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2 假情報
這座城市不算太大，但傭兵公會既然選擇在這裡建立分部，它也的確不算是小地方。午後的城鎮熱鬧極了，馬蹄聲滾過凹凸不平的石磚，小販拉著兩個木輪的小車，叫賣冷掉的果醬餡餅和裸麥麵包，兩份搭一杯甜草藥湯。人們匆忙地從傭兵公會分部門口路過，不會向這個方向投注太多視線。
建築入口在熾熱的陽光中切出一塊陰影。稀疏的冒險者們正將自己擠在陰影裡，罵罵咧咧摘下帽子，露出曬得通紅的汗濕皮膚。
只有一個人和燥熱的氣氛格格不入。
黑髮的年輕冒險者衣著簡單，布料上還沾著乾掉的血漬和泥土。泥土失去水分，變得略微發白，在暗色布料上顯得尤為刺眼。青年正牽著一隻馱滿行李的富勒山羊，規規矩矩地站在角落，遠離了躲避陽光的其他人。
這並不稀奇，八成是哪個剛完成艱鉅任務的倒楣蛋。但那黑髮年輕人的相貌過於出色，幾位正用袖子擦汗的女傭兵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出於某種奇妙的直覺，沒有人上前搭話。
因為熱騰騰的喧鬧氣息在那人面前止步，站在那裡的似乎只是一個輕飄飄的幻影，沒有生命特有的、吵鬧而鮮活的氣息──他連汗都沒有流出一滴。
女士們紛紛嘆氣，遺憾地多偷看了幾秒，繼而轉開視線。
尼莫能感覺到那些好奇的目光，眼下他沒有心情去在意那些不帶惡意的觀察。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全集中在灰鸚鵡身上。巴格爾摩魯仍然躺在地上，鳥眼圓睜，愣愣地翻著眼睛看向他。
安靜地等待了幾分鐘，尼莫吐了口氣，將一動不動的灰鸚鵡從地上拎起，並耐心地重複了一遍：「我可以把你的力量還給你，你不想要？」
「當然想。」灰鸚鵡小聲嘀咕，「可是為什麼？」
它不久前才逃跑，這怎麼看都不是一件值得嘉獎的事情。巴格爾摩魯很清楚，它現在還待在這裡是因為萊特絕對有某種追蹤它的方法，再次逃跑無疑是個蠢主意。既然逃不掉，自暴自棄也姑且算是一條路。
地表這塊血肉遲早完蛋。巴格爾摩魯心疼得要命，但它堅信這只是時間問題。反正大部分力量早就被萊特搶走，如今看來，奪回的希望渺茫至極。
這部分力量的流失已成定局。
就算它是柯瑞文扁蛇族群中唯一的上級惡魔，但深淵如此廣闊，藏起來又不是什麼難事。等地表這塊血肉被破壞了，它絕對要躲藏一兩百年再嘗試前往地表世界。萊特總不至於追去深淵。
恐懼和顫抖已經成為了它的習慣，巴格爾摩魯甚至開始感到麻木。就在它耐心地等著萊特對自己下手時，肥美的餡餅將它整隻鳥砸到了地上。
這個夢挺逼真的，巴格爾摩魯嚴肅地想道。
「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而你現在的力量太過薄弱。」尼莫輕聲說。
「哦。」灰鸚鵡的聲音響亮了些，對現實的否定讓它充滿莫名其妙的勇氣。「我一開始還試圖弄死你。」
「但威瑟斯龐那件事你幫了忙……所以我們扯平了。」
灰鸚鵡狐疑地瞪著那雙銀灰色的眼睛：「那你幹嘛追著我去深淵教會？」
「我們接了弗吉爾先生的任務，我只是想順便跟你聊兩句。」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但你增強我的力量幹嘛？要我保護隊裡那些人類？我跟你說，這件事絕對不可能發──」
「保護好你自己。」尼莫平靜地說道，「以及以防萬一，戰力多一個是一個。」
「真稀奇，你就不怕我恢復力量後換一個軀殼？」灰鸚鵡轉著眼睛，「人類的軀體比鸚鵡方便多了。」
「如果你那樣做，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尼莫挑起眉毛。
灰鸚鵡喀噠合上鳥喙。
「好吧。」沉默了幾秒後，它有點哀怨地嘀咕道，「鸚鵡就鸚鵡，快把力量給我！」
尼莫悄悄動了動手指，再次確認身周的隔音法術足夠穩定：「關於這個，我只知道一些理論……只要懷著『自願捨棄』的心情就可以了？」
「差不多吧，這不是類似於本能的東西？你真的……哎哎哎，你怎麼這麼小氣！」見尼莫咬破自己的手指，它瞬間忘了害怕，聲音登時高了八度。「你就給我一點血？我當時可是損失了──」
「是很少一點血。」尼莫指尖的傷口瞬間癒合，只在皮膚上留下一滴血珠。「不要全部拿走，沾一下就行。」
「就算你是完整的上級惡魔，這樣也算是侮辱！」灰鸚鵡不滿地停在尼莫前臂上，黃色的鳥眼直直瞪著那滴血。
「我在深淵教會確認過，我不是完整的上級惡魔……」尼莫小心地說道。
「真的？哎喲，我就說，人形惡魔怎麼可能存在──」
「……是魔王。」尼莫的聲音更小了。
富勒山羊在幾步外一無所知地反芻，不遠處的傭兵們還在說笑，小販的木車剛剛轉了個方向。灰鸚鵡伸出去的舌頭即將碰到那滴血，卻突然猛地落下，像布匠的皮尺那樣嗖嗖垂落地上。
不正常的紫黑色舌頭垂落了幾乎有一公尺，尼莫挪了幾步拾起舌頭，將血珠往舌尖上極其小心地蹭了一下，然後緩慢地將它塞回灰鸚鵡的嘴裡。他捏著那條僵硬的細舌，決心暫時隱瞞「歷代魔王始終都是同一個」的事實。
兩分鐘後，他終於在盡量不惹人注意的情況下，將灰鸚鵡垂下的舌頭盡數塞了回去，就像將脫出的布條燈芯塞回燈瓶。
效果立竿見影，他能瞬間感覺到灰鸚鵡的氣勢產生變化，如同半死的枯枝重新伸展，新生的葉片開出滿是尖刺的花。它的氣勢活了過來，不再是不值一提的塵屑，尼莫所感知到的那顆黯淡星辰霎時變得熠熠生輝。
「啊。」灰鸚鵡虛弱地說道，兩隻小爪子牢牢抓著尼莫的前臂。「……啊。」
它看上去沒有半點開心的樣子，反而無精打采至極。尼莫不太敢動，他就那麼僵著手臂，任灰鸚鵡在上面搖搖晃晃。
「啊──」灰鸚鵡繼續道，活像變成了一隻烏鴉。它甚至沒有發出尖叫，只是持續無力地「啊啊」著。
「可是我知道你是什麼了。」啊了十幾聲後，灰鸚鵡終於嘀嘀咕咕地說道，「一塊血肉換這種機會，這趟值得。好了，殺了我吧。」
它豪氣萬丈地躺在尼莫面前的石磚上，雙眼緊閉。儘管兩隻腳爪還在抽搐，但看樣子十分堅定。
巴格爾摩魯等了幾分鐘，並沒有等到任何攻擊。它輕輕睜開一隻眼，尼莫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半點怒意都沒有，眼圈甚至有點微微發紅。
灰鸚鵡站起來，帶著豁出去的氣勢揚起腦袋，狐疑地望向對方。
他們就這麼僵持了足足一分鐘。
可能是發現對方真的沒有露出任何殺意，巴格爾摩魯喀吧著嘴，似乎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它沉默地打量了面前的尼莫一會兒，隨後張開翅膀。
它要逃走了嗎？尼莫閉上眼睛，努力壓抑心底漫上的寒意。
灰鸚鵡的確振翅飛到空中。可是和尼莫猜想的不一樣，巴格爾摩魯並沒有飛遠，它只是有些虛弱地飛高──
然後停在尼莫的腦袋上面。
尼莫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完全無法理解巴格爾摩魯的想法了。
「值了。」灰鸚鵡在他頭上莊嚴地說，語調極慢，恰到好處地混合了心如死灰、自暴自棄和微妙的得意。
然後它叼起尼莫的一綹頭髮試探地扯了扯。見尼莫沒什麼反應，它甚至加了幾分力道。
「我真的很強大！」它最終有點破音地宣布。
尼莫一瞬間有點擔心它的精神狀態，隨即他發現它的魔力波動沒有出現異常，它的行為毫無疑問是發自真心。他伸手揪住鳥脖子，將灰鸚鵡從頭上拉了下來。
就像他們剛遇到那陣子一樣。
尼莫將巴格爾摩魯放回自己的肩膀上。
「幫我保密。」他的聲音很低，但語氣明顯比之前舒緩了不少。
「哦。」灰鸚鵡不怕死地梗著脖子，「那個……你能叫我一聲『巴格爾摩魯大人』的話……」
「不。」尼莫堅定地回答，聲音裡終於透出一絲笑意。
傭兵公會分部內，其他人的進展並不算順利。
「……我願意掏出我的私房錢，多少都行，不夠的話我可以寫借據。」安對著公會架設的通訊水晶說道，「回答我，芬里爾，我記得你有孤島法庭的人脈──說到底，人是在我眼前消失的，是我的責任。」
「既然妳都說到這個分上了。」鋼狼傭兵團團長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好吧，我可以幫妳牽線。但這是正式交易，妳得對價格有心理準備。」
「多少都行。」女戰士喃喃說道，捏緊口袋裡的監視蟲屍體。
「妳需要等我一會兒……索恩，索恩！」水晶那邊的聲音變得遠而模糊。
「在，團長。」
「幫我找找之前孤島法庭的任務報告。」
「沒問題。請問那邊的是……？」
「薩維奇，你應該還記得。」芬里爾嘀嘀咕咕地說道，「行了，快點去，她挺著急的。」
安守著通訊水晶整整等待了一個小時，才終於拿到了孤島法庭看守的通訊符咒。她焦急地連通面前的大通訊水晶，舔著有些乾裂出血的嘴唇。
「芬里爾．特洛伊？」一個蒼老難聽的聲音從水晶那邊傳來，「鋼狼又有人要送過來嗎？」
「不。」女戰士小心地清清喉嚨，「您好，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酬勞會由芬里爾．特洛伊轉交給您。」
「噢──是位年輕的女士。」水晶對面的老頭拖著令人反感的長腔，「您想知道什麼呢？如果您的小情人或者誰進了這裡，是不許見面的。」
「我知道，我只需要確定一個人的現況。」安沒有理會對方的調笑，「奧利弗．拉蒙，請您幫忙查一下他的情況，如果有這位囚犯的話。」
孤島法庭的老看守撓撓嵌在臉上的水晶。他扭過臉，掃了眼那個空下來的短期囚室。真要命，他想，守門人這回急得要死，孤島法庭還沒有把相關手續的檔案和資料補完。
萬一對面是哪邊的監察在釣魚，事情就麻煩了，上面絕對會把責任全都算到他一個人頭上。
「有這麼一個人。」他拿腔拿調地回答道，「這個小伙子資料不太全，得慢慢審。您看，我們必須把所有的手續都辦完──」
「罪名？」水晶那邊的女聲問道。
「我可不知道。」老看守咳嗽兩聲，「不過不管犯了什麼罪，他至少得在這裡待上三週……如果這就是您想知道的。」
「謝謝您。」水晶那邊的女士鄭重地答道。
「別忘了酬金。」老看守立即回應。
安斷開了通訊水晶，稍稍鬆了口氣。但她不打算全盤接受一個人的說辭，女戰士快步走到任務臺前，開始熟練地發布任務。
她必須看住奧爾本的囚牢，確保奧利弗沒有被突然轉運過去。守門人雖然插了手，但按照規定，他們必須遵循孤島法庭的流程，否則同樣會被問罪。他們可以晚一點再討論這件事，看看有什麼獲取情報的方法。
另一邊，艾德里安．克洛斯也算是獲得了他想要的。
「關於您委託的任務，目前的情報都在這裡了，尊敬的客人。」女接待員雙手遞過一本厚皮書本，動作輕柔有禮。「公會不對其中資訊的真偽負責，請您仔細考慮，自行採信。」
艾德里安點點頭，雙手接過那本封皮上什麼都沒有的硬皮本。
「您是在挑逗我嗎？」傑西．狄倫捲著髮梢，「我就在這裡，就在您面前，您卻拿著一大疊關於我的資料查看……哎呀，真浪漫。」
艾德里安繼續閱讀著本子上的資訊，頭也不抬。
「聽說審判騎士不會說謊，那麼我要提問。」金髮青年湊得更近了，「您喜歡我嗎？哪怕只有一點點──」
「不。」騎士長認真地繼續閱讀。
「那我要每天問一遍。」
「隨您。」艾德里安對本子中的情報擰起眉頭，往後多翻了幾頁。
目前世道不太平，他很清楚。很多流民出身不明，顛沛流離，他也知道。可但凡是人，總會在這世界上留下些許可被追溯的痕跡。
然而傑西．狄倫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被確定的痕跡，一切資訊都雜亂而曖昧。去除浮在表面那堆自相矛盾的資料之後，餘下的只有一片空白。
艾德里安繼續翻閱著那本資料，試圖尋找更多有用的資訊。
「您真的一點都不熱情，」傑西還在旁邊碎念著，伸長脖子，試圖看幾眼紙頁上的資訊。「我有個好主意，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前任騎士長啪地合上本子，他終於看向傑西，眉頭擰得緊緊的。
「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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