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一九八七〉

1.
我的一九八七年，開始於一個傳言中的喪禮。
前一年聖誕節的鈴聲中，班上一個名叫謝彩文的同學去世了。新年假期裡大家竊聲竊語地問：誰去？誰代表？班長站出來宣布了時間和集合地點：導師會去，希望各位幹部也都要到。我是學藝股長，但我還是沒去，當時有關死亡的任何事物仍然被謹慎隔離於我的生活之外。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喪禮，西式教會的也好，傳統吹吹打打的也好，母親自小就把我遠遠地抱離在人群之外。長大之後，母親仍然沒有確切告訴我這其中到底存有什麼禁忌，但是，每自喪禮返家，她總是很快洗澡洗髮還洗衣裳，她的舉止神情讓我覺得死亡非比尋常。
至於謝彩文，學校裡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但是，也從來沒有人理會她。我想，她之所以惹人注意，是因為她那又矮又胖，曲扭得讓人覺得其中必有病因的體態，事實上，護理老師曾在私下提過可能的病名，只是誰也沒用心在聽，反正病就是病，在我們那種專出美女、才女與財女的明星女校裡，像她那樣的存在是很少的，沒有人有興趣和她來往。直到她消失的那一天以前，一直是我坐在她的座位後邊，每天苦惱於她的髮味，因為她有一頭誇張的、油膩膩的捲髮。
那一天下午，午睡剛醒的第五堂課，記憶中教室瀰漫一種昏睡的氣息，彷彿大家都還在打盹，只有教地理的韋老師好脾氣地在念那日復一日的老講義：長江以南是紅壤，秦嶺淮河以南是紫棕壤，以北是黑鈣土、栗鈣土、漠鈣土……
忽然間，前座的謝彩文舉起了手臂，我清醒過來，聽見她說不舒服，請求老師讓她到保健室去。
「很痛嗎？」韋老師關切地問：「要不要叫同學陪妳去？」
教室一片沉默。對坐在後頭的我來說，那片沉默如此巨大，但是，眾目睽睽之下，我仍然掙扎著不願公開表示我對謝彩文的友好。
終而她撫著肚子自己走出去了。
那天不過是個一如往常，慵慵懶懶的午後。那天中午，謝彩文一如往常，回頭探探我便當的菜色，試圖與我多搭幾句話。我記得那天她問的是撲克牌到底有幾種花色。那時候我們數學課剛開始教排列組合，撲克牌的圖案可能數是常見題目。謝彩文說她怎麼都搞不懂，我給她說明了一會兒，發現徒勞無功，原來她連撲克牌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改天我拿一副撲克牌來給妳看。」我記得我這麼結束我與她的對話：「到時候妳自然就懂了。」
我沒想到，我不會再有機會拿撲克牌給她，那天下午之後，這個叫謝彩文的女孩再也沒回來過。
然後，大家就說她住院了。然後，死了。
我很震動。死了？我看看她的座位，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與我如此親近。
喪禮過後，我的座位前移一格，每天坐在謝彩文的位置上，起立，敬禮，坐下。
「謝彩文的死是一件令人非常遺憾的事……」導師在班會上說：「我希望大家有什麼問題或想法，隨時來找老師談，不要放在心裡，此外，身體健康要特別留心……」
「倒數第一七七天。」導師看看黑板邊的數字：「我希望各位同學絕對不要功虧一簣，因為，能參加大學聯考說來也是各位的幸福，妳們要知道，像謝彩文，就無法像大家享受這種幸福。老師最後一次去看她，她還跟老師說，想回來上課，否則會趕不上進度，謝彩文說，她就是要考大學，她要趕快好起來回來考大學……」
說到這裡，導師停頓了好一會兒，全班都明明白白看到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扶扶眼鏡，再清清嗓子，然後，她把教室從左到右打量一圈，鄭重地結論：「我希望，各位同學要加緊用功，這一年再拼一拼，上大學妳們就自由了。」
上大學就自由了。上大學就自由了。當時我們每一個人，包括老師，都深信不移地念著這個紅蘿蔔般的咒語。上課，下課，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很清楚自己若是落了榜，必然得往補習班去，想到這點，我很警醒，因為那種走道永遠冒著尿臊味的地方，我想我是怎樣都不要去的。
我變得很用功，找重點，編筆記，畫地圖，聽寫背誦，通通自己來，唯一外援是我參加了一種叫做通訊教學的東西，他們會定期將教科書的重點整理寄來，並按進度寄來模擬試題，要受試者聽令行事答完寄回。隔一陣子，他們會把成績寄來，並同時顯示該成績在所有參加者的排名數。這個東西很有趣，想要有效，就是得自我督促，確實闔書作答。學校裡我的成績明顯進步，但我並未對人提及通訊教學，更實際說，高三一年，我過得很封閉，除了自己與計畫表的對話，很少認真與人談過什麼。我想，除了書裡的文字與符號，我並沒有注意到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不，以我當時的智識，是不足了解的吧。
然而，這樣的我，在聯考中取得了好成績。

2.
小鎮的夏季總是豔陽高照，因而我的膚色看起來是那麼明顯地比他們黝黑。我深深覺得自卑，穿著白色的衣裳，坐在角落裡，默默聽課。
然而，我很快感到無趣，盡是一些艱澀或說笑的字彙，或是，他們互相說著祕語，彷彿這樣的體驗是大家都知解，這樣的暗指是大家都明瞭的。我覺得喪氣，我只有十八歲，他們講的內容，我不完全懂。
我離開教室，登上我的腳踏車，決定自己去閒晃。
太陽仍然豔麗，這是小鎮裡最好的大學，滿校園都是綠意。我路過看見幾個貌似文藝隊的人在鳳凰樹下抽菸聊天，我拆下胸前的學員證，故意繞過去聽他們說些什麼。
「聽說這是唯一沒有發生槍殺的城鎮。」
「全是望族仕紳的後代嘛。」
「我看解不解嚴這裡都沒什麼變化。」
說話的男人穿著紮皮帶的短褲，腳上是短襪加休閒鞋。他們不停地拭著汗，受不了小鎮酷暑的模樣。
有人在走廊上搖鈴，是文藝隊下課的表示。他們站起來離開，教室裡也釋放出零落的學員。這是一群由外地文人作家學者所組成的文藝團隊，這個夏天選定小鎮辦一年一度的研習活動，要讓南台灣愛好藝文的人有親近作家或習作的機會。我是在聯考之前報的名，兩週前收到密密麻麻的課程表和營區圖，興致勃勃騎著腳踏車來，但才一天下來，已經有點提不起勁。
我踩著車子離開營區，決定翹掉今天後兩堂課。我沿著熟悉的路徑在校園裡散心，然後往校外書街去。
在我常去的書局裡，遇見韋老師也恰巧在那兒。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很高興：「好久不見了，畢業生。」
韋老師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老師。早在高二他教我們地理之前，我就已經認識他。他是學校的圖書館室主任，我經常去借書便見熟了。圖書室裡還有一個黃先生，是成日都在那兒的。我問：「黃先生好嗎？」
「很好，很好。最近學校給我們派了台冷氣，他可樂了。」韋老師說話還是一樣的腔調：「我跟黃先生說妳考上好大學了，不信，他說妳成天窩圖書室看閒書，怎麼可能考好大學呢。」
我笑笑：「老師來買什麼書？」
「就是翻翻，暑假淨待宿舍無聊。妳呢？考完試不去外頭跑跑？」
「跑過了，一身汗，不如來這裡吹冷氣。」
「妳這孩子就是愛看書，還好，學校總也考上了，妳們班好像考得不錯？」
「嗯，百分之七十都上榜了吧。」
「很好，很好，哎……」韋老師忽然嘆了一口氣：「就可惜妳們班上那個謝彩文，年紀輕輕……」
我有點意外韋老師忽然提起謝彩文，事實上，這半年來，我已經快把這件事忘記了，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導師同學間也不曾在聯考前後提起她。不過，與韋老師一聊，我才知道，從前謝彩文常常在午休時間跑去圖書室讀書。
「她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死呢？」我大膽地問。
「肝吧。」韋老師解答了我的困惑：「自己和家人都太疏忽了。」
臨別的時候，韋老師送我一本《沈從文自傳》，說是給我當畢業禮物。我很高興地收下，韋老師在台灣沒有子女，有時對學校裡的學生很好，我答應日後回來小鎮有空就去看他。
晚餐之前，我騎車回家，或是出於歉疚或懷念，整條路上我不斷想著關於謝彩文的事。比如說，每天早自修前，經常看見她站在樹下背英文單字，她非常用功，但成績還是不好，所以，她總過分算計她的時間與分數，因而便更惹同學討厭，一聽到謝彩文的名字就煩……然而，今天，關於謝彩文這個名字，想來想去只剩下過去的零碎記憶，我一點都不需要猜想以後她可能起怎樣的變化，成為怎樣的人，因為她死了，關於她，就是已經完全停止了，我這樣想著，不知道這樣是不是理解了死亡……

3.
兩天之後，我重返文藝隊，參加結業式。許多學員簇擁著要和老師照相，當我坐在班上席位的時候，他們大多不認識我，因為自那天下午蹺課之後，我就沒再回來上課了。
那天晚上，整夜我仍然在想關於謝彩文的事。那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我似乎不曾那樣入神地思想過什麼。先是具體的回憶漫無秩序地在我腦中穿來游去，接而我發現自己在擴張想像更多關於謝彩文的材料，甚至我開始串連她與他人的關係，編織她生活裡的情節與情緒——我不得不說，那是一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幻想之旅，白天課堂上那些作家學者所說的材料、語言、形式、主題等等，我都未盡明白，但我依然衝動地陷在一種組織的挑戰中，我坐在書桌前，整整兩夜將腦中蔓生的思緒編寫成具有故事外貌的文章。
謝彩文成了韋老師隻身來台之後所收養的女兒。然而，畢竟是異樣的血統罷，韋老師那文人的教養怎麼也傳承不到謝彩文身上，且謝彩文那日趨病態肥胖的外貌，讓韋老師愈來愈難以面對。日久，韋老師毋寧是灰心的了，甚至，望著這樣不相同且不美好的女兒，年老的他益發懷想起自己生命曾經擁有過的美麗事物，如他故國家園的晨曦，如他春天般的年輕愛人，他遙念著過去的美好，對眼前窘促的異地生活感到極端地難受。
謝彩文再如何不敏銳不細心，也能察覺到父親疼愛的不再。每天放課後，她依舊到圖書室等候父親一起返家，相對於父親的冷漠，同室黃先生的看護無疑顯得十分溫暖，甚至少女謝彩文進而幻想愛情的成份，她不能清楚地拿捏到黃先生不過是基於一般對少女的愛護，且其中還夾雜著討歡上司韋先生的私心。
故事就這樣醞釀著，直到某一日，黃先生要調職離開這小鎮的學校了。少女謝彩文感到即將失去生命的依偎，在圖書室裡說出她的心事，然而，對方告訴她，在現實上她是完全地想錯了，語氣裡掩不住流露出奚落的笑意，甚至黃先生將這愛想轉告了韋老師，使得謝彩文遭受到一頓較死還難堪的斥責……
那是一個短短數千字的故事，除了人稱、場景堪稱屬實之外，其他可說是完全虛構，且那些人物的生涯、性格與夢想，於我也幾乎是完全陌生的經驗，然而，我兩個夜晚卻伏在桌前，寫得如此投入，甚至我還因著那文字的氣氛而兀自感動莫名。第三天，我帶著那篇故事去參加文藝隊的結業式，並因此達成了繳交小說作品的規定。

推薦序
與世界摩擦生愛的人們

◎張亦絢

長年以來，賴香吟的作品得到的待遇，都令我有種感想，就是人們對其「讚譽有加，卻了解不足」。——怎麼會這樣呢？如今我有一個還算輕快的想法，我想是因為她的小說在看似清晰的表面下，蘊含著層層疊疊的伏流與暗門，論者敏感其豐富，所以稱道，但又因為批評的形式或篇幅，往往濃縮了內容而提要——而我自己讀賴香吟的心得就是，她的小說是最不可濃縮的——就像建築物一般，只說它的門窗怎麼行！若用鳥瞰也不對，鳥瞰怎麼能感受所有轉彎與角落……
《春山文藝》問我參與「賴香吟專輯」時，原本的提議，是問可不可以寫「賴香吟論」——最後我決定寧可對少數文本亦步亦趨地精讀。並不是我不認為以賴香吟長年給出的風景，不應該有一篇「賴香吟論」，而是我覺得若不先試試「反濃縮」的閱讀，未必能夠充分保存「小說的滋味」。偶爾遇到有人寫信問事，我答「請讀賴香吟某篇」，來者往往馬上說「沒錯！」——顯見文學圈普遍對她的作品熟悉——可是因著什麼奇怪的因素，不是那麼容易「叫出記憶」。幾次我只唸出小說篇名，大家就興奮成一團，各自訴說心得——我見證了小說家本人不知的榮耀與幸福：賴香吟的小說早已是一代文學人的守護精靈，如同親密友伴，也如同成長中的併肩者。

1.多皺人物的黑色原初感
我當時選來細讀的五篇小說，也收錄在《島》這本小說集中。根據其篇名有年份的特質，稱其為「年代五書」。閱讀這些小說，實有莫大的樂趣——很少有人會說賴香吟是幽默的，因為在她的小說裡，看不到俏皮話或明顯的笑料，但細察之下，不管是「拿病逝同學寫小說」的高中女生新新、「控訴不平等時夾纏上戀人怨」的楊其明、或者「老愛到與自己政治立場相左對象」的老鹽，賴香吟構築的人物通常都置身某種荒謬當中——暴露這些「可笑復可哀」，並非沒有一種薄如利刃的「大逆不道」黑色原初感：微惡也微妙。但賴香吟的人物很少只是心理的不變造型，它們會延展——因此，上述三個人物也會讓我們看到「幼稚染上了滄桑，暴烈蒸騰出柔嫩，練達的側面是深深的苦惱」。這種人物內在的多皺多褶繁複性，是賴香吟作品的渾厚基底。

2.解除符號膠著的小說心智
在同時，在迎向負載往往太過膠著符號意涵的政治事件時，小說家還開鑿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過程」。如果只是循著非常傳統的讀法，往往會對文本處理「大歷史」的距離或比重，覺得若有所失，有時也對其彷彿驚鴻一瞥的出現，發出若有所憾的疑問。事實上，我們很難，甚至不太應該拿歷來所謂「大敘事（家國）與小敘事（個人）」的彼此抗或相互扶持，來套在賴香吟的小說上。如果只以尋找「政治事件」的文學（或正或負）意象來框架，注定會有近乎空手而回的感覺，甚至懷疑小說家的惜言如金，是缺乏誠意還是藏了玄機。
事實上，我們是遇上了非常沉著與獨特的小說心智：賴香吟的例子，揭示的是「文學既不被公共記憶綁架，也不把公共記憶當作踏板」的第三種取徑——後者是矜於反動與自戀，前者會流於熱血與附屬——這兩個問題，分別是台灣書寫，作為遺產尚薄的嘗試，不時出現的困境。也因此，我一直以為，在賴香吟的「方案」裡，飽藏有復振政治與歷史小說的精湛技藝示範。

3.失意卻磅礴的史詩壁畫
當我初始以「（不放棄）失意人」起筆討論賴香吟時，某個閱稿者曾略表詫異，可能覺得「失意」二字太過負面——但我還是想提醒，正因為並不受「正／負面昂揚鮮明形象的誘惑」，賴香吟的小說才充滿了幽微的張力。而「失意」除了格格不入，另一種說法則是，他們本身是「有意（思）」的——心有所向且「有話要說」——如果有機會的話。
〈情書一九九一〉是這個特質最磅礴的一篇，在它之前的〈野地一九八九〉雖如同憂鬱前奏，即便結尾在放棄補習上大學的楊臨玉對著電影《悲情城市》而哭自己，通篇還是有種詼諧曲般的苦樂參半。而在它之後的〈喧嘩一九九四〉則轉入更加沈鬱——諸篇皆有可觀，但〈情書一九九一〉，不單是以第一人稱的日記體撐起，在筆調上的跌宕，可說「哀怨出了高度」，幾乎令人咋舌稱奇——若說它的內容，更是讓我覺得，對任何有意回顧台灣社會記憶的人來說，可說是針針見血的錦繡（史詩）壁畫。小說真正寫出的是，農家子弟大學生劉其明體驗到的國家暴力，及其暴力如何漫溢到自我認識與情愛關係中。
劉其明不只在五二○警察鎮暴農運當時「叫不出來」──更令人駭異並不得不深省的是，在即使親如男女朋友的關係中，同坐在中正堂時，如此的「啟蒙震撼」，也沒有被說起。在〈後者將至〉這篇文章中，我側重檢視小說給出九○年代台灣社會「厭農」與劉其明作為「國家孤兒」等現象，但就五篇連作，還有幾點想說。

4.從語言感覺掌握解嚴
首先，它們是「從語言感覺掌握的解嚴經驗」——轉眼之間，今日台灣的青壯族群，已是「不但從未歷經戒嚴，也不曾親臨解嚴」的世代。理解或對話這個文化的任務，無論是只交由歷史學者的提綱挈領，或是通俗娛樂的官能速成，其實都「若非危險，也有不足」。後者訴諸的刺激，有時過於浮面，前者的重心則放在事件脈絡，較難顧及個體性的經驗與困惑——五重唱連作按時序出現了五個台灣歷史事件：解嚴、觸及二二八的電影《悲情城市》上映、戰後最大農民運動520、第一次北高兩市市長選舉與台灣第一次總統直選與中國飛彈恫嚇——每個事件本身固然重要，但在賴香吟筆下，是每個時期的「語言現象」而非只是「行動」，是為重大事件——我想，這個絕佳的敏感度，非僅對文學人是驚艷的啟發，對任何人文社科學門的研究者來說，也不容忽視。——我想到的是，比如史學家莫娜‧歐祖弗（Mona Ozouf）透過閱讀小說，分析法國舊制度與大革命兩者，藕斷絲連與彼此借調的現象——台灣解嚴與法國大革命性質未必相類，但在「劇烈變動」一事上，卻有雷同。
為什麼「語言感覺」在戒／解嚴這個分水嶺上重要？這必須追溯威權時期對語言管控的嚴密、異議的入罪化與官方說法的唯我中心——簡而言之，在〈虛構一九八七〉這篇小說揭露的時間點上，台灣的公共語言資產，嚴重靳傷於威權導致的型態與深度的貧困。威權時代的敏感詞或禁制語，在解禁後，對聽與說的人來說，仍帶有刺耳的陌生感——如同不屬於自己的外國話。而賴香吟所選擇的人物，用最日常的比喻，他們都是「在麥克風旁邊（沒拿麥克風）的人」——既深切感到新的話語權降生，又不安於「自我聲量的無所適從」——即便在〈喧嘩一九九四〉中，老鹽的酒後滔滔，會令我們覺得他「把自己說得很流暢」，不像貫穿諸篇的新新，體現了較多的窘迫——但對他的挑戰依然存在，因為他「自我對話」的浩蕩，伴生的是「對象對話」的挫敗。
更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偶有輕嘲與自曝其短，這些人物更常是語言不順的克服者，而非局外人——比如〈野地一九八九〉中，臨玉對電影《悲情城市》的「出入游離」，如琥珀般保存了一種不倚賴智識卻豐富、被排除卻自發「挪用語言」為己所用的慾望。是我認為寫得極為深刻的一幕。——如同漣漪外擴，從升學制度下的文藝營女生，到身處歷史場景交錯的滯留外國者，無論時空大小長遠，賴香吟既不淡化各式困難，也不輕看任一努力，這些「尋找自己聲音的人物」與寫出他們的小說家，容我略動情地說，實是感人甚深。

5.因為摩擦，所以強大
至於這五篇小說，如何透過形式上的靈活與準確，使我們得以盤整以二二八為代表的歷史創傷所造成的「二次傷害」，以及透過此「二次」認識「一次（傷害）」，此處不再贅述。我想再補充一點：用一個最中性的字眼描述這幾篇小說，那就是存在人們與世界的「摩擦」。而「摩擦」具有兩面性——它既是齟齬、違和與損傷，也是生熱，可以創造出火花，甚或火炬。——「摩擦」，或許比「和解」或「理解」，更好地傳遞了文學或文化的創生精神。賴香吟的小說，就是這種兩面性的並駕齊驅，這也是它們為何如此堅韌與強大的原因。

〔推薦序〕與世界摩擦生愛的人們／張亦絢

蛙
戲院
上街

虛構一九八七
野地一九八九
情書一九九一
喧嘩一九九四
婚禮一九九六

野鳥
歌亞
台北的滋味

島
熱蘭遮
雨豆樹

〔初版後記〕告別九○年代
〔新版後記〕前史或中斷

島（2022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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