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人生首本短篇小說集 溫暖重現──
特別收錄新版自序,深情刻畫半世紀來的心頭點滴
「面對這本書,一如面對青春、面對初戀,或面對初為人父的自己。」
《抓住一個春天》共收錄十一篇短篇小說,這是吳念真於1977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也是他最初始的創作種子。彼時青澀之氣未褪的他,竟已能用精熟的眼光捕捉日常中的靈光碎片,而眾生的幽微情感,即如此在他的輕巧筆下被一一重現。
二十五歲的他,在〈後記〉中是那樣傲然、堅定:「回顧年輕但無由浪漫的來路,細數這些年的收穫,我的確得到一個永恆的春天,由此以往不管將來如何,有這些情感為伴,深信我會珍視這段路程的一點一滴,深信我會昂然地邁出下一步。」
如今,人生邁入七十大關,吳念真早以善寫能導享譽藝文界。回望一路走來的軌跡,他說:「《抓住一個春天》從書寫、投稿、發表,直到出書前後所遇到的人與事,幾乎影響、改變甚至決定了我之後的生涯。」
時光倏忽半個世紀,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何因一篇小說誤打誤撞開啟他的職業生涯,那些「扒鬆了泥土,開闢了一塊園地」的貴人又是如何在旁守護、澆灌這株幼苗,看他一路茁壯成長,長成最自然舒展的樣子……
這本書關於那個單純而美好的七○年代。
關於一位沒沒無聞的青年,如何在生命之春、迷惘之際,摸索前行。
也關於每一個人,如何抓住屬於自己的,永恆的春天……
作者簡介:
吳念真
1952年生於九份。本名吳文欽,筆名念真。臺灣影視導演、編劇、演員、作詞人及藝術監督,是首位三金(金馬獎、金曲獎、金鐘獎)滿貫得主。1976年開始小說創作,曾獲吳濁流文學獎,並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小說獎。1981年起開始創作電影劇本,曾獲五次金馬獎最佳劇本獎、兩次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曾主持TVBS「臺灣念真情」、公共電視「這些人 那些人」,導演、企畫及代言的廣告無數。2001年加入綠光劇團編導行列,開始創作舞臺劇劇本,以《人間條件》系列為主要作品。
現任「吳念真企劃製作有限公司」董事長、「綠光劇團」藝術監督、「綠光創藝製作公司」董事長。
著有小說集《邊秋一雁聲》、《特別的一天》等,散文集《台灣念真情》系列、《這些人,那些事》、《念念時光真味》,電影劇本《兒子的大玩偶》、《戀戀風塵》、《悲情城市》、《無言的山丘》、《戲夢人生》、《多桑》等七十餘種,繪本《八歲,一個人去旅行》等。
章節試閱
醫者
十一點不到,門診部竟已空無一人。工友把打蠟機往牆邊一靠,拖過掃把,吹著口哨,呼啦啦兩三下子便把走道上的菸蒂、小棉球推到一旁去。
「週末小禮拜,」值班護士說:「嗯——偷得浮生半日閒!」
「嗒你馬好啊,」掛號小姐把「掛號時間已過」的木牌子拿在手上晃,閒閒地應她:「要不是常醫師看門診,我看妳還不是和平常一樣焦頭爛額的一副晚娘面孔,還給我吟詩呢!人就不能讓他舒服,一舒服起來,什麽都可以丟到一邊去……」
「你有完沒完,看妳還不是一樣,對了,」護士低下頭嘻皮笑臉地說:「那天常醫師離開門診的時候我們給他一塊大匾額如何?」
「幹嗎?又是大國手惠存,華陀再世,妙手回春?」
「我還妙手空空呢,」護士說:「上面四個大字是嘉惠同仁,旁邊說明是:啊,常醫師,要不是你的病人特少,知名度不高,讓我們有這麼多愉快的周末,我們早就成了你的病人了!我們永遠懷念你的風範,你那種『沉默是金』的處世態度,啊!常……」
「夠了吧,」掛號小姐看看她半瞇著眼一派真誠的樣子早笑得彎不起腰:「欺人太甚啊!我看不如乾脆寫『沉默是金』算了,讓以後跟他的人也幸福!」
「對了,對了,那時一定有人送我們匾額,四個字一定是……」
「晚娘面孔,」掛號小姐打斷她的話說:「要不然『把伊踢死』。」
「你不要賣弄好不好,無聊嘛!」
「晴,人家這可是老馬說旳。」掛號小姐朝那工友招招手,忍俊不住地嚷:「老馬,老馬,你說,護士的尊稱是什麼?」
工友站在那兒楞了一會,突然正經八百地說:「把伊踢死嘛,是把伊踢死嘛!」
「聽到沒有?聽……」掛號小姐笑得混身亂顫,老馬莫明其妙地看看她又去掃地,把護士的叫罵留在掛號室裡廻響。
「踢吧,踢吧,」護士最後幸災樂禍地說:「生意這下子可給妳踢上門了,都是妳沒事幹破壞風水!」
「差兩分十一點,這年頭的人可真會利用時間!」掛號小姐的笑容一下子便凍住了,把手擡得老高,一塊木牌子在櫃台上格啷格啷敲。
「小姐,小姐……」那老人把一雙黑褐色,滿是割傷痕跡的手伸進窗口,怯怯地叫。
「來過沒有?」
「沒有,我是說……」
「那掛初診,七十塊,把這張單子填填!」
「小姐,我是說……」
「喂,我先帶他進去看算了,等出來再付錢節省時間,反正常醫師也閒著,妳先把收據寫好。」護士朝她說。
「也有道理,」她笑笑說了,又朝外頭嚷:「你先進去看,出來再付賬。」
「小姐,妳聽我說嘛……」那老人焦急地看看她說。
「走吧,病人是那位?」護士踱了出去,這才發現老人身旁還有個孩子,全身浮腫地癱在廊柱旁,她皺皺眉說:「是他?走吧。」
老人一邊回頭看著掛號檯,一邊便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抱起來,踉著護士潔白的身影走著,一邊用袖子揩揩小孩臉上的黑漬。
十二點鐘響過了一會常醫師才推開門出來,一邊和老人談著話,一邊幫老人把厚厚的玻璃門推開送他們出去。
掛號小姐掀開簾子,剛好看到常醫師推門,便趕忙把粉盒一扔,沒命地叫:「常醫師、常醫師,他們還沒付賬,常醫師!」
語音未落,常醫師瘦削的身子已朝這兒晃了回來,臉上依舊是毫無表情,若無其事的樣子。
「常醫師,他們還沒付錢呢?」她一衝出掛號室便朝著他嚷。
「喔。」常醫師說:「多少?」一邊便在口袋裡掏著。
「你幫他付?」
他點點頭。
「沒處方?」
他搖搖頭。
「那七十元。」掛號小姐把手從小窗口伸進去,拿出幾張紅紅白白的單據給他,常醫師看也沒看揉了揉往字紙簍一扔回頭便走了。
「常醫師,他是你朋友啊?」
「親戚。」他頭也沒回地應。
護士抱著一叠病歷從初診室出來,牽强地朝他笑著說:「再見啊,周末愉快!」一邊伸手把帽子扯下來往掛號室跑來。
「快快,幫我把外衣拿來,真是,一個病人看了個把鐘頭,餓死快了。」
「妳不換衣服?」
「來不及了,趕車。」護士說著把病歷擺進櫥櫃,把鞋子往櫃子下踢。
「嘿,剛剛那老頭是常醫師的親戚吧!」掛號小姐拿著大衣站在她後頭說。
「是又怎樣?」
「月入數萬的醫生竟有這種窮酸的親戚,那孩子不知病了多久了,難道他都不知道?而且連處方也沒開。」
「妳知道個什麼?」護士一面梳頭一面說:「我剛剛在門外聽到他說什麼我家你家,我看他八成又把病人往自己家裡拉了!」
「看不出來,那種人在醫院裡沒病人原來都往自己家裡送。」
「可不是,」護士說:「走吧,那一天看不開的話可以到稅捐處那兒告他一狀。」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真是。」掛號小姐朝她揮揮手說:「星期一見,擺擺,對了,別忘了星期一早上服幾粒鎮靜劑。」
「去去!」
常醫師回到家時,他太太正盛裝出門,一見到他走近,便擺出茶壺形的姿態來,逕自尖銳地嚷:「你呀——總算回來了嗯?你看你,在外面吃飽了就不管全家大小在等你吃飯,電話全斷了線還是下雨又不通了?連個電話也不打!要不然吃飽喝足了,也該叫部計程車趕回來!看看,現在幾點了?你還在那兒給我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就——是不懂,你們男人怎麽這麽死心眼?自己舒服就不管別人死活!」
「別又輸了。」常醫師從她身邊繞過去推門。
「輸?你別咒我,看看你,有幾個錢讓我輸?同期的都已經科主任了,你還是個領乾薪的主治警師,看看人家那些開業的,不啦,就西藥房阿吉就好了,人家起碼也『跑天下』起來了,你呢,你呢,丟人現眼地走路,知道的人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装死裝活避人耳目呢,輸?也不害臊!」這麼又嚷了一陣,女人才問:「下午去那兒?沒事的話幫我把會錢給送送。」
「釣魚去。」說著常醫師便把門嗒地攏上,女人在外頭呼天搶地的。
「先生,先生,」女佣一邊在圍兜上擦著手一邊驚惶地跑出來說:「先生娘在叫門?」
「不是,」常醫師往沙發上一躺拿起報紙說:「她叫妳炒盤飯給我,多加點鹽。」
常醫師走進西藥房時老闆正把針筒從病人的靜脈裡抽出來:「坐坐,常醫師,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怎麼,近來忙不忙?」說著把香菸從櫃檯上撥了過來,一邊又拉開抽屜拿出一支塑膠針筒裝藥。
「給我拿些藥。」常醫師在白紙上寫了一些藥名說。
「就來,」阿吉說著突然走到跟前說:「請教一件事,這老大有事沒事常肚子脹,肚子疼,這打了將近一個星期藥還是只止痛沒斷根,怎麼?幫我瞧瞧。」
常醫師把聽筒從阿吉的脖子上取了下來,拿了張紙把耳塞上的耳屎擦擦才仔細地撩開那人的衣服,在油膩膩的肚皮上仔細地聽了聽。
「照照胃鏡去。」常醫師最後把聽筒還給他,拿了藥便走了,走了幾步又說:「到海口去幾點有車?」
「馬上就有了,幹麻去?」
「釣魚。」
「釣魚?釣桿呢?」
「喔……」常醫師看看錶說:「借去。」
「胃鏡是什麼?」病人的手臂又捱了一針,喃喃的問。
「胃鏡?哎喔,這些大醫生就不知道你我這些賺吃人的痛苦,一開口就是大治療,這種小小的病也要照胃鏡,殺雞用牛刀嘛!」
「胃鏡怎麼照?貴不貴?」病人不死心地問。
「胃鏡就是把鏡子伸進胃裡去,人站在外面看,你說,這種大技術怎能不貴,一次最便宜的也要兩三萬哪!」
「買命!買棺材都沒錢了,還胃鏡,算了阿吉,打幾針止止痛就好了。」
「嘸是啥!」
常醫師幫那孩子打了針,又拿了藥給老人教他怎麼餵小孩吃什麼的,隔了一會才發覺屋裡全是魚腥,屋簷下的小魚乾被乍現的陽光一晒,散發出令人難忍的味道。
內側黝黑的小房間裡閃著燭光,他走近了瞧瞧便拿了靈桌上的香點了,朝著那張年輕又純樸的男人遺照拜了拜,老人一直跟在他身後喃喃自語:「官廳不壞,還能體諒我們這些可憐人,免費吃藥又打針,先生啊,你回去啊跟那些先生說,我這老頭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他們。」
「好,」常醫師回頭跟老人說:「多照顧照顧他,吃的東西特別注意禁忌,我下星期再來,對了,這就是出海翻船的兒子?」
「是喔,沒良心的兒子喔,放了個小孩讓我拖,還讓太太給人拐走了,沒有用,沒靈性喔,那天非去敲敲他的棺材頭不行喔!」
「總會有出頭的一天啊,」常醫師摸摸孩子的頭說:「別吵阿公,嗯?那一天好了,伯伯帶你到我家玩。」
常醫師走到了小路盡頭老人才恍然大悟地衝出去說:「先生,先生,你貴姓啊?」
常醫師沒回頭,倒是里幹事騎著車衝了過來:「稅單,這期的,早點去納納。你問誰貴姓?」
老人拿著紙上看下看了一陣才指指遠方說:「那個先生,來替我阿孫打針,走了也忘了問他姓什麽!」
「他來你家幫你阿孫打針?」里幹事一字字地問:「他拿了多少錢?」
「錢?別提錢了,」老人滿眼熱淚地說:「要付啊,付不起啊,從去大醫院那天開始就……他這人啊……咬!」
「我認識他,我認識他,他姓常,」里幹事說完跳上車飛也似地踩了起來,一邊迎著風說:「這些醫生敲竹槓竟敲到這地方來了!」
星期天常醫師倒不習慣睡懶覺。起了床他先到菜市場買了條大黃魚往冰箱一擱,從儲藏室裡挖出釣桿拿到水龍頭沖了沖,把灰塵弄乾淨了,看了將近百頁的Curent Therapy 1976,女人才回來,睡眼惺忪,滿臉油光,開門時已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而進得門來卻又是叫陣先鋒般地威武:「書、書、書,我都是被你給看輸了,整夜沒和一副牌不打緊,不是放銃就做相公,都是你,昨天好好的一出門就被你這雙臭嘴給嚷壞了!……」
「太太,」常醫師頭也沒抬地說:「熬夜對肝臟有害,睡去吧!」
女人本想再叫,被這麼軟軟的話一擋倒也興不起火頭來,便逕自開冰箱喝水去了。一邊才聽到骨碌骨碌地倒水聲一邊竟又平地雷起:「說,那來這麼一大條黃魚,要多少錢啊?你是什麽?乞丐身皇帝命啊?」
「釣的。」
「鬼才相信,你也有這種狗運,海邊一坐就有黃魚上鈎……」她一邊把水濺得一地,一邊又去開門:「來啦,來啦,指頭麻痺了是不是,電鈴會燒壞啦,來啦——」
門外一陣聒噪之後,女人興沖沖地奔了進來,猛扯著常醫師的肩說:「走運啦,衞生局的人來找你,說是來請教的!」
常醫師一抬頭,兩個西裝畢挺的人早進了來,瞼上堆滿笑容說:「您是常醫師?我是衞生局的人,早上有人到局長那兒報告說是您到海邊去看病,手續及方法上有點……有點不合規定,我們知道這也許是誤會,不過,局長的意思是趁著星期天大家到他公館裡聊聊,如果常醫師方便的話……」
「可以啊!」常醫師說:「散散步也好。」
「我們有車。」
那兩人迎著常醫師正想走出門,驀地,卻被女人震天的哭聲給吼住了:「沒良心啊,沒良心啊,我就知道,你這種晩上連蚊子都懶得打的人怎會去釣魚,原來是背著我去賺外快,我知道啦,你不是在外頭養女人就是和護士搞三捻七金屋藏嬌,我怎麽這麽薄命喔,對先生客氣他還當福氣喔,別人說十個醫生九個花我還替你辯,到如今……我看走了眼喔……」
「太太,」常醫師指指冰箱說:「睡一會去,叫阿英把黃魚醃一下,多加點蔥薑,晚上燻黃魚吃。」
三個人走出門時女人還拼命噥著:「夭壽短命喔,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哪,叫我這個孤單的女人怎麼去養家喔,……嗚……我怎麼這麼歹命喔……」
週一的門診部像打下地來的螞蟻窩。值班護士的高噪音四處飛蕩:「八十一號,八十一號,沒人啊?八十二號,八十二號!」
她一邊叫著一邊卻喜滋滋地把放在口袋裡的報紙不時地拿出來看了又看,最後,她耐不住地衝到掛號室,一進門就嚷:「小毛,常醫師見報了呢,看吧,我可是神機妙算的,好了,這下子他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囉!」
「是啊,山珍海味。」掛號小姐一邊噼哩叭喇地蓋著章一邊平靜地應。
「什什什麼?妳說什麼?」
「人家記者寫得他這麽好,還怕今年好人好事不會輪到他?」說完一把將報紙往護士的懐裡塞了過來,護士莫名其妙地翻開,誰知地方版上頭條標題便是:
祖孫遭難良醫善舉
誰言杏林烏煙瘴氣
竟有為善不欲人知
常醫師嘉惠漁民代付醫藥費
左側則是兩夫婦圍桌吃飯的鏡頭,常太太滿臉笑容,常醫師則面無表情地看著盤中一條大魚。「老天!我們倒底該聽誰的?」護士把她口袋中的報紙往桌上一見,社會版上也是頭條標題:
懸壺不濟世唯利是圖.杏林傳惡風見錢忘義
常××詐騙無知漁民被傳訊,里幹事明察秋毫拆穿西洋鏡
當然又是兩張照片,一張是里幹事和另一個胖子正向記者申訴常醫師怎麼藉機誘騙漁民去照胃鏡的鏡頭,另一張則是常太太背著記者拭淚的模樣,她的身旁倒清晰地堆著一些書,還有拆成一截截的釣桿,這麼襯托之下使她看起來令人覺得還頗不寂寞的樣子。
醫者
十一點不到,門診部竟已空無一人。工友把打蠟機往牆邊一靠,拖過掃把,吹著口哨,呼啦啦兩三下子便把走道上的菸蒂、小棉球推到一旁去。
「週末小禮拜,」值班護士說:「嗯——偷得浮生半日閒!」
「嗒你馬好啊,」掛號小姐把「掛號時間已過」的木牌子拿在手上晃,閒閒地應她:「要不是常醫師看門診,我看妳還不是和平常一樣焦頭爛額的一副晚娘面孔,還給我吟詩呢!人就不能讓他舒服,一舒服起來,什麽都可以丟到一邊去……」
「你有完沒完,看妳還不是一樣,對了,」護士低下頭嘻皮笑臉地說:「那天常醫師離開門診的時候我們給他一...
作者序
再版自序
面對這本書,一如面對青春、面對初戀,或面對初為人父的自己,雖然,它的年紀比起兒子都要大上許多。
《抓住一個春天》是我人生的第一本書,出版當年我應該二十五歲左右吧?而今年七十一,四十六年過去了,從少壯到古稀。
遺忘,彷彿是年歲增長後的必然,就像年輕的時候曾經聽過的一首歌的歌詞所說的:「……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能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所以,若非重新翻閱,大多數的篇章都早已面貌模糊,唯獨作為書名的這一篇始終歷久彌新,然而,記得的並非文字內容,而是從書寫、投稿、發表直到出書前後所遇到的人與事,因為這些人與事幾乎影響、改變甚至決定了我之後的生涯。
人老話多,文長慎入,有興趣的就請耐著性子聽我慢慢說。
一九七五年是我三年兵役的最後一年,年初,部隊剛從金門移防苗栗大坪頂,沒想到當環境的整理整頓、防務的部署調配剛完成,部隊才稍微放鬆下來開始正常輪休時,老的那個蔣總統卻就在那個時候過世了!
部隊再度進入長達一兩個月的一級戰備,休假取消、電影院關門、電視變黑白……除了睡覺之外全員全副武裝,政治課上不完,下課時間廁所外到處都堆著暫時脫卸下來的鋼盔,和掛著子彈袋、醫護包、刺刀、水壺等等的沉重的S腰帶。有一天,營長要進來尿尿,幾乎找不到落腳處,氣得在外頭大罵:敵人不要多,只要一個帶把步槍來攻廁所,半個部隊全光著屁股被押走!有個阿兵在裡頭低聲回應:不會啦,營長會帶著他的短槍來救我!
也許是白天的政治課睡太飽,阿兵們夜裡精神似乎特別好,有一天當我輪值午夜十一點到一點的安全士官時,發現中山室裡平常乏人問津的文康書箱中竟然只剩幾本像《蘇俄在中國》之類的磚頭書,那些比較容易入口的武俠小說和教忠、教孝培養愛國情操的小說全部被借走了!長夜難度又苦無消磨方式,正當懊惱不已的時候,我們的預官輔導長正好從他房間出來,問我在找什麼?我說:沒書看!他說女朋友給他寄了一些書來,有一本小說他剛看完,「夭壽好看,你一定喜歡!」他回房把書拿出來給我,說:「慢慢看。」
那本書的封面很不一樣,很新潮、很醒目,書名只有一個字:《鑼》,作者是黃春明。
書不厚,真的夭壽好看,所以要慢慢看真的很難,整本看完時,才發現我連一點到三點的安全士官都忘了去叫交班。既然如此,那就乾脆從頭再看一遍。
清晨,起床號響起之前,輔導長拿著盥洗用具走出房門,看到我只愣了一下,說:看整夜?我笑了笑點點頭,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因為裡頭有一個主角的名字跟你一樣,叫「憨欽」!此外,他什麼都沒說。
《鑼》和黃春明先生在那個夜裡啟發我的是:只要多看一眼、多聽一下,身邊再平凡的人都有故事,都會是一本書。
後來,我買了一本筆記簿,把小時候記得的事、鄰居或兵士們講過的故事逐一條列,覺得內容逐漸長大,大到差不多了、自覺很完整了,就寫下來往部隊有訂閱的報紙副刊寄。結局你應該想也知道,每寄每退,但或許年輕,心理自衛機轉很強大,退得快的會有短時間的失落,只要退得慢一點的,就會想說:應該寫得還不壞,所以他們才會猶豫吧?
部隊輔導長是可以檢查信件的,所以我寫的稿子他幾乎每篇都會看過,而每次把退稿拿給我的時候都會說:加油哦,還有進步的空間!或者:這篇我都看不懂你要表達什麼呢!
不久之後他就退伍出國念書了,新的輔導長是職業軍人,第一次拿到報社的退稿時,把我叫進房間,念了一兩個小時,其實只是傳達了一個重點:退伍之後,你要寫什麼我管不著,但只要還在部隊,就別跟報社有關聯!
我是聽話的兵,從此只有筆記、日記,沒有投稿。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底,我退伍了。
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就到台北工作,雖然之後也半工半讀念完高中補校,但其實身無一技之長,所以退伍前已經決定了兩件事:第一,先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第二,考夜間部大學,因為對當時做學徒已經太老的我來說,念大學應該是取得「專長證明」最快速的途徑。
於是,一九七六年初,我進了台北市立療養院(現在的台北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當雇員。
工作有著落之後,開始進行第二個計畫。首先去南陽街的補習班了解一下夜間部大學到底有哪些科系?要考些什麼科目?還有,離開學校三、四年了,課本內容是不是有什麼改變?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整個人就涼了半截,因為除了歷史、地理和三民主義勉強還有點記憶之外,國文、英文、數學幾乎和先前所讀的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數學,根本就像天書!當時已經是二月,而夜間部聯招是八月初考試,也就是說我只有半年的時間必須去消化一卡車近乎全新的教科書,連補習班的人都說:「是有難度,但未必不可能,而且你剛退伍,錄取分數有降低百分之十的優待。」然後給了我一堆參考講義和五節免費試聽。
由於我要上班,所以那五節試聽我打算用一個星期天全部用完。
那天北台灣難得豔陽高照,陽光驅走多日來的濕冷,火車站前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個個笑容燦爛,而才一街之隔的教室裡卻寒氣未散,燈光昏沉。應該小我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女孩一個個面無表情、鬱鬱寡歡,老師拼命講笑話,他們似乎也不太領情,我鄰座的一個男孩甚至還說:拜託!這個月我已經聽過四次了!
午休的時候課堂裡只剩下少數幾個人,三、四個男生正圍著兩個女生攪和,主題是想說服她們下午蹺課,一起去陽明山郊遊,說:「多上下午這幾堂課也不一定能多考幾分,沒去曬曬今天的太陽絕對卻會遺憾一輩子!」
然而下午的課程一開始,我發現那幾個人都還在,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老師,鬱鬱寡歡。
黃昏回到醫院宿舍,回想這一天的上課情形,發現這樣的課程其實並不適合我這種狀況的學生,我應該放棄一兩個可能徒勞無功的科目,把有限的時間集中在「有讀有保庇」的學科上。於是立定主意:數學放棄!英文、國文靠實力,三民主義死背,歷史、地理集中力氣!
然而歷史地理總共十二本,光要看完都不容易,哪有「精讀」的餘裕?沒想到補習班給的簡介資料上剛好有一則「用地圖讀地理、歷史」的廣告,號稱只要買四本地圖就可以讀通十二本地理、歷史,好極了!這麼一來我好像連課本都可以不用買啦!
也許心裡的壓力得到一點點緩解吧,當我吃著晚餐時忽然想起相約要蹺課的那幾個男孩,想說:如果一大早的陽光就引誘著他們逃離教室,而且也順利說服幾個女生結伴相隨,那今天應該是無比歡樂的記憶吧?當然也會想到:是什麼樣的父母和家庭可以理解和接受孩子們這種暫時「短路」的行為?
想著想著,畫面就出來了,於是拿出筆記本開始打草稿,想像著那幾張年輕的臉孔,模擬著他們的語氣,想著白天戶外的光影和溫度,想著他們這一天裡可能遇到的良善的人……就這樣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開心的這一天,一路跟著記錄下來。過程中好像沒有什麼停歇,只記得燒了一次開水,還有夜裡溫度又降了,找了襪子穿上繼續寫,然後寫完,抬頭時才發現天已經濛濛亮。
沒多久,好像才三月初,《聯合副刊》就登出了這篇文章,沒錯,就是〈抓住一個春天〉。也許因為太長了,還分上下兩天登完。記得那天的日記裡,我寫了這樣的一句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人家說:明天,報紙上將會有我的文章。」
文章發表後的某一天,接到報社寄來的一封信,很薄,絕對不是退稿,打開,是一張便箋,很秀氣的字,寫著:念真兄,請多賜短篇。祝筆健 馬各。
夜裡,我問隔壁宿舍一個也經常投稿的醫生說:馬各是誰?他說:好像是《聯合副刊》的主編!
馬各先生或許都不知道他這封短信的威力,他讓這個剛退伍的年輕人幾乎忘了要考大學這件事,每天一下班就在宿舍裡寫寫寫,因為他單純地覺得既然不知道該如何回信表示謝意,那最好的方式無非就是「再寄短篇」。
六月,當副刊登出我第三篇小說時,宿舍裡的同事們終於受不了了,說:你到底要不要考大學啊?
而就在決定暫時收心,好好念書之後沒多久,有一天樓下警衛忽然喊我的名字,說有找我的訪客。下得樓來,發現是兩個年紀看起來沒大我多少的人,身邊是一部舊舊的摩托車。他們分別自我介紹,一位是政大教授吳靜吉、另一位則是遠流出版社的王榮文。前者當時比較陌生,至於後者那陣子倒是經常耳聞,因為他的出版社剛出版了一本驚動萬教的小說──吳祥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
他們說:在《聯合副刊》上連續看到我幾篇創作,很有潛力,很希望有機會出版你人生的第一本書。
沒多久之後便接到王先生寄來的兩張出版合約和一封信,他說這份合約並不具有任何法律約束力,只是彼此的約定、承諾和期待。
我簽了,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一種被注目、被肯定的溫暖和鼓舞,一如馬各先生的便箋,短,卻強大無比。
八月,大學夜間部放榜,考上輔仁大學會計系。取代十二本課本的那四本地圖效果真的不壞,拿到可以接受的成績。原本就決定放棄的數學只看得懂三題,對兩題錯一題,倒扣之後實得10.18分,這被宿舍裡幾個台大醫科畢業的醫生笑了好久,常開玩笑說:這樣的數學實力去念會計,以後你做的帳誰相信啊?
不久之後《聯合報》決定舉辦文學獎,有一天馬各先生約了好多年輕作家在報社聚會,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他說一直以為我應該是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醫護人員,沒想到卻只是一個剛考上大學的「小孩」啊!
也許他真的把我們幾個年輕的創作者都當「小孩」吧,老怕我們餓著了,所以常約我們去他家吃飯、聊天。
一直記得他家的樣子,和駱太太燒的菜。有一回她炒了一道青菜,樣子看起來是韭菜花,但味道卻不是,忍不住問了,才知道那叫「蒜苔」,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的一種菜。
馬各喜歡磯釣,休假時常帶兩個孩子南南北北去釣魚,還寫了一本書叫《偕子同釣》,讀著讀著覺得有這樣的爸爸真好!心裡也想著,未來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父親,但至今好像一直沒有做到。
有一天,他又約我去他家吃飯,說報社有一個「特約撰述」的計畫,就是每個月給年輕作家五千塊的生活津貼,唯一的條件是把每一篇作品「優先」交給《聯合副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約束。
當時我雇員的月薪大約才四千塊左右,這樣的額外津貼和近乎沒條件的條件對我來說簡直是「不義之財」,馬各說服我接受,他的說法迄今難忘,他說:報紙是靠「內容」賺錢的,而你們的作品就是內容!
這筆津貼我足足領了五年,從大一一直領到大學畢業第一次拿到編劇金馬獎之後才結束。
一九七七年,我得了聯合報文學獎的第二獎(首獎得主是我後來的同事小野)。馬各說,既然得獎了,就趁這個時候出第一本書吧,因為算一算篇數和字數也都夠了。他說既然大部分的作品都發表在《聯合副刊》,那就交給聯經出版社吧?
也許之前根本都還沒有出書的想法,他這麼一提我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因為我始終沒有跟他說過先前和王榮文先生的約定。
那時真是年輕啊,這種「兩難」的狀態竟然讓我憂煩焦慮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下課後終於忍不住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直接跑到報社找馬各,話都還沒說眼淚就先流,馬各嚇了一跳,一直問什麼事,「生活還是工作出了問題嗎?」聽完我自己認為的「困境」之後,他笑了,說:「這種事交給大人來處理,好不好?小孩就好好念書、好好寫作就好,不要去煩惱這個!」
記得我是這樣回答他的:駱先生,我不是小孩啦,我二十六了。
幾天後,王榮文先生打電話給我,說馬各已經跟他說過這件事了,他說之前就說過了,那只是一個約定和期待啊!最後他說:「謝謝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我們等你的下一本書,好嗎?」
那個晚上,我睡了一場久違的好覺,心裡甜甜地想著的是:怎麼我遇到的都是這麼好的人啊!
不久之後,封面乾淨、清爽的書出版了,好像也就在這前後,馬各先生離開《聯副》,調任《民生報》的副總編輯,而我則在一九七八年寫了第一個電影劇本,一九八○年進入中央電影公司,同樣做寫字的工作,只是寫的是劇本,不是小說。
這是跟這本書有關的一些點點滴滴。
如果你竟然這麼有耐心地看到這裡,請容許我多講一句話:
好像也只有在那麼單純而美好的年代裡才會有這麼一群長輩,他們扒鬆了泥土,開闢了一塊園地,讓不同的種子自在地落下、萌芽,他們殷勤澆灌、施肥,然後微笑地看著他們各自成長,長成他們各自喜歡的姿態。
再版自序
面對這本書,一如面對青春、面對初戀,或面對初為人父的自己,雖然,它的年紀比起兒子都要大上許多。
《抓住一個春天》是我人生的第一本書,出版當年我應該二十五歲左右吧?而今年七十一,四十六年過去了,從少壯到古稀。
遺忘,彷彿是年歲增長後的必然,就像年輕的時候曾經聽過的一首歌的歌詞所說的:「……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能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所以,若非重新翻閱,大多數的篇章都早已面貌模糊,唯獨作為書名的這一篇始終歷久彌新,然而,記得的並非文字內容,而是從書寫、投稿、發表直到出書前後所遇到的...
目錄
再版自序──曾經
抓住一個春天
哥哥捕魚去
婚禮
難報生平未展眉
牧羊女
尋車記
醫者
公休日
不詳女一二二
看戲去囉
樹上的黃瓜
後記
再版自序──曾經
抓住一個春天
哥哥捕魚去
婚禮
難報生平未展眉
牧羊女
尋車記
醫者
公休日
不詳女一二二
看戲去囉
樹上的黃瓜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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