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顏

朱顏被逼著嫁到蘇薩哈魯那一年，正是十八歲。
深夜子時，盛大的宴飲剛剛結束，廣漠王金帳裡所有人都橫七豎八地趴在案几上，金壺玉盞打翻了一地。帝都來賜婚的使節一行擋不住霍圖部貴族連番敬酒，早就被灌得酩酊大醉，連帳外的守衛都醉意熏熏，鼾聲此起彼伏。
「外面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朱顏坐在另一座相連的金帳內，聽到外面的勸酒歌漸漸低下去，便站了起來，一把扯掉繡金綴玉的大紅喜服，匆匆換上一身俐落的短褐，匆匆說一句：「我得走了。」
「郡主。」侍女玉緋有些擔心，「不如讓雲縵陪妳去？」
「沒事，雲縵還得在前邊盯著霍圖部的大巫師，我自己走就行。」她打開了從赤王府帶來的一個匣子，拿了一件東西出來──一只一尺長的玉簪，玲瓏剔透，如琉璃寶樹，通體雪白，只在頂上有一點朱紅，在燈光下隱約流動著如雲的光華。
師父說這只簪子叫「玉骨」，出自碧落海裡連鮫人都游不到的海底，長在鬼神淵的裂口處，被地火煎熬、海水浸漫，在冰火淬煉之下，一百年方長得一寸，乃白薇皇后的上古遺物，世間法器中最珍貴的一種。
白薇皇后？開什麼玩笑，那豈不是有七千年？這些九嶷山上的神官總是喜歡拿這些虛無縹緲的話來騙空桑的王室貴族。
然而，此刻她握起玉骨，卻略略有點緊張。
自從師父傳了這件法器，她只用它施過一次法。上次不過是牛刀小試，還弄得雞飛狗跳，這次可算真刀真槍要用到了，也不知……她吸了一口氣，握起玉骨，對著自己左手乾脆俐落地扎下去。
「唰」的一聲，左手中指上頓時冒出一點殷紅。
血滴在白皙的指尖凝聚，如同一顆珊瑚珠子一樣漸漸變大，然而在即將滾落的那一瞬，彷彿被吸住似的，竟是順著簪子倒流上去──玉骨吸了那滴血，末端那一點朱紅瞬間濃豔，竟轉瞬開出一朵花來。
她連忙合起雙手，默默念動咒術。
短短的祝頌聲裡，那朵奇妙的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凋謝，最後化作五瓣，落到床榻柔軟的錦緞上。
落地的瞬間，錦緞上竟出現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朱顏！
一旁的侍女玉緋倒吸一口冷氣，差點驚叫出來──這是術法嗎？王府裡都說朱顏郡主小時候曾經在九嶷山學過術法，原來竟是真的！
「別怕，這只是借我的血化出的一個空殼子罷了。」她安撫著玉緋，抬手掐了掐榻上那個「朱顏」的臉──觸手之處溫香玉軟，是實實在在的肌膚，骨肉均勻，和活人一般。然而那個被掐的人毫無表情，如同一具木偶。
朱顏拈起玉骨，在那個「朱顏」的眉心點了一點，口唇微微翕動。人偶漸漸垂下頭去，似乎在聆聽著她的吩咐。
「這個術法只能撐十二個時辰，得抓緊了。」朱顏施法完畢，仔細檢驗了下自己的成果，轉頭吩咐貼身侍女，「快給她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首飾，從裡到外一件都不能少，知道嗎？」
玉緋看著那個木然的人偶，心裡發怵。「郡主，妳真的打算……」
「少囉唆！這事兒我路上不是和妳們兩個早商量好了嗎？到現在妳怕了？難道真的想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大漠裡過一輩子？」朱顏性格毛毛躁躁，頓時不耐煩起來，「等一下事情結束，妳就立刻衝出去喊救命，知道了嗎？」
玉緋怯怯地點了點頭，握緊衣帶。
「別怕，事情很簡單，一定能成。」朱顏安慰她一句，將玉骨收起，插入了髮髻，披上大氅就走了出去，「等一下聽我信號，按照計畫行事就行。」
外面天寒地凍，寒風呼嘯著捲著雪花吹來，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用風帽兜住頭臉，繞過一座座燃著篝火的帳篷，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喝醉的西荒人，雙手攏在袖子裡，捏了一個隱身訣。
還好雲縵在前頭想方設法地留住霍圖部的大巫師，否則以那個老傢伙的法力和眼力，自己只怕還不能這樣來去自如吧。
她一頭衝入風雪中，一直往遠離營帳的地方走去。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耳邊再也聽不見喧囂的人聲，她才筋疲力盡地停下來，用僵硬的手指抖了抖風帽，發現口唇裡全都是碎雪，幾乎無法呼吸。
這裡已經是蘇薩哈魯的最外圍，再往外走，便是草場了。
據說這入冬的第二場雪已經下了一個多月，足足積了兩尺厚。這樣冷的冬季，只怕放牧在外面的牲畜都會凍死吧。那些牧民，又是怎麼活下來撐到開春的呢？
這裡是西荒相對富庶的艾彌亞盆地──沙漠裡的綠洲、霍圖部的本旗所在，牛羊成群，蜜奶流淌。可是，和赤之一族所在的天極風城比起來，依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更不用說和繁華鼎盛的伽藍帝都相比──難怪聽說她要遠嫁到蘇薩哈魯時，母妃對著父王垂淚了好幾天。
「阿顏可是您唯一的孩子啊……其他六部藩王，哪個不是爭著把自家孩子送去帝都？為啥偏偏要讓我家阿顏去那種荒涼的地方，嫁給野蠻人？」
「就算嫁給野蠻人，也總比跟著那個鮫人奴隸跑了強！」父王卻是一反常態，惡狠狠地回答：「此事妳不必多言！我已經從帝都請了御旨，她敢不去，赤之一族就等著被天軍討伐吧！」
母妃不敢再說，只是摟著她默默流淚。而她想著父王嘴裡那個「鮫人奴隸」，不由得一時間失了神，破天荒地忘記頂嘴。
「要不，妳還是逃出去找妳的師父吧？」在出嫁的前夜，母妃悄悄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錦囊，裡面裝滿了體己細軟，每一件首飾都足夠普通人過上一輩子，「時影大人是九嶷山上的大神官，就是伽藍帝都也忌諱他三分。」
她心下感動，嘴裡卻道：「師父經常雲遊閉關，誰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而且九嶷山和這裡相隔十萬八千里呢，遠水哪救得了近火？」
「妳……妳不是跟著他學了好幾年術法嗎？不是會飛天還會遁地嗎？」母妃咳嗽著，「咳……我替妳擋著妳父王，妳偷偷去吧！」
「能是能，只是我一個人跑了又有什麼用？」她嘟囔一句，「我走了，赤之一族怎麼辦？帝君還不是會找父王的麻煩？」
看著母妃愁眉不展的臉，她頓了頓，放鬆了語氣，反過來安慰母妃：「沒事，和親就和親，怕什麼？好歹是嫁給西荒四大部落裡最強大的霍圖部，也不算辱沒了。」
「可妳又看不上人家。」母妃看著她欲言又止，「妳喜歡的不是那個，那個……」
「妳想說淵是吧？都已經兩年多沒見了。」她笑了笑，手指下意識地在衣帶的流蘇上打了個結，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反正他也看不上我，我已經想開了。」頓了頓，她又嘆了口氣輕聲道：「其實不想開又能怎樣？如今他在雲荒的哪一處我都不知道。」
「唉……畢竟是個鮫人。」母妃喃喃，也是嘆了口氣，「空桑王族的郡主，怎麼可能和世代為奴的鮫人在一起？雖然那個淵……唉，人其實還挺好的。」
朱顏臉上的笑容微微停了一瞬，似乎沒有想到母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淵，這個名字在王府裡存在了上百年，卻一直是個忌諱，赤王每次提及都伴隨著憤怒的辱駡──如果不是這個鮫人和赤之一族有著上百年的淵源，為赤王府立下過大功，手裡還握有高祖賜予的免死丹書，父王在盛怒之下估計早就把他拉出去五馬分屍了吧。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在離開寄居了百年的赤王府前夜，他曾經說過這一句話。那一句話，竟然讓天不怕地不怕的朱顏聽得怔了半天，心裡空空蕩蕩。
「那些來自碧落海的鮫人，擁有天神賜予的美麗容顏……太陽般耀眼、春水般溫柔，哪個女孩兒會不喜歡呢？」母妃微微嘆息，欲言又止，「別說妳了，想當年，曾太夫人也是……」
「嗯？」朱顏忍不住好奇，「高祖母怎麼了？」
母妃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岔開話題：「唉，如果不是出了這事兒，本來妳父王打算讓妳和其他六部郡主一起去帝都參加選妃的──我家阿顏的姿容，未必就比白族的雪鶯郡主遜色，說不定……」
「哎，真是親娘眼裡出西施。雪鶯可比我美多啦！」她毫不客氣地打斷母親的臆想，直白地潑了冷水，「何況空桑歷代皇后和太子妃都是要從白之一族裡遴選的，哪裡有我什麼事情？莫不成妳想讓女兒去給人做小的？」
母妃皺了皺眉頭說：「娘嫁給妳父王的時候也不是正妃啊……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名分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啊！不然妳早年也不會老被那個老巫婆天天欺負，直到她死了才能翻身──朱顏心裡嘀咕著，然而害怕母妃傷心，嘴裡是一句也不敢說。
母妃看了看她倔強的表情，輕輕地嘆一口氣：「也是，妳怎麼肯屈居人後？以妳這種沒大沒小的火暴脾氣，要是真的去了伽藍帝都，一定時刻都會惹禍。說不定還要株連全族──」說到這裡，母妃含淚笑了起來，咳嗽幾聲，「所以，咳咳，不嫁去帝都，也算因禍得福吧……」
「別這麼說啊，娘！」她有些訕訕，「女兒我很識大體的！」
「那妳還和父王頂嘴？」母妃咳嗽著訓斥她，「那時候……咳咳，那時候妳如果低一低頭，說點好聽的讓妳父王息怒，那個鮫人估計也不會有那樣的下場……人家都在王府裡安安生生住了一百多年，也沒惹出什麼麻煩來，如果不是妳作天作地地鬧騰，怎麼會……」
朱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沒有說話。
是啊，如果那時候她肯好好跪下來哀求父王，淵或許不會……
「阿顏，妳從小被寵壞了。」母妃看著她搖頭，「膽子大，身手好，聰明能幹，又不服輸──如果是個男孩，妳父王不知該多高興，可偏偏是個女兒身……」
「這難道也怪我？」她有些惱，跳了起來，「明明是父王他生不出兒子！妳看他娶了那麼多房姬妾，十幾年了，就是沒能──」
「說什麼呢？」門外傳來雷鳴般的厲喝，赤王大步踏入。
她嚇得縮一下頭，把後半截話硬生生地吞回去。
「過幾天就要嫁人了，還在說這些混帳話！」赤王怒視著這個不省心的女兒，氣得兩條濃眉倒豎，如雷怒喝，「這般沒大沒小、口無遮攔，等妳嫁去蘇薩哈魯，看還有誰給妳撐腰！」
於是，她又被指著額頭、滔滔不絕地教訓了一個時辰，幾次想頂嘴，看到一旁母妃那可憐兮兮的眼神，都只能忍了──算了，反正再過一個多月自己就要遠嫁，父王的罵，就當挨一頓少一頓吧！而且父王也只是說說而已，就算她千里迢迢嫁去蘇薩哈魯，霍圖部的人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頭，父王還不提兵從天極風城直殺過去？
她，朱顏郡主，是赤王唯一的女兒。如果父親將來沒有再給她添新的弟妹，她就會繼承赤王的爵位，掌管整個西荒──所以在她及笄之後，砂之國四個部落便爭先恐後地前來求婚，成堆的藩王世子幾乎踏破了門檻。
原本父王看不上這些西荒部落，想從空桑六部王族裡選一個佳婿，卻不想她挑來挑去，最後竟看上一個鮫人奴隸，還差點私奔！赤王一怒之下，便從伽藍帝都請了旨意，乾脆俐落地為這個不省心的女兒選定夫家，打發她出嫁。
赤王選中的佳婿，是霍圖部的新王，二十歲的柯爾克。
柯爾克只比朱顏大了兩歲，性格驍勇、酷愛打獵，據說能赤手撕裂沙漠裡的白狼，老王爺去世後繼承了王位，替空桑守護著雲荒的西方門戶，獲得帝都冊封的「廣漠王」稱號。而他的生母是老王爺的大妃，薩其部的長公主，性格嚴酷、心機過人。據說這次柯爾克順利擊敗諸位兄弟成為新的王，又能抓住機會向赤王求親，娶到未來赤之一族的女王儲，每一步都和生母的精心謀劃脫不了關係。
有這麼一個婆婆，自己孤身嫁到大漠，日子想必不會太輕鬆。

朱顏嘆了口氣，在風雪裡悄悄地繞過大營，來到荒僻的馬廄。
在西荒四大部落裡，艾彌亞盆地裡的霍圖部以盛產駿馬著稱，馬廄裡自然也排滿了各種寶馬名駒。管理馬廄的僕人此刻都已經醉倒在酒桌上，因為寒冷，那些價值萬金的名馬相互靠得很緊，低頭瞌睡，微微打著響鼻，噴出的熱氣在夜裡瞬間凝結成白煙。
她的腳步很輕，即便是最警醒的馬也不曾睜開眼睛。
「好，就在這裡吧。那麼冷，凍死人了。」朱顏嘀咕一聲，從袖子裡拿出一只玉瓶，拔掉上面的塞子。一瞬間，有幾縷煙霧從玉瓶裡升起，瞬間被風雪捲走。那些駿馬打了個響鼻卻沒有醒，尾巴一掃又沉沉睡去。
這樣就可以了，等一下也不會讓這些驚馬攪了局。
料理完馬匹，朱顏回到空地上，從頭上拔下那只玉骨。簪子一抽走，一頭暗紅色的長髮頓時如同緞子一般散開，在風裡獵獵飛揚，如同一面美麗的旗幟。
她彎下腰，將玉骨插入雪地。
荒漠的深冬，嚴寒可怖，地面已經被凍得很堅硬，簪子插下去的時候甚至發出金鐵般的摩擦聲。
她雙手握著玉骨，非常吃力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畫了一個圈，將自己圍在中間。
「唉，練了幾百次還是畫不圓。」她看一眼自己的成果，忍不住嘀咕一句，「師父看到又要罵了吧？」
朱顏嘆著氣，以右臂為圓心，開始細細地在雪地上刻出一個複雜的圖案，一筆一畫都不敢有偏差。
足足過了一刻鐘，才將那個複雜的圖形在雪地上畫全了。
「好，應該沒錯了。」最後檢查一遍，手指都快凍僵了，她呵了口熱氣暖了暖，手裡用了一點真力，「唰」的一聲，將玉骨在符咒的中心點直插到底，只露出末梢一點殷紅在雪堆外，然後合起雙手，開始念起一段咒語。
牧靈術。這是她學過最複雜的咒術，還是第一次實戰使用，難免有些緊張。然而越緊張越出錯，剛念了三、四句，立刻就錯一個字。她輕輕「呸」了一聲，心裡著急，只能苦著臉從頭再來。
這一次她沒有分神，祝頌如水一樣吐出，綿長流利。
隨著咒語聲，那只插入雪地的玉骨汲取了大地的力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不足一尺迅速長大，轉眼就破雪而出，化為一根玉樹般玲瓏剔透的法杖，而她腳下畫過符咒的地面也忽然發出光芒。
發著光的圓裡，積雪覆蓋的地面開始起伏，彷彿雪下有什麼東西蘇醒了，在不安地蠕動著。馬廄裡的駿馬似是感受到某種不祥的氣息，也起了騷動，但是被她剛才的術法困住，一時也無法跑開。
「起！」最後一個字念完，朱顏抬起手握住玉骨，將它拔起。
只聽「唰」的一聲，滿地大雪隨之紛飛而起。
雪下傳來一陣低低的咆哮，大地瞬間破裂，有什麼飛騰而出。
那是世間從未見過的巨獸，一隻接著一隻從地底飛撲而出！一躍而起，在空中凝聚成形，刹那落地──那些巨獸落下來，圍繞著她，猙獰可怖，躍躍欲試地想要撲過來，卻又畏懼著什麼，退縮在那個發著光的圓圈之外。
朱顏抬起玉骨，凌空往下一指。「跪下！」
那些巨獸瞬間一震，彷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壓，竟然齊齊身體一矮，前膝一屈跪在雪地上。
她抬起玉骨，輕點那些魔獸的額頭，照本宣科地念完牧靈術的最後一句：「六合八荒所有生靈，聽從我的驅遣！」
巨獸戰慄著低下頭，俯首貼耳。
她用玉骨點著巨獸的額頭，喃喃低語，似是下達了什麼指令。當玉骨收起時，她抬起手，一指遠處的帳篷，低喝：「去吧！」
只聽「唰」的一聲，風雪狂捲，群獸已然朝著金帳飛撲而去！
朱顏遠遠看著，鬆了一口氣。
事情總算辦好，得趕緊逃了。她不敢久留，將玉骨握在手心，等張開時已重新變為一只玉簪。她將簪子插入髮髻，將風帽拉起兜住頭臉，從馬廄裡選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獅子馬，準備作為跑路時的坐騎。
從這裡往北疾馳一百里，穿過星星峽，就能抵達空寂之山。山上設有神殿祭壇，等到了那裡再做打算也不遲。
然而，她牽著馬剛一轉身，就在空蕩蕩的馬廄裡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後的黑暗裡輕輕走過，爪子摩擦著地面。
朱顏悚然一驚，頓住了身形，細細傾聽。
剛開始她以為是一隻因為寒冬而餓極了闖入大營的狼，細聽又似乎是金鐵在地上拖過的聲音。以防萬一，她還是從腰後抽出短刀，朝著聲音的來處走去，俐落地挑開那一堆擋著的草料。
奇怪的聲音頓時停止，一雙眼睛在黑夜裡閃現，看著她。
「嗯？」她皺了皺眉頭，發現那只是一個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來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如同一隻蜷縮著的沙狐。大約是餓得狠了，一雙眼睛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便顯得特別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滿臉髒汙，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個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後看著她，濕淋淋的手指抓著一小塊浸透了泔水的饢餅，手指上布滿紅腫的凍瘡。
她愣了一下，這分明是他們剛才在宴會上吃剩下的東西──這個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從馬廄的泔水裡撈東西吃？
剛才她做的這一切，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煩。
她嘆了口氣，把刀收入鞘，蹲下身來。
「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沒有去前頭吃飯？」她平視著那個孩子烏黑的眼睛，帶著不解開口問。今天是霍圖部的大喜之日，所有奴僕都可以去領一份肉和酒，為何這個孩子卻獨獨在這裡挨餓？
她說得溫柔親切，手指卻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對方的脈門。然而，那孩子居然極為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時往後縮了一縮，避開她的手。
他一動，那種奇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朱顏看了一眼，臉上頓時微微變色──這個孩子的雙腳上，居然鎖著一條粗重的鐵鍊！冰冷的鐵鐐鎖住孩子的兩隻腳踝，他縮在那裡看著她，警惕地朝後爬行，鐵鍊和地面相互摩擦，發出之前她聽到的那種奇怪聲音。
鐵鍊的另一端，通向馬廄後一個漆黑的柴房。
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夜裡，這孩子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腳上全是凍瘡，小小的腳踝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血痂，癒合又潰爛──更可怖的是，她發現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腹內長了一個肉瘤，使孩子完全無法直立。
難道是罪人的孩子嗎？否則怎麼會落得如此淒慘的地步？
她想著，不知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那個野獸般的孩子警惕地盯著她，拖著鐵鐐飛快地往後爬去，死活不讓她靠近，手裡還攥著那塊泔水裡撈出的饢餅。
「喂，不許走！」在他快要爬回門口的時候，朱顏輕輕一伸手，捏住他的後頸，一把就將他凌空提了起來。那個孩子拚命地舞動手腳，不顧一切地掙扎，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倔強沉默著，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還想咬我？」她脾氣也不好，不由分說地微微一用力，便將孩子的手臂扭脫，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覺，偏偏要在這個地方？饒不得你。」
她扣住那隻暴躁的小獸，另一隻手從髮間拔出玉骨。
「嗯……嗯！」忽然間，黑暗裡傳來模糊的聲音，急切驚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驟然脫口而出：「阿娘！別說話！」
朱顏吃了一驚──原來，這孩子不是啞巴？
「誰？」她皺了皺眉頭，知道這裡居然還有第二個目擊者，心裡更是煩躁，便站起身來，推開了柴房的門。
房間很小，裡面漆黑一團，有股難聞的腥臭味撲鼻而來，似乎存放著腐爛的肉類。柴房裡橫七豎八全是東西，她一時看不清，腳下被鐵索一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哐啷」一聲踢到了什麼東西。
玉骨通靈，瞬間放出淡淡的光，替她照亮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聲驚呼！
剛才她踢倒的是一個酒甕。粗陶燒製，三尺多高，應該是大漠那些豪飲的牧民用來存放自釀的烈酒。那個酒甕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動著，直到最後磕在屋角的牆壁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然而，那個酒甕，長著一個女人的頭！
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橫倒在黑暗裡，從酒甕裡探出頭瞪著她，雙眼深陷，滿臉是鮮血──那樣猙獰的表情，縱使膽大如朱顏也倒抽一口冷氣，往後直退。
女鬼！這個柴房裡，居然關著一個女鬼！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卻爬了過去，一邊喊著一邊抬起麻稈兒一樣細瘦的雙臂，拚了命想把酒甕扶起來。然而人小力弱，怎麼也無法把沉重的酒甕豎起，他每次剛努力豎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甕橫在地上，不住滾動。女人的頭顱從酒甕口上伸出，死死盯著她，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口腔裡的舌頭卻已經被齊根割斷。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失聲：「人……人甕？」
──是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四肢、裝進酒甕的人！
怎麼……怎麼還會存在這種東西！她全身發冷，一時間竟呆愣在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子的活人。
這個馬廄，簡直是人間地獄。
自從北冕帝即位以來，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請求之下，伽藍帝都下過旨意，在雲荒全境廢除了十種酷刑，其中就包括人甕。為何在霍圖部的馬廄裡，居然還藏著這樣一個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震驚到發呆。
那個孩子竭盡全力，終於扶起酒甕，用骯髒的袖子擦拭著母親額頭上磕破的地方，同時將手裡攥著的那塊饢餅遞到她的嘴邊。那個甕中的女人顯然是餓得狠了，一口就吞下去，差點沒咬到兒子的手。
朱顏怔怔看著她，依稀覺得眼熟，忽然失聲：「妳……難道是魚姬？」
人甕裡的那個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朱顏──那張臉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亂七八糟，頭髮也已經髒汙得看不出顏色。可是那雙眼睛，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寶石。
那一刻，朱顏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魚姬！是霍圖部老王爺在世時最寵愛的女人！
在遙遠的過去，大約十年前，自己曾經見過她。
在她小時候，霍圖部老王爺曾帶著這個女子來到天極風城，祕密拜訪了赤王府。那個鐵血的男人放下大漠王者的尊嚴，低下頭苦苦哀求統領西荒的赤王給予支持，幫他彈壓部族裡長老們的異議，以便能順利將這個鮫人女子納為側妃。
「一個鮫人女奴，還生過一個孩子！能當個侍妾就不錯了，還想立她當側妃？」父王忍不住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數落他，「我說，格達老兄弟，你都四十幾歲的人，別被豬油蒙了心──」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父王的聲音忽然停頓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有一陣風吹起面紗，露出了那個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坐在下首的女子容顏。
那一刻，連躲在一邊偷聽的朱顏也忍不住「啊」了一聲。
真美啊……簡直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那個有著水藍色長髮的鮫人女子低著頭，薄如花瓣的嘴唇輕抿著，似是羞愧地垂下睫毛，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然而面紗後，她那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溫柔，明亮又安靜，令所有語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頓時不說話了，最後嘆一口氣。「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後來有沒有支持這個請求，她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八歲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個絕色的鮫人女子，心裡只想著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顏賜予來自碧落海的鮫人，而讓陸地上的各種族類相形見絀。
趁著大人們在帳子裡激烈地爭論，她忍不住偷偷跑了過去，趴在對方膝蓋上，仰著頭從面紗下面偷偷看了那個鮫人女子半天。那個女子看起來非常羞澀溫柔，只是默默看著這個小女孩，也不說話。
她生性活潑，終於沉不住氣先開口，將握在手心的糖果舉起來，小聲問：「妳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半天……餓不餓？要吃糖嗎？」
那個美麗絕倫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低下頭來，臉頰上有淡淡紅暈。「不餓，謝謝妳。」
「哎，妳真好看！」小女孩滿心羡慕，「我要是有妳那麼好看就好了！」
「妳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個鮫人女子笑了一下，輕輕地回答，語聲柔軟，如同一陣春風吹過，「等妳長大了，一定會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嗎？」孩子信以為真，摸了摸自己的臉，「妳怎麼知道的？」
「因為妳是個好孩子。」那個鮫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髮，手指如同白玉，隱隱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長大了都會是大美人。這是天神賜予的禮物。」
「是嗎？太好了！」她得到許諾，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郡主！妳又跑去哪裡？」帳子外面忽然傳來聲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嬤嬤要罵我！」她吐了吐舌頭，對著那個鮫人女子笑著，「哎，等我長大了、變漂亮了再來找妳！會不會比妳還美，到時候比一比就知道！」

在她的童年裡，關於這個女人的回憶其實只是短暫的一瞬。然而，那樣驚人的絕豔，在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她心裡留下驚鴻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遺忘。
──沒想到那麼多年後，竟然在這種地方又見到她！
鮫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十年的光陰，足以讓她從一個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對鮫人漫長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不過是彈指一瞬。這個鮫人女子歷經坎坷，陪伴老王爺走完最後的十年人生，卻依舊保持著初見時的容貌。
但是，連時間都未能奪去的美貌，如今竟被人手摧毀！
她怔怔看著這一對母子，又看了看那個被鐵鍊鎖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說道：「天啊……按照老王爺的遺命，妳、妳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魚姬張開沒有舌頭的嘴，拚命搖頭，有眼淚流下，一滴一滴墜落在地，在光線黯淡的柴房內發出柔光。
朱顏不由得看得發呆了。
傳說中鮫人生於碧落海，墜淚成珠、織水為綃。但從小到大，她只見過淵一個鮫人，他又怎麼也不肯哭一次滿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著從魚姬眼角墜落化為珍珠的淚，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了……一定是蘇妲大妃幹的！」她皺起眉頭，憤怒地道：「是那個該死的毒婦捏造旨意，在老王爺死後把妳活活弄成了這樣！是不是？」
魚姬不能說話，只有默默垂淚。
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悍名在外，連身為赤王獨女、挾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顏，心裡都有些忐忑，何況是這個只憑著一時寵愛的鮫人女奴？
朱顏嘆了口氣，看向一邊的小男孩。
「這個是妳的孩子？沒聽過老王爺五十歲後還添過丁啊……哦，難道他就是那個妳帶過來的拖油瓶？」朱顏彷彿明白了什麼，拉過那個孩子，撥開他的亂髮，想要看他的耳後。然而那個孩子拚命掙扎，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過去，「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拖著鐵鐐踉蹌倒地，人甕裡的魚姬急切地「呵呵」大叫。
「果然是個小鮫人。」朱顏摁住孩子的頭，撥開他的頭髮，看到孩子耳輪後面那兩處細細的紋路，彷彿兩彎小小的月牙──那是鰓，屬於來自大海深處的鮫人一族特有的標記。這個小孩，真的是魚姬以前帶來的拖油瓶？
「他的父親是誰？」朱顏有些好奇，「也是個鮫人？」
魚姬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看著她，眼裡露出懇求的光。
「妳是想求我帶他走嗎？」朱顏看了看被做成人甕的可憐女人，又看了看那個孩子，心裡微微動了一動。老王爺死後，霍圖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這一對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會貿貿然向她這個外來者求助吧。
魚姬急切地點著頭，又看了看地底下，眼裡流下淚來。
鮫人的淚，一滴一滴化為珍珠。
「喂，你叫什麼名字？」她嘆了口氣，詢問被她摁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幾歲了？有沒有六十歲？你能跟著我走多長的路？」
那個鮫人孩子冷冷瞪著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不肯說話。那種露骨的敵意和仇恨，讓剛剛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顏頓時皺起眉頭。
「不知好歹。」她嘀咕一句，「我現在自身還難保呢，才懶得救你！」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上，外面起了一陣騷動，似是無數人從醉夢中驚起奔跑，每一座營帳都驚動了，一個聲音在遙遠的風雪中尖聲呼救──
「來人……來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一章 朱顏

朱顏被逼著嫁到蘇薩哈魯那一年，正是十八歲。
深夜子時，盛大的宴飲剛剛結束，廣漠王金帳裡所有人都橫七豎八地趴在案几上，金壺玉盞打翻了一地。帝都來賜婚的使節一行擋不住霍圖部貴族連番敬酒，早就被灌得酩酊大醉，連帳外的守衛都醉意熏熏，鼾聲此起彼伏。
「外面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朱顏坐在另一座相連的金帳內，聽到外面的勸酒歌漸漸低下去，便站了起來，一把扯掉繡金綴玉的大紅喜服，匆匆換上一身俐落的短褐，匆匆說一句：「我得走了。」
「郡主。」侍女玉緋有些擔心，「不如讓雲縵陪妳去？」
「沒事，雲縵還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