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
晚霞下，眼前的城市充滿死寂與破敗，兩位身著厚重生化防護服的人對望著彼此……要是能回到世界失序前，或許兩人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海鳥拍打著翅膀，在岸邊著陸，船隻靠港，穿著防護服的人員小心翼翼的踏上碼頭，岸上慢慢出現在地的難民……
「雅芸學姊！」
台北夏天的午後，即使到了暑假，大學校園內仍有不少學生悠哉的在走廊閒聊、騎著單車，不過這時間並非所有人都在享受外頭溫暖的陽光。
在圖書館午覺中的一位女孩，睡得香甜被人喚醒。她叫林雅芸，是行政學系的畢業生，回學校圖書館讀書，不用想就知道喚醒她的是浩晨學弟，一個超商紙杯放在她眼前，香濃的巧克力味道隨蒸氣飄到雅芸鼻子旁。
「學姊，我帶了熱可可給妳，因為妳說不喜歡咖啡，我就想說換可可給妳提神。」
雅芸無奈的抬起頭：「喔，就跟你說別麻煩，而且這裡又不能喝東西。」
再用眼神示意一下附近請勿飲食的告示牌，這位熱情男孩尷尬的笑了幾下，如同一個害羞的小孩子，沒多說什麼就離開。
說來奇妙，這傻小子是學校生命科學系開朗的男孩，前年在通識課上分組做報告認識雅芸後就開始追求她，追到成系上同學們的八卦話題。不過雅芸現階段只想拼明年國考的鐵飯碗，根本無心談感情，有時對於這樣天真又高調的男生反而有些反感。
上個月國考剛結束，很顯然的首次上陣寫起來並不如意，大部分的答題都沒有把握，這次就當作是練兵。接下來的一年雅芸已擬定好計畫表，報名了衝刺班，相關書籍都擺在書桌前，並看網路文章分享。若要當個全職考生，除了努力外還要有慧根，要重考幾年沒人說的準。
想起以前求學階段，跟大多數人一樣考上大學、準備就業，選的科系也往往漫無目的，僅憑高中時候的多元選修課程揣測，最後選擇一個不確定是否適合或是有興趣的科系，就這樣考上了行政學系。被問起這個系出來要從事什麼行業還真答不出來，在這年頭，無法學以致用早已見怪不怪，大四同學們個個陷入迷茫，但至少這系所學的課程很適合拿來考公職，無論是上網爬文或是聽父母分享職場經驗得到的反饋都差不多。長年低薪環境、私人企業高壓競爭的職場環境、通膨持續攀升的情況，若能直接考上在地公家機關得到鐵飯碗，在這大環境不佳的情況下絕對是在好不過。媽媽雖然不是公職，但在郵局上班的她也推薦考個公職，至少比其他國營相關事業穩定有保障。她默默想著，眼神又回到書本上繼續研讀。
回到家中，媽媽上班的工作服還沒換，看得出剛回來正料理家事。可是沒見著爸，看來爸今天又要很晚回來了，平時他工作忙碌，但這次晚回家並非加班。
「爸，今天該不會又去阿嬤家？」
「嘿丟，又去那，我還得準備明天要給阿嬤的便當。」媽媽聳聳肩，無奈的說。
雅芸走向冰箱看有啥好吃的：「我早就說要不要考慮找個看護。」
「貴啊！妳以為現在這麼好請？」媽媽見雅芸開冰箱，立刻打斷她嘴饞的意圖：「欸！不要貪吃齁！要吃晚餐了！」
雅芸看冰箱也沒啥好吃的，又關起冰箱。
「我以前學校的教授說以後當看護很好賺，可以去長照機構服務。」
「那妳去啊，先來照顧妳阿嬤，當作實習！」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我現在很忙要考試。」雅芸雖這樣說，但又沒什麼意願。
住在桃園的奶奶年紀已大，患有阿茲海默症，生活已經快沒自理能力，幾年來總是忘東忘西，都是由單身的大伯在照顧，爸爸說阿嬤以前得過新冠病毒，有腦霧症狀，可能是這樣引起的。雅芸從小跟奶奶沒什麼交集，只有過年的時候會跟爸回去拜年，在高三的時候阿嬤已經快忘記有她這孫女了，如今阿嬤連對親近的大伯，也就是自己的兒子，也忘記他的名字。
爸爸滿臉疲憊的回到家，一進門就打開電視。又是最近正夯，有著辣妹啦啦隊熱舞的職棒轉播，看著熱熱鬧鬧的轉播分擔了他的疲憊感，開始跟媽媽講照顧奶奶的事情。奶奶似乎失智症越來越嚴重，還有時會動手打人，不過這個煩惱還是先交給爸爸處理好了。
「雅芸！」
「幹嘛？」
「倒垃圾！」
媽媽從廚房喊著，外頭隱約聽到垃圾車的聲響，既然不幫忙照顧奶奶，雅芸在家的功能就是幫忙倒垃圾。
「這一球……大暴投，唉呀，這二壘手似乎狀況不好，真是太詭異了，今天雙方在五局各有兩項嚴重失誤！這很罕見啊！好，我們看到跑者已經回到本壘。」電視傳來吵雜的啦啦隊應援及球迷的喧鬧，爸爸目光又回到轉播想放鬆心情。
雅芸來到街角，已經有眾多附近居民集結等著垃圾車來，大家各自滑手機做自己的事，直到垃圾車聲音越來越近，大家才隨著聲音慢慢移動腳步。雅芸也跟隨眾人往聲音處移動，但眼角餘光發現前方有人擋住，抬頭一看是一位滿臉疑惑的中年婦人，雙手提著垃圾袋東張西望，雅芸沒多想，只是將手中垃圾往垃圾車裡扔。
返回之際，一位熱心的清潔隊人員上前關心：
「小姐，您是要丟垃圾嗎？」
「啊！」那位婦人就像頭頂多了個燈泡亮起：「對對對，我是來倒垃圾的。」
雅芸心想怎麼剛才還在討論奶奶的失智症，在路上就遇到一個疑似失智的婦人？大概是多想了。
雅芸不知道的是，那位清潔員幫婦人倒完垃圾後又在現場找到另一位同樣是雙手拿垃圾袋又一臉茫然的中年男子。
「先生，您是要丟垃圾嗎？」
「喔！對……謝謝。」
一轉眼，時間晚了，雅芸準備上床睡覺，同房的妹妹這時才剛回家洗完澡，姊妹倆睡在上下鋪。
手機跳出訊息，是浩晨傳來的關心問候，還有一些國考的相關連結。
「誰！」妹妹興奮來到雅芸身旁，淘氣的問。
雅芸習以為常側著身子，知道她又要來八卦。
「又是他喔！」妹妹不給她解釋的機會。
「對啊……」
「果然！他真的追很勤欸！」
雅芸關起手機準備蓋被子：「還不就那個樣。」
妹妹的話匣子被雅芸給打開：
「明知道他喜歡妳，怎麼沒想給他一個機會？而且也沒看妳想拒絕他的意思呀。」
「不是我不想拒絕他，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啊妳到底喜不喜歡他？」妹妹詭異的笑著，貼緊她的臉，逼問雅芸。
「喔呦，他就只是一個天真，呆呆的學弟，我只是懶得花心思想要怎麼拒絕，再說妳也不是不知道，這種殷勤過頭又浪漫的男生很多都嘛是渣男。」
「欸！還真的！我們班就有這種渣男沒錯。」她回到書桌前對著鏡子整理瀏海，繼續跟雅芸閒聊：「那不然妳說說，妳的理想型是哪種男生？」
「這我是沒想過，等以後再說。反正不是這學弟啦，現在沒心情談戀愛，我現在要找打工、補習、準備明年的考試。」
「聽妳這樣講，我好像感覺到畢業生的壓力……」妹妹又拿起小剪刀專心修著瀏海。
「等妳到大四就知道了齁。」雅芸沒什麼想法，躺下蓋上被只想早點休息。
妹妹雅真今年大三，小了雅芸兩歲，跟一般女孩一樣，很愛追流行、愛化妝，善於交際，瘋系學會活動，愛玩活潑的個性跟文靜的雅芸有些落差。雖然跟雅芸相比，雅真課業方面並不優秀、對人生毫無規劃，不像姊姊那麼務實，但身處在國考衝刺的階段，蠻多時候還挺羨慕雅真那樣能享受青春。如果時間能倒回，且不必煩惱未來工作的事情，或許雅芸也會跟雅真一樣放的開，把書本丟一旁，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吧！
行政學、政治學、法學緒論、公文格式寫作，還有……浩晨學弟，腦海裡盡是些複雜又無法快速解決的待辦項目，唯有深夜來臨時，伴隨著疲憊感，才能暫時將煩惱藏在腦海深處，此刻床墊絕對會是你世界上最棒的朋友。
次日，雅芸起床，整理書桌上的講義與筆記本，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就出門，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台北車站附近的南陽街一帶是國高中生的補習勝地，也是公職補習班的聚集地，在補習班內學生年齡層很廣，跟上回參加國考時候差不多，二十歲初到四十歲的都有。講台上老師講著課，雅芸認真作筆記，絲毫不敢分心，但講到一個段落時似乎又聽到剛才重複的內容。
「老師，這段講過了。」一位學生舉手提醒。
「啊這樣子喔……我以為沒有講過。」老師在講台上滿臉疑惑，也顯得尷尬，趕緊再將講桌的講義翻閱。
「這邊已經講了第三遍了。」台下另一位大姐學生補充提醒。
老師傻笑的自嘲：「可能我老了記性不好，哈哈……」
此時雅芸的手機跳出訊息，原來是浩晨傳訊來詢問等等是否要在外面吃飯。又是浩晨學弟的邀約，想起了雅真昨天說的話，既然沒特別喜歡對方卻又不想拒絕，這樣也不是辦法，只能想辦法委婉的跟他下點重話，並告訴他接下來她只想專心讀書沒有心思在其他方面。
下課時間到了。
「學姊！」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才剛從補習班出來，浩晨就已在門口守候，看得出來浩晨的穿著有些特別，衣服還是特別挑過的，就像準備約會般。對於他熱情的問候，雅芸不為所動，只是示意他趕緊找地方吃飯。
「我們去轉角那間新開的餐廳如何？」浩晨說的那間餐廳價位不算低，也比較有氣氛，不過雅芸不是省油的燈，當然不會順著浩晨的話。
「沒關係，我今天想吃簡單的，那邊巷子有很多小店。」
浩晨聽了摸摸鼻子，今天的打扮瞬間無用武之地，跟著雅芸走去巷子內。
這條巷子狹窄，但開了很多簡餐店，放眼望去都是三菜一肉用紙盒裝的便當。
「就選這裡吧！」雅芸沒多想就領著浩晨進去。
「那我去幫妳拿湯。」浩晨有些緊張笨拙的想幫忙，趕緊到鍋桶那裡舀湯。
看樣子這小子真以為是要來約會，雅芸心裡這麼想著，但真心希望浩晨別有這種念頭。
望著便當裡的飯菜，看著店內電視的新聞報導，不知等等該怎麼跟浩晨說。
「火勢已被撲滅，目前有兩位居民暫時失去生命跡象，已送往就近醫院，這是目前在新北板橋區的最新情況，若有最新消息我們將即時提供。焦點轉到國外，位在埃及蘇伊士運河又發生了卡船意外，一艘巴拿馬籍貨船在當地時間四號上午八點左右，疑似因為引水人操作不當……」
浩晨的身影擋住了電視來到雅芸面前坐下，距離上次兩人在這樣坐下用餐已是兩年多前的事。當時在學校的學生餐廳用餐，因為選修通識課同組才見面一起討論報告主題，在下學期浩晨在系上活動半開玩笑向雅芸告白後，為了化解尷尬雅芸便沒有再與浩晨接觸，但這並未使天真的浩晨打退堂鼓。
想當時，系學會辦的團康活動中有個橋段叫「真心話大冒險」，浩晨就在眾目睽睽下大喊：「林雅芸學姊，我喜歡妳！」那時雅芸在場，聽了翻了翻白眼，感到無言。這行為在她眼裡就像國中生那樣幼稚，在大家的喧鬧下，當時雅芸只是笑笑尷尬帶過。
時間回到現在，浩晨大方的想搶先請客付錢但被雅芸客氣制止，他見狀也只好順著雅芸的意各付各的。
到了座位，浩晨開啟了話題：
「學姊，跟妳說喔，我們學校那座水池最近被抽乾了。」
「嗯哼。」雅芸開始用眼前的便當，大略聽他說。
「前陣子資工系一群人有人玩遊戲，以跳進水池裡面當作處罰，結果學校就不爽把它給抽乾，我們下一屆學弟妹原本還說也準備要玩跳水池的活動，給大一新生下馬威。」
不出雅芸意料，浩晨盡講一些沒什麼意義的學校八卦。
原先預期雅芸會有興趣的浩晨發現無法起作用，只好收起話匣子，開始關心起雅芸。
「學姊最近補習準備的還順利嗎？」
「還行，蠻多考科其實是我系上就有讀過的東西，現在就是再加深一遍。」
「原來如此。」浩晨點了點頭。
「你以後應該不會想考公務員吧？我看你們理工系的出路蠻多的。」
浩晨搔搔頭皺眉想了下：「我覺得還好啦，我們生科系的出來就那幾條路，聽蠻多學長姊畢業好像也沒做相關產業，除了繼續碩士之外，有人賣保險、有人做外送，只有少數幾個學長姊有考到證照去做實驗室檢測人員那些的，你也知道我們系就是整天窩在實驗室啦！」
「那你自己呢？有沒有想過畢業後要幹嘛？你明年六月就要畢業了。」雅芸認真的問。
「就先當兵吧，我沒提前服役。」
「我是說當完兵後。」
「暫時沒有，我可能先回桃園老家吧，再找工作，可能通勤台北。」浩晨回答的有些模糊。
「我是覺得你應該要先規劃好自己以後的出路，不然到大四就會跟我們系的同學差不多那樣迷茫，不知道要幹嘛，然後工作有什麼選什麼。既然你是理組科系出來的就應該把握優勢，像你說的會考證照的學長姊那樣。」雅芸堅定的繼續說：「我自己是大三下的時候開始準備國考，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厲害的人，文組出路比較好的大概就是
外文、會計那些的，可我又讀不來。不能說當公務員就會比較好，但至少相對安全、穩定有保障，像我親戚也有幾個上班被裁員的。我這次剛考完，我自己清楚不會上，還要再努力加強，我會繼續朝我的目標前進，就算試了幾年考不上我也會對得起自己，畢竟我有盡力去努力。」
浩晨聽了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是尷尬的笑了一下點點頭，表示受用。
「所以我建議你該去想想未來，除非你去考研究所，不然你過不久就會脫離學生生活了，不能再像大一、大二那樣只要期末 all pass 就好。」
說到這裡，就像長輩在給晚輩壓力般，浩晨還是尷尬的笑著，把球給接下：
「學姊說的是……我會多想想未來該做什麼。」
雅芸自知前幾秒的話好像說得太沉重，低頭吃了幾口飯將焦點轉到他處，說著以前高中的往事稍微化解尷尬，浩晨也開始分享自己高中的點滴，只是談話間雅芸深知浩晨已經沒有剛見面時的那個興奮感。
兩人用完餐走出巷子，浩晨試探性的問：「學姊，要我載妳回去嗎？我車停附近。」
這時一台救護車經過，鳴笛聲打斷了浩晨的詢問，雅芸當然知道浩晨問了什麼，只是不太想回應，浩晨再問了一次雅芸才無法迴避的回答：
「喔，不用了謝謝。」
「真的嗎？我不會麻煩啦。」
「沒關係啦，我想搭捷運。」
見雅芸已回答這麼的死，也不好再說什麼。
「好啦，那……我先走嚕，今天跟妳吃飯蠻好的。」
雅芸只是禮貌性微笑了下，揮揮手跟他說再見，兩人才分開。
眾多乘客從月台走入捷運車廂，雅芸幸運的找到座位休息，行駛的列車上腦海不斷想著剛才的一切，似乎自己對浩晨說話的口吻太絕了一點。表面上說得頭頭是道，都是務實的建言，實際上可能內心是希望浩晨可以被這樣「柔性打擊」到而使他可以離自己遠點，當朋友可以，但是不要談感情。再說雅芸也希望自己未來若交了男友，對方也是務實的另一半，絕對不會是浩晨那樣天真、對未來沒規劃的傻弟弟。
「欸靠，坐過站了！」
「蛤？！真的欸！」
站在雅芸面前的兩位女高中生聊天聊得渾然忘我，其中一位女高中生發現兩人已坐過幾站，自嘲搭捷運多年竟會搞錯，兩人下車後車廂恢復寧靜。
回想起自己也曾是那樣清純的高中女孩，會跟著閨蜜們一起手拉手上廁所，一起逛街做美甲、畫睫毛、發限時動態、玩學校社團、辦聯誼、討論哪個男生很帥還有暗戀男生，這一切彷彿只是幾個月前的事。如今大學也畢業了，才慢慢感受到大人面對的壓力，那些小屁孩的時光其實才是最單純幸福的，浩晨那樣的天真也許也是他最後可以把握的時光吧，剛才對他所說的建言好像也不是這麼絕對。
不遠處，一位上班族乘客的表情與眾不同，獨自一人雙眼呆滯，不像一般的發呆……雅芸有稍微注意到但沒多做理會。到達目的地後下車時，那位乘客還在發呆像是在做白日夢，希望這不是出社會後壓力太大所致。
回到家就聽見媽媽正跟客服講電話，表示網銀被鎖，經過幾番折騰後終於成功登入。
「齁！我跟妳說，現在的 APP 比以前難用，隨便輸錯幾次密碼就被鎖定！」
雅芸走到水槽前洗手，平常心的說：「媽，妳那個是網銀，資安很嚴，當然操作失誤就會被鎖啊，現在詐騙很恐怖妳也不是不知道。」
「啊我只是想說轉點錢進來，妳不是要繳補習費？」
「媽，我會再找打工來支應開銷，不要費心啦。」
「妳好好專心讀書比較重要，家裡不用妳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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