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一個被消失的德國少年

得獎紀錄：★ 1972年美國圖書館學會．巴特德爾翻譯獎（Mildred L. Batchelder Award）
★ 德國青少年文學獎入圍
名人推薦：黃星樺｜「衣櫥裡的讀者」podcast主持人
──專文推薦

江玉敏｜英國社會企業憫研顧問Humanity Research Consultancy創辦人
吳宜蓉｜歷史教師、作家
洪世芳｜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
神奇海獅｜歷史作家
許書寧｜圖文創作者
黃哲翰｜國際新聞專欄作家
劉維人｜自由譯者、作家
寶島少年兄｜七號、宜蘭
──鄭重推薦（以上按姓名筆畫排序）

「宛如青少年版的《一個德國人的故事》，同樣具有『經典作品』的...

1. 序幕
不知是誰給他取名為「波利卡普」。反正只要它還主宰著我們的花園前院，就一直保有這個名字。
波利卡普穿著一條綠色的長褲和一件紅色的背心，頭戴一頂尖尖的藍色帽子。它的左手插在長褲口袋裡，右手握著一根長長的菸斗。它就這麼站立在草坪中央，宛如享受悠閒時光般的凝視前院。
波利卡普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所在的位置。如果草長得太高擋住了視線，讓它看不見花園圍欄旁邊的大理花。房東太太就會拿著草坪剪刀跪在小草地上，把草莖修剪成火柴棒的高度。
房東雷施先生本人只有在盛大的假日才會露面，前提是如果天氣晴朗的話。這時他會緩步一直走到前院的中央。雷施太太緊跟著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以後，他就會氣喘吁吁的在波利卡普──他的花園侏儒──旁邊坐下來。肥嘟嘟的雷施先生總是在椅子上坐滿整整一個小時，看著外面的街道，並且打量路過的行人。接著他會站起身來，繞著波利卡普轉一個圈，然後喘著氣又回到他的屋子裡。直到下一個假日來臨為止，他就只是隔著窗戶來觀看波利卡普、前院和街道。
雷施先生不僅僅是房東而已。他起初擔任游泳衣推銷員，但這麼多年下來，他已成功躍升為批發代理商。如今是他讓別人為自己工作。他本人則坐在電話機旁邊，從那裡掌管著生意。雷施先生終於能夠進行「統治」了，而且他讓每個人都體會到這一點：他的房子是他的領地，業務代表和房子內的住戶就是他的臣民。
我們住在一樓。或者不對，那時是我的父母親住在一樓。我的父親失去了工作，因此當我要出生時，他原本已經打算跟雷施先生換一套比較小的公寓。
一九二五年的時候，大多數德國人都不再有儲蓄了，因為他們才剛剛經歷過惡性通貨膨脹。想在短時間內找到一份有報酬的工作，機會十分渺茫。貧困與失業肆虐各地。
於是我出生以後，我的父母親就更加憂心忡忡。因為我也要吃東西，還必須穿衣服。
剛好在我生日後的一個星期，弗里德里希．施耐德也出生了。施耐德一家住在同一棟房子裡，比我們高一層樓。施耐德先生是郵局的公務員。我的父母親本來跟他不怎麼熟。他早上出門前往辦公室的時候，會親切的跟別人打聲招呼。晚上回家途中，他也同樣親切的招呼致意。但大家只是偶爾彼此交談幾句而已。
施耐德太太是一位深色頭髮的矮個子婦女，讓人看見的次數更少。她購物或打掃樓梯的時候會出門一下，然後又立刻消失在公寓裡。她遇見了人就微笑問候，但她從未在戶外停住腳步。一直要等到弗里德里希和我在短時間內相繼來臨，我們的父母才變得越來越親近。


2. 馬鈴薯煎餅
母親和我還坐著吃早餐的時候，施耐德太太按響了門鈴。她必須去市政廳辦理事情。但在那段時間內，她既不願意讓弗里德里希獨自留在家中，又不打算帶著他出門。於是她問道，是否可以讓弗里德里希過來我們這邊。
我的母親回答說：「您儘管帶他過來吧，這樣他們兩個人就能一起在這裡玩了。」
半個小時後，弗里德里希已經站在房門裡面。我們互相認識，但因為我們曾經吵過架，所以儘管弗里德里希已在樓上生活了四年，卻從未進過我們的公寓。
我岔開雙腿站在房間門口，而房裡擺放著我的玩具。母親的勸告完全無濟於事，我就是不肯離開原地。我充滿敵意的看著弗里德里希。我可不想跟他分享自己的玩具。
弗里德里希先是盯著我瞧，然後背靠著玄關的門，蹲了下去。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根手掌長度的樹枝狀物體，開口表示：「我爸爸去過黑森林，從那邊給我帶來這支笛子。它是杜鵑笛！」弗里德里希開始把玩短笛，並且吹出一聲「咕咕」。接著他把笛子從嘴邊移開，對我笑了笑。然後他又重複這個遊戲。
弗里德里希每吹響他的「咕咕」一次，我就會更靠近他一步，直到我就站在他的面前為止。
弗里德里希又笑了起來，還把杜鵑笛塞入我的手中。
起初我什麼都不明白，只是默不作聲的呆呆望著弗里德里希。然後我恍然大悟，二話不說就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從玄關拉過來再推進門內，一直走到我的玩具前面。我告訴他：「你可以把它們拿來玩。」我只搶救了我的玩具熊，帶著它爬到床邊的一個角落。我在那裡開始吹杜鵑笛，咕咕咕咕的吹個不停。
弗里德里希首先打開了我的積木盒。他試圖把所有的積木堆疊成一座塔樓，可是塔樓一次又一次的倒塌下來。起初這還很有意思，他為此放聲大笑。但他隨即又生起悶氣，開始咒罵那些木塊。最後他乾脆把它們全部推倒，並且另外再尋找一件玩具。他發現了我的小卡車，便把積木堆放在裝載平台和拖車上面，然後駕著滿載的卡車在房間內彎來繞去。
此時我已經厭倦了杜鵑鳥的叫聲。不熟悉的吹奏動作更讓我的下顎疼痛不已。於是我放下笛子，從玩具櫃裡拿出火車來。
弗里德里希把鐵軌遞給我，由我把它們組裝起來。接著我們在鐵軌上擺放車廂。
我讓弗里德里希為火車頭上鏈，因為我的火車頭裡面設有發條裝置。
火車開動了。
如果要讓火車停止不動，我們就必須趴著跟在後面滑動，並且撥弄駕駛室內的一根操縱桿。但大多數時候火車會自己停下來，因為發條已經鬆了。起先我們把乾燥的板栗放在車廂上，玩運送遊戲。然後我向弗里德里希示範如何讓火車脫軌。我們一起製造了鐵路事故。
最後我們玩得精疲力盡，懶洋洋的躺在地板上仰望燈光。積木、鐵軌、板栗、火車車廂、舊布條和紙屑散落在我們周圍，布滿了整個地面。只有我的玩具熊直挺挺坐在角落，審視著這片混亂。
母親突然走了進來，邀請我們跟她一起做馬鈴薯煎餅。
我們家只在特殊場合才會出現馬鈴薯煎餅。那是父親最喜愛的一道餐點。當母親製作馬鈴薯煎餅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過來幫忙。通常是由父親將馬鈴薯刨絲，我來切洋葱，弄得淚眼汪汪。
父親不在家，所以這回是我把削好皮的馬鈴薯塞進刨絲器，由弗里德里希轉動手把。母親自己切洋蔥，因為她擔心手搖香料刀會弄傷我們。於是換成我們在馬鈴薯糊上面撒麵粉，並且加了一小撮鹽。我們對自己的表現感到非常驕傲！母親把平底鍋放到火上。我們則走近爐子以便看得更清楚。沸騰的油已經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馬鈴薯麵團下鍋以後，便開始吱吱作響。廚房內煙霧瀰漫，聞起來很香。母親把麵團翻了個面，讓另外一邊也能煎熟。等到馬鈴薯煎餅的邊緣呈暗褐色、接近中間的部分變成淡褐色、中央的淺紅褐色轉化為灰綠色，就大功告成了！
弗里德里希得到了第一塊馬鈴薯煎餅。
母親表示：「很燙！」
弗里德里希把馬鈴薯煎餅從一隻手扔到另一隻手。
我從他手中搶走那塊剛煎好的餅。
弗里德里希又把它奪了回去。
我們扭打起來。
母親破口大罵。
鍋裡的油炸開了花。
馬鈴薯煎餅落在地板上。
然後我們達成協議：弗里德里希咬一邊，我咬另外一邊。我們便以這種方式吃掉了所有的馬鈴薯煎餅。
那是一場盛宴！最後我們又累又飽的靠在爐子旁邊的牆壁上。
母親說道：「你們連一塊都沒有給爸爸留下來，真可惜！」她把平底鍋清理乾淨，然後對著我們說：「你們看起來太可怕了！你們必須去浴缸好好洗個澡。」母親接下來說的話，淹沒在我們的歡呼雀躍聲中。
我們在浴缸裡面嬉戲喧鬧、放聲尖叫、呼嚕作響、嘶喊狂嚎、撲通落下、潑濺水花，並且哈哈大笑。
母親拿著抹布從浴缸頭到浴缸尾來回走動，忙著擦拭地上的水漬。
直到從樓下傳來了敲打天花板的聲音，我們這才安靜下來。
母親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洗得乾乾淨淨。但光塗抹一次肥皂是不夠的。只有等到第三次沖掉身上的泡沫之後，才有辦法重新辨認出我們原本的膚色。
我還在浴缸內潑水嬉戲的時候，母親已經在照看著弗里德里希。她一面把他擦乾一面笑著說道：「好吧，小弗里茨！你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猶太人！」


3. 白雪
我說：「媽媽！雪下得這麼漂亮。我真想出去走走！」
母親從廚房回答道：「我相信你所說的話。可是我的孩子啊，現在應該先把工作做完，然後我們再走去雪地。」
花園前院淹沒在雪中，只有波利卡普的藍色帽尖從皚皚白毯探出頭來。房門與花園小門之間的石板小徑，仍然原封不動的閃閃發亮。
雖然片片雪花平靜而均勻的繼續飄落，雷施太太還是出門來到前院。她用一把鏟子刮除石板上的積雪，把它拋向已修剪過的玫瑰灌木叢那一邊。她清理了整條小徑，不斷把白雪堆到花壇上，形成一條長長的雪丘，從房門一直延伸到花園小門。接著她又走回自己的住處。
我喊道：「媽媽，雷施太太把雪鏟掉了！」
母親笑著說：「你不必擔心，還會有更多更多的雪下下來呢！」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弗里德里希朝著花園小門走去。來到外面以後，他同時用兩隻腳跳進雪地裡。他戰戰兢兢的邁出很大一步，並轉過身子，彎腰看著自己的鞋底印記。然後他挺直身體，盡可能的把頭往後仰，張開嘴巴讓白雪落進去。他甚至還伸出舌頭來捕捉雪花。他就這樣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忙著吞雪。接著他又回頭觀看自己的足跡，同時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他開始在雪地上踏出一條小徑。走路時雪花飛舞極其壯麗，弗里德里希最後乾脆拖著腳走路，於是片片瑞雪如雲朵般的在他周圍盤旋。
我問道：「媽媽，弗里德里希已經在玩雪了。還需要等很長的時間嗎？」
母親回答：「你必須學會等待。要多一點耐心啊。」
施耐德太太輕輕關上了前門。她一看見弗里德里希在隔壁房子的前面玩耍，便躡手躡腳從後側接近了他。弗里德里希還來不及發現自己的母親，她已經用雙手把雪花撒到他的頭上。
弗里德里希尖叫著抖了抖身子，並四下張望。當他看見自己的母親正朝著他扔出更多白雪的時候，便笑嘻嘻的彎身閃躲。他張開手指來保護自己的臉，接著猛然向前一跳，站在他的母親面前。他把頭藏到她的外套下面，並且緊緊抱住她，藉此避開那一陣暴雪。
施耐德太太蹲了下去。她笑著把弗里德里希按在自己身上，並把雪片從他的外套拍掉。然後她抓住他的肩膀，與他在雪地裡跳起舞來。
我懇求著：「媽媽，施耐德太太也和弗里德里希一起待在雪地。就讓我們下樓去吧！」
母親嘆口氣表示：「小傢伙，別折騰我了，我正在加快速度呢！」
施耐德太太從路邊左顧右盼，先確定街上沒有車子。然後她跑了一小段路，隨即橫向滑到馬路對面。她如此重複了三四次，直到可以辨識出滑行的軌跡為止。接著她又走了幾小步、跳上滑行軌跡、伸開雙臂，並且平穩的在堅實雪地上滑動。大家可以看出她有多麼樂在其中。當她再一次滑動時卻變得搖搖晃晃，還失去了平衡，以致她的雙腳騰空而起。咕咚一聲！她已經跌坐在雪地上了。她放聲大笑，繼續坐著不動，要等到弗里德里希準備拉她的時候才站起身來。弗里德里希也被允許溜冰，但他沒有辧法做得跟他的母親一樣好。助跑之後，他將雙腳並排放置，而不是一前一後。結果他的雙手在空中划動。幸好每次在他摔倒之前，他的母親都扶住了他。
我央求道：「媽媽，施耐德一家人正在溜冰。快走吧！」
母親很不甘願的回答：「等我沖洗完畢我們再走，溜冰滑道不會那麼快就溶化的。」
弗里德里希用乾淨的積雪做成許多個小球，並使盡全力把它們捏緊。做出來的雪球就堆放在我們花園小門的前面。
施耐德太太也製作了雪球。她將自己的成品堆放在對面的人行道上。由於她的動作比弗里德里希來得快，還能助他一臂之力。
接著，他們兩個人開始打雪仗。弗里德里希站在我們這邊的街道上。但因為他扔不了很遠，她的母親就移動到馬路的中央。雪球飛過來飛過去。弗里德里希率先命中目標。當他的母親彎腰撿起新的彈藥時，弗里德里希的雪球在她背上炸開了。緊接著，弗里德里希肚子上多了一個白點，顯示出他母親的雪球爆裂之處。弗里德里希和他的母親因為撿拾、閃躲、拋擲而變得滿臉通紅。看他們興高采烈樂不可支，讓我沮喪的說著：「媽媽，他們正在打雪仗，我實在很想去那邊。」
母親安慰我：「孩子，我馬上就好。然後我們就可以出門了。」
弗里德里希的母親找到一個積雪很高的地方，又揉捏出一個雪球。但這次她把雪球重新放回積雪中，小心翼翼的繼續用手滾動它，在乾淨的雪地上越滾越遠。小球很快就不斷變大。施耐德太太不時停止翻滾，把沾上來的白雪拍打壓實。
弗里德里希起初只是跟在他母親身邊好奇的觀望。然後他突然跑開，也找了一塊沒有人踩過的新鮮雪地。接著就像他的母親那樣，也開始把一個小雪球滾動成一大團雪。
施耐德太太首先完成動作，有了最大的一個雪球。她使出渾身解數，把它牢牢固定在我們家門前的人行道上。為了把雪球的頂部壓平，她甚至還坐了上去。然後她把弗里德里希的雪球拿過來，放到自己的雪球上面。她用白雪覆蓋住兩個球體之間的接縫，並且把所有的地方都拍打得光滑圓潤。
我喊叫道：「媽媽，他們正在堆雪人！」
母親安撫我說：「好的，好的，我就過來了！」她拿出我的厚重冬鞋和外套，幫我穿衣服的同時，跟我一起看向窗外。
施耐德太太和弗里德里希此刻正滾出兩根冰柱，要做成雪人的手臂。弗里德里希把完成的兩條手臂遞給他的母親；施耐德太太則把它們放到雪人的胸部。這顯然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雙臂一次又一次的脫落下來。
我的母親說：「你瞧，雪還一直在下著呢。」她把羊毛圍巾繫到我的脖子上，再用力的將毛線帽拉下來蓋住耳朵。這是我第一次被允許戴上母親為我新編織的連指手套。母親把我從上到下審視了一番，點點頭說道：「現在我也來打理一下自己，然後呢？──就到雪地裡去啦！」
之前弗里德里希為雪人的頭部滾雪球時，施耐德太太在我們的垃圾桶內翻找。她發現了一些煤渣、馬鈴薯皮，以及一個打破的啤酒瓶。弗里德里希把雪人的頭部滾到她腳前。她高高舉起起那個大雪球，將它放在雪人的頂端。然後她把瓶頸鑽進雪人的臉來模仿鼻子、把煤渣按下去當作眼睛，並且用馬鈴薯皮塑造出耳朵──滑稽的褐色耳朵。
母親跟在我的背後，準備出門，「我已經完全就緒，我們可以走了。」她眺望街上說道：「一個漂亮的雪人！只不過它還缺了頂帽子。」
施耐德太太似乎也還對她的雪人不很滿意，把它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接著她搖搖頭、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而後走進屋內。
弗里德里希在雪人身上這裡修改一點，那裡修改一點。他撫平了雪人的一側並且撐起右臂。然後他轉身看著房門，慢慢的走向他的母親。
他在花園前院瞧見石板小徑旁的雪丘。於是他爬了上去、陷入其中，並且笑著踱步穿越高厚的積雪朝著房子走過去。
這時我們聽見樓下有一扇窗戶猛然打開。雷施先生咆哮著，使盡全力大聲怒斥：「你啊，你這個猶太兔崽子，別碰我的玫瑰花叢！」
我的母親往後退了一步，說道：「過來吧，離窗戶遠一點！」

1. 序幕
不知是誰給他取名為「波利卡普」。反正只要它還主宰著我們的花園前院，就一直保有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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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納粹時代生活：從一個德國青少年的視角看待集體迫害
黃星樺（「衣櫥裡的讀者」podcast主持人）

如果你穿越時空，來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的德國，你會願意配合納粹的政策，和其他人一起迫害猶太人嗎？
如果你的答案是不會，那再請問：如果你因為經濟蕭條而長期失業，家庭的重擔即將把你壓垮；但這時你發現，只要加入納粹成為黨員，就有機會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甚至還能迅速獲得升遷，請問你會願意入黨嗎？
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偶然發現你樓上的鄰居在家裡藏匿了一位被四處追捕的猶太拉比，你會願意冒著連累家人的風險，協助樓上鄰居掩護那位猶太拉比嗎？
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集體性迫害和系統性大屠殺，當然是極其瘋狂、極其殘忍的，但正因為它太過瘋狂和殘忍，如果你和我一樣從未親身經歷過歷史現場，或許會覺得很難想像：究竟什麼樣的人會願意支持希特勒？究竟什麼樣的人會願意成為納粹黨羽？
如果你曾經對這些問題感到疑惑，那麼《弗里德里希》這部小說，或許可以提供一些線索，幫助你想像納粹時代德國人的生活，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弗里德里希》這部小說的敘事者，是一名出生在一九二五年的德國青少年，而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住在他家樓上的一位同齡猶太青少年弗里德里希。
在小說中，當弗里德里希因為身為猶太人而遭受欺凌時，敘事者確實曾經為了好友挺身而出，但是，敘事者同樣也在時代氛圍的影響下，加入了「德國少年團」，和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學習崇拜希特勒，並且聆聽鼓吹反猶主義的演講。一九三八年，當惡名昭彰的帝國水晶之夜爆發時，敘事者甚至也參與其中，和「大人們」一同闖進猶太人的房子，用鐵鎚搗毀了猶太人的家。
身為讀者，我們不得不問：一個在大多數時候都展現出友愛、願意為朋友挺身而出的敘事者，為何竟會參與這樣可怕的反猶行動？
《弗里德里希》說故事的方式，或許提供了一部分的解答。小說完全依照時間順序講述，從一九二五年一路寫到一九四二年。在這樣的時序安排底下，我們更能體會到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可說是一段「溫水煮青蛙」的過程。迫害剛開始時，或許還有一些人願意為猶太人說話，但是當歧視性、迫害性的法律和政策一次次的頒布，歧視和迫害的力道一點一點的加重時，人們也就慢慢的失去了警覺。當歧視猶太人的言論和行為已經成為日常現象的時候，再怎樣殘忍的反猶行為，就都有可能發生了。
本書原文版本於一九六一年在德國出版後，迅速成為了著名的青少年讀物，並成為許多中學教師指定閱讀的文本。全書依照時序，分成32個章節，每章的「小故事」都可以獨立抽出閱讀，也可以放回全書的「大故事」中做整體性的思考，相當適合課堂討論或讀書會使用。讀者在讀完每一個章節時，不妨停下來想一想：「如果置身相同的處境，我會怎麼做？」

在納粹時代生活：從一個德國青少年的視角看待集體迫害
黃星樺（「衣櫥裡的讀者」podcast主持人）

如果你穿越時空，來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的德國，你會願意配合納粹的政策，和其他人一起迫害猶太人嗎？
如果你的答案是不會，那再請問：如果你因為經濟蕭條而長期失業，家庭的重擔即將把你壓垮；但這時你發現，只要加入納粹成為黨員，就有機會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甚至還能迅速獲得升遷，請問你會願意入黨嗎？
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偶然發現你樓上的鄰居在家裡藏匿了一位被四處追捕的猶太拉比，你會願意冒著...

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本書是第一人稱的自傳體小說，藉由一九二五年到一九四二年之間兩個男孩的生活經歷，烘托出猶太人在納粹德國日增的苦難。
德文原版書名為《當時那是弗里德里希》（Damals war es Friedrich），引申自全書開宗明義的一首短詩：「當時那是猶太人……今天那在別處是黑人，在此地是學生……明天那也許是白人、基督徒或公務員……」詩中別有深意的重複使用「那是」一詞，點出了已經是──或可能成為──替罪羔羊的個人與群體。「當時那是弗里德里希」因而可解讀為：弗里德里希是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顧名思義，那位名叫弗里德里希．施耐德的男生是本書主角人物，以及一整個群體的具體象徵。他雖然是德國人，卻屬於受歧視的德國人。因為他出身自猶太人家庭，被納粹黨視為「民族的不幸和持續不斷的威脅」。他所處的時代，又正好是納粹勢力成長茁壯的階段。
書中另外一位要角，是姓名不詳的第一人稱敘事者。他與弗里德里希都出生於一九二五年、是同一所學校的同班同學，而且他們兩家人跟同一位房東租屋居住。弗里德里希全家住在三樓（德文稱之為「二樓」）。具有濃厚反猶色彩的房東住在一樓（德文稱之為「底層」）。第一人稱敘事者一家人則住在二樓（德文稱之為「一樓」），象徵意味十足的夾在雙方中間。
我們無從得知，現實世界中是否的確有過弗里德里希．施耐德這號人物。但可以斷定的是，第一人稱敘事者應該就是作者漢斯．里希特本人。畢竟他曾經表示，《弗里德里希》所刻畫的事件或多或少來自於現實生活：「我所有的書……都是關於我自己的陳述，不過通常稍微經過掩飾。」作者也出生於一九二五年，而且他的故鄉科隆市在許多方面接近書中的描繪，並同樣在一九四二年一次遭受了一千多架轟炸機的毀滅性攻擊。除此之外，作者對猶太人的習俗、教義和成年禮等等都做出非常詳實的解說，顯然他應該結交過要好的猶太朋友。
里希特並曾強調，他不喜歡直接描寫自己，但喜歡讓自己的書為他說話。全書於是以編年方式，敘述樓上樓下一個猶太家庭和一個德國家庭，從一九二五年開始的截然不同命運。故事的分水嶺是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在那年一月底出任德國總理後，他所主導的「國社黨」搖身成為執政黨，有系統的推動了德國社會的納粹「同步化」（Gleichschaltung）。
到一九三三年為止，那個猶太家庭生活得比較寬裕，因為弗里德里希的父親是收入穩定的公務員。第一人稱敘事者的父親卻是失業者，過著寅吃卯糧的貧困日子。隨著希特勒上臺，情況開始完全翻轉過來。從本書附上的年表即可看出，原本只是隱約存在的反猶太氛圍如何正式浮上檯面，以及納粹政權如何連續推出各種法規來限縮猶太人的公民權利。
這些進程也反映於全書的各個章節。在一九三三年之前的六章，出現的是近乎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但我們已可看見房東先生把弗里德里希怒斥為「猶太兔崽子」（第三章：白雪），或者第一人稱敘事者的外祖父禁止他跟猶太人交往（第四章：爺爺）。
時至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兩個男孩在下課後目睹了納粹對猶太商店展開抵制行動（第七章：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個星期過後，納粹更強迫猶太裔的公務員離職。弗里德里希的父親以三十二歲之年失去工作（第十一章：施耐德先生），好不容易才在一家猶太人開設的百貨公司成為部門主管。第一人稱敘事者的父親卻因為加入納粹黨而重新就業，並且不斷獲得升遷（第十三章：在百貨公司）。
納粹上臺之初依舊有法官明鏡高懸（第十二章：開庭審理），並且有教職人員仗義執言為猶太人發聲（第十四章：老師）。可是從一九三五年開始，情況變得急轉直下。納粹德國頒布了充滿種族偏見的《紐倫堡法案》，使得猶太人喪失公民身分，再也不准與德國公民通婚，甚至不得僱用年齡未滿四十五歲的德國家庭傭工（第十五章：清潔女工）。
起初猶太人還對此種不公平待遇產生錯覺，誤以為這反而在某種程度內意味著「明文的法律保障」，局勢只會從此穩定下來（第十六章：理由）。可是納粹政府又在一九三八年變本加厲推出各種惡法，不斷加深猶太人所受的壓迫。例如猶太人（Jude）的證件被標示出「Ｊ」字樣。猶太男性和女性必須分別在姓名中加上「以色列」（Israel）或「莎拉」（Sara），來表明自己的猶太身分（第十七章：在游泳池）。所有的猶太學生都被逐出德國學校，只能上特別的猶太學校（第十九章：相遇）。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晚上爆發了大規模迫害猶太人的行動，全德各地的猶太商店和會堂遭到搗毀，只留下遍地的碎玻璃，於是被戲稱為「帝國水晶之夜」（第二十章：集體迫害）。弗里德里希的母親更不幸被闖入家中的暴徒毆打致死（第二十一章：死亡）。緊接著所有猶太人的企業都被解散，害得弗里德里希的父親再度失業，只能私下打黑工謀生（第二十二章：燈具）。猶太人再也不准進入劇院、電影院、音樂廳之類的公共場所（第二十三章：電影），連公園的凳子都不可以隨便亂坐（第二十四章：兩張長凳）。猶太人的行動自由日益受到限制，而且還不得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不得擁有收音機和打字機、不得使用電話……。他們更必須在衣服繡上黃顏色的「大衛之星」，讓別人從大老遠就能辨認出來（第二十六章：黃星星）……。
最後弗里德里希的父親在夜間遭到拘捕，進了集中營（第二十八章：不速之客）。全書內容則隨著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日夜間的大轟炸逐漸走入尾聲（第三十一章：在防空地下室）。
作者自己的真實人生故事隨即從此開始。里希特在一九四二年以十七歲之齡加入德國軍隊，一直作戰到一九四五年，結果失去自己的左手臂。他取得博士學位後，從一九五八年起除了學術書籍外，也撰寫故事集、小說和傳記。他更在一九六一年開風氣之先，寫出這本以德國猶太人受迫害為主題的青少年讀物。在當年的環境下，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納粹統治時期是德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年代，讓老一輩德國人感到尷尬和難以啟齒。一九六○年代中期以前的西德教育政策，因而不向學童講述有關「第三帝國」的事情。這使得青少年人不了解自己的過去，非但無法從中汲取教訓，甚至還有上萬名年輕人重新受到右翼極端主義團體的吸引。一九六○年時，納粹統治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這不禁讓人聯想起，納粹政權在一九三三年上臺的時間，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十五年之後！
《當時那是弗里德里希》遂應運而生。但應該如何用一本青少年讀物，來處理「第三帝國與猶太人」這個棘手的題材呢？作者選擇的做法，就是完全不進行說教、不做出價值判斷，僅僅以歷史背景為框架，據實寫出了兩位年輕好朋友的生活故事。第一人稱敘事者於是帶領讀者進入一九二五至一九四二年之間的德國，體驗反猶太主義如何一步步扎根於當時的德國社會。他甚至現身說法敘述自己怎麼跟著打砸猶太人的設施，並且發現「已經不再有任何人袖手旁觀了，每個人都同心協力一起參與」（第二十章：集體迫害）。
書中沒有引導讀者移情於某個角色，也沒有宣揚或反對某種意識形態。作者只是按時間順序，逐步傳達出一種無能為力、看不見希望的狀態。這個不尋常的青少年小說撰寫方式卻創造了佳績。《弗里德里希》很快就與《安妮日記》並列，成為以納粹時代為主題的最著名青少年讀物之一。它在德國境內和境外獲得各種獎項而聲譽鵲起，並且被許多德國中學指定為補充教材。本書先後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英譯本剛推出後，美國圖書館學會就在一九七二年將之評選為「非美語作家在美國出版的最佳青少年書籍」。
然而在世紀之交曾經出現過負面的聲音。例如有美國教育學者擔心，書中若干令人痛心的事件，對十四歲以下的兒童來說恐怕會過於暴戾。某些具猶太背景的德國衛道人士，卻認為書中的內容完全不夠凶殘。其論點為：這本書「固然做出了貢獻，促成中學教育針對納粹迫害猶太人一事進行專題探討」，但其「宿命論的歷史觀」使得它不適合成為學校的指定課外讀物。因為書中沒有直接駁斥納粹主義、沒有追究老一輩德國人「責任和不作為」的問題，甚至對猶太人大屠殺隻字未提！
不過本書附上的年表已經說明，猶太人大屠殺主要發生於東歐的五六座納粹集中營內——德國猶太人則在一九四二年十月（也就是書中故事結束將近半年之後）才開始被遣送到那些聲名狼藉的東歐集中營。若在本文部分就對猶太人大屠殺多加著墨，豈不會顯得生搬硬套，讓人產生時空錯亂的感覺？更何況作者「雲淡風輕、平鋪直敘」的筆調，反而不斷受到學生們的歡迎。這種不刻意說教、不灌輸價值判斷的行文方式，開啟了自由思考的空間。書中對殘酷現實的描述更可讓讀者認清歷史事實，主動臆測到即將成形的災難。
從德國中學生在一九六二年的最初閱讀反應，即可看出本書所收到的教育效果。許多人表示他們「本來不曉得，猶太人在第三帝國時期承受過這種粗暴對待。」有人問道：「德國人怎麼能把這種痛苦施加到數百萬人的身上呢？」也有人表示：「我不明白為什麼猶太人會受到這樣的待遇。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被平等對待。」還有學生主張：「歸功於這部小說，我們這一代人更加具備洞察力。……如果我們了解自己的歷史，也許就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此外更有一位學生把本書針對「替罪羔羊」做出的警告，延伸到外籍客工在德國境內所面臨的偏見。他在讀完《弗里德里希》之後承諾道：「我會記住要幫助所有面臨歧視的人。」
全書故事內容類似三十二則短篇小說的做法，也受到了德國學生的歡迎。這不但能讓學生「更好的追蹤一切」，還可以把各個故事分開來單獨閱讀，使得本書特別適合使用於學校教學。所以儘管出現過若干負面意見和批評，本書至今依舊是許多德國中學和外國大學德文系的指定讀物。譯者所依據的德文原版，則是二○二一年的第七十刷──這表示本書自從一九六一年推出以來，平均每年至少再刷一次以上。無怪乎已有數以百萬計的德國學生，透過本書而認識了國家社會主義，以及猶太人所遭受的迫害。
最後需要附帶說明的是：本書有不少文字直接摘錄自猶太人的經典《妥拉》（Torah），而《妥拉》的內容等同於基督徒《舊約聖經》的〈梅瑟五經〉（新教稱之為〈摩西五經〉）。由於本書作者出身自天主教地區，我在翻譯相關《妥拉》經文時引用了天主教版的聖經中譯文。

周全
二○二二年八月於臺北

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本書是第一人稱的自傳體小說，藉由一九二五年到一九四二年之間兩個男孩的生活經歷，烘托出猶太人在納粹德國日增的苦難。
德文原版書名為《當時那是弗里德里希》（Damals war es Friedrich），引申自全書開宗明義的一首短詩：「當時那是猶太人……今天那在別處是黑人，在此地是學生……明天那也許是白人、基督徒或公務員……」詩中別有深意的重複使用「那是」一詞，點出了已經是──或可能成為──替罪羔羊的個人與群體。「當時那是弗里德里希」因而可解讀為：弗里德里希是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顧名思義，那...

推薦序　　在納粹時代生活：從一個德國青少年的視角看待集體迫害
譯　序　　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一九二五
1. 序幕

一九二九
2. 馬鈴薯煎餅
3. 白雪

一九三○
4. 爺爺
5. 星期五傍晚

一九三一
6. 入學日

一九三三
7. 放學回家的路上
8. 領巾環
9. 皮球
10. 樓梯間對話
11. 施耐德先生
12. 開庭審理
13. 在百貨公司

一九三四
14. 老師

一九三五
15. 清潔女工

一九三六
16. 理由

一九三八
17. 在游泳池
18. 盛宴
19. 相遇
20. 集體迫害
21. 死亡

一九三九
22. 燈具

一九四○
23. 電影（1940）
24. 兩張長凳（1940）

一九四一
25. 拉比（1941）
26. 黃星星（1941）
27. 所羅門
28. 不速之客（1941）
29. 趁火打劫者（1941）

一九四二
30. 照片（1942）
31. 在防空地下室（1942）
32. 結局（1942）

大事記
附　錄

推薦序　　在納粹時代生活：從一個德國青少年的視角看待集體迫害
譯　序　　從前，某個時代的受害者

一九二五
1. 序幕

一九二九
2. 馬鈴薯煎餅
3. 白雪

一九三○
4. 爺爺
5. 星期五傍晚

一九三一
6. 入學日

一九三三
7. 放學回家的路上
8. 領巾環
9. 皮球
10. 樓梯間對話
11. 施耐德先生
12. 開庭審理
13. 在百貨公司

一九三四
14. 老師

一九三五
15. 清潔女工

一九三六
16. 理由

一九三八
17. 在游泳池
18. 盛宴
19. 相遇
20. 集體迫害
21. 死亡

一九三九
22. 燈具

一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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