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誕辰120周年紀念經典版
讀完《沈從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世界並沒有那麼多陰暗跟頹廢,在整個變動的大時代裡,生離死別變得那麼天經地義不可選擇,像河水湯湯而流。
讀完《沈從文自傳》,我知道怎麼拍電影了。
──侯孝賢/導演
王德威/中央研究院院士
白先勇/作家
朱天文/作家
林懷民/「雲門舞集」創辦人
侯孝賢/導演
馬世芳/廣播人、作家
黃春明/作家
蔣勳/作家
──感動推薦(依姓名筆畫排序)
《沈從文自傳》召喚這個世紀的城市鄉巴佬,到那個文學原鄉沉澱塵慮,再回想所來蕭瑟之處。
在喧囂蒸騰的時代,沈從文的作品是一帖能讓人鎮靜舒緩下來的良方。
──范銘如/專文導讀
沈從文作品意涵淡遠,深邃雋永,融合成長經歷、不隨俗的人生觀與文學堅持,描繪鄉土,筆調直率,野趣橫生,粗礫中散發著美感,為中國現代文學開創出獨樹一格的鄉土抒情流派。
《沈從文自傳》合《從文自傳》與《邊城》於一帙:
《從文自傳》從童稚打架、逃學起筆,到入伍當小兵,復又棄軍從文,上北京求學,一心成為作家。說曰自傳,其實不過年方二十,流離的傳奇故事蘊藏無盡的熱情,從而激起面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樸實文字的背後隱伏著傷懷悲痛,亦見證記錄了大時代的變遷。
《邊城》描繪自然純樸的湘西風土人情,藉由天真的船家少女翠翠所經歷的愛情悲劇,田園牧歌般的邊城世界,表現出人性的真摯與苦澀。
作者簡介:
沈從文
本名沈岳煥,湖南省鳳凰縣人,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生,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逝世。
沈從文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少年時即入伍受初期軍事教育,二十歲赴北京,於一印刷工人處讀得報刊雜誌而始試筆寫作,早期作品刊登於《晨報副刊》;隨後結識徐志摩、胡適、葉公超等,而為「京派文人」之一員。抗戰前後任《大公報》與《益世報》副刊編輯;一九四九年後,文學創作斲斷,然仍於任職歷史博物館導遊與貼標籤雜役之餘,從事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卓然有成。
沈從文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多產的作家之一,一生創作的結集約有八十多部。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龍朱》、《旅店及其他》、《石子船》、《虎雛》、《阿黑小史》、《月下小景》、《八駿圖》、《如蕤集》等;中長篇小說《邊城》、《舊夢》、《長河》;散文集《從文自傳》、《記丁玲》、《湘行散記》、《湘西》;論文集《廢郵存底》、《雲南看雲集》;學術著作《唐宋銅鏡》、《龍鳳藝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
章節試閱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隻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喫,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即已跟隨了兩個姊姊,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麼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簞捲好,同春捲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後來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後雇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分。但初上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故比較其餘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後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實行砍去我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即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彷彿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給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分經驗。他以為我不拘做什麼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讚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尊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一種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領導我逃出學塾,儘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彙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各處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裡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度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硃筆寫一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現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喜歡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製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需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我職務上學好過什麼。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自從逃學成為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麼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裡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麼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裡去,那些廟裡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裡。到了那裡,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麼事皆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麼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麼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人,你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裡玩。若無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裡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託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裡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擱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做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纍纍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像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麼異議。現在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託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裡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舖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裡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舖,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儘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舖,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裡儘剃頭師傅刮頭。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
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裡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須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舖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魔鬼,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裡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訂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麼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一兩分鐘,看他們貼金,傅粉,塗色。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籃,裡面放兩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拏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人從那方面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不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裡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裡,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捲,書籃頂在頭上,一隻手扶書籃一隻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裡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生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舖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用厚背的鋼刀破蔑,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這種事情在學校門邊也有,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舖,製鐵爐同風箱皆佔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隻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鎚,把鐵鎚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裡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機器的製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舖,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乾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檯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喫我,隨便喫我,好喫!」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點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繫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待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湧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
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巴掌大的活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裡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裡田塍上各處皆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裡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裡草裡,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裡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裡,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裡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裡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
這不是冤枉我的一句話,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也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一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用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
「老弟,老弟,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裡,不許哭,不許喫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姊姊方面得到充飢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喫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絕不為經驗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裡的李子枇杷,主人拏著長長的竹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喫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麼茨棚裡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裡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分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人的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瞭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瞭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裡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淋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牠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刺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裡時,夜間我便作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裡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裡去。
在我面前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弄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作夢。
照地方風氣說來,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照例也必須強悍一點,因此各處方能跑去。各處跑去皆隨時會有一樣東西在無意中撲到你身邊來,或是一隻兇惡的狗,或是一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一個野一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也總得帶一削光的竹塊,好好的插到褲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軍器。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你能幹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時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鬥,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極多,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之一個說:
「要打嗎?你來。我同你來。」
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被他打倒,你活該,只好伏在地上儘他壓著痛打一頓,你打倒了他,他活該,你把他揍夠後你當時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你,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伴同行,到什麼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鬥,應戰你得喫虧,不答應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面奚落,頂不經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人雖小,到什麼地方去我總不嚇怕。到被人圍上必須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佔點上風。有時氣運不佳,無意中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喫過一次虧,不是一個小孩,卻是一隻惡狗,把我攻倒後,咬傷了我一隻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皆不怕誰,同時又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並且互相皆逃過學,便有無數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可是自從被那隻惡狗攻倒過一次以後,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
至於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在大街上決鬥本不算回事。事情發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也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於毆鬥的人物,在當地另成一組,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後也就漸漸消滅了,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格,風格中最重要的一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一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皆住在城南鄉下,離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裡差一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裡第一天,就看見鄉下人抬了一隻死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有一個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長寧哨的鄉下,從那裡再過十里便是苗鄉。表哥是一個紫色臉膛的人,一個守碉堡的戰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後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兵在苗鄉有點勢力,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帶一隻小雞或一點別的東西。一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歡喜他,覺得他比鄉下叔父有趣。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隻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喫,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即已跟隨了兩個姊姊,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麼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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