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老子》：「損有餘補不足」的「天均永續」之道
時 間：2021年7月13日，上午9:3012:00
導讀人：賴錫三（臺灣高雄中山大學中文系）
與談人：任博克（Brook A. Ziporyn，芝加哥大學神學院）
主持人：莫加南（Mark Frederick McConaghy，臺灣高雄中山大學中文系）
整理者：楊陽露（臺灣高雄中山大學中文所碩士）
賴錫三（臺灣高雄中山大學中文系）：各位朋友，大家早，因為線上的朋友非常多，很多師長，學界的同好，還有年輕朋友們，因為人數太多，我們就不一一跟大家打招呼了。
這個活動，首先要感謝中山大學的莫加南老師，我們兩人共同執行一項標竿計畫，想通過中山大學搭起一個共生的平臺。要特別感謝「漢學研究中心」，這兩年將會跟我們密切合作。大家知道漢學研究中心在臺灣推廣漢學已經有四十年的歷史了，對於漢學在全球華人世界的推廣，以及如何在臺灣落地生根，做了非常巨大的貢獻，我們的活動能夠獲得它的支持，非常有意義。
這個線上會議，共有十個場次的導讀與對談活動，每個場次各有特色。大約一個半月，每個禮拜都有兩場研讀跟對話活動。各位朋友在海報上可以看到，我們邀集了學界多位有卓越貢獻的學者群，一起來共同研讀所謂「共生之道」或者「共生哲學」。這個線上對話是個開端，我們希望明年正式舉辦一個共生哲學的國際研討會。這幾年來，不管是國際局勢或臺灣內部，以及Covid19的疫情，使得世界產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局。生活在臺灣島嶼上，這兩三年，讓人感覺未來越來越不確定，命運曖昧難明。整個國際局勢，一再走向剛強跟剛強的極端對抗。生活在臺灣這塊寶島上，各行各業，腳踏實地，誰不希望安居樂業，安身立命？但眼前國際局勢、地理政治的詭譎氛圍，讓質樸溫良的臺灣風土人情，受到極大的挑戰。面對這樣的變局，除了憂患之外，我想學者只能不斷學習，並從學術文化這種柔性的力量出發，發出「在世共生」的誠懇聲音。如果可能的話，讓共生的話題，成為一種思想運動。我想接下來的十場活動裡，每一位學者朋友們，會根據各自的觀察角度，提出有關共生哲學的有趣想法，讓我們拭目以待，共襄盛舉。我把時間給莫老師，讓他也說幾句話。
莫加南（Mark Frederick McConaghy，臺灣高雄中山大學中文系）：非常感謝賴老師，而且非常感謝各位同仁、學者參與今天的活動，我們非常榮幸有那麼多線上朋友跟我們一起參與這樣的討論。「共生哲學」或者「共生」，這個概念非常重要。賴老師已經提到臺灣現在的處境，可以說，我們面對一個非常複雜的島嶼，以及它的海外的情況。接下來，這六個禮拜的討論，有各自的問題意識和背後的關懷，我們非常榮幸可以得到各位的支援跟參與。我自己很期待，這六個禮拜，當做你們的學生，可以多聽多學。今天，賴老師會對《老子》進行研讀跟分析，而我也要特別感謝任博克（Brook A. Ziporyn）老師，現在是紐約時間晚上九點半，他仍願意參與我們的討論。因為時間有限，我不要多說，再一次強調非常榮幸，今天可以看到那麼多的朋友。現在，把時間交給賴老師，我們可以正式開始，謝謝大家。
第一節 「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天之道
賴錫三：接下來，我要進入跟任博克的討論，我先拋磚，希望引出後面的玉來。第一場報告，我邀請了芝加哥大學任博克教授來作為我的對談人。他是天臺佛教研究的國際卓越學者，他出版的幾本有關天臺佛教的英文著作都受到非常高的關注。我這幾年來也在跟他學習一些天臺佛教的觀點。任老師同時也是《莊子》最新全文英譯本的譯者，1在我看來，這是有史以來，《莊子》英文翻譯最深刻的一個譯文，可能會影響三十年、五十年的西方讀者，透過任博克的英譯而進入《莊子》的文本世界。我跟任老師的《莊子》對話很深入，他也跟臺灣《莊子》學圈的朋友們有愈來愈深入的對話。今年任老師也在進行《老子》英文的新翻譯，聽他說這個月已到了最後定稿的關頭了。而我自己也從去年開始重解《老子》，所以今天我就邀請任博克老師作為第一場的對話人。首先，我先提出我對《老子》七十七章、三十六章、二十二章的解讀，尤其從共生角度嘗試闡發《老子》的共生哲學。再來會邀請任博克參與對話與回應，最後希望留下三十分鐘，讓線上朋友一起來對話。
《老子》第七十七章是這樣說的：「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2
底下我要分幾個部分，來詮釋《老子》的七十七章。第一個部分是「張弓」的隱喻。《老子》用「張弓」來隱喻「天之道」，談到了「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可以說，它透過張弓力量的均衡現象，來比喻「天之道」或「天地之道」，就像張弓的力量必須在有餘跟不足之間，或損或補。如果要維持良好的力量協調，張弓這一運動運作，一方面不能夠拉力太強，一旦拉力太強就會造成偏高，所謂「高者」現象，偏高那一端就會產生失衡狀態。另一方面，也不能拉力不足，拉力不足會造成所謂「下者」現象，也就是偏低這一端造成了鬆弛。所以就必須要在「有餘」跟「不足」之間，進行或損或補的「調中」活動。我特別要提出「調中」這一概念，或「調中」這樣的解讀。而「調中」又意味著什麼呢？
依第七十七章的脈絡，「調中」就是在力量之間，進行精微的調節、調度，以求權衡與中道的運程。也就是說，天地之間的種種力量，是「非同一性」的力量較量，不會只是一種力量。例如，單就拉弓的作用力，就一定有反作用力。你跟物、物跟物、人跟物之間的互動，一定會產生力量跟力量的關係。而處於力量關係的過程中，需保持動態的精微調節，這樣才有辦法在「張」跟「弛」之間，「有餘」跟「不足」之間，動態性地調節出力量的適中狀態。所以力量之間的動態性是進行式過程，它並不是一定永定的。《老子》或《莊子》的道，都指向於不斷生成變化的活動過程，而在變化過程中，力量跟力量之間不斷起著相互作用，在相互作用之中，自然又產生出力量的「非同一性」的辯證關係。而「調中」正是為了在動態的過程中，調節出力量的「適中」狀態。力量的「適中」，我們可以說是一種暫時性的均勻或均衡狀態。這個「適中」之「適」也很重要，這個「適」是一個動態性的不斷調節，它同時帶出了「權衡」的「權」及「衡」的意味。我用「調中」跟「適中」來解讀《老子》七十七章用「張弓」對「天之道」的隱喻，然後要把「均勻」、「權衡」、「趨衡」這些相關概念給暗示出來。其實類似我這樣的解讀，在古典注解中就可以看到了。
其實，我們並不難從類似於「張弓」的身體經驗中，體會到力量之間的調中與適中的感受。可以說，「調中」與「適中」，是為了避免事物或力量的運行，戲劇性地掉入或過亢、或過卑的兩個極端。比如前面提到的「高者」或「下者」，便是偏於一端的現象，這將會使得力量嚴重失衡而產生惡性擺盪。如此一來，「張弓」這個動作，就無法合宜（適）地達成張弓活動（張弓之道）。沒辦法讓力量合宜呈現，也就沒有辦法完成張弓或射箭的良好活動（技進於道）。
進一步說，「調中」或「適中」，是為了促使「張中有弛、弛中有張」，或者在「一張一弛」的力量辯證中，讓「非同一性」的力量，能夠彼此推動並轉化對方，以促成變化的良好節奏。我特別要強調「非同一性」的力量，比如說，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之間，能夠均勻而「兩行」地相
互轉化。張跟弛之間，一方面有抗衡，有張力在。但如果只有相抗的張力，而沒有「兩行」的調節，來使得「張中有弛，弛中有張」，那麼力量必然要偏離中道而住於一端，這樣就會使「張弓」失衡而失效。對於《老子》來說，天之道或天地之道，正處處顯示出：唯有透過力量與力量之間的「兩行」、「調中」、「趨衡」，來推動彼此與相互補救，才能夠成就種種活動之道的均衡而走向生生不息。
其實，均勻、適中、權衡這些概念，某個意義下，也間接把《莊子》的「天均」、「陶均」等概念帶進來了。它們都暗示我們：不管是大到整個大宇宙的運動，還是小到每一事物的微型活動或現象，只要它是活生生的現象，必然都具有力量的關係在，都具有「非同一」的「兩行」力量在其中。而且力量與力量「之間」，需要有著力量「相反又相成」的豐富互動。比如「陶均」的手作活動，就是個明顯的身體性經驗。在從事「陶均」的活動時，必須左手跟右手之間，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之間，進行動態性的精微調節，偏左手也不行，偏右手也不行。在力量與力量之間，「得之於手而應於心」，然後「中間」有個中空調節器或力量轉換處（所謂「環中」），陶者不斷地在圓轉的運動中，既讓左手的力量運轉到右手的力量，又讓右手的力量運轉到左手的力量。左手跟右手，作用力跟反作用力，力量跟力量之間，彼此既有明顯的張力存在，可是它又可以彼此過渡，進而推動對方，轉化對方。看似一件簡單的「陶均」手作運動，其實內在已經具有了精微的調中過程，而當「調中」藝術達到合宜狀態的時候，便以趨衡方式而有了一件陶器形式的創造。不管是「天均」還是「陶均」，都具有「兩行調中」的力量關係，而《老子》在七十七章則是利用「張弓」，來暗示天地之道的調中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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