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錄影帶 Father’s Videotapes

【自序】
童年無憂
口述：登曼波 採訪整理：白樵

童年無憂無慮，滿愉快。
不像有些人在觀展後預想的那般沉重。
我出生於東勢，一個山裡小鎮。靠林場，
得經過一條橋才能抵達。距離雪山極近的客家小鎮，彷彿結界，將許多事物封印。大埔腔。許多人訝異居然有年輕人能講瀕臨絕種的客家腔調。我阿嬤中文不好，總用客語溝通。我爸是家裡唯一離開這小鎮的；其他人不是務農、工廠作業，就是郵局公務員或廟公。以前景氣沒那麼差時，有人經營小賭場、KTV，多為八大行業系統。許多人被困在那裡。平輩中，我也是唯一離開、到城市念書的。
記憶是累積。漸進式拼湊才得以完整。我以前無法完整描述，可能現在的生活能讓我跳出來以利回憶。我一直整合作品，呼應記憶。很多老家的東西我留著，這些東西是回顧的觸發物。
它有時間感，某種順序。攝影給予記憶一個重新檢視、觀看的機會。整理作品時我深覺，自己有個內化的檔案夾，我知道每項作品不同的重量、分量，它們都被歸類在不同的感覺裡：有些屬於親情，有些很私密，有些具備訊息，理性，感性。我很清楚在不同時間該拿出什麼，好呈現在觀眾面前，好讓我的脈絡在不同時間點，甚至年代能重新被檢閱，回應當代提問。
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光，斜射。我們家獨棟，半磚半鐵皮，兩層。有窗簾，採光良好。記憶裡對光的印象滿深，還有阿嬤的聲音，她必須親自叫我起床我才會醒。親戚中我是唯一有單人房間的小孩。國中前跟阿嬤睡，之後有自己的房間。十五歲前的家屋裡充滿聲音，大家庭分棟相鄰隔音不好。習慣、共存後，會忽略談話內容。我從小知道這房子是多人共存的空間。
當時，三十多人彼此相連、綑綁。
我童年是孩子王，總是故意撩別人玩，召集所有小孩。我表演慾很強，堂哥拿BB槍射我，覺得我很三八。我會逼大家陪著唱歌，我用房裡的冷氣誘拐他們，開個人演唱會。長大後被說當年根本就是《哆啦A夢》的胖虎。玩捉迷藏時，遊戲重要關卡是我用立可白寫的「美」。無尺度捉迷藏，可以跑到鎮上任何地方。
像阿嬤一樣，我有個怪癖，可能與小時候情節相關。我爸常不在家，我們想留住他給予的任何書信與物件。
申請替代役時，很多文件我爸不管，每次辦理時我都需要很多很多的解釋。阿嬤提醒我有些事她無法代勞，她閱讀能力有限。她的擔心是overthinking，但緊張會傳染。我的不安全感顯示在保留東西的強迫症上。總沒把握可以完成事情，所以留存證明。像領養證，當年申請補充兵等等，我都留。其中也有很多是阿嬤幫我保留的。
會不會哪一天，這些事不成立？
因為生活使然，我不丟，把它們留在一個環境。剛開始不覺得這是素材，決定創作是因為出社會拍完電影、透過商業工作累積自信後，有sense去評估，我才回頭去歸納這些有重量的材料。
這本攝影集《父親的錄影帶》，便是自2019年首次同名個展以來，與其衍伸作《父親的錄影帶＿碧而不談》、《複寫：認同＿父親的錄影帶》三部曲的收納，與整理。
第一卷錄影帶：探索
國小二、三年級時就覺得自己是男同志，那時對同學有感覺，但不確定。國中有「異男忘」的《盛夏光年》般劇情，已確定自己的慾望。
真正的性經驗是在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後，小鎮災後封閉。大夥住帳篷、空曠地或打通鋪。那時我仍是孩子王，帶同伴探勘倒掉的百貨公司與民宅。
有遠親住深山，當時擔憂道路阻斷，移至市區。他是我堂哥的表哥。他們家做機車行，他跳八家將。其實就是流氓、小混混。
他大我兩歲，以前偶爾出現，搗亂。我們本來不熟，這群遠親通常滿崇拜我爸，因為他的角色：出外人、做黑的、賭場那掛。遠親知道我爸有名，respect。地震那年秋天，大人們瘋狂聚賭，像過農曆春節。我們小孩冒險，看電視，打通鋪睡覺。他睡我旁邊，喜歡弄來弄去，發現我有生理反應後很好奇，便持續在被子裡撫摸。
這段關係持續一段時日，直到結束避難，我們分別返家。在一個光線猛烈，太陽瘋狂的日子，我們往更深的階段探索。他知道我想要但不敢講，還很機車地慫恿我先去買菸。我猜他那時候有性經驗了，他叫我幫他吹，我拒絕。他的很大，我們沒戴保險套，沒做完，痛，最後草草了事。當時覺得做了壞事，會得病，我馬上洗澡，在阿嬤的浴室待了很久。
那時父親常消失，總是隔天才知道他不在了。
探索他房間的過程是漸進式的。
我習慣去他房間拿錢，逐步探索。我爸房裡的設備挺好，他懂享受，用好床單，高掛天花板的音響，配有DVD與VHS錄影帶播放器。
我每次想看A片便翻父親的收藏。
先是異性戀色情片，後來發現他的同志色情片收藏。那時只覺得他什麼都看。後來往深處探，在很horny的狀態下，愈看愈不對勁，發現影片裡定點腳架拍攝的環境就是我爸房間。
確認後，發現是他本人。他也有跟女子的性愛片，但我第一次看到的，是他與男性發生關係。覺得一切很sick，很震撼，不知如何消化。
沒有憤怒，很難形容。一方面覺得噁心，卻又無法屏蔽這線索，想知道更多。這經驗並未帶來創傷，因為知道自己也是同志，好像能理解父母為何不婚。雖然日後處理許多衍生出的事情時，會覺得為什麼我要負責？愈來愈不爽。會angry。好像會怪罪父親，卻又合理化他的不平凡。他情非得已，就是這麼做自己，從事自覺壯觀、大器的事。他看外頭的世界，有中國夢。小鎮裡父親是異類，還曾開過一間名為「國王」的酒店。
國三時我看片頻率太高了，有天下午他敲我房門，跟我說，要看的話別看他拍的錄影帶。他遞給我一片男同志色情片DVD。
「好玩就好，不要當真。」他說。
高中進入體制後，開始意識到自己私生子的身分，進而解構這角色。進入群體後我尋問，但像找到藉口發洩。大學後，我與母親六年沒聯絡。她會不定期匯錢給我，但有時我得打電話提醒，我對這身分很尷尬。高中以後，父親徹底崩壞，他可以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阿嬤2018年夏天過世。這件事至今我還無法消化。應該有部分是因為此事，促使我做個人作品，我爸那張黃夾克拿九重葛的肖像照片就是在喪禮時拍的。同婚抗爭時期，我與父親的相處密集。阿嬤過世後，年夜飯的氛圍也不太一樣。許多親戚開始改變說法，問我要不要帶伴侶回來，時代想法改變，我也不用再演戲了……（全文詳見書）

【自序】
童年無憂
口述：登曼波 採訪整理：白樵

童年無憂無慮，滿愉快。
不像有些人在觀展後預想的那般沉重。
我出生於東勢，一個山裡小鎮。靠林場，
得經過一條橋才能抵達。距離雪山極近的客家小鎮，彷彿結界，將許多事物封印。大埔腔。許多人訝異居然有年輕人能講瀕臨絕種的客家腔調。我阿嬤中文不好，總用客語溝通。我爸是家裡唯一離開這小鎮的；其他人不是務農、工廠作業，就是郵局公務員或廟公。以前景氣沒那麼差時，有人經營小賭場、KTV，多為八大行業系統。許多人被困在那裡。平輩中，我也是唯一離開、到城市念書的。
記憶是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