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　我曾經是一個醫生

我曾經是一個醫生，一個死了又死的人，若干年後被一個用心良苦的人遊說，來這裡說幾句話。那個用心良苦的人似乎是一個學者，名氣不大，卻很執著，他常常藉死人說話，似乎死人對活人具有更大的啟示意義與威懾力量。或許他有自己看不明白的事情，於是託夢給我，說事情到了一個嚴重的節點，豪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知道人世間的那點事死人都看得十分清楚，因此希望我和豪見個面，開導開導他；他這樣遊說我，我也應承了。

幾天前我看見一隻鳥從樹上掉下來，起先我以為是果子掉了。山上到處都是樹，經常有熟透了的果子從樹上掉下來。但一隻鳥和一個果子掉下來的聲音是不同的，鳥掉在地上有血濺出來的聲音，還會有血腥氣；果子掉下來的聲音卻是安靜的。我拖著衰老的身子來到樹下，剛站穩，就又有一隻鳥掉下來，這隻鳥摔在石頭上，白色的腦漿讓人十分嗝應。作為一個醫生，我這一輩子見過的血、腦漿、碎肉實在太多了，我在想這些鳥一隻隻掉下來的原因。風雲變化，氣候已不同於往常，那些鳥可能是適應不了氣候的變化；或者空氣、露水、果實和草籽早就有毒，牠們吃了這些有毒的東西，在飛翔的過程中因痙攣而墜落。在牠們裂開的肚子裡，我的確看到過一些奇怪的東西，就像某種噩夢與預言一樣。很快就又有更多的鳥紛紛墜落，一群接一群……。隨後天黑了下來，四周充滿了砰然撞地的聲音。按說這種情況我該下山了，但我實在沒有力氣走那麼遠的路。一個死人要從墳墓中出來已經很不容易，我哪裡還有力氣下山呢？再說一個死了又死的人也不該再操心活人的事情。活人紛紛擾擾，為榮祿而苦惱；可究竟有什麼值得這樣費盡心力的？假如到我這裡來一趟，哪怕什麼都不做，他們都會安靜下來。可那些鳥來過了，牠們卻並不安靜，反而是驚悚的和令人不安的。豪會安靜下來嗎？他出生的時候，我請算命的郭瞎子給他摸過骨相，他上上下下摸索了好一陣子，最後停在後腦勺上。「這孩子是您的長孫吧，他長滿了反骨，凶險得很哪！盡量不要往北邊走吧，往北走犯沖，會有牢獄之災。」郭瞎子的話說得很清楚，可誰能管得住一個人往哪邊走呢？腿長在他身上，命在他頭頂的青天白日上。我給了郭瞎子五斤大米，把他打發了。他走了之後我老覺得有什麼東西讓我不舒服，他的背影似乎一直在對我嘮嘮叨叨。五十多年後，那些鳥掉了下來，豪也許是血腥氣最重的那一隻。

的確，我之前的確是一個醫生，一個死了又死的人。死了這麼些年我應該也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我渡過忘川河，進入了冥界，正當脫胎換骨，我該怎樣介紹自己呢？那用心良苦的人要我出來說話，我又該怎樣說？十幾年前豪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過我，他寫道：

「通過寫作，爺爺的面容變得清晰。否則，他就只是墓地裡的幾根白骨，又空又輕。他的墳墓在一個山坡上。山上長滿了亂七八糟的灌木，墳上長滿了亂七八糟的野草。花崗岩墓碑一直在下沉，歪歪斜斜的，像一個佝僂的身影，殘破的碑面字跡模糊。

我幾次去給他上墳都是陰雨天。他的墳在迷濛的細雨中和一個難看的小土包沒什麼兩樣。再過幾年，這座墳墓恐怕連蹤影都找不到了。雨還在下，記憶中的小城充滿了潮氣，這樣的天氣容易想到死者。可關心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有什麼意義呢？除非自己也面臨死亡。

爺爺在暮色中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戰火，街上全是哭嚎、奔跑的人。很快，他的醫院也燒了起來，他由骰子、美女、江湖遊俠和手術刀構成的世界頃刻毀滅。他只好逃難，帶著八個孩子。現在這八個孩子彼此都沒有聯繫，他們被風吹散了，或生或死，在各自的城市過著自己的生活，他們的下一代更是誰也不認識誰了。

奶奶是管不住他的。雖然他們相敬如賓，但性格迥異。他有某種氣概，喜歡呼朋喚友，千金散盡；奶奶卻喜歡節儉、素樸的閒適生活。

事實上他們曾經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個俊美的浪子，醫術高明，在戰亂年代辦了一所醫院，卻在戰火中燒毀了。一家人向南逃難，直至被山裡的土匪抓住，才在一座邊城安定下來；之後又辦了另一間診所，被打成反動醫官，在一條老街上不斷地被人押著遊街。他在顛沛流離中讓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念完大學，成為他一生之中的榮耀，也成為他耄耋之年最沉重的擔憂與嘆息。

家裡還保存著他兩張照片：一張很年輕，意氣風發，像蔣介石那般俊朗、精神、信奉三民主義；另一張已是中年，身著長袍，端端正正地和奶奶坐在孩子們中間，身後是一張牌匾，匾上寫著『雪療西醫診療所』。他看見一家人充滿希望地活著，似乎很滿足──一個浪子的歸宿，有一種模糊而可疑的幸福。

即便在逃亡中，他也經常想念他曾經喜歡過的女人。她們面容生動，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夢裡。果然，奶奶一死，一位曾經的紅顏知己便到了他的身邊。那個時候，父親已被打成右派，叔叔和姑姑們都在外地上學。他們回來探親，他讓他們叫她媽媽。他們一個個都叫了，只有最小的叔叔不叫，一個人在院子裡哭。夏天他躺在一張躺椅上，抽著水煙，仰望著湛藍的星空，想著他的幾個孩子和幾個女人。

他死的時候濕漉漉的老街上擺滿了花圈。花圈被打濕了，空氣中瀰漫著紙花和雨水的氣味。他的八個孩子一個也沒有回去，他們在不同的城市，相隔千里，忙著各自的事情。我十三歲，也沒有回去，在另一個城市的醫院裡養病。

之後母親交給我一部辭典，是爺爺臨終時留給我的。辭典早已發黃、殘破，但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我帶著它走了很多地方，卻從來沒有用過。我用一部舊辭典幹什麼呢？辭典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爺爺卻給我留下了和他一樣多舛的命運。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命運是和別人一樣的，但也沒有什麼不同。」

嘿嘿，小兔崽子，我得說他寫得還真不錯，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我的一生，還寫了我死後的境遇。看來他一直在冥想我，正如我一直在一旁看他。我看著他又到了一個艱難路口，他充滿疑惑，慢慢向我走來……。也許通過冥想我們可以更加瞭解。

他的那篇短文包括了幾層意思。首先他說我曾經是一個醫生，辦過一所醫院；他保存了我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後面便是醫院的牌匾，上面有他的父親、叔叔和姑姑。我們看上去充滿希望地活著，一家人對生活似乎也很滿足。另一張是我的單人照，看上去氣宇軒昂，有堅定的理想和信念。接著我的醫院在戰火中燒毀了，我進入了戰亂年代。在漫長的顛沛流離中，我堅持做了一件在他看來意義重大的事，那就是無論打仗還是逃亡，我都堅持讓孩子們念書，以至於他的父親、叔叔和姑姑們都上了大學。他把這件事當作是我一生的榮耀。最後我死了，很多人都來弔唁，濕漉漉的老街上擺滿了花圈，人們似乎都很懷念我……

真該感謝他，他簡略的文字會提示我，讓我逐漸恢復記憶，也使我的形象更加鮮明。可是除了描述與懷念，他並沒有向我提出什麼問題。他甚至有言在先：「關心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有什麼意義呢？」是的，關心一個死人的確沒有什麼意義，他很誠實。所以我對他到這裡來，我能說點什麼是有疑慮的。一個死人能對活人說什麼呢？生者不關心死者，死者其實也不必關心生者，陰陽兩隔的事情，誰也操不著誰的心。但我還是願意和他聊聊，他要是有什麼問題要問，情形就不至於太糟，至少他在尋找答案，我當然也會回答。

§　豪

跟許多人一樣，他也做過噩夢；那個時候年輕，從夢中醒來甚至會哭。現在他幾乎每天都做噩夢，他在一團渦流中掙扎，不知嗆了多少口水。水嗆進他的氣管和肺部，讓他隨時都可能爆裂。他同時也被無數無名的水草糾纏，那些黑色、褐色、深藍色、翠綠色、粉紅色的水草纏住他，使他像一頭捆得結結實實的怪物（你可以想像一頭脹鼓鼓的豬嗎？）。這幾個月他變得不認識自己、討厭自己，經常半夜醒來搧自己的耳光。現在他邊搧自己的耳光邊拍打窗戶，同時對著夜空吶喊。他的窗戶在一家酒店的四十八層，從四十八層往下看，車流閃爍著刺眼的白光、紅光和黃光，形成了一條既溫柔又暴戾的河流。他正在與這座城市終結最後的關係，成為一個自行失聯的人。這座不眠的城市如此冷漠。他繼續拍打窗戶，可窗戶鎖死了，酒店一直都在防備客人跳樓。它曾經發生過自殺事件，不想讓自己再陷到麻煩中去，也不想讓謠言和壞消息驚擾到客人。他會從窗戶跳下去嗎？不！無論多麼絕望他都不會。這個世界還沒有人能證明死了比活著好，沒有這樣的例證，他也不想成為見證者，何況什麼也證明不了。他只是在拍打窗戶而已，跟幾個月前在看守所拍打牆壁一樣。那個時候他寫過一些詩。

§　後記

這是我寫得最糾結的一部小說，從二○一七年開始，斷斷續續寫了五年。二○一九、二○二○年幾乎不敢動筆。我曾一度以為寫不下去了，因為害怕，因為遲疑，也因為好多東西還看不明白；可它幾乎已經是一本我必須每天面對且無法趕走的書。害怕且猶豫要不要寫下去的根本原因在於我不斷在問：人，人性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寫道：「渣是這個時代最本質也最具普遍性與代表性的人類狀態。整個人類都碎了，遍地成渣，撿都撿不起來！……」我並不是最早更不是唯一發出這種警示的人，類似的句子在艾略特的詩中俯拾皆是。但問題從未像今天這樣嚴重過，也沒人把渣當作一本書的書名，當作是最具普遍性與代表性的人類狀態。

寫這本書幾同於把自己的心剖開、切片然後觀察、自嘲、分析……，正如批評家唐明先生在評論我的另一篇小說時說的話：「它充滿了絞刑架下的詰責與拷問。」通過一顆小小的卻又無比複雜和滄桑的心，我試圖想完整地看一看人性到底有多黑暗、多骯髒，又有多變態、多分裂；我想要看清楚，看它到底碎到了怎樣的程度！渣，從來就不是一個形容詞，它不是一種比喻，不是我們在打比方、舉例子；它也不是一個名詞，雖然它是，首先是一種物理狀態，但顯然不止於此，它甚至不僅僅是一種精神與心理狀態。是的，它是一個動詞！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它的動作與聲音。可怕的是，作為一個動詞，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讓它停下來的方法；因為它的主語已經喪失，高貴的主語令人痛心和絕望地不在了、缺失了。這個主語不只是你、我、他，也不只是我們、你們、他們。它不是某個個體、組織與國家，而是人，是人類！人不在了，人類正在空缺，這正是問題普遍存在和日益嚴重的原因。喪失主語的動詞是可怕的，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主體性力量可以管控它、制止它。所以，我怎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服內心的恐懼，毅然決然地堅持寫下去呢？直到寫這篇後記時，我的身體變得如此僵硬，思緒卻又如此澎湃。

《渣》最早的出發點是猥瑣。我曾藉其中的一句話表達過我的初衷：「我所寫的那本書，它唯一的主題乃是猥瑣，我要寫盡一代知識分子的墮落。」猥瑣當然是渣最基本的構成因索。猥瑣，在我看來，乃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普遍、最深刻，也最致命的根性，它比阿Q精神要更廣泛也更深入地影響了我們的民族心理。阿Q精神不過是自欺與麻木，可有時候它甚至還勉強算得上是一種臨時的、局部的、管點小用的精神療法。可猥瑣卻徹底侵蝕了我們的人格與心靈。這個世界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遍地猥瑣，它既是我們的近現代史，也是我們的當代史。如果不承認或者不敢面對這一點，我們的人格就將永遠也不會健全，我們的心靈也將永遠不會健康，我們將永遠走不出來，更不用說以善良、美好的步伐進入人類文明的殿堂。毫不誇張地說，只要猥瑣的人格還如此普遍地存在，則無論我們的經濟發展到什麼程度，我們都斷無和諧與幸福可言，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文明世界的信任與尊重。

在近五年的寫作過程中，這個世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渣在我心裡隨之也突破了猥瑣的主題邊界，突破了知識分子的範疇。它當然還是一部寫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書，也是一部幾乎是萬箭穿心的、寫盡猥褻心靈的書。但是它的主題及指向已經令人悲傷地擴大到了整個人類。遍地成渣是人類的現狀，是人類最大的現實與危機。改變組織、社會乃至於國家容易，改變人格、人性與人心尤為困難。連接人心的各種主題、工具、價值觀和方法論幾乎全都斷裂了；我們藉此獲得榮耀、自信、團結與信任的力量幾乎全都瓦解了，那些曾經那麼強大的宗教力量、道德力量、美的力量、家族的力量、社會乃至於國家的力量正在全面瓦解。國家行為、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變得像小丑似的弱智、愚蠢、不美好、不可靠及不可信任。渣不僅遍及所有領域，也在否定、嘲笑乃至於消滅數千年業已形成的文明，它每天都在以各種方式嘲笑我們──看看吧，整個人類文明，包括令人驕傲的印度文明、古羅馬古希臘文明、華夏文明……，全都如此不堪。從某種意義上講，渣正在成為我們每天都身陷其中的咒語與厄運。如果沒有更大的勇氣與智慧，沒有更廣闊的視野與胸懷，沒有更多的愛、更徹底的改變，那麼我們的文明就真將不堪一擊。

從《赤腳狂奔》、《一小片浮雲》到《懸空的椅子》，從《一片海灘》、《時間的傻姑娘》到《渣》，我通過詩歌、小說、電影劇本，也通過繪畫、影像和裝置，用將近八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個階段的創作。正如唐明在〈時態悖論中的一副手銬──關於唐寅九自選詩的芻議和思辨〉一文所說──

「它們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創作體系，上述出版物所呈現的主題，可用癢、疼、渣、花園概言之；它們既是心靈的體驗也是一系列動作。其精神上的關聯甚至可以用一串連貫的動作來描述──癢，然後撓，然後引發疼痛，然後撕開、碎裂乃至於遍地成渣，然後重構，以花園安身立命。癢是長篇小說《一小片浮雲》的核心主題，也是唐寅九創作的出發點及初始概念，所對應的詞包括疏離、無端、荒謬、難受、叛逆、反抗。在唐寅九的文本中，撓與撕開乃是掙扎與反抗，癢有多深入，抗爭與疼痛也就有多深入。有意思的是撓與撕開都是自己與自己發生的事情，帶有明顯的自省性、自虐性與唯一性。這是唐寅九式的內省與批判，他將刀尖從社會、政治、歷史的外在層面指向了複雜而內省的自身，且刀刀見血，直見性命。」

在〈人類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文明週期〉一文中，我曾闡述過我對人類未來的基本判斷。我一直在觀察也一直在思考，但未能找到解決之道；《渣》當然也承擔不了指點迷津的重責。正如我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

「他在某個夜晚寫下了這本新書的書名──《渣》，這個詞是這麼些年他和許多人生活的本質，是刻在墓碑上的字，是風中的斷裂聲，是紛亂的影子與世界的尖叫，是靈魂深處的怪力亂象……。他將繼續沿用具有宿命性質的毛文體，以斑剝牆壁上滿是漿糊味的大字報的文風，揭露黑暗世界的陰森與猥褻。」

至此我的寫作將暫停一段時間，我所關注的另一個重大主題──《花園》，將通過更多元、更具實驗性的視覺語言來呈現，它關乎我們是否能夠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安身立命。

我相信任何一種希望都將經由碎裂與消亡並在混亂與不確定性中產生。

唐寅九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寫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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