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人權博物館X春山 合作出版
胡淑雯.童偉格 主編
歷史是一個人性劇場繼《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之後,春山出版與國家人權館再度合作白色恐怖散文選,散文選涵蓋散文、回憶錄、傳記與口述,同樣由小說家胡淑雯、童偉格主編,在超過兩百本書籍中,精選四十七篇作品,四十三位作者,近九十萬字的規模。散文選以截然不同的視角切入白色恐怖歷史的肌理,區分為繫獄作家、青春、地下黨、女人、身體、特務、島等七大主題,並由研究者逐篇注釋,增強背景理解。
在這個選集中,我們將首次將這些受挫、受辱或者心靈扭曲的主體放置一處,甚至涵蓋特務、線民等加害者與協力者,也注重多元族群包括外省、原住民與離島馬祖、外國人的經驗,使他們共同發聲,像是一個巨大的人性劇場。我們在這些活生生的記憶中,找到一條通往人間之路,看到無辜受難者、革命者、人生遭到毀棄的家屬,也有判決了兩百多位共產黨卻遭內鬥誣陷的調查局處長。這些故事或者令人驚怖、畏懼、迴避,但同時是這塊土地上曾經擁有的真實人性,在這個人性劇場中,觀者將找到自己的位置與啟示,同時也找到與這些歷史的聯繫,以人性的方式。
■卷四原地流變Becoming
蔡德本蕃薯仔哀歌[節選]
施儒昌口述施儒昌訪問紀錄
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臺灣的荒謬年代[節選]
林傳凱流血的身體、寂寞的枯骨──側寫「白色恐怖」下雲林地區的兩位女性
吳易叡乾杯!白鴿──敬高菊花與無法公共的記憶
謝聰敏白崇禧與賴阿統
廖建華詹益樺:那一天,阿撒普露
謝聰敏談景美軍法看守所[節選]
李世傑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節選]
高麗娟從覺民到覺醒──開花的猶大[節選]
本卷包含身體與特務兩個主題。身體主題從蔡德本到廖建華,描述遭逮捕、審訊、刑求的身體以及精神痛楚,如蔡德本筆下主角經連續多天不間斷訊問,舌頭長滿水泡,連吃一口饅頭都像燙傷,高草不斷寫血書陳情,顏世鴻則描繪出槍決密集的一九五○年秋冬,那些與死神鄰近的身體,高一生女兒高菊花一輩子被植入了創傷,施儒昌協助哥哥施儒珍自囚十八年,詹益樺自焚,是以極致的消失做為永恆的抗議,而賴阿統遭莫名逮捕與釋放,更展現政權支配身體的任意性與絕對性。特務主題從謝聰敏談景美軍法看守所開始,拉出撲朔迷離的闇黑迷宮,特工人員也成為自家人整肅的對象,高麗娟則是在多年後告白,在黨外雜誌臥底的那段青澀歲月。
■本書特色
1將一九八七年解嚴前後至今,陸續出版的龐大的白色恐怖書寫,節選出層次分明的主題,並藉此更新對白色恐怖理解的視野。
2兼具文學與歷史性。選集中你將認識到相對陌生的當事者,他們可能不是文學家,但你將驚訝於他們的文學豐富性,如本卷的蔡德本,將主述者遭遇逮捕、審訊、刑求、逼迫自白的層層進逼,描述得令人喘不過氣,感同身受。本次選集將以主題的方式,逐步引介讀者認識過去的重大白色恐怖案件,如臺大與師範學院的四六事件、形同滅村的鹿窟案、共產黨支部在臺灣各地的發展與瓦解、牽連一百多名師生的澎湖煙臺聯中案、綠島再叛亂案、柏楊案、臺獨案、民主臺灣聯盟案、海軍白恐案與美麗島事件等。透過選集閱讀,建立認識的基本框架。
3製作大事記,透過作品寫作、首次發表與出版時間,對照作者經歷以及政治、文化的發展,能對白色恐怖的歷史作用力有全貌理解。
作者簡介:
蔡德本(一九二五~二○一五)
嘉義朴子人,朴子公學校畢業後,前往日本留學。自東京都名教中學畢業後,回臺任職於朴子東國民學校。一九四六年入學臺灣師範學院,期間發表〈苦瓜〉、〈啤酒〉等短篇小說,並組織師院臺語戲劇社,從事寫實主義的臺語戲劇運動。一九五三年,公費赴美留學一年,歸國後一個月,旋即被朋友牽連而入獄。歷經十三個月的冤獄後始得釋放,之後繼續任教於東石高中,一九九○年自臺南一中退休。著有《蕃薯仔哀歌》。
施儒昌(一九三二~)
新竹香山人,施儒珍之弟(一九一六~一九七○),新竹高商初級部畢業,一九五二年考入新竹香山鄉公所任戶籍員,一九七八年以里幹事退休。一九五○年開始,因新竹市委書記黃樹滋被捕,施儒珍等人曝光,施儒珍先是在親友家逃亡兩年多,後回海山里老家,由二弟施儒昌在柴房旁砌出狹窄的隔間,自囚長達十八年,一九七○年因黃疸無法送醫過世。施儒珍家族多受牽連,除舅舅因協助藏匿被判三年,施儒昌曾被關三天,父親也曾被拘禁恐嚇,身心崩潰下不幸於火車月臺跌落受傷過世,母親也因長期壓力腦中風而死。
顏世鴻(一九二七~)
出生高雄旗後,小時曾隨家人遷居廈門,中日戰爭後回臺,就讀臺南州臺南第二中學校(現臺南一中),一九四五年三月考上臺北帝大預科被徵為學徒兵,戰後一九四七年十月重新進入臺大醫學系就讀,因學長葉盛吉介紹加入地下黨,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於臺大宿舍被捕,判刑十二年。服刑期間曾至綠島,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一日自小琉球出獄後,重新考取臺北醫學院,一九六八年畢業後考取醫生資格,在臺南市開設診所。現定居臺南。
林傳凱(一九七九~)
臺北人,臺大社會所博士,現為中山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從事白色恐怖研究與地方歷史記憶運動多年。
吳易叡(一九七八~)
臺灣彰化人,專事醫學史研究,曾就讀中山醫學大學、牛津大學衛康醫療史研究中心,現任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的醫學倫理及人文學部總監及助理教授。著有《群瘋:精神疾病和世界衛生組織的早年歲月》(Mad by the Millions: Mental Disorders and the Early Years of the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謝聰敏(一九三四~二○一九)
彰化二林人,臺大法律系、政大政治所畢業,一九六四年與彭明敏、魏廷朝撰寫《臺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被捕,判刑十年,後減刑為五年,一九六九年出獄。一九七一年因臺北美國商業銀行爆炸案受羅織牽連再度入獄,判刑十五年,在六張犁看守所曾企圖逃獄失敗。一九七五年蔣介石過世減刑為六年六個月,一九七七年二度出獄。一九七九年出國,在紐約時與邱幸香結婚。一九八○年撰寫「談景美軍事看守所」專欄,一九八三年在美國出版,一九八八年返臺,一九九一年《談景美軍事看守所》在李敖出版社出修訂版,之後擔任立法委員、國策顧問,致力轉型正義相關工作。
廖建華(一九九○~)
臺灣嘉義人,畢業於清大化工所,現為獨立影像工作者。紀錄片作品有《末代叛亂犯》、《狂飆一夢》,同時著有同名出版品。
李世傑(一九一八~一九九○)
福建惠安人,曾任廈門《中央日報》總編輯,來臺後任調查局第一處副處長,負責情報研判分析,李世傑是於一九三九年在福建平和縣加入國民黨,也加入中統調統室的工作。一九六六年二月九日因匪諜案遭逮捕,判處死刑兩次,後改為無期徒刑,同案被告有姚勇來等。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七日至綠島服刑。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出獄,著有《調查局研究》、《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軍法看守所》等。
高麗娟(一九五八~)
臺北木柵人,臺大中文系畢業,曾任八十年代雜誌社編輯,一九八二年遠嫁土耳其。獲安卡拉大學漢學碩士學位,在安卡拉大學漢學系、警察大學教授中文,也是土耳其國際廣播電臺華語部兼任節目編譯與主持人。文章散見各媒體,著有《從覺民到覺醒──開花的猶大》。
國家人權博物館
二○一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總統府公布《國家人權博物館組織法》,歷經多年籌備的國家人權博物館於二○一八年正式成立,除持續推動威權統治時期相關人權檔案史料文物的典藏、研究、展示、教育推廣及國際交流工作外,亦擴大支持各種人權議題及當代人權理念實踐推廣的組織發展,展現臺灣追求落實民主人權普世價值的決心。二○一九年,人權館成為國際人權博物館聯盟亞太分會(Fed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Museums–Asia-Pacific),與國際人權思潮接軌,促進民主與人權理念的推廣及深化。
主編
胡淑雯
一九七○年生,臺北人。著有長篇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短篇小說《字母會:A~Z》(合著)、《哀豔是童年》;歷史書寫《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主編、合著)。
童偉格
一九七七年生,萬里人。著有長篇小說《西北雨》、《無傷時代》;短篇小說《字母會:A~Z》(合著)、《王考》;散文《童話故事》;舞臺劇本《小事》。
章節試閱
蕃薯仔哀歌[節選] 蔡德本
◎一九九一年開始以日文寫作《臺灣のいもっ子》,一九九四年九月由日本集英社出版,隔年在女兒蔡式貞協助下,自己翻譯成中文《蕃薯仔哀歌》,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由遠景出版。二○○八年三月再出新版,草根出版。
1柚樹下
一九五四年(民四十三年)十月二日星期六。
天空晴朗、陽光普照,時有南風吹來,清涼怡人。
是個風和日麗的仲秋午後,空氣裡洋溢著和平的香甜氣息。沒想到,厄運悄悄掩至,這一天,竟成為蔡佑德一生最難忘的惡夢的開端。
後院的柚樹下,佑德和他的小學同學黃永川正下著圍棋。高大的柚樹,枝葉繁茂,層層的樹葉遮住了陽光,營造出一片涼爽舒適的綠蔭。佑德在樹下放了一個小几,上面擺著一面棋盤。平常就在這裡和朋友下下棋,或是自己排排高手的棋譜自娛。
永川和佑德棋力在伯仲之間,只要有一方連贏四盤,就得改手合,多讓對方一子。目前的情況是互先,每盤要輪流執黑子先下。
執白子的永川開口:
「佑德,你一整年沒下棋,怎麼功力不退,反而進步呢?」
略一沉吟,永川再加一句:
「你到過美國之後,棋力變得更強了。難道見聞廣博,棋力也會隨著提高嗎?」
佑德是留職留薪,公費留學美國。一個月前才剛歸國。過去這一年間,見聞的確增加不少。
佑德留學美國,是受「美援」之惠。戰後的美國,處在世界繁榮的顛峰,此時正推出「馬歇爾計畫」,到處幫助貧窮國家,使其經濟復甦,全世界都把它叫作「美援」。雖然戰爭結束以來,已經過了八年,可是因為戰火摧毀得太厲害,物質又嚴重缺乏,臺灣還不能夠十分的恢復元氣,勉強只能達到主食的米穀供應無慮的程度。電視、電冰箱等家電用品,做夢也不會想到。
和戰後不久的亞細亞諸國人民一樣,佑德的這趟美國之行,真是可比擬乞丐遊天堂。比如用過的包裝紙、空罐子等,還真捨不得丟到垃圾桶裡呢。一年前報紙報導佑德獲得推薦,能夠到美國公費留學時,北回歸線上的小鎮──朴子的鄉親們,十分驚喜,而且替他高興,咸認為這是鎮民大家的光榮。
佑德畢業於臺北的師範大學後,一直在朴子新成立的高中教英文。當時非常缺乏夠資格的英文教員,佑德原可到都市的明星學校任教,可是他沒有接受明星學校的聘書,而自願回故鄉朴子執教鞭。不久,「馬歇爾計畫」付諸實施,在臺灣的中華民國也深受其惠。雖然每年只有一億美元的援助,可是在戰後外匯存底幾乎是零的年代,這可是久旱的甘霖。美援主要被用在直接的經濟復甦,但是也有一小部分被用在推行學校教育的民主化。其中有一項,是要派教育工作人員赴美實地考察民主主義的教育。佑德很幸運,通過名額只有一個的高中教員審查,而獲得留學資格。在名單上盡是大官顯要,佑德算是職位最低的一個。審查有三項基準:一項是畢業於正規師範大學者;另一項是精通英語者;還有一項是在學校服務滿三年以上者。可是這三項之外,有一個不可缺少的必需條件──非國民黨員免談。
佑德是在畢業後加入國民黨的。當時大學畢業後,不能馬上就職,必須經過所謂的「就職訓練」。說是就職訓練,其實就是思想統制。每個小組有個指導員,在個別談話時,勸誘學員加入國民黨。
「黨需要像你這樣優秀的知識分子。為了黨,為了國家,也為了你自己,現在馬上加入,才是明智之舉。訓練班的主任和大學校長會做你的介紹人,他們都是黨國的大人物,現在加入比以後才加入對你有利多了。不入黨的話,等於阻絕了將來的晉升之路。……所以希望你發揮忠黨愛國青年的精神,現在馬上加入國民黨。」
指導員如此這般,露骨地勸誘學員入黨。不少蕃薯仔囝認命地加入。但是也有不少廉潔之士,認為那是卑鄙的交易,而斷然拒絕入黨。他們寧願一生做普通的教員,或是無晉升希望的公務員。
關於入黨一事,佑德早就寫信請教舅父。舅父畢業於東京日本大學醫學部。現在朴子開業行醫,素以博學才子聞名,擁有「小諸葛」美名,很受鄉親尊敬。
舅父的回答率直明快:
「入黨吧。但是並非為了個人的榮達而入黨。國民黨政府雖然腐敗,但表面上還是標榜民主,比起共產黨來,還算不錯。有正義感的臺灣青年多多入黨,漸漸成為黨內多數的話,有一天臺灣人的發言權會增強,臺灣人的主張也會實現。」
佑德入黨了。和三百名大學畢業生一起,在黨本部的禮堂宣誓。典禮開始前,有人從後面敲了一下佑德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同校國文系的連某。他半自我解嘲地說:「怎麼?你也要來合汙了。」
合汙,即表示一股清流注入濁水,而一起變成汙穢。連某自覺有如把靈魂賣給撒旦一樣,而不好意思進入禮堂。
佑德苦笑著說:
「清流多起來,濁水河有一天也會澄清的。」
兩人並肩進入禮堂,舉手宣誓入黨。
三年後,果然有效應了。佑德被選派赴美深造,成為美國技術援助的受訓人員。原來的薪水全額由家屬領取,而本人在美期間則由美國政府另行按月支付三百美元。相較於當時臺灣的大學畢業生薪水不過二十美元來說,這可是難得的甜頭。出國前佑德還額外領到了準備金一百五十美元。把這筆錢放在口袋,背著航空公司贈送的肩袋,九月一日,佑德幾乎是空手離開了臺灣,滿懷希望地奔向美利堅合眾國。
西北航空的螺旋槳飛機,載著佑德和其他三位幸運的學員,在東京的羽田機場降落。預計在東京過一夜後,轉乘另一架更大的飛機飛往西雅圖。
從汽車裡往外看到的東京,雖然已經恢復和平的景象,但是到處可看到戰火肆虐後的痕跡。新問世的電視,吸引了一簇簇的人們,在路旁圍觀。而美國大兵,則毫不客氣地在街上昂首闊步。
東京這個大都市,對佑德來說,並不陌生。他曾在這裡就讀舊制中學,在戰爭期間,過了五年最艱苦的歲月。
一九四三年,日本敗勢漸露,佑德遂放棄升學,用一張大哥偶然得到的船票,冒險搭船回臺。平常只要兩天兩夜的航程,在戰火中,卻花了十三天才抵達基隆港。
回臺後,佑德在朴子的小學,擔任代用教員。不久,即被徵調入伍。八個月後,戰爭結束。恰逢師範大學設立,佑德遂有機會再度負笈離鄉,前往臺北就學,完成大學教育。
闊別八年的東京,既親切又感傷。佑德想起在這裡度過的少年時代,不勝唏噓。當天晚上,佑德出去逛街,在百貨公司買了西裝、皮箱等隨身物品,算算只花了五十美元不到。那正是美金非常強勢的時代,而日圓還未成長。
第二天,佑德搭上當時最新的飛機,飛往美國。
毫無受到戰火摧殘的美國本土,是當時世上最富庶的樂土。美國人自信滿滿,自己也認為那是「極美好的黃金時代」。
一到美國,佑德就遇見不少同自己一樣,託美國財富之福,從世界各地前來深造的學員。大家一起生活,共同學習。這些幸運兒,在美國過了一年舒舒服服的生活,一年後,還能帶著許多珍貴的物品回國。佑德也不例外,不但帶了電鬍刀、開罐器等小東西,還帶了電扇、電唱機等笨重物品,琳琅滿目,甚為可觀,令人羨豔不已。
此刻在柚樹下下棋的兩人,所聽到的優美旋律〈田納西華爾滋〉,正是從帶回來的三十三回轉LP電唱機流瀉而出的。美麗的旋律奏了三十分鐘,自動停了。
「喂,奏完了。」
永川提醒佑德。
「不急,它自動會停。」
「哦,我忘了它自動會停。」
永川表示佩服。
「失陪了。」
經過棋盤中央一陣激戰後,佑德起身要去換唱片。不料,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已經響起。原來是妻子桃江體貼地換過了。佑德再度坐下,撿起一子,重重地放下了致命的一擊。
「輸了,輸了。」
永川棄子投降。佑德已經連贏三盤,再贏一盤,就得改手合了。
「的確強多了。」
永川搔搔頭說。
心滿意足地,佑德把上身靠在椅背上,拿起妻子放在一邊的冰果汁。
又吹來一陣南風,頭上的柚葉,沙沙地搖曳作聲。
2咭鈴、咭鈴
聽到嘩啦嘩啦收棋子的聲音,佑德的大女兒貞馬上跑到後院來。赴美前貞出世還不到八個月,剛會爬行。隔了一年的現在,卻已經能到處亂跑,話也講的很不錯了。也許是爸爸回國還不到一個月的緣故,貞天天纏著爸爸不放。這時貞已洗過澡,身上穿的正是佑德從美國帶回來的新纖維尼龍布衣服。當然,那是桃江給她換上的。這暗示佑德:下棋下得差不多了,該帶孩子出去逛一逛了。
「爸爸,咭鈴、咭鈴。」
貞拉著佑德正在收拾棋子的手不放。
「咭鈴、咭鈴」是腳踏車的鈴聲。不過貞卻用它來表示「騎腳踏車出去逛逛」的意思。這幾天,太陽一下山,佑德就抱起貞,讓她坐在腳踏車上加裝的小兒藤椅上,到處去逛逛。這已經成為每天例行的日課。貞把這日課也叫作「咭鈴、咭鈴」,並且當成每天最快樂的一件事。
貞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溪畔。小鎮的北邊流著一條小溪。這條溪古時另有一個名字,不過在沿岸沒有什麼比朴子更大的街市,所以不知從何時起,被叫做朴子溪了。它流過朴子,到西邊的東石漁港,注入臺灣海峽。往昔河道相當深,從大陸來的帆船,可以溯溪直上到朴子,小鎮遂成為與大陸貿易的一個重要據點,也曾經風光一時。不過隨著臺灣的淪為日本殖民地,小鎮與大陸的關係就疏遠了。再加上朴子溪河床淤積,帆船無法上行,小鎮就一直沒落下去了。
不知是福或禍,這小鎮有一個很大的特色──鎮民對子女的教育異常熱心。中學生和大學生的數目,比起別的城市,多了好幾倍。本來經濟就一直走下坡的小鎮,因為要負擔子弟們巨額的教育費用,變得愈來愈貧窮了。更可悲的是,這些犧牲了家人寶貴的積蓄培育的學子,大都未挨到畢業,就已鋃鐺入獄,甚至被槍決了。他們帶給家人的,只是流不盡的眼淚。難怪有人說:「悲哀的城市,你的名字就是朴子!」[注1]
「該是有人來的時候了。」
佑德回頭去看正房的出入門。有棋友來,就可以替換他和永川下棋,他可以趁這時間,帶女兒出去逛逛。佑德的家常有一些朋友來訪,這些朋友也常帶來他們的朋友。大夥兒一起聊聊天,聽音樂,回去時順便借去一兩本書。看到這些朋友聽音樂聽得入神,佑德就覺得千里迢迢地帶回那笨重的電唱機真是值得。
可是,今天不知何故,除永川外,竟沒有第二個朋友露面。
永川好似沒有看到在旁邊吵鬧的貞,在棋盤的星位上重新放了一顆黑子,等著佑德落子。
幸而這時佑德的母親從正房走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碗和湯匙。
「貞呀,來吧,來吃綠豆湯。」
母親向拉著佑德的手不放的貞招手。
貞離開了,蹬蹬地跑去找祖母。
一家三代四口人就這樣無憂無慮地享受天倫之樂。多麼地幸福美滿呀!而這幸福,看似可以長久地延續下去。
沒想到,在這同時,小鎮的警察局,卻已接到警備司令部的命令,完成一切的部署,只要一聲令下,就要來逮捕佑德了。(本文未完)
注釋
1林傳凱注:在一九五○年代的白色恐怖中,朴子可說是重災區。除了曾任建中教師的李水井,身為一九五○年代判決的「省工委學生工作委員會案」的案頭外,許多北上或到外地念書的學生、或他們留在故鄉服務的小學同學們,都陸續捲入了白色恐怖,例如鄭文峰、黃嘉烈、黃師廉、張壁坤、張碧江、陳清度、涂炳榔、吳哲雄、林榮和、張景川、陳安瀾。這些案件大多牽涉「學生工作委員會」的活動,甚至牽連到家屬入獄。此外,還有許多到外地服務的朴子人,或日本時代曾與「老臺共」有關的朴子人,因此判處死刑。
蕃薯仔哀歌[節選] 蔡德本
◎一九九一年開始以日文寫作《臺灣のいもっ子》,一九九四年九月由日本集英社出版,隔年在女兒蔡式貞協助下,自己翻譯成中文《蕃薯仔哀歌》,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由遠景出版。二○○八年三月再出新版,草根出版。
1柚樹下
一九五四年(民四十三年)十月二日星期六。
天空晴朗、陽光普照,時有南風吹來,清涼怡人。
是個風和日麗的仲秋午後,空氣裡洋溢著和平的香甜氣息。沒想到,厄運悄悄掩至,這一天,竟成為蔡佑德一生最難忘的惡夢的開端。
後院的柚樹下,佑德和他的小學同學黃永川正下著圍棋。高大的...
推薦序
原地流變導讀胡淑雯
光復後不久,王添灯省議員在議會質詢戰後留在倉庫的物資去向。
「倉庫裡的米、糖、樟腦到哪裡去了?」
大家都知道,這些東西早被偷運到大陸出售,鉅額貨款也早已由貪官汙吏們分贓。
可是物資局長卻毫無羞恥地回答:
「全都被盜了。」
王議員又問:
「專賣局倉庫裡的七十公斤鴉片到哪兒去了?」
專賣局長也面不改色地說:
「被白蟻全吃光了。」
王添灯議員大怒,要求行政長官罷黜這兩位局長。可是兩人不久即獲得升官,而王議員卻在二二八事件中慘遭報復,橫死刑場。
說故事,是蔡德本與特務交手的方式。王添灯的故事是其一。被捕後,他必須「坦白交出」「從光復到現在,所有的交友關係和一切大大小小的社會活動。」於是他在自白書裡寫「光復」、寫「青天白日」、寫「二二八」、寫「戲劇社」、寫「聯誼會」、寫讀過的書……。他被迫寫了無數個日夜,為了什麼也不說,他說了很多廢話,對抓人定罪沒有幫助的廢話。關在沒有光的房間裡,口內乾涸如沙漠,嘴唇裂成一片片的鱗,捻了一小塊饅頭放嘴裡,霎時,舌頭有如著火般灼痛,本能地吐出那一小口食物,疼痛卻沒有消失,舌頭像是布滿了千百個水泡。不知經過了多少無眠無日夜、無水無排泄的日子,總算有了尿意,尿裡卻帶著血。
身體是經驗的容器。恐懼威脅與疲憊疼痛都在這裡。
在刑虐交替的「自白」裡,受刑人在虛實間滑動,藉此偵測特務的虛實。以書寫回應特務的需索,同時,以書寫爭取時間,偵查逃逸的路徑:對方知道什麼?想要什麼?是誰供出我的名字?大概說了多少?什麼訊息是致命的,絕對不能說?︱逃逸的路徑,即是生存的路徑,書寫者一邊逃逸、一邊尋找武器,在自白裡不斷填入無害的細節。故事就是他的武器。為了不說,他彷彿知無不言地說了很多。而那些對政權來說無用的細節,對讀者來說,卻是發光的寶石。比如:有個軍人的太太到醫院生產,不幸難產不治,軍人要求鉅額賠償,主審推事吳鴻麒於調查後判醫師無罪。二二八事件後,吳推事和王添灯同樣遭到報復,陳屍於水溝中。
蔡德本以大量的書寫讓線索隱匿,供自己躲藏。施儒珍讓自己人間蒸發。如果天涯海角不可靠,逃得再遠終要被捕,也許,終極的逃逸便是「不動」。
在逃亡三年多、情治單位鬆懈下來以後,施儒珍躲回自家的夾牆中,再也不出門。藏身的地點,位在廚房隔壁的柴房牆壁內,砌出一片大約兩尺、一個肩膀的寬度;高度:半個人;長度:一百五十公分。只能坐臥,不能站,躺下時,無法將腿伸直。裡面的裝置極簡:一個枕頭、一個尿桶、一盞煤油燈、幾本書。
不敢牽電火(電燈),若要讀書看報紙,只能在白天點煤油。天黑了偷偷出來,排泄、伸展四肢,這時,弟弟施儒昌會爬到附近的尤加利樹上,監視周遭山徑的一切動向。睡前掃地,將砂質的地面整平,天一亮就檢查有無外人的鞋印。
這一躲,躲了十八年。
這不是行動藝術,也不是極限運動。這是以死求生。以「非存有」保留「存有」最後的一絲希望。如此自囚十八年,藏身於夾牆中,就地流變成鬼一般的傳說。女兒晚上睡著後,他會偷偷溜出來,去床邊看她,摸她的臉。女兒睡夢中迷迷糊糊又彷彿有一點印象,隔天跟祖母說,昨夜有人摸我。祖母告訴她,那是「床母」。
最苦的是弟弟施儒昌,那忠誠的保密者,艱辛的守護者。日復一日,將出入的洞口拆了又砌、砌了又拆。彷彿薛西佛斯,以荒謬抵抗荒謬。日復一日,在夜間爬上樹梢盯哨,讓兄長出來透氣。日復一日,不敢離家,放棄社交,靠喝酒麻痺才睡得著。想死的念頭何止一次,但,「既然你不自首,我們就繼續奮鬥下去!」繼續抹除,繼續消失,繼續流變為不可感知的鬼魅,絕不落入對方手中,絕不接受非法的國家審判。
以「不動」為逃逸,以自由換自由。
施儒珍病中不敢就醫,一九七○年死於黃疸,得年五十五歲。逃亡三年多,自囚十八年,幾乎占去成年後的所有時光。家人在夜裡挖洞,拆下門板抬屍,靜靜將他埋葬。沒有棺材、不做墓碑,就連死亡的訊息也不留下。
賴阿統的消失是另一種:一九五三年某日深夜,他被幾個便衣逮捕,神祕失蹤。七年多以後,被警總的軍車送回家。期間,沒有任何家屬獲准探視,妻子僅能透過「送牢飯的簽收單」,得知他還活著。獲釋後,他對自己被捕的過程、原因、失蹤期間的所見所聞,一字也不敢提︱他遭到一位自稱任先生的「臺北菸廠廠長」暗中監視,時間達數年之久。
賴阿統消失那年,小女兒只有三歲,懂事以後,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她回憶,爸爸是由六輛軍車浩浩蕩蕩送回家的。「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高大、豪爽、英俊、好客,她心目中的好爸爸。」而爸爸的朋友也來了,「一個手指受到酷刑,不能拿東西;一個已經發瘋;有一個變成白癡。」
賴阿統是白色恐怖史上,一度並不存在的政治犯。未經審判,沒有起訴書,沒有罪名,沒有刑期。以至於,上個世紀末,當政府清查白色恐怖受害者,據以發放補償、回復名譽的過程中,他的女兒竟找不到任何官方文件得以證明,自己的父親,曾經被國家剝奪人身自由。
謝聰敏在《談景美軍法看守所》一書中,寫下追索真相的過程,這個案子,是他的戰友魏廷朝託付給他的。謝聰敏說,「在五○年代的戒嚴中,臺灣最大的綁架集團就是特務組織。」他遍尋相關單位,找不到文件,於是求助李敖,找上了「保密局偵防組長」谷正文。谷正文承認,人是他抓的,「我逮捕賴阿統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是上級要辦他。」谷正文透露,龍潭軍區另還羈押了一位蒙古籍的俄國軍官,名叫「圖畢」,他已經被囚禁了四十年,並且,和賴阿統一樣,沒有判決書。
消失的人,不存在的審判,「活生生」寄存在謝聰敏的紀錄中,直到人已經死了,賴阿統死了,魏廷朝死了,謝聰敏死了,這故事依舊在等,等待一個叫作「真相」的東西。而「賴阿統式的消失」,極可能不是特例。谷正文說,「許多人被拘禁沒有登記,所以在牢裡也沒有軍糧,只記我的帳。我退休的時候,這些情治機關向我索取三萬公斤軍糧。這三萬公斤軍糧就是沒有名的囚犯吃掉的。我也沒有還給情治機關。」(全文未完)
原地流變導讀胡淑雯
光復後不久,王添灯省議員在議會質詢戰後留在倉庫的物資去向。
「倉庫裡的米、糖、樟腦到哪裡去了?」
大家都知道,這些東西早被偷運到大陸出售,鉅額貨款也早已由貪官汙吏們分贓。
可是物資局長卻毫無羞恥地回答:
「全都被盜了。」
王議員又問:
「專賣局倉庫裡的七十公斤鴉片到哪兒去了?」
專賣局長也面不改色地說:
「被白蟻全吃光了。」
王添灯議員大怒,要求行政長官罷黜這兩位局長。可是兩人不久即獲得升官,而王議員卻在二二八事件中慘遭報復,橫死刑場。
說故事,是蔡德本與特務交手的方式。王添...
目錄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 寫在《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出版前
童偉格.胡淑雯 編序靈魂與灰燼
胡淑雯導讀原地流變
蔡德本蕃薯仔哀歌[節選]
施儒昌口述施儒昌訪問紀錄
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臺灣的荒謬年代[節選]
林傳凱流血的身體、寂寞的枯骨──側寫「白色恐怖」下雲林地區的兩位女性
吳易叡乾杯!白鴿──敬高菊花與無法公共的記憶
謝聰敏白崇禧與賴阿統
廖建華詹益樺:那一天,阿撒普露
謝聰敏談景美軍法看守所[節選]
李世傑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節選]
高麗娟從覺民到覺醒──開花的猶大[節選]
編輯說明與誌謝
作品清單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大事記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 寫在《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出版前
童偉格.胡淑雯 編序靈魂與灰燼
胡淑雯導讀原地流變
蔡德本蕃薯仔哀歌[節選]
施儒昌口述施儒昌訪問紀錄
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臺灣的荒謬年代[節選]
林傳凱流血的身體、寂寞的枯骨──側寫「白色恐怖」下雲林地區的兩位女性
吳易叡乾杯!白鴿──敬高菊花與無法公共的記憶
謝聰敏白崇禧與賴阿統
廖建華詹益樺:那一天,阿撒普露
謝聰敏談景美軍法看守所[節選]
李世傑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節選]
高麗娟從覺民到覺醒──開花的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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