到我消失了,我因此得以走上一段很遠的路程。我穿過整個公園,然後沿著田野道路走過玉米田,以及長滿驢蹄草、溝渠縱橫的潮濕草甸,一路來到河邊。話說回來,在這片低地上,隨處可見河流的蹤跡,它滲入草皮之下,舔舐整片田野。
我爬上堤防後,看見一條移動的緞帶,一條超出框架、超出世界的道路。運氣好的話,站在堤防上會看見一艘艘巨大而扁平的駁船,它們無視水岸、樹木與站在堤防上的人們——當作不值得留心、會變動的地標,當作船隻優雅行進時的見證者—...
推薦序
【導讀】
朵卡萩《雲遊者》——微觀而巨觀的文學織錦◎謝佩霓(藝評人、策展人)
也許是拜多難興邦之賜,波蘭這個三千八百萬人口的東歐國度,至今竟然已經產生了六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繼1905年辛基維茲(Henryk Sienkiewicz, 1846-1916)、1924年雷蒙(Wladyslaw Reymont, 1867-1925)、1978年辛格(Isaac Singer, 1902-1991)、1980年米洛茲(Czeslaw Milosz, 1911-2004)、1996年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1923-2012)五位大家之後,小說家朵卡萩(Olga Tokarczuk, 1962-)摘下2018年諾貝爾文學桂冠。這不只肯定朵卡萩作為二十一世紀代表性文學家的尊榮,也確立了波蘭國際文學祭酒之一的關鍵地位,即便進入了新的千禧年,依然強勢延續。
朵卡萩從1989年發表第一本詩集《鏡中城市》(Miasta w lustrach)開始,逾三十年的寫作生涯屢創高峰。尤其難得的是,一路走來,她的作品既叫好又叫座。除了出書每每榮登暢銷書排行榜,作品改編為電影在國際影展掄元,也數度奪得波蘭文學界最權威的「尼刻獎」(Nike),而且難能可貴的還是讀者與評審所見一致。當她2018年以《雲遊者》(Flights)奪得英國「曼布克國際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時再攀高峰,那時沒人料想得到朵卡萩同年稍後還會直接攻頂奪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史上唯一的雙料冠軍。
朵卡萩作為曼布克國際獎的首位波蘭得主,固然實至名歸,但是《雲遊者》的英譯者柯羅芙特(Jennifer Croft)也許一樣居功厥偉,畢竟此獎的獎勵對象是以英文書寫或是翻譯的作品。何況距離《雲遊者》獲得波蘭《尼刻獎》的2008年,已然整整十年過去,如果不是大獎奪冠讓文壇對朵卡萩的創作關注鵲聲再起,豈知諾貝爾獎最後獎落誰家。
儘管得獎無數又名利雙收,在老派專擅、依然故我的波蘭,朵卡萩仍舊不待見於主流價值。然而,不畏保守派譏謗其為「賣國叛徒」,朵卡萩不讓孜孜不倦的書寫成就專美於前,眼見世道失序無法置身事外,堅持左翼路線,在環保、人道與社會議題上採改革行動派,激進舉旗與直言倡議的表現,不遑多讓。
她認為同理心(compassion)才是讓人類彼此溝通與互相了解的不二法門,所以作家因為無法旁觀他人受苦受難。有鑒於此,作家當扮演治療師的角色,引其讀者逼視一向逃避的自身與國族的歷史,以便能超越現況走向未來。她不諱言終生以此為職志,自己已然是專治過去疑難雜症的心理治療師(psychotherapist of the past),至今頗引以為傲。
閱讀朵卡萩的著作,若要盡得其微言奧義,必得理性感性並行,細心耐心兼具;需要重蹈她的步履進行踩踏,追隨她的路線體會成書的心路歷程。創作的起心動念,始於服膺好奇心的驅使。起初她會透過感官體驗周遭一切,領略眾美的感受猶如領受天啟。然而靈思付諸文字後,感應的波動並未幡然靜止,繼續藉著意念不斷移動流竄,成為思想經緯縱橫的串流,助人循線追尋到生存意義的所在。這樣一絲一縷逐步紡織出大塊錦繡的寫作法,朵卡萩自比為建構星系(constellation)一樣的道理。當凡人仰望星空,眼觀滿天星斗,想像出繁複星宿為寄託,洞見星辰間的明月天心,方才能解得天上人間的眾妙華法。
《雲遊者》的寫作風格,延續著朵卡萩的標準手法,以百科全書式的關照,彙集史詩、神話、真人實事互為文本,糅和現實與魔幻,書寫波蘭的自然、地理、人文、歷史如何賡續,遞嬗出斯土斯民獨到的生活觀與生命哲學。
《雲遊者》書名的波蘭原文是Bieguni,係指因怯禍避難而游離流亡的宗教信眾,嚴格說來只能意譯無法直譯。波蘭作為天主教大國,假使以朝聖(pilgrimage)為原型視之,誠然得以美言雲遊是基於宗教情操。不過相較於東方的雲遊者——遊方僧出世避世棄世,苦行僧清貧帶髮修行,羅漢損形蔽衣行腳救難——則大有差別。倒是中世紀以來,不見容於體制的西方知識份子,選擇自我放逐,或者為了精進、傳播、發展,因此逐藝術文化而居。因此,如果視《雲遊者》為此文人脈絡的遺緒,那麼將之對照類比,例如十五世紀布郎特(Sebastian Brant, 1458-1521)描繪一百一十一位登場人物的的《愚人船》(Das Narrenschiff, 1494),應當更加貼切而有趣。
追憶似水流年般的回憶錄,私密個人又牽動我們都似曾相識的人情世故。朵卡萩心理學專業的背景出身,一度以臨床心理諮商師為業,嚴正面對真人實事重演日復一日地自我拆解與重組,夜裡夢境中感官全開的徹底解放或者崩裂,卻在白日夢醒時自動重組為行禮如儀的拼裝車上路。
《雲遊者》這齣「穿越劇」,時空背景橫跨十七至二十世紀間的,亦即跨距從啟蒙時代橫貫至上個世紀末。平行時空中,多線發展出變換視角,琳瑯鋪陳出的各色人物的殊相與人類的共相,畢竟人人都是彼此多重視角中的存在。任何一個高度自覺的旅者,移步換景間,彷彿和主述者、角色們共命共生,真真切切地一同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蛻變之旅。然則本身也是一名雲遊者的朵卡萩,在書中明白自證,自己此生成不了旅行家,因為雖然很想隨遇而安,實情是旅行異域途中,作客者自始自終歸心似箭,心繫祖國。
朵卡萩嘗試在書中回應歐洲文化吟遊詩人(bard)與漫遊者(flaneur)的意圖也隱然其間。始自中世紀資訊流通的需求,吟遊詩人因運而生。無論是以徒步駕騎行船遷徙,在落腳處客居期間,這些能說善道的樂手、歌手、小丑、雜耍特技演員,利用說學逗唱的十八般武藝生動地傳遞常識知識,百見千聞盡付樂音韻文,天籟地籟人籟得能合一,都是為了讓彼此的存有,因為交流彼此豐富,不再絕然遺世獨立。
西非的種姓制度中,有個通稱為「歌理侯」(griot/griotte)的階層非常特殊,為該文化圈獨有,諸侯權貴的家族或者部落,世代供養男男女女的歌理侯。雖然在人類文明發展歷程中,至今不乏靠口述歷史代代相傳無形資產的民族,但歌理侯不只是寓言、傳說、神話的說書人,他們也是族譜家、史學家、預言家、太子太保、仲裁者、媒人等等,何止捍衛維護種族的血緣,更是傳承文化命脈的文脈所繫。
歷史無法訴諸文字,依賴行者以方言口耳相傳的時代畢竟不再,文字時代以降的說書人,必得成為寫書人。有形的巴別塔,其實未曾因實體被摧毀而消失無蹤,世界還是不斷地築造高聳入雲的巴別塔。然而單純地複誦抄寫並從不質疑,不再能滿足多語(polyphonic)的世界,以及多語境的世道。
傳說中的巴別塔位於兩河流域,而精妙掌握語言傳播的吟遊詩人,歷來自有其為代稱的地理人文流域,比如莎士比亞被稱為雅芳河的吟遊詩人,而泰戈爾則被稱為孟加拉流域的吟遊詩人。朵卡萩不啻正是當代的說書人、歌理侯、吟遊者(minstrel)與漫遊者,有如信使(herald),可比抒情詩人(troubadour)。只是在當代,一步一腳印的踽踽前行,不需要也不可能,朵卡萩以及其他藝術家的藝術流域,如今隨著網路傳播更加淵遠流長。
當性別認同不再是議題、雌雄同體不再是妄念,要剖析社群網路充斥的當代,即便朵卡萩即使再心儀榮格(Carl Jung, 1875-1961),也必須承認他的心理分析模組,恐怕已經不敷應付。小說家不太可能隱匿身分、讀者不可能單純作為一個讀者,旁觀者必然成為主角,所有虛擬的真實比真實還要真實,社會寫實卻比虛構更為虛幻。
朵卡萩善於化整為零、多線發展。以《雲遊者》為例,採用無名者的主述為敘述觀點,從〈我在這裡〉起首,分成總計一百一十六個單元繁衍。單元的長度參差交錯,短則一個長句,長則幾十頁,創造了韻律有致。精心布局的系統性碎化,將情節凝聚為小節,也將情結抒發為情感,透過縮影投射(vignettes)打破線性思考,不斷挑戰循慣性閱讀的讀者。細心的讀者甘之如飴,因為掩卷時能完成巨幅的記憶拼圖。她的文風文白夾雜,一如讓史實夾雜於虛構,互為形影掩抑虛實相生,在廿世紀末借古喻今,穿越四世紀時空。
此外,在深入探究之下,輾轉向歷代被辜負的女性與近代勇敢的女性主義者致敬的橋段,行文間比比皆是。自信、聰慧、練達、幽默、怡然,如果姑且視為前後兩位波蘭諾貝爾文學女桂冠的共通點,那麼辛波絲卡精煉成雋永的詩,朵卡萩則娓娓道來鋪陳成長篇小說。有別於其他波蘭出身的男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關注外顯的政經權勢,這兩位女性的靈巧機鋒,更顯得以女性慧黠智取。
對「男主外、女主內」的約定俗成,朵卡萩有獨到看法:「男人掌事業,女人管預言。家庭主婦時時有此天賦。」朵卡萩的女權意識,從處女作到成名作,莫不昭然若揭。參照《太古與其他的時間》、《收集夢的剪貼簿》知悉,不只朵卡萩的敘事線女性為主角,爬梳神女、聖女、烈女、貞女的歷史典故,自然不在話下。最耐人尋味的正是朵卡萩不採正面批判男性中心思維主導的歷史,而是透過女性當事人角度,重述再現廣為人知的事件。
從受難的殉道者到無聲的女性當局者,如非朵卡萩引我們易位而處再深探,約定俗成的偏見與根深柢固的偏執,註定讓史實在折衷於神格化或戲劇化之下,更加窄化扁平化。許多在文獻上聊備一格而被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的女子,因此有血有肉立體化。《雲遊者》中,蕭邦胞姊露德薇卡(Ludwika Chopin Jędrzejewicz, 1807-1855)一經重塑,從歷史的配角躍升為主角。
無獨有偶,蕭邦胞姊露德薇卡死於席捲華沙的瘟疫,而在「世紀大瘟疫」新冠病毒COVID-19蔓延的此時,展讀《雲遊者》感覺尤其微妙。人類的旅行方式,陸運、海運,尤其空運的密集更是史上前所未見,但隨病毒肆虐全球,交流頓時停擺。但愛在瘟疫蔓延時是真,而人在隔離之中,閱讀與關心自身以外的世界如何再現也是真。瘟疫肆虐時始終是藝術文化的轉捩點,而誰又能知道大難之後,世人以及朵卡萩,會有什麼樣的轉變?
有個版本的《雲遊者》封面,吸睛又動人。波蘭地圖上乍看的紅點,仔細觀察才恍然大悟開了一個孔,看穿的是赤誠心臟的一瞥。心在祖國,一心為國,是歷代所有波蘭藝術文化工作者跨世代傳送的心聲吧。波蘭在朵卡萩的作品中從未缺席,難怪她拒絕被冠以叛徒之名。不過文人不可能只屬於同文同種的子民,一如藝術家的心心念念,即使在心跳告終,肉體崩殂,依然是具無比感染力的宇宙懸念。
「我身睡臥,吾心卻醒。」(Ego Dormio cum ego vigilant.)
朵卡萩從聖經雅歌援引的詩句,為我們下了最佳的註腳。
【導讀】
朵卡萩《雲遊者》——微觀而巨觀的文學織錦◎謝佩霓(藝評人、策展人)
也許是拜多難興邦之賜,波蘭這個三千八百萬人口的東歐國度,至今竟然已經產生了六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繼1905年辛基維茲(Henryk Sienkiewicz, 1846-1916)、1924年雷蒙(Wladyslaw Reymont, 1867-1925)、1978年辛格(Isaac Singer, 1902-1991)、1980年米洛茲(Czeslaw Milosz, 1911-2004)、1996年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1923-2012)五位大家之後,小說家朵卡萩(Olga Tokarczuk, 1962-)摘下2018年諾貝爾文學桂冠。這不只肯定朵卡萩作為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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