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歲高中音樂教師在收到學生時代同伴死訊後,遭遇了一連串非現實性的歷程,不得已陷入往事的泥沼,面對看似將要重生的身影,渴求著關於復活的答案。
作者簡介:
▌張祖銘 Vetoileulpes
University of Sydney 心理學與哲學在讀,文學寫作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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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夾子死了。
並不是自殺,也沒有遭人陷害,只是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我躺在家中不甚豪華的彈簧單人床上,數著天花板上黑色的黴斑。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安然入睡,這全然拜胡桃夾子所賜。可笑的是,我甚至沒法兒知道,當她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刻時,是否真的想起過我的存在。
我試圖在眼前的朦朧中描繪出她年輕時候的模樣,卻無從下筆,就連眼角的曲線都不能恰當地勾勒出來。想來奇怪,當時的我與她相處的時光雖談不上有多漫長,卻也不算短暫,可自己都在關注些什麼呢?
正當我如此懊悔之時,她從天堂的階梯上緩步走來,手搖鈴鐺,以此對我表示譴責。
運貨的卡車在我喉頭發出轟鳴,我將被子蓋過頭頂,意欲切斷不懷好意的鈴聲。可興許是因為我的罪惡過深,以至於鈴聲不會輕易停止。我只好掀起被子,爬下「嘎吱嘎吱」嘲弄我的彈簧床。我跨過地板上宿醉的時尚雜誌,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白色陶瓷杯,朝黏稠的嘴裡灌進一口帶有鐵銹味的紅茶。
鈴聲仍未放棄,且似乎顯得過於持久了,好似自己帶著命令而來,不等到我就誓不甘休。
我推開臥室房門,走到客廳一角的木桌前停下。淡黃色座機一動不動躺在上面,單看樣子倒完全瞧不出是它在發出聲響。我將陶瓷杯放到桌前,一手接起電話聽筒。
「在幹什麼?」聽筒那頭傳來如剛削好的鉛筆般尖銳的嗓音。
「睡覺。」我回答。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一陣,隨後又披荊斬棘般朝這頭湧來。「下午三點,睡的什麼覺?」
「欲睡難眠的覺。」
女人對著話筒吸氣,「晚上怎麼見面?」
「見面?」
「對啊,不是你約我的嗎?」女人說。
沒錯,人的確是我約的。「你已經到了?」
「到了,早上的航班。」
她用──不知為何──略帶責備的語氣說。
「並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情,你這麼快就趕過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用鉛筆頭紮我的鼓膜,「好歹也是個男人,別這麼婆婆媽媽──到底想好了沒有?」
「想好什麼?」我將聽筒換到左耳。
「想好什麼?當然是晚上去哪兒!」
我仿佛聽到有誰在自己身後,用戒尺敲擊黑板。「去哪兒隨你──你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女人咳嗽兩聲,隨後吸了吸鼻子。「不怕你笑話,我可是初次來上海,怎會知道要去哪裡好呢?」
「這倒也是。」我用右手食指撓了撓下巴,一面看著陶瓷杯中棕紅色的水面。「不如這樣,你把住所地址留給我,我直接找你去就好。」
她將下榻旅館的名稱和方位報給我,我拉開木桌的抽屜,從中取出一張某家連鎖酒店的便簽紙,以及一支從出版社順回來的藍色圓珠筆。我草草記下地址,奶白色的便簽紙上留下一串藍紫色的小蛇。
我掃視一眼,隨後說:「那兒附近正好有一家我常去的咖啡館,名字叫Lonesome Town。L—O—N—E—S—O—M—E,T—O—W—N。應該還蠻好找的,到時就在那兒碰頭,你看可好?」
「我沒意見。」
「晚上六點,不會太晚?」我問。
「正正好好──晚飯怎麼辦?」
「要不然就直接在咖啡館解決好了,或者你想去吃些別的?」我邊說邊想,那附近還有一家蠻有名的豬扒麵館。實在不行,就領著她到那兒去。
她倒是沒我想像中那麼麻煩,「沒事,就在咖啡館吃。」
「那就晚上見?」
「晚上見。」
她掛斷電話,不給我道別的機會。
我放下聽筒,朝著它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再也瞧不出什麼,便只好作罷,如被風卷起的塑膠袋一般飄回臥室。我撓了撓頗為淩亂的頭髮,隨即沉入軟塌塌的枕頭。
《糖果仙子舞曲》的旋律好似緊隨黃昏降臨的黑夜一樣籠罩大地。鋼片琴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跳入我身處的空間,我坐在一張寬大的白松木茶几前,她踏著音樂的步點從遠處而來。
「胡桃夾子。」我用陳述事實的口氣呼喚出她的──近似於名字一類的──名字。
她拉開牛皮軟包椅,在我對面坐下。令人著迷的水霧擋住她的臉,我無法看清她的五官,也無從知曉她此刻的神情。
「許久不見。」她發出長笛般悅耳的嗓音。
「抱歉,」我在桌下止不住前後揉搓雙手的掌心,「沒能準備些好茶。」
「不要緊的。」她撩起一縷不長不短的淺黑色秀髮。
「可否還記得我?」我不帶期待地問。
「當然。」她說,「我這名字還是因你而起的呢。」
我苦笑。
她繼續說,一如老朋友的寒暄:「近來過得可好?」
「要看相對於何者,就我自己而言,過得還算不賴。」
「若是較之他人?」
「前途不甚明朗,過往未曾輝煌,不上不下,不進不退,生活寡淡如水,毫無亮點可言。」
「好似阿米巴蟲。」她笑道。
我搖頭,「阿米巴蟲才不會考慮這些,它們僅管活著就是。」
「活著就好,活著就是資本。」
就她來說,也許的確如此。
「怎麼死的?」我停下躁動的雙手,如此問道。
「病了。」
「什麼病?」
「不足掛齒,怕你不免心生憐憫。我可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只好不再多做過問。
少頃,我又問道:「死前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與你一樣,」她的聲音透過霧氣,在我面前散開,「無非就是拼了命從一個小圈子裡挪到另一個較大的圈子裡去。」
「沒能飛出去?」我問,料想她能聽得明白。
「沒有。」她似乎帶著笑顏,但我並不確定。「原本覺得自己就快要成功,卻總是被各種超出掌控的因素束縛在一處。你自以為在前進,其實則不然。這種滋味,你可否曉得?」
「多多少少。」我眯起眼睛。
她停頓一下,發出一聲宛如新生枝芽般嬌嫩的鼻息,隨即又道:「這種事情可由不得你──當然也沒必要對其多加追究,你也毋須糾結於我的過去,隨它去便是。」
「可是──」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抵在面前的迷霧中。我一見那手指,便不忍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破壞了流淌於手指曲線間的美好。
「美好的事物多存留在夢裡,」她輕聲細語道,聲音顯然是朝著我的方向進行傳播,「現實究竟是怎樣,對你而言並不重要。」
「並不重要?」我念出聲來,話語在天花板與牆壁和地板之間彈來彈去。
我坐起身,輕撫自己的左胸,感受她的溫存。
下午三點,本就不該睡覺。
屋外有鳥在叫,不知是麻雀或是別的什麼。我頂著昏沉沉的腦袋,打開電腦,反復閱讀那封上周收到的電郵。發送日期是一月十一日,一個對普通人而言再尋常不過的日子。寄件者自稱是她的姐姐,也就是此前打來電話的女子。雖然我不曾聽聞她家中還有別的兄弟姐妹,但信業已收到,我也不願再對發信人的身份多做懷疑。這顯然是一封群發郵件,信中以毫無溫度可言的語句帶來她已死去的消息。
走時毫無痛苦,面帶笑容地長眠而去。
我不禁猜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寫出如此飽含距離感的文字。
從頭至尾讀罷三遍,我起身來到廚房,從被油煙熏黃的櫥櫃之中取出一個泛著寶石藍的磨砂玻璃杯,朝里加了兩勺可哥粉和一勺麥乳精,用半杯開水沖泡開,又往裡倒入半杯從冰箱裡取出的鮮牛奶。
手持玻璃杯,我在書房的紅木書櫃上選出一張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唱片,是由羅斯托羅波維奇指揮柏林愛樂樂團所演奏。我將其一同帶回臥室,放入鐵三角的可攜式唱片機中。唱片機帶有歷史記憶功能,按下播放鍵,《天鵝湖》的終曲隨即響起。我淺嘗一口磨砂玻璃杯中的飲品,牛奶的冰冷恰到好處地將熱可哥的溫度中和下來,使其變得更加乖巧順服,不再如此前那般燙口。
斯人已去,我又何必再反復揪著不放呢?
我問自己,隨即又將郵件讀罷五遍、六遍。
舍妹已于一月十一日下午二時五十八分病逝。
女子在信中如此寫道。
得的是什麼病?我對此一概不知。不過在我的印象當中,她看樣子並不是什麼會遭受某種慢性疾病之苦的那一類人。莫非是什麼急性心臟病發作不成?可若是這樣一來,便不應該長期住在病房才對。
「還喜歡芭蕾?」她溫柔的話語輕撫我的耳根。
我點頭,「偶爾有機會就去看兩場。」
「自己沒去練?」
「練不成了,歲數不小了。」我說。
她來到我面前,如森林中的精靈般輕巧地坐上我的電腦桌,雙手放在桌沿,面對著我。「這和年齡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年紀大了,身體掰不過來了。」我朝她臉上的霧氣拋去自己勞累過後僅存的那一絲微笑。
「實在可惜,」她微微搖頭,帶動迷霧左右飄散。「那時耽誤了。」
「只能說是生不逢時。」
「或許──可若是生在當下,就能得償所願了?」
我看向她純白色裙擺下露出的宛如藝術品似的小腿,「你說的對,就算是現在,也並無多大改變。」
「你指的是人還是物?」
「是人亦是物,該變的不該變的,依舊維持著原樣。」
她輕笑,笑聲如同溫柔的小手安撫我的內心。
我看看她那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身軀,又看向電腦螢幕中的電子郵件,隨即問道:「原先不知你還有個姐姐。」
誰料她聽後卻未及時作答,反而稍稍抬頜,說:「姐姐?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我不無震驚,「這種事情,怎會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就是不記得了,」她一左一右前後晃動起小腿,「這種事情可強求不得。」
我用鼻腔歎氣,隨後緊盯微微閃爍的螢幕。郵件沒有署名,筆者只稱自己為其姐。
「那若非是表姐一類的親戚不成?」
「也許?」她半問半答,「也許有,也許沒有,這又有何關聯呢?」
一曲終了,思緒尚未凝結成語言,絢麗的泡沫便在我眼前爆裂開來。樓下傳來兩條大型犬互相吠叫的惱人聲。
我再次從頭至尾將郵件細看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標點符號,就連滲透於文字間的縫隙也被我病態般的視線清掃得一乾二淨。
她──自稱為胡桃夾子之姐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得來我的郵箱地址的?我一邊端起玻璃杯,一邊運作起大腦的齒輪。
胡桃夾子死了。
並不是自殺,也沒有遭人陷害,只是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我躺在家中不甚豪華的彈簧單人床上,數著天花板上黑色的黴斑。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安然入睡,這全然拜胡桃夾子所賜。可笑的是,我甚至沒法兒知道,當她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刻時,是否真的想起過我的存在。
我試圖在眼前的朦朧中描繪出她年輕時候的模樣,卻無從下筆,就連眼角的曲線都不能恰當地勾勒出來。想來奇怪,當時的我與她相處的時光雖談不上有多漫長,卻也不算短暫,可自己都在關注些什麼呢?
正當我如此懊悔之時,她從天堂的階梯上緩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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