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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葉明勳
有台灣面積三倍大的中緬游擊邊區,雖經兩次大撤退,現在仍鏖戰未休,
每一寸土地,都灑有中華兒女的鮮血,一支孤軍從萬里外潰敗入緬,無依無靠,
卻在十一年間,一次反攻大陸,兩次大敗緬軍,以致緬甸政府不得不向聯合國
一再控告孤軍「侵略」,這其間,有無數令人肝腸都斷的悲壯事蹟,不為外人
所知。本報駐曼谷記者李華明先生於去年從泰國寫來一稿,對中緬邊區基地
建立的始末及發展,報導甚詳,全文定名為:「血戰異域十一年」,原作者
鄧克保先生,以生花之筆,寫下他和他妻子兒女以及伙伴們輾轉入緬,和歷次
戰役的經過。茲將李先生致報社原函,披露於後,可窺知全書的每一字一句,
都是英雄眼淚。
在一個旅客並不很多的酒店中,記者遇見本文的作者鄧克保先生,
他是記者讀大學時的同窗,我們在千里異鄉相逢,共訴別後景況,
嘆年華如水,相對唏噓。但在互相明瞭對方現在的工作後,記者便請他
談一點中緬邊區的事情。他是一位中級軍官,這次正從香港辦完了某一件事,
重返中緬邊區的歸途之中。他談到痛心處,那位中年的游擊戰士,
不禁淚流滿面。一連幾夜,月光如水,但他卻深閉門窗,他對記者說:
「我們最怕月光,在游擊區,看見月光,便想起大陸上的家。在自由區,
看見月光,又想起游擊區裡荷槍作戰的兄弟姐妹!」記者將他的談話速記起來,
並整理完竣。在他動身的前兩天,我們閉窗對酌,記者拿出來問他可否發表,
他愴然不語,後來他即加以刪正,他雖十一年之久,未曾提筆,寫字時略有困難,
但文思仍然流暢。他改了兩天兩夜,刪了不少,也加了不少,然後應記者之請,
簽上一個名字──鄧克保,這是一個假名,是一個戰死在他身畔的亡友的名字,
而他自己的名字,他不願公開,他對記者說:「我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
我們戰勝,便回到故土,如此而已!」此稿到台北時,鄧克保先生恐怕
已重入邊區。
希望本報能夠把它刊出,讓讀者在鄧克保先生的談話中,發現另一天地,
在那個有台灣三倍大的天地中,哀兵轉戰,已十有一載,國人能為他們作些什麼?
但請萬勿將記者真姓名刊出,因四國會議後,與游擊戰士接觸,便成非法,
可能被驅出泰國也。
可惜的是,鄧克保先生只寫了血戰十一年中的前六年,剩下的後五年,
即自四國會議後他重返邊區,到今春第二次大撤退後他仍繼續留下來,
這五年間的浴血苦戰,他尚未寫出,我們已請李華明先生和他保持聯繫,
請他給我們一個更完整的歷史,鄧先生在原則上已經答應,希望能在短期內寄下,
早日和讀者見面。
葉明勳五○‧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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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百戰身名裂
──《異域》,不能遺忘的一本書
/陳義芝
文題借用辛稼軒詞「將軍百戰身名裂」,抒發愛國之士不獲後援、橫遭摧折的悲痛。《異域》為大時代留下滄桑悲壯夾纏著恨憾的史實,是國人不能遺忘的一本書。現由遠流推出「異域紀念版」,十分珍貴!
1970年代初我開始摸索文學,在舊書攤買到《異域》,當時並不知署名鄧克保的作者其實是柏楊。如果署名柏楊,他因1968年「大力水手事件」被誣為共諜,其著作都當被禁,則我接觸此書的時間勢將延後。
《異域》描寫1949年中國大陸國軍全面潰敗之際,在雲南的將領有的戰死,有的降共,有的飛到台灣,卻仍有一支部隊面對艱險而拼死拼活的故事。他們以為收復河山仍有可為,竭力與共軍對抗,豈料局勢演變、天數已定,導致六萬大軍只剩一千人撤退到緬甸,存活於異域叢林中,運用戰略重新發展並運用各種戰術,甚而反攻雲南。
這是一部報導文學還是小說?讀者必因書中諸多真實人物而信其為真,以為是化名「鄧克保」這位軍官的現實遭遇。書中提到的幾個重要角色,也確實是大時代中的人物。例如:
李彌,1948年第八軍軍長,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參加過對抗日軍的廣西南寧「崑崙關戰役」、滇西緬北的「松山戰役」及與共軍作戰的「徐蚌會戰」,是泰北孤軍最早的領導者。
李國輝團長,1950年當六萬國軍在元江被共軍屠戮,原任第八軍709團團長的他率領千人突圍,退至緬甸境內,其部隊乃成為泰北孤軍最初主力,曾重創緬甸國防軍及泰國正規軍。
1993年我隨泰國《世界日報》社長趙玉明走訪泰北清邁、清萊等金三角山區,實際接觸仍留在那裡的孤軍及孤軍子弟,大略印證了《異域》書中的血戰情節,由衷地佩服柏楊既能考察事實又具有文學表現的能力。
「民國四十二年國府在聯合國壓力下第一次撤走一萬多人,當時指揮官為李彌;五十年第二次撤台,又一萬多人,指揮官為柳元麟將軍……」軍部政戰主任黃永慶說:「以後才是段希文將軍領導的五軍,李文煥將軍領導的三軍。直到民國七十八年,最後的兩千多軍人,全部解甲歸農……」
早年泰緬邊區長年有他們的騾馬隊伍,幾十桿槍或幾百桿槍成列,除軍人外也攜帶妻眷,走過雜樹叢、竹林窠、礫石坡,猛然響起一排敵人的槍,馬在硝煙中驚嘶。
這是當年我採訪報導中的片段。李彌、李國輝當然都已不在人世。訪談地點唐窩,是兩次撤退都未撤離最終成為泰北孤軍第三軍的駐地。我所見的三軍軍長李文煥指揮部,是一棟木樑結構的二進瓦房,陳設極簡,最醒目的唯壁上所懸掛仍如秋海棠葉的中華民國地圖,及緬甸撣邦行政區域圖。
當年我見過印象深刻的有幾人:
李文煥將軍的大女兒李健圓,曾經赴美留學而後又回到泰北,以軍為家,四十許而未婚。
那位戴著眼鏡、言談古雅的老者,是清邁雲嶺中學校長楊蔚然,他說「四十年如一日者,艱苦而已矣」。
還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兵高學廉,國軍兩度撤台,他都渴望到台灣升學,但長官告訴他要在邊荒紮根,保護「反共基地」。
1993年海峽兩岸已通,泰北孤軍兩代人的反共大業,回首變成慘痛的空幻。柏楊書中許多筆觸,代言那一群人的生存遭遇,至今讀來仍令人黯然:
・我想不出祖國為什麼忍心遺棄我們。
・我不為我自己說什麼,我只為我的伙伴們說出我能夠說的。
・世界上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苦刑拷打。
・(當眷屬跟著軍隊撤退)不斷有人倒下,他們沒有一點預告的,正在茫然走著的時候,會猛然間撲倒到地上,沒有人扶他,連作媽媽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沒有人多看一眼。
・瘴氣延誤了我們的行程,而毒蚊卻使我們衰弱,卻使我們慢性的死。
・高級將領們舒適的遙遙指揮著進入國境的弟兄去和共軍拚殺……
有關跋涉的淒涼、被追逐的艱險、戰鬥的苦難,《異域》不愧為活靈活現、悲壯的戰爭文學!以第一人稱實情實景的敘事,交織著「啊,祖國,眷顧我們吧」的哀號,敘事者掙扎於死難弟兄的回憶,與企圖遺忘而更難以排遣的傷感,還有人情冷暖不公的悲哀,都使情節深具戲劇張力。柏楊的歷史意識也化入筆下,敘事推進中適時援引三國史實以加強感慨;對人物的描述,則具備「現代傳記文學」的精神特質──求其真實而不標榜偉大;在極其複雜的軍政情勢、進退抉擇,保有對領導角色的敬意,但不塑造成神,時而指出其缺點還原成凡人。敘事者面對人事調動的「失誤」所生的情緒,也十分人性,真切有感。
像孤軍這樣的歷史罕見嗎?似乎是,也似乎不是。戰爭從來不會在人間消弭,攻訐、詭詐、殘害、掙扎正是人間的面相。時移勢變,不是哪一個黨對付哪一個黨的問題,而是爭鬥使人對付人的問題;是窮兵黷武的野心,凌虐黎民百姓的無助,是自私的人在一種狀態下失了人性。
當我懂得閱讀,我的現實世界已經安靜下來,不像我父母那一代的驚恐流離。也必須待我讀到《異域》,才能聯結上父親身歷的戰爭歲月,以及母親說的:前線運下來的兵士肚子捅了一個大窟窿,硬塞一把青草,兩眼怒睜著似乎還未斷氣的情景……。
我讀的《異域》應該是1961年柏楊自創平原出版社的版本,是讀師專時在舊書攤購得的,後來因服兵役、搬家而不知所蹤。1977年星光出版社再版,我又買了給家人同看。遙遠的時間,其實不遠;遙遠的空間,其實也同在一個空間。想起《異域》這本書,證明我彷彿遺忘的事其實一直存在心中未忘。我的散文〈戰地斷鴻〉,描寫抗日時死守鄂北,三年後強渡怒江、仰攻高黎貢山的那位連長,正是我的父親。1949年初夏,父親最後參與的一場國共戰爭是淞滬保衛戰,上級指揮怯懦,他敗戰被俘,獲釋後中途逃命,間關千里而輾轉抵台,其情其景頗有柏楊「帶箭怒飛……」詩句之意象。(柏楊曾手寫一句詩贈我,記得行中有「帶箭怒飛」四字,可惜我一時沒能找到那幅字。)
父親來到台灣,終因被俘過,在我還沒出生即除役。他當過農夫也打過零工,一如泰北那位軍部副參謀長所吐露:「走到哪裡都能適應,只要有一口飯吃就好……」,「死」過多次的人,看淡了滄桑。
泰北另一個孤軍據點在美斯樂,那是段希文將軍統率的五軍的駐地。追隨趙社長採訪的第四天,我們到達那個山區,前此三日在極短時間彷彿遍歷了近半個世紀的慘烈,尤其不捨「在帕噹、在聯華新村、在回莫、在滿星疊……幾十或幾百個小孩子,手揮小面國旗,肅立於廣場,迎接我們,茫然地唱著:我不管生長在哪裡,我是中國人……」。當汽車顛簸在美斯樂山脊,炙日曝晒,高溫攝氏四十,苦難的里程像是沒有盡頭。「段希文將軍的墓在哪裡?」有人問,但一行人再也無力往滿山蟬噪處去尋了。
一晃眼二十幾年過去了,當年我上香祭拜供靈一千六百餘戰士的鐵皮屋忠烈祠,不知還在否?當年我曾記下「從烈日烤曬的室外看室內,一團黑,雲在天風中快速移走,枯葉唿哨作響,除了遠處的風號,雲塊背後似也有聲音傳出,我恍惚感覺天地有怨怒」;而今放眼光亮的世界,充斥的卻是嘻皮笑臉彼此作踐的氛圍。1969年以「政治犯」入獄的柏楊傳下這本斑斑血淚、「忠心耿耿」的著作,年輕世代讀的人諒必不多。那麼,《異域》是一本被遺忘的書嗎?若人不曾記得,沒有感受,也有所謂的遺忘嗎?
遺忘是不是遺棄?且聽柏楊怎麼說:
「任何人都可以在重要關頭遺棄我們,我們自己卻不能遺棄我們自己。」
・2022年1月4日寫於紅樹林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鄧克保《異域》重印校稿後記☆
《異域》是民國五十年在台北《自立晚報》連載的,隨即由平原
出版社印成單行本,在連載期間的原名是「血戰異域十一年」,平原
出版社把它改名為「異域」,我想原因有兩個,一是原書名太像一個
電影院所演出的片名,一是事實上全書只寫了前六年,後五年還沒有
提及,與書名並不相符。也可能還有其他原因,但不管是什麼原因,
我卻是喜歡《異域》這兩個字。戰爭、奮鬥、掙扎,和流不盡的眼淚,
都在非自己的鄉土上。
今年四月,我回到台北的第二天晚上,就聽到這本書的消息,
《異域》已銷售了六十萬冊。在接著而來的幾個月中,朋友陸續告訴我,
並陸續送給我七種與《異域》同內容的書籍,有香港出版的,也有
台北出版的。有的把我仍當著主角,有的則刊出我和李彌將軍合照的
照片,而那照片上的鄧克保卻並不是我。至於書名,《異域烽火》
已經很接近了。而《異域下集》,就分明的是合而為一。在美國的徐放
博士,曾在紐約《星島日報》上作了一篇考據文章,肯定《異域下集》
是我寫的,肯定《異域下集》作者馬克騰先生是我的筆名。這使我驚愕
和慚愧。驚愕的是,世界上竟有這麼多故意混淆,難以分辨的事。
慚愧的是,我實在只寫了一本《異域》,既沒有上集,更沒有下集。
我覺得下集寫的很好,但我不敢掠美。
今年全國大專院校聯合招生,有一個題目是「一本書的啟示」,
當報紙報導《異域》竟名列前茅時,我的驚愕和慚愧更為加重。
《異域》自出版到今天,整整十六年,朋友告訴我,一直是在默默的發行,
從沒有一位作家寫過評介,也從沒有在報上刊登過廣告,而完全依靠
讀者先生的口碑。我感受的是無比的溫暖,和無比的榮耀,對讀者
的愛護充滿了感謝之情。
現在,平原出版社已煙消雲散,星光出版社願重新排印,
作為新書發行。我請求准許我自己先行看一遍。當我展開原稿的時候,
我一面校對,一面熱淚盈眶。人生幾何,我已垂垂而老。
往事如一縷炊煙,由濃而淡,由淡而逐漸消失在渺渺的太空,
無影無蹤,不能捕捉。但每一回憶,卻都觸到好容易結痂的傷疤,
鮮血點點滴下。幾個月來,我有時靜坐在寂寞的斗室中,有時靠在馬路旁
的長椅上,有時在小溪畔呆立良久,看到牆角蜘蛛的結網,街頭人潮
的洶湧,以及不知道流到何處的像生命一樣的溪水,我想到遙遠的叢林,
在那叢林中,有我的愛妻愛子,和生死與共的伙伴們的墳墓,荒煙野蔓,
狐兔鼯鼬。我耳邊似乎也一直響著「殺敵!殺敵」的吶喊。五月間,
我曾向一位問及《異域》的海外朋友寫了一首詩寄去,其中有一句:
「戰馬仍嘶人未老」,人是老了,但為國家一片丹心,永遠不老。
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再效命疆場。
校對過後,百感交集,我曾誓言我永不離開邊區,但我不得不離開。
「老兵不死」,可是多麼的孤獨,不僅是孑然一身的孤獨,也是
心靈的孤獨。每當我笑的時候,我都感到一陣一陣的蒼涼。朋友們勸我把
《異域》的後五年寫出來,作為真正的「下集」。香港《新聞天地》
特地報導出來,我感謝他們給我的鼓勵。
我可能再寫,但最快也在兩三個月之後。假使我能寫,我將請求
一家報紙賜給我連載,因為我可以邊寫邊想。我沒有一氣呵成寫一本書的能力。
假使我不能寫,那麼,《異域》就只前六年為止,後五年的往事,讓他去吧。
像任何一個英雄垂暮時的往事一樣,讓他去吧。
容我再向讀者先生致我的感謝。
──原載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三日台北《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