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所有混亂,在風中奔跑,不追求意義的日子。
更不用說的是,致不回頭的青春。
因為只發生一次的事情,就等於沒有發生。王俊雄(《痛苦編年》作者)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作者)
林新惠(《瑕疵人型》作者)相惜推薦
陳信傑(《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作者)
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作者)
(依姓氏筆畫排序)
去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即備受好評的小說家蕭熠,今年再推出第二部作品,並且是令人驚艷的長篇小說。《四遊記》的故事不似上一本的世界觀多所奇幻玄妙,卻同樣有著自由流動的迷人氣息。
蕭熠高中畢業後便到美國求學,歷經了在美國和香港的工作後,幾年前回到台北定居,也因此,這本小說白描了幾個來自世界各地和台灣的留學生生活。她曾在訪談中說道,之前在美國時,必須自己轉學、自己買車、自己從西岸搬到東岸,「這世界沒有別人,好像我得做一些先破壞再創造的事情。沒辦法跟人有討論,別人是不可能了解你的。」或許寫小說,就是這先破壞再創造並沉澱多年後的天地精華。
《四遊記》也是蕭熠自己的二十一世紀版《在路上》,二十歲廢青年在美國一邊留學一邊浪遊,百無聊賴,不想未來,同樣的虛無,只是並不那般狂野失序,既貼近真實,又如水煙般迷離遊蕩無法停歇。
故事開場,三十九歲的廢青馬第黃,也就是主角「我」,回憶起千禧年時在美國念著讀不完的大學的往事,他在加州富人雲集、又美又貴的馬里布(Malibu)海灘邊山上莫名住了一年的事。馬第在那兒過著日復一日、魂不守舍的絕望人生。室友許貴是個未成年就從貴州來跳機投靠親戚的老實青年,同校的日本女孩Kaoru,來自鎌倉,話不多但很講義氣,永遠塞著耳機。許貴因為成績不好要去夏威夷大學補修學分,於是他們橫跨美國,開車遊歷大島,在洞穴裡喝酒生火發呆。在火山公園裡紮營夢遊……
到底是夢境模仿真實生活?還是真實生活才是夢的仿冒品?這在量子時代漸漸出現的爭議論調,在這部如夢似幻的小說裡,你我或許都可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作者簡介:
蕭熠
八○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在芝加哥,紐約,香港求學生活。
曾獲台灣文藝營小說類首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入圍,《107九歌年度小說選》入選。作品散見各大副刊及《印刻文學生活誌》等。現居台北,持續生活寫作。著有小說《名為世界的地方》。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在閱讀人類行為紋理的皮相經驗中,總想時間能有顏色嗎?有幾種?空間量體本身就具備氣味嗎?會因為形狀而有質別嗎?空氣本身能有觸感跟重量呢?這些質地維度相乘交疊築構而成的感受,是小說家蕭熠筆下的世界,人類的六感在作家指尖的六道裡,著於象徵,賦於行識,她書寫了一種解構間瞬復重組的真實幻境,思想與現實重疊的人世,將原本無法對接的圖層物件,讓我們再翻讀時,靈靈活現。──王俊雄(小說家)
蕭熠的小說是現象學式的:她的文字鋪展成海洋,讓事件和經驗以無法預期的動能四處流淌。《四遊記》的海面波光所折射的,是在族裔的夾縫間,在美國廣袤而近乎虛構的自由中,一位台籍留學生不斷遭遇的明媚荒唐。──林新惠(小說家)
《四遊記》細膩的筆觸,帶出一段橫跨美台的公路故事。在路上,我們可以讀到溫軟的批判,與人、與環境、與自我的各種格格不入。不時出現的想像段落,宛如對這段公路故事,寓言般的另一種詮釋。到頭來,原來我們都是煩惱一樣的事——我們是宇宙間流浪的行星,極為黯淡、不易觀察,尋找自己的軌道,卻又錯過無數顆太陽。──陳信傑(小說家)
讀蕭熠的小說,要先懂得什麼是節制。節制字也節制情緒,但不是明明有獸,卻將牠關壓不放,而是把心打得更開,獸便能自由來去,不用對著記憶嘶吼。從《名為世界的地方》走到《四遊記》裡,這本小說召喚的時空鏡頭、語言幻境,更常讓我想起王家衛與賴香吟。──蔣亞妮(作家)
名人推薦:在閱讀人類行為紋理的皮相經驗中,總想時間能有顏色嗎?有幾種?空間量體本身就具備氣味嗎?會因為形狀而有質別嗎?空氣本身能有觸感跟重量呢?這些質地維度相乘交疊築構而成的感受,是小說家蕭熠筆下的世界,人類的六感在作家指尖的六道裡,著於象徵,賦於行識,她書寫了一種解構間瞬復重組的真實幻境,思想與現實重疊的人世,將原本無法對接的圖層物件,讓我們再翻讀時,靈靈活現。──王俊雄(小說家)
蕭熠的小說是現象學式的:她的文字鋪展成海洋,讓事件和經驗以無法預期的動能四處流淌。《四遊記》的海面波光所折射的,...
章節試閱
我和許貴曾經做過一個計畫,就是要追逐外星人的腳步,像穆德探員。計畫是開車到他們解剖外星人的那個地方,潛入研究室之後再見機行事。
想到這點,我在msn上敲了許貴。他說他待到下禮拜。他還說你知道火奴魯魯和檀香山原來是同一個地方。你不得不說旅行真的會學到事情。
室內電話響。我盯著它滿是狐疑,就像看到芋頭樹結玉米。我拿起來。
我是Kaoru,聽說你買車了?
我操。
我到樓下,Kaoru已經帶著購物袋等著。她說要買菜,於是我只好帶她去買菜。我們齊齊坐入黑金剛而下山,她說怎麼最近沒看到你和許貴,我說他成績不好去夏威夷了。她大驚,接著陷入長長的思索。在挑選每包都長得一樣的餅乾時那思索顯得更深,在臉上投下陰影。
最後她說我陪你去夏威夷。找許貴。
有時候事情必然是這樣發展,但你只是覺得該等待,彷彿出於禮貌。我在飛機上睡前得像豬。高空很適合睡眠,不知是因為空氣稀薄還是距離天家很近,以至於飛機在火奴魯魯落地時我才醒來。
我們在機場旁邊等待吧士。許貴說晚點在他宿舍見,他打工回去直接見。要搭巴士去見許貴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兩隻鞋穿相反。
在巴士裡我嗔目結舌的看著天空,雲有各種紅色,像不要錢那樣的變幻。一下像錦一下像緞,而海是那樣溫馴。一切散發出虹霓。Kaoru始終在一種沉思裡,也許出於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我覺得她和夏威夷很搭。她咖啡色的頭髮和皮膚融進了沙的背景,然而我不覺得沉思很適合夏威夷。車開得很慢,那手榴彈一樣的紅霞很快逝去,接著是灰藍,然後寶藍色的天空,到處發著光,因為是夏威夷,看起來異常天真。
我和Kaoru在一棟大樓前下了車,許貴在那裡迎接我們,他看起來還比較像從遠方來的人,散慢而疲憊。許貴說他從一個日本餐廳打工回來。他邊走我們邊穿過一樓咿呀作響的大門,穿過長長的走道,到了走道的盡頭搭電梯,到了7樓。許貴和其他兩個人分一間公寓,此刻他們都出去了。我們擠到他在最裡面的房間。
我看地上是地毯也沒什麼好舖了,不如隨地亂睡,許貴說帶你們出去走走吃點什麼。我們便放了東西走到了街上。路燈亮起來,街上讓人有點熟悉,一排整齊的公寓大樓,白色或淺灰,無趣而帶著放暑假的氣息,或也許是那種微帶濕度的風和許多矮黑的日本人。許多樹上結著水果並且有許多姿態悠閒的流浪漢,他們揀落在地上的水果吃,在海攤沖涼睡覺。
Kaoru指著一家店說排這家吧,大阪來的。一排人飢腸碌碌的看著一個戴著廚師帽的男人在用鏟子做大阪燒,一層層的高麗菜,炒麵被壓平,滑溜溜的快速擠上細條狀的美乃滋和柴魚片,好像在開玩笑。而我百無聊賴的站在隊伍裡,也覺得像在開玩笑。轉眼間醒來便到了海的另一邊,見到了許貴。而除了奇怪,我又有一種在水中的特有的輕盈,彷彿輕輕一蹬可以漂的很遠。
我們好不容易坐了下來,吃那又甜又鹹濕答答的東西。許貴說他就在隔壁打工,我們轉頭一望是家迴轉壽司店,看起來比這裡靠譜十倍。我們得到免費的啤酒。每個人都想不起說一些什麼,喝完了就過街,再走一會就到了海。
沙子很細,穿透了我黃色的跑鞋,我脫了鞋走路,鞋子香蕉一樣的在我手裡搖晃。我想離海近一點,用腳去碰那湧起的海水,汽水一樣的浪。那種人工冰淇淋口味的彈珠汽水。我走走看到星星在遙遠的天上,真有種走膩了想飛的欲念。
我們回到許貴的家其他人也已經到家。此時都在客廳打電動。我們回房間,喝大量的水,Kaoru拿出大毛巾舖在地上,眼罩戴上,便沉沉睡去。我實在不睏,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許貴在吃東西,把泡麵裡加了蛋,和青菜,很飢餓的在吃。
我說許貴你以後打算是什麼。許貴站起來從冰箱拿了啤酒給我。回去找我舅。他說,他在上海。我坐著喝完。啤酒真是無話可說的人的飲料。我便懷著這樣欲言又止的念想去倒在地上睡覺。
到了早上夏威夷的日光慷慨的照射在我臉上,我發現了床墊確實是生活必需品。但我們要去坐飛機,要去大島。
大島是一塊塊岩石組成的,是一塊巨大而崎嶇不平之地。我在機場辦好租車,我,許貴和Kaoru便坐入這輛紅色的車子,在這塊火山地上上上下下的前行。左邊是火山岩,右邊是火山岩加入一叢叢的枯草,形態猙獰的荊棘。有時候則相反。我們便沿著這樣的風景持續向前。開車子載著人的感覺很不一樣,他們變成了我的眼和嘴,你看那邊,Kaoru會說,一個屋子,可能有人住。我根本沒看到,我只能僵硬的對著前方。那是一家日本人,我認識他們,許貴會說。或指著一個小店說,這家的香蕉蛋糕還可以。
有時候許貴會在一條雨林般的路上說,停一下。我便在那茂盛的綠色旁不具技巧的停了。許貴會說下車,裡面有吃的。我們便跟著他進了一處民宅,裡面很暗,有個穿長袍的女士,頭髮像綿羊那樣蓬鬆,自顧自地在個大木桌上,做一種搗碎魚肉加上米,用大樹葉包起來煮熟的菜。我們看著她一陣子之後她才發覺我們的存在,然而她還是做著,把一盤裹好,彎著身子放進大鍋裡煮,再慢悠悠的從一個竹簍拿出三個遞給我們,遂在木桌前開了吃。說不上好吃不好吃的,很純粹的食物。那女士還拿了一盤木瓜和芒果來,橘和豔紅色。吃飽了許貴打聲招呼我們便走。
還有時候,許貴會說停下,在一處海岸邊。我們下車,許貴會指出這一處海像碗這樣被礁石包圍起來,特別靜謐,我們就在岸上望著,或直接下去泡泡。浪很緩,水也柔軟。我看到遠處有一處高出水的大礁石,我就發奮向它游過去,當我試著爬上礁石的時候許貴已經在上面,那很粗礪,我爬上,然後Kaoru。然後我們爬踞在上面,像海龜一樣望著海水。海水是這樣,遠看是藍的,近看是綠色的,而你用手舀起來看卻是無色而透明的。那不是很奇怪嗎?
我們的目的地是火山公園。而當我們終於厭煩了從車裡爬進爬出,便直直往那裡開去。路上開始像水族箱一樣招展著巨大樹葉,我打開窗戶,空氣溫熱,葉面潮濕,葉子上聚集著水珠。
車子在某個點被迫停下,我們走動著朝著那走過去,我說的是火山口,從遠遠的便可以看到那一點橘紅色,冒著黑絲的煙。看到有密集生長的竹子,蕨類伸展或緊縮著它們卷曲的葉,看起來像分成三層的蛋糕。
隧道在前面,呈現橘紅色的漏斗狀,許貴,Kaoru ,我魚貫進入。前方是一個大陸團,導遊激昂的用喊叫的聲音介紹,某次的火山爆發,熔岩橫流,從海裡灌注,夏威夷當地人視為女神的憤怒。
地面很濕滑,時而冒出像筍那樣的尖芽,或拔高起來像鯨魚巨大牙齒那樣的物體。我覺得自己像進去某個生物的巨大腔體,潮濕而闇黑,像懷了一肚子的秘密。我們一直走,而不說什麼。在黑中行走的時候,感覺像你失去自己的形狀,原本裝著你的容器消融了,若是把別人的聲音包括進來,成為你的另一個聲音,於是我們便成了一個笛子那樣多竅的樂器,一下從這裡發出這樣的聲音,一下從那裡發出那樣的聲音,這很好笑。
我便在暗中發出笑聲。哈哈哈哈。這聲音傳開,先是點狀的,波波的跳動,然後撞到牆壁反彈,然後撞到牆壁再反彈,整個碎掉,再嘩啦啦的披蓋下來。許貴他們也炸了,送出幾個拔尖的高音,一時之間,水波盪漾,整個洞穴叮叮噹噹的像是要爆了。這讓我想起淹水,小時候的學校淹水,淹到腰部,所有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漂了出來,包括垃圾桶,掃把,和某人的便當。全部人沐浴在世界末日的歡欣裡。
我們奔跑起來。那些聲音和碎片被拋在後面,讓這跑像流星的尾巴一樣長。跑開了一大段,仍是洞穴裡。仍是黑暗和回聲,那彷彿已經不合時宜,而我覺得這裡無窮無盡。腿變得像軟掉的橡皮那樣,我伸手而觸及旁邊的粗糙的牆面,我說Kaoru你不怕嗎,她哈哈說傻瓜才怕。然後我感覺她人一矮,便席地坐下來。
怕不怕,她樂呵呵的笑,我手指觸碰到一個冰涼硬物,張開手握住了一個扁瓶子,我仰頭將內容物傾倒口中,苦辣的酒精熔岩般流過我的喉嚨,也許在我體內也塑成一個粗礪的岩洞,也許也徹底的黑暗而封閉,我閉著眼睛,喝下更多,這岩洞在我身體裡面開始一張一縮,長出了脈搏和心跳。延伸出了枝蔓一樣的手和腳,它們從我的鼻孔耳朵伸出去,踢弄我的鼓膜腹腔,先我一步拖著我跑動,如果這時候你看見我,也許以為自己患了視覺暫留。我動著,前面靈魂出竅一樣幻變出一個稀薄的我,再前面又一個更淡的我。
我摸到我的袋子裡,有盒火柴便把它給點了。火光四射,連岩漿都發抖。火也是搖來晃去,像喝了酒的人,我們圍坐下來,野人一樣盯著火。我們三個頭的影子,在牆面上搖搖曳曳,像從剛才的黑剪下來,貼到牆上。
高中的時候,有一堂歷史課,那老師是少數在意自己嘴裡說出的事情的人,他說柏拉圖說我們人就像活在洞穴裡的野人,背對著外面,盯著火。這時候我倒想起這件事情來,後來柏拉圖是怎麼勸我們給轉過去的我給忘了。
許貴說,再不走天要黑了。我便把火滅了,走起路來。沒有多遠我們走出了洞。洞外是一片熔岩過的荒蕪,石面的僵硬的地,像想像中的月亮的表面,片草不生。以前我小時候有個來家裡幫忙的阿姨,她手臂上就有這麼一面燒壞的皮膚,她有讓我摸過,很厚和硬,你會知道這塊皮膚放棄了。這塊地就是這樣。我看了許貴,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什麼。果然許貴說了,這裡晚上一定有外星人。聽了他這麼說,我臉上就浮起一個現在正看著的天際新月般微笑。
沿路有帶著灰的風吹向我們,帶著火的氣味。如果火也有氣味的話。每當一走路,我就會想起來我有多喜歡走路。剛才的酒已經離開了我轟隆隆的頭,然而遺留下一種把物體放大的效果。我望向哪裡,那裡便那麼逼近我的臉,像透過放大鏡,變得異常清晰。我已經試過了天空,許貴的背,和一片大樹葉。那就像我得按捺住所有的力氣,不去大喊世界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我是說,有時候我真的會有這樣的力氣。
最後我們在一處離海不遠的高地,看著熔岩流入海裡。熔岩堆疊在一起,像巧克力糖漿那樣層層疊疊,最後漫入海裡,冒出冷卻的雲霧,和一叢叢的火。如果你不去問看這個做什麼的問題,我可以站著看上好幾個小時。就像在台北的我爸家隔壁,有個冰店,不時有人進去點個霜淇淋,你看過那東西嗎?拿個尖錐餅在下面繞著,一會便高高的聳立著。我心裡就會有片沒有形狀的雲霧漂起。
傍晚我們在火山公園裡紮營。就像在月亮上建一棟小房子那樣像一群逐火而居的人,許貴和我又升起了小規模的冓火。天空不怪古代人的,是半個碗倒扣著。星星非常華麗的升起來,它們原本就在那裡,只是被白天的亮遮起來,等到燈一滅,它們就自顧自地在那裡。我們就帶了些餅乾和水,條狀的巧克力,此時許貴打開一條,舔著包裝紙上的融化糖漿。Kaoru聽耳機裡的音樂。酒已經太早喝完,現出了原形。我說我去走走,便拿著手電筒照射出一條路來。
地不是地而是凝固的巧克力,凹陷和凸起的縫隙在面前皺折,長出草兩三根,帶著我鞋底發麻,走出幾步後我回頭張望,帳篷還在原地,那兩人維持同個姿勢。我於是走出更遠,月亮高照像一具銀白色的魚,我亦游得不知蹤跡。我越走越遠離,地勢隆起,我隨著往上走上,我極可能漫遊在外太空的某個國度,一翻過山嶺,就是個密密麻麻的外星城,時間是地球的六倍快,或者是不存在。時間不存在,空間不存在,人和人之間用電般的意念溝通,或者不溝通。所有人共用一個巨大主機。意識像水從水庫那樣分流而出,只要你喝了那水你便懂得一切,你若想回家眼睛睜開便是家。不用理由。
我們的旅程結束在一處樹枝環繞的海灘。早上從帳篷裡像地鼠鑽出洞來,背部和地面同樣僵直。睏意像一片濕潤的雲浮在我的頭上,隨時要降下大雨讓我不支倒地。
開始收帳篷是在薄霧的,充滿涼意的空氣裡,收好所有東西坐在車子裡則是在焦躁的鐵的悶熱裡面。車子往前開動像一隻緩慢的獸,剛才甦醒過來,正伸展腿和腰,幾下之後便快速向前躍動。
我們三兩下開出了熔岩區,開出了雨林區,整個公園遠遠的在背後。我開車,許貴坐我旁邊,閉著眼睛,窗戶開著叼著菸。Kaoru在後面,永遠的耳朵裡連出兩條白線。我們經過了高高低低的海岸,經過了一次隧道,一片乾枯土黃的草原,一群沒有色彩的平房。它們那樣用力的擠進我的眼睛,以至於我看到一區藍海在樹木的懷抱裡,我差一點直直開進海裡。
在沙色的沙子上,有三個笨鈍的海龜,趴在沙上休息。我沒有離它們太近,只有從稍遠處看著。它們睜著眼睛看著,好像沒有事是確定的。我等了半天,它們仍一動也不動。我只能放棄它們到了水邊去,水又溫又軟,如果有選擇,我願意躺在水上,就這樣漂流回去加州,而不是擠在臭烘烘的飛機座位上十個小時。
然而我就是擠在飛機上,Kaoru坐在我的後兩排,我不用看便知道她的現況。閉著眼睛坐著,聽著白色的線裡傳來的聲音,像在飄浮。我被迫擠在兩個高大的白人中間,卡在前後左右壓迫來的狹小空隙。關於飛行,就算在飛行中的飛機裡,只能大多靠想像。你說要是我有選擇會如何?如果真能,我想肉身飛在空中,雙臂大開,頭向後微傾,眼睛因爲雲和霧而瞇著,或因為全速在雲和雲之間向前衝撞著,全身的衣服因為撞擊裂成了絲條,但我不理會,我只顧飛著。
我會偶爾往下看看,隔著雲層的縫隙,地面上是深淺不同的塊狀綠色,偶爾是刀疤般的褐色山壑,再偶爾是生長紋一樣的銀白溪流,然而我不在意。原因是,你曾見過飛行的人在意地面上的事嗎?我只有看過地面上的人,像看著隕石那樣,張嘴望著天上的物體,幻想自己也在天上。
我和許貴曾經做過一個計畫,就是要追逐外星人的腳步,像穆德探員。計畫是開車到他們解剖外星人的那個地方,潛入研究室之後再見機行事。
想到這點,我在msn上敲了許貴。他說他待到下禮拜。他還說你知道火奴魯魯和檀香山原來是同一個地方。你不得不說旅行真的會學到事情。
室內電話響。我盯著它滿是狐疑,就像看到芋頭樹結玉米。我拿起來。
我是Kaoru,聽說你買車了?
我操。
我到樓下,Kaoru已經帶著購物袋等著。她說要買菜,於是我只好帶她去買菜。我們齊齊坐入黑金剛而下山,她說怎麼最近沒看到你和許貴,我說他成績不好去夏威夷了。...
推薦序
然後她說,她得走了 蔣亞妮
我一直想看一本小說,沒有誰說愛誰與非誰不可,沒有人啪噠啪噠地掉眼淚數著後悔與不堪,最好也沒有人或狗狗會在故事裡面死掉,沒有國族寓言大江大海,如果可以,它必須還得很好看。
蕭熠的第一本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以六個故事漂動一整座世界,她的世界如琉璃花樽、海洋中的哨子浮標,冰涼卻不是沒有溫度,像初春女人的手,涼玉般熨貼上肌膚。我也想過,能寫出那本我總等待著的小說質地的作家(在台灣當代),大約得先為蕭熠留下一個位置。我沒有等得太久,第一本書出版一年後,她便交出了這本中篇小說《四遊記》,將她的貼膚之手,冷涼冷涼塞進我心縫;將那些四方之地不管遠近,掌中摺疊般拉出一面她的視野,在裡面,我看見自己。
曾經讀到,有人說蕭熠的字感像村上春樹或者黃麗群,大約說得是她的清醒抽離,不涉入也不濫情,有時候我讀著這般形容,卻想到了另一個也喜歡的小說家黃碧雲,楊照曾有話:「讀黃碧雲的小說,要先懂得甚麼是耽溺。」蕭熠卻是反著來的,讀蕭熠的小說,要先懂得什麼是節制。節制字也節制情緒,但不是明明有獸,卻將牠關壓不放,而是把心打得更開,獸便能自由來去,不用對著記憶嘶吼。從《名為世界的地方》走到《四遊記》裡,這本小說召喚的時空鏡頭、語言幻境,更常讓我想起王家衛與賴香吟。那如同咒語般悠長獨白的第一人稱「我」,在加州讀書生活,無聲般穿越漫漫公路與晃蕩長夜,夜行列車往馬里布海灘的山上,或者,如長鏡頭般孤身黑車穿越德州;「我」在打工的超市隔間暗室裡一人沖著相片,「把底片用機器像麵那樣旋出來,戴上手套,把它們分批泡進那些深紫色的湯裡⋯⋯有時候我把照片晾了,便走到超市外面的停車廠站著,我在戒煙,因此拿著汽水。戒煙的理由是省錢,喝汽水則是安慰失落的嘴。」王家衛明明沒有拍過,卻又像有。或是那些人與人之間,本該稠密得像是一場悲劇的聚散,當主角「我」與許貴分開,不管是摯友般的明媚還是情感的曖如鬼魅,所留下密度最濃的字,不過太平洋沿海公路上,如夢之夢般的一次步行:「如果那時候有人和我說,有沒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你現在的生活其實是你真實生活的仿冒品,那我肯定不會承認。然而我得偷偷同意,我時時刻刻假設自己生活在一個偽造的現實裡。」許貴離開加州、許貴回了中國、許貴離開生命。告別是不必寫的場景,該留在小說裡的不過是夏威夷的星空,或只能步行返宿的夜裡所見⋯⋯「回程的路上,一隻鹿從樹林間閃過,眼睛是亮綠色的。海在遠處,起伏著還不睡。」不知那是不是五月?反正季節在那裡沒有意義。
青年的我們,誰都不急著告別,再怎麼決絕地離開,都還以為能再見,因此風雲也變得清淡,卻不是無心。
然而,蕭熠總還是自己的模樣,那些近似都是讀者如我的疊加。《四遊記》是一本無人傷亡,也無半點意願說教的小說;蕭熠使用了詩的語言,如果她是詩人,也是富有幽默感的那種,如同她寫:「在回台北的飛機上我睡得像隻狗,口水流得不知所措。起來口乾得像沙紙。落地天是一個天微亮的天,是前一天的剩餘,後一天的延續。」韻律踏出小步,像一首諧謔曲(Scherzo)。《四遊記》裡的趣味,也延續到小說中的「我」,在一切皆可曖昧的加州陽光裡,性別變得模稜。一開始,放任想像,我以為的「我」是她,因「我」不曾對誰留下性別印記,蕭熠所運用最接近性別闡述的一詞,不過「青年」。她的小說人物,總有一張高深的臉,就像「我」曾這樣被一位英文老師如此問道:「你知道有個字,inscrutable嗎?莫瑞先生突然站起來,在身後的白板上寫,筆發出滋滋的聲音。高深莫測的,就像你的臉。對我們來說,你們的表情都很難閱讀。」小說後段,忽然悟得「我」的性別時,才再悟得性別並不重要,有些思考,在性別發生之前,有些情緒,也比性別重要一些。
我在蕭熠往四方張開的天幕裡,忽然想起原本的生活,曾經僅有過的那一種生活。在她的加州與台灣日夜裡,因為想起,才發現那一直害怕身邊的人忘記什麼的情緒,不過出於自己,在「我」身後,才看見曾經自己的情人。我曾有過一個情人,和小說寫的「我」,過著無甚差別的生活:「洛杉磯的韓國城。有餘錢的時候我會開車過來,這裡有許多東西吃。⋯⋯今天我想坐著吃,便在一個小店前的廣場停了下來。是個媽媽自己開的小店,我某次來發現的。賣牛肉湯飯,炒粉絲,石鍋拌飯之類的東西。那媽媽穿著韓國正流行的金屬色絲襪,腿部像十八銅人那樣亮到會反光,讓我想起我媽。」有人想起媽媽,我想起情人,曾經我們也如此生活,我加入他的日常,唯一不同是牛肉湯飯上桌時,才發現紅通通一鍋燒得熱辣,就像「我」不是我以為的「我」、就像我未曾見到牛肉湯飯前,把它想成了像是雪濃湯那樣的牛骨濃湯。「我看著天色,天空是霧藍色的,邊緣黑下來。再過一會,會換成亮面的寶藍色,亮得讓人心動,就能乘上夜晚的公路。一半是車,一半是尾燈拖得長長的尾巴。」在那樣的藍空裡,駛上通往遠方的公路,忘了是不是同一個情人,也曾輾轉到了孤星之洲、也曾去往總做出海的樣子的密西根湖西側。蕭熠開解得好,就像「幾乎每個人都會有個阿姨在加州」,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如在天色迷離開往遠方的情感,幾乎每個人二十幾歲時,都曾被藍紫色電光閃過腦海:「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預期活到三十五歲。那代表我過了一點成年生活後可以在厭倦前死去。」
小說裡的「我」,曾與人聊到瑞士邊境的強子對撞機,「你知道若闖入強子對撞機裡會怎麼樣嗎?質子會穿過身體像一把無形的利刃將你肢解,不然會死於幅射病。那會慢慢侵蝕你。癥兆是眼前所見的事物都變成藍色。」這讓這本小說,像是成為一種生活的預言。可生活不僅僅是真實的一種仿冒,更多時候,其實是某種生活,會被另種生活本身活生生的吞噬。
我曾與蕭熠在夜裡的台北過街,以及旁人大約也會覺得「inscrutable」的另兩位編輯與小說家。台北的騎樓,應該是打烊後的畫廊門口地上,被放了一大袋那種米香車上才會賣的碎爆米香,妥妥綁上兩個死結,不像垃圾,旁邊一無他物。我們試圖移動過它,猜測它的出現與動機,那個瞬間,連結到了後來讀到的這本小說,竟不知道小說與記憶,哪一種生活才更真實。而那夜星空,是不細看下的炭黑,亞熱帶的深藍,如果我沒有記錯。
有些人的字獻給時間,有些人則為了自我或是更大的記憶,蕭熠則將情感彌封成一整片地景。曾經我以為她所追尋的「地方」,總可以被稱為世界。直到我隨著她的小說,走過未成年的台灣、青春的加州與德州、再跨過日本海與太平洋,來到紐約,通過了四時與四方⋯⋯直到看見她寫下:
有沒有一個地方是那樣澄澈透明的,可以反映出我的樣子,而不嫌棄我不以我為怪。
有沒有一個地方是那樣艱難的我得攀爬滑溜溜的石壁那樣用盡力量站在高處,才能得到完整的樣貌。
有沒有一個地方像一個形容模糊的流沙滲入我的眼睛鼻孔嘴將我吞噬而不留痕跡。
我才讀懂,可能有這樣的地方,更可能沒有。一個只有我們知道的地方,不存在夢或者惡地,只在小說裡。讓我們跟隨小說,感覺一次:「一個量子不管隔多遠,都受到另一顆的牽引,纏繞,騷擾,覺得這我老早就這樣,難道有誰不是被人牽引纏繞而脫離原本航道,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我想像在遙遠的黑暗裡,在不引人注意的距離下,我們倆倆一起,照鏡子一樣的對應著,或轉動,或靜止,或只是反應著而反應,蠢動著,交替著。然後我說我得走了。」走過二十與三十歲,總有一個時間的我們,會回頭對自己說「嘿我得走了」;寫完一本小說,也得跟它說聲「那我走了喔」,然而每個十年的自己總還是彼此牽引,纏繞,對照著順行逆行。就像千萬則小說故事,都在講述與試圖完成同一個故事。
小說的開始,就是結束。如今「我」三十九歲了,游遊四方懸而未決的問題,都被固定在曼哈頓的夕陽裡。我一直想看這樣一本小說,或許是因為,想要看看自己,然後聽她說,她得走了。
(蔣亞妮,作家。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等獎項。著有散文《請登入遊戲》、《寫你》,以及《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然後她說,她得走了 蔣亞妮
我一直想看一本小說,沒有誰說愛誰與非誰不可,沒有人啪噠啪噠地掉眼淚數著後悔與不堪,最好也沒有人或狗狗會在故事裡面死掉,沒有國族寓言大江大海,如果可以,它必須還得很好看。
蕭熠的第一本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以六個故事漂動一整座世界,她的世界如琉璃花樽、海洋中的哨子浮標,冰涼卻不是沒有溫度,像初春女人的手,涼玉般熨貼上肌膚。我也想過,能寫出那本我總等待著的小說質地的作家(在台灣當代),大約得先為蕭熠留下一個位置。我沒有等得太久,第一本書出版一年後,她便交出了這本中篇小說...
目錄
【推薦序】然後她說,她得走了/蔣亞妮
四遊記
【後記】/蕭熠
【推薦序】然後她說,她得走了/蔣亞妮
四遊記
【後記】/蕭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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