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書寫名家.陳柔縉「首部時代小說」
以日本時代高雄港為舞台,
細膩又大器,刻劃近代台灣百年流轉,
並寫出高雄的女兒如何不服輸,在異族的腳下、在異國的天空,
一步一步不停歇,衝破困局,活出自己的名字。
在送別丈夫的高雄港邊,抱著不足一歲的女兒,舉起她的小手,向著無邊的海上,
向著不知躲在哪一艘船上的丈夫,揮呀揮,「跟爸爸說莎悠娜拉!」
我問,「您哭了嗎?」她的表情嚴肅得像在指責這個懦弱的提問,
「沒有!為什麼要哭?!遇到這麼不甘願的事,哭,就輸了!」
家鄉高雄的大港,給她的不是避風與懷抱,
而是教會她不畏浪濤艱險。
◆◇─────────◇◆
孫愛雪,從不畏懼。出身苓雅寮的她,從小就展露出開朗無畏的特質,腦袋裡總有許多創舉。
上小學校時,班上的台灣孩子不多,而日本籍同學不時挑起一些看似無傷大雅的問題,例如為何愛雪的姓只有一個字,只念一個音,跟其他同學不同。在大人眼裡,這類問題或許是刁難,她卻不以為意,甚至自設了小小圖書館,大方借故事書給他們。
愛雪念高雄高女的四年,都在戰爭的霾霧裡。畢業後,她順利應徵進三井物產高雄支店,派在營業課。當時,布貨變得更加稀貴,分配有限,經常引起店家之間的火爆紛爭。不想應付這種場面的主管,竟將任務交給年僅十六歲的愛雪。然而,她的頭腦有個習慣,與其苦惱黑暗一整天,不如花一分鐘想出明亮的解方。第二天,不到半天的時間,布料很快分配完畢,所有店主毫無異議。
一九四五年昭和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一個時代終了。原以為的光復,卻是讓愛雪迎來兩次椎心的離別,父親被迫逃至香港,自此音訊全無;丈夫也因遭舉發為異議分子,只能遠走日本。她原可以赴日念大學,原可以是醫生太太,這些都被政權捉弄變形,似乎就要從幸福墜落。
然而,她毫不回首顧影自憐。幾年後,愛雪亦來到日本。在三井高雄支店的經歷,讓她知道了何謂商販,並咀嚼到買賣的趣味。她先後在田園調布做衣服貿易、在渋谷開食堂、開連鎖洗衣店,乃至於接手製藥會社,只為扶贊丈夫全心投入海外台灣人團結運動。
女性也可以勇往直前,成就很多事。愛雪濃烈的生命力,她的勇敢、她的內斂、她的果決,無疑側記了一個時代的人物影像。
◎同場加映:《大港的女兒》相關歷史背景圖像。書末特別收錄高雄州廳、高雄橋與天主教會、高雄港、旗後、鹽埕町街景、高雄第一小學校、高雄高等女學校、壽山高爾夫球場等數十幀珍貴歷史照片。
作者簡介:
陳柔縉
雲林人,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現為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主要著作有《總統的親戚》(1999)、《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2005,榮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2006,榮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09,獲頒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1)、《舊日時光》(2012)、《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3)、《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5)、《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2018,獲Openbook閱讀誌「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獎、鏡文化「華文創作類」年度好書)。
章節試閱
29
愛雪在堀江小學校的班級與眾不同。整個年級共五班,全男生兩班,純女生兩班,男女剩餘人數不足成班,便湊成一個稀有少見的「男女組」(男女混合班)。上體育課的時候,男同學斜眼睥睨女生的發生率,比任何課要多。
這一學期,吊單槓是主要項目。一開始,愛雪跳得上單槓,卻翻不了。被老師叫到左邊,右邊的同學就哧哧笑。
一百年來都一樣,日本學校一直很愛分組競爭,激勵學生的企圖心、求勝心。
果然愛雪被刺激到了。
放學後,天天傍晚再去學校練習。洗澡時,自己偷偷甩手掌,想要甩掉腫水泡的痛。週末繼續去學校,出門前用繃帶捆一捆,包住水泡。新的禮拜一再來時,她已經像一隻小猴子,連大榕樹的橫枝都翻得過去了。
體育課時,她換站到右邊去。下一個,個子嬌小的男生仍在上單槓的階段奮戰。老師故意激他,「茅島君,孫桑都可以翻過去了,你為什麼不可以?!」愛雪馬上護衛同學,「我是因為家離學校近,天天能夠到學校練習。茅島桑的家離校太遠了。」
幾個同學像角落的小花偷偷綻放笑容。但,更多同學如羽毛棒下的群貓,雙雙大眼齊向老師。慘了,老師會如何處罰頂嘴的愛雪?
「嗯!嗯!茅島君也請多找時間練習囉!」所幸,老師沒罵人。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愛雪六年級的學程已過半,〈萤の光〉(日本校園驪歌)的前奏悄然響起。
老師宣布要帶同學去日本卒業(畢業)旅行,關西、關東共四週。結果大出愛雪意外,竟然只有六位同學報名。
事實上,許多日本同學家境都不寬裕,像茅島的爸爸就是搖船人,在高雄川(今愛河)為涼船店家載客划船。暑假乘船納涼的遊客多,生意還行,冬天就差了。要拿出個四、五十圓的旅宿費,近乎一、兩個月薪水,不是每位家長可以不皺個眉頭。何況一般家裡,都有三、五個小孩。
旅行歸來,老師指名上台分享旅程心得。
高橋同學說,最驚奇東京的路面電車,人車在街頭交錯,非常熱鬧。東京火車站看見兩個洋人,黑色大鬍子,黑色長袍,老師說那是神父。
愛雪也上台,她講關西,「京都就像台灣的台南,台南三步一廟,京都也是三步一寺。我們搭船從神戶港登陸,神戶就像高雄,一樣是港都。神戶也跟高雄一樣有北野町,不過,神戶的北野町有滿街的西洋房子,走在那裡,好像踏進安徒生的童話。大家稱這些洋房子為『異人館』,以前都是西洋人的住屋。高雄的北野町有什麼呢?」
「燦興硝子店(玻璃店)!就在我家隔壁。」男同學財部迅速回應。
「北野町也有一個~~」愛雪拉長音,「隔壁鄰居,就我們學校~~高雄市堀江尋常高等小學校!(原為高雄第二尋常高等小學校,一九三七年四月改校名)」
哄堂大笑。
下課後,三三兩兩同學還圍著談日本的旅行。突然,雞冠井次郎很不甘心,把帽子摘下來摔在地上,罵了一句「畜生」(日文漢詞,ちくしょう)。日文的「畜生」,較像中文的「該死、可惡」,表達內心的怨憤,不等同中文罵人「畜生」的意思。
愛雪目睹這一幕,內心異常震盪,「雞冠井沒能去畢業旅行而懊惱生氣嗎?!」
生在孫家,確非一般。當時,高雄市的日本學童四千一百人左右,三千五百多人就學,男女就學比率差不多,都有八成五。台灣籍學童一萬五千多人,就學率五成左右,女低於男甚多,十個女孩子只有四個可以念書。等愛雪一九四○年小學畢業,高雄市台日女生同屆畢業共七百多人,僅不到三百人報考高雄高等女學校(今高雄女中前身),而最終又只一百一十人進榜,能夠再上層樓。
愛雪之名就在榜上。
初初入學,依規定,愛雪到哪裡都穿上代表高女的水手服。那一天,必須拍大頭照,來到白樺寫真館,「歐巴桑,拜託囉!」
呂瓊琚的眼神滿是驕傲,「前幾天高雄的寫真師聚會,有一個日本人的女兒也剛考上高雄高女。他超愛炫記憶力……喔,等等。」她拉開牆邊桌子的抽屜,翻出一張紙條,邊看上面幾個數字邊講,「據他說,今年,雄女全校共四百四十二人,日籍學生四百零九個,台灣人只有三十三個。」放下紙條,呂瓊琚拍拍愛雪的手臂,「愛雪,你好優秀。繼續加油,將來一定要去東京念大學。」
「是,我會加油!」
然而,愛雪的大學之路並不平坦。
30
愛雪念高雄高女的四年,都在戰爭的霾霧裡。
「卡桑(台語音,日本人呼喚自己媽媽『母さん』),魚丸買了嗎?」愛雪急急高呼。
錦枝馬上提了「飯盒」(日文,はんごう,日式小提鍋,不是便當盒)到下樓的轉角,「一大清早去市場買的,很新鮮。路上小心。」
今天禮拜日,愛雪要去病院慰問「兵隊さん」(軍人),致送食物。
上週孫家才接待過兩位艦隊阿兵哥,讓他們使用家裡的「お風呂」(日文,泡澡木桶),盡情享受泡熱水澡。
後援軍隊官兵已成高雄市民的日常。
今天,仁貴也有軍事活動。以前在苓雅寮公學校的日本同事已接到「赤紙」(戰前日本軍隊的徵召令),即將入伍。同事住鹽埕町六丁目,離家不遠,何況,人情義理,本該相送。
好大面的長條白旗,右側沿邊的上下四處仔細縫了五寸長的白布綁線,好綁住一層樓高的長竹竿。旗面的最頂上,不知道是誰用大筆沾紅墨,一直畫圓,畫成一個大紅圓,日本國旗就長出來了。國旗紅圓下,「祝應召」三字不小,下面五個黑字更大,「無敵一郎君」。另有人持一面相同幡旗,唯獨「祝應召」改成「祝從軍」而已。
整個行列有少有老,小面日之丸國旗在隊伍中晃動。小學生群特別惹眼,應該是公學校學生。還有幾個中學生,一個揹著軍樂鼓在胸前,一個吹喇叭。旗浪加鼓號聲,合奏出歡慶的樂章。沒有悲壯之情,沒有含淚之容,彷彿還未出征,就已凱旋。
也莫怪,到目前為止,在中國戰場,從北打到南,幾乎都傳捷報。此後一、兩年,也還有偷襲美國珍珠港、佔領英國統治的香港、入侵馬尼拉、佔領新加坡的勝仗等著他們。
仁貴發現了米奇寫真館的童先生,站在店前揮旗。
「沒找童桑(童先生)」去拍紀念照?」
「日本人不會找我台灣人照相師啦!」
「也是,也是。」
「好像愈來愈多日本人被徵調?!」
「是啊!戰爭沒有收束的跡象,愈打戰場愈擴大。」
「無敵一郎!衝著這個名字,如果我是軍部,非徵召上戰場不可。日本人真有姓無敵?還是自己故意取的?」
「無敵老師很斯文,不是故意取的。他出身福岡,無敵是當地的姓。我的長女在高雄高女的導師也姓無敵。」
「也是齁,日本什麼怪姓都有。」
「是啊!高雄州教育課有個日本官員叫禿顯雄,這個名字見一次就不會忘,姓禿,太特別了。」
說著說著,兩人走出亭仔腳(台語,騎樓),目送隊伍的背影走遠。
門前水溝蓋上的花盆旁,站了一片立式看板,仁貴忽然感覺有異,「咦!童桑的店名改囉?!」
「你應該也認識的我屏東同鄉張巡查(警察)吧?!有一天他走進來,拿了一份《臺灣日日新報》,叫我自己看一則報導。」童老闆演起空手布袋戲,左手攤開當報紙,右手食指一邊點手掌心,一邊讀報紙標題,「要有正確的戰時認識,看板上,不能再出現羅馬字(英文字母)。」
「是,是。」
「張巡查說,同為台灣人,才鄭重勸我,店招上的英文Micky一定要修掉之外,最好整個店名都改掉。看板上那隻米老鼠,他用台語靠近我耳朵小聲說:『這隻是美國來的,也盡早扔掉。』最後巡查大人又說:『都什麼年代了,切記今年是日本皇紀二六○一年(日本紀元二六○一年,即西元一九四一年),各種言行請自肅(日文,意指自制、謹言慎行)。』」
「是啊!『自肅』要成流行語了。」
童老闆右手掌貼胸,「聽到自肅,我真的有嚇到了。那些洋派、摩登、外來語要少用,趕快店名就改為鹽埕寫真館。」
「原來如此。」
過一陣子,仁貴回去苓雅寮探望堂伯,遠望二百六十番地的日本炭酸株式會社的廠區。工場大門一進去,迎面的建築像一堵高牆,從右到左,漆了四個大白字「液化炭酸」,標示會社的主要產品。在「化」和「炭」字中間的上方,本來有圖案般的二氧化碳分子式CO2,突然,也不見了。
時間之輪繼續往前奔駛。
一九四二年八月,南太平洋爆發瓜達康納爾島戰役,日本勢如破竹的南侵終於被逆轉了。十月,台北市醫院診所刊在報紙的聯合廣告,還標榜有「X光線」(日文,X光)設備,十一月,忽然,也不見了,代之以「物理診療科」。
此刻,英文字母已化為二十六株毒草,人人走避。
在各中學、各高女,英文課悄悄被丟進倉庫。高雄高女的課堂上,愛雪有個老師激昂陳詞,「日本即將征服世界,到那時候全世界都說日文了,哪需要學英文。ABC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學會就好了。」
等英文被丟光光、洗淨淨,日本也已陷入苦戰的漩渦。
31
就在戰爭衰頹的谷底,愛雪即將自高雄高女畢業。
梅原老師傳閱一頁報紙,「同學們,請仔細看一下內中的廣告,有兩個高雄的會社要募集(徵人),回家跟貴家長商量,若得允許,就可以去應募看看。這個時代,全國國民都在奮鬥,你們也要努力,成為有用的人,切莫浪費才能。」
課後,梅原找愛雪個別談話。
「白石桑,畢業後有什麼計畫?」之前台灣人改日本姓名一陣風,愛雪依無敵導師建議,改名白石登美子。
「原本已提出申請東京的御茶水女子大學,也獲准入學。但從去年的高千穗丸被炸沉之後,內台航路(台灣和日本之間的海運航線)風險愈來愈高。最近東北角海域又有悲劇。家父家母擔憂,勸我還是暫時打消升學的念頭。」
「確實應該認真考慮。商船都被動員去幫軍隊運輸,船班很不容易等。聽回台的朋友說,在下關等好多天,可以上船了,卻被鎖在船上兩天。突然,半夜無預告地又啟航了。船也不走過去的內台航路,兩天之後,天一亮,眼前竟然是中國的黃河口。」
「黃河口?!」
「是啊!跑到黃河口去了。朋友說,海是藍的,到黃河口,真的就變黃的。」
「繞到那麼遠去?」
「就是啊!後來才發覺有軍艦在四周保護,以防被潛水艦攻擊。辛苦啊!旅客也被要求要帶紅帽和哨子,萬一落海,才容易被發現蹤影。總之,現在要去內地求學,既辛苦又危險。」
「老師,我了解了。」
「白石桑的成績很優秀,可以去應徵三井物產高雄支店看看。三井物產株式會社屬三井財閥,日治初期即植根台灣,為島上著名的老貿易商。所有能夠右手買來,左手賣出的國際型貨物,大者,米、糖、煤不說,木材、機械、肥料、五金、麻袋、水泥、罐頭、乾貨、布料、建築和工業用的石灰石,也無所不賣。」
「梅原老師很熟三井物產?!」
「外子的最好同學派在江蘇無錫的三井。」梅原停頓了一下,「一般成年人都知道三井物產,商社等級超人一等,但你知道怎麼看三井物產、三菱商事這種超大商社跟普通商社社員的不同嗎?」
「怎麼看?」
「他們一定有高爾夫球桿,問有什麼興趣,愛打高爾夫球這一項絕不會漏掉。」
愛雪聽從梅原老師的建議,投出履歷,要去一探三井財閥,看看是否社員都愛打高爾夫球。
愛雪上了。同期只錄取兩人。
上班第一天,愛雪還是穿高女制服出門,只把水手領及小領帶拔掉而已。營業課的課長鷲尾笑得親切,「一看就知道是新卒(日文,新人、菜鳥)。」
三井物產高雄支店位於湊町,比鹽埕町更靠西邊的鼓山和壽山。辦公廳舍獨棟、有騎樓,跟極東信託一樣,整個建體卻是極東的三、四倍大。愛雪被帶到二樓,辦公桌兩兩相對,已經擺布二十來張,仍顯得空蕩。
第一天,愛雪學數鈔票。一疊百張鈔票,先整個數一遍。再數第二遍,十張一疊、十張一疊,疊疊十字交錯放置。第三遍,重做第二遍的動作。只是每數完十張,就抽出其中一張當墊布,與九張垂直,包覆中間。最後,九張再對折,變成十張一疊的鈔票。握在手中,如掌中鏡一般硬挺。
同事三浦說,「不要嫌麻煩喔!經驗顯示,就是要這樣數鈔票,確認再確認,才不會出錯。」
愛雪回,「不會麻煩。學校老師都教育我們,事情既然要做了,就好好做好。不然,就像拿篩子去舀水,白做工了。」
三浦笑笑點頭。
沒多久,愛雪就被派在營業課。營業課最擔大責,社員同仁也最外向活潑。五個月後有一天,鷲尾課長上樓,失去慣常的笑容,靜靜到座位。偌大的辦公室,氣氛一時如霜凝結,撥算盤的稀落聲也收乾。
眾人心裡有數,大約是收到徵召入伍的「赤紙」了。不久前,日本男子服役年齡從四十延長為四十五。四十二歲的鷲尾課長心裡早有準備。
美軍不久前首度轟炸日本本土,八幡、小倉、門司等九州北部城市都挨B-29轟炸機空襲。此時應召出征,每個人心裡都有撥不開的烏雲。
鷲尾課長出征當日,一一跟同僚握別。到行列之末,他的雙手握滿愛雪的雙手,「白石桑,要靠你了,請一定好好努力工作。我絕對活著回來。」鷲尾一邊說,一邊淚水直貫而下。
愛雪傷心點頭。
愛雪內心一股震撼。課長未因她僅僅十六歲而輕忽,反而那麼看重她。她心底有一句話相應直上,「頑張ります!(我會努力!)」只是,咽喉重得開不了口。只能雙脣緊閉,點頭,望著課長。
32
「布貨來囉!」三井物產樓下,運送店的人高喊。
台日航路危險,戰爭也亂了原有的產銷秩序,眼前一捲一捲搭船渡海的日本布來得更加稀貴。
小林支店長把愛雪叫去,「之前都是鷲尾課長帶你去發配布料?」
「是。」
「課長不在社內,那這次就由你獨挑大樑囉!」
「是。」愛雪沉著,沒有遲疑。
「沒問題?」
「沒問題!」
日本布貨少,高雄十幾家吳服店搶破頭。鷲尾課長是好好先生,最近幾次配貨,現場都頗為火爆,搶成一團,老闆們幾乎要拳頭相向,他苦不堪言。小林支店長本該替鷲尾出席主持,但他不想降格,也不想應付鬧哄哄的場面,便推「小女生」出去。
愛雪回答支店長「沒問題」,純粹身為下屬的必須。其實,她頗為苦惱。但是,她的頭腦有個習慣,與其苦惱黑暗一整天,不如花一分鐘想出明亮的解方。所以,她一直在想如何公平配貨,如何不讓老闆們再吵起來。
到了配貨的前一晚,愛雪狂趕夜車,製作一張報表。
夜燈下,仁貴和錦枝都看到她熬夜的背影。仁貴說,「明天不是有重要的工作,不早睡怎麼可以!」十六歲的三井新卒這時顧及不了禮貌,煩躁回答,「因為重要,所以現在請讓我安靜。」
一早,愛雪直接前往配貨現場,布料則由專人早早送抵高雄川邊的高雄州商工獎勵館了。
一踏進會場,中間長桌子上一捲一捲的布已經安置妥當。日本布一捲稱為一反,可做一件和服。愛雪站台前發言,「本日由我來代替鷲尾課長主持配售。」
看得出來,不少位老闆不約而同一驚,疑了一下眉。
一個人中蓄著濃髭的老闆,年紀五十有餘,毫不斯文,「上個月,我賣最多,本店要先挑布。」
愛雪認得他,一直最囂張的一個老闆。
29
愛雪在堀江小學校的班級與眾不同。整個年級共五班,全男生兩班,純女生兩班,男女剩餘人數不足成班,便湊成一個稀有少見的「男女組」(男女混合班)。上體育課的時候,男同學斜眼睥睨女生的發生率,比任何課要多。
這一學期,吊單槓是主要項目。一開始,愛雪跳得上單槓,卻翻不了。被老師叫到左邊,右邊的同學就哧哧笑。
一百年來都一樣,日本學校一直很愛分組競爭,激勵學生的企圖心、求勝心。
果然愛雪被刺激到了。
放學後,天天傍晚再去學校練習。洗澡時,自己偷偷甩手掌,想要甩掉腫水泡的痛。週末繼續去學校,出門前用繃帶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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