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北地
客舍裡住的大多還是商旅,奔波勞碌只為了討生活,一般天還沒亮就要離店出發,繼續奔波。
幾個住客離店,又有幾個新客投宿。
朝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新露正在為棲遲梳妝打扮。
棲遲撚了支金釵在手裡看了看,有些嫌重,但還是遞給新露。
「家主要簪這支?」新露詫異,她不是一向不喜歡這種沉重炫目的裝飾嗎?
昨晚被李硯那小子纏著說了太久的話,沒睡好覺,棲遲眼還閉著,懶洋洋地點了個頭。
新露乖乖給她簪上了。
剛剛妝成,門就被敲響了。不等應答,對方推門而入。
新露剛轉頭要呵斥,看見來人,轉怒為喜:「是秋霜趕來了。」
棲遲睜了眼,轉頭瞧見自己跟前的另一個侍女秋霜,著圓領袍,作男裝打扮,是為了行走方便。
「家主萬安。」秋霜見了禮,顧不上一身風塵僕僕,滿臉的笑:「您交代的事都辦好了,邕王府的人追著我過來的,一心要見您呢。」
棲遲笑笑,起身道:「好在我走得慢,否則入了城,他未必還追得上了。」
雖在客舍,李硯起身後仍不忘來給姑姑問安。
至門口,卻看見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站在門口守著,裡面隱隱有說話聲。他也機靈,沒多問,轉頭回了房。
這客舍是回字形,他住的房間恰與他姑姑那間相折而鄰,推開窗勉強可瞧見她房裡的情形。
運氣算好,姑姑那邊沒關窗,他瞧見有個人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架屏風,應當是他姑姑在那後面,擋得嚴實,瞧不清楚身形。再仔細一瞧,那跪著的人很熟悉,居然是邕王世子跟前的老奴。
「求縣主開恩,是我家世子不對,不該對光王世子不敬,萬望恕罪,萬望恕罪啊。」廂房內,老奴將頭磕得砰砰作響。
屏風後,棲遲正襟危坐,在等案上茶湯頭沸,不動聲色。
邕王世子寄居光州求學,卻敗家得很,嫌家中給的花銷不夠,竟將他母親的首飾偷出來去質庫裡換金銀。
不巧,那質庫是她的。
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只吩咐質庫的掌櫃將東西清點發賣,去邕王的封地上賣最好,也好讓他們邕王府臉上漲漲光。
邕王世子收到消息忙派人去阻攔,可掌櫃的揚言因為光王世子於他有恩,而邕王世子數次欺侮光王世子,便是一死他也要為光王世子出氣。
邕王世子一個毛頭小子,如何鬥得過這種不怕死的刁民,當即慌了神,忙叫身邊老奴帶重禮到光王府謝罪。然而光王府掌家的清流縣主竟帶著世子出遊了,只留下侍女秋霜還在半道。
顧不上許多,只得一路追來。
待到茶湯沸了,老奴的頭也磕破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未語先嘆:「我一介深閨女流,就算有心諒解貴府世子,也愛莫能助啊,那質庫是何等地方,利滾利,可斷人頭顱。不如你回邕王那裡求個饒,讓他出錢將東西贖回去也罷了。」
老奴一聽,呆了。
「新露,送客。」
門打開,新露和秋霜齊齊走了進來。
老奴被帶出去前還想再說幾句好話,討個手信什麼的給那質庫的掌櫃拖延幾天也好啊,抬頭時無意間一瞥,見屏風上映出縣主髮間一根金釵,眼熟得很,似乎也是邕王世子當初典當出去的,手抖了兩下,再無顏面說什麼了。
人走了,屏風撤去。棲遲朝窗外看了一眼,李硯扭著頭正望著那老奴離去的方向,雙唇抿得緊緊的。
其實這是個剛毅的孩子,她是知道的。
李硯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他姑姑之前說的那句「很快你就會更想笑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早該想到的,以姑姑對他的疼愛,怎麼可能容得下他被人欺負,肯定是要替他討回來的。
正是因為這樣,之前被人欺負了才沒說,他是真不想給姑姑添麻煩。但姑姑可比他想得要厲害得多。
兩聲輕咳傳來,他循聲望過去,他姑姑靠坐在桌邊,長衣曳地,正隔著扇窗看著他呢。敢情剛才偷看她屋內的情況,全被她看到了。
他一下縮到窗後,用一隻手扒著窗框,露出半張臉,眨眨眼,嘴巴一開一合,比畫出要說的話,瞧見那頭的姑姑笑了。
棲遲還端著那盞沒喝完的茶湯,看得清楚,李硯用嘴巴比畫著,是在說她昨晚說過的那句話:錢可是個好東西。
白給他報仇了,還會揶揄他姑姑了。剛要白他一眼,那小子已經關上窗,躲著不露面了。
她笑著放下茶盞,抬頭,新露和秋霜已經返回來了。
二人不僅送走了那老奴,還把邕王世子托他帶來賠罪的禮品清點了一番,一一報給她聽。
以邕王世子那氣度,他送的東西棲遲根本瞧不上眼,帶著也是累贅,於是棲遲發話說:「拿去叫客舍掌櫃的折合成錢銀吧,城外流民這麼多,散給他們好了,也算做件好事。」
秋霜應下,心裡卻是不忿,真是好人沒好報,他們家主和世子多好的人啊,卻要到這邊陲受罪,那張牙舞爪的小人真是活該被教訓。
棲遲動了下脖子,覺得頭上沉,終於想起頭上那支沉甸甸的金釵。她抬手拔下金釵,遞給新露:「這個做見面禮,帶著我的拜帖,為世子到城裡請一位新老師。」
新露接過去,與秋霜對視一眼,出門去辦事,心裡都明白,看家主的意思,短期內是不打算離開北地了。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棲遲,一天已過去了大半日。
窗外又下雪了。棲遲計畫著入城的事,看著那紛紛揚揚的鵝毛雪花,推測著這雪何時會停。
風聲呼嘯著,窗口邊的一截細長的樹枝隨風扭擺著,彷若隨時要被吹斷一樣。
棲遲想:這地方的名字怎麼能叫瀚海府呢,瀚海已結了厚冰,只有漫天的風雪,狂風席捲,百草盡摧。
她想起光州的山與水,四季分明,惠風和暢,竟有些感慨。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個男人,跟她可真不是一個天地裡的。
但她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就是都護府。
李硯不知道,新露和秋霜也不知道,她決定了,便來了。
「哢哢」的輕響,果然是窗外的樹枝被吹斷了。
棲遲抬手關窗,窗外聲音更大了,風聲夾雜著東西被颳落的聲音,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別的聲音。
好像是馬蹄聲?她仔細聽了聽,驀地一聲烈馬長嘶,接著是什麼被撞開的聲響。
若沒聽錯,應當是門。
回過頭,外面已經傳來紛雜吵鬧的聲音,但瞬間又寂靜下來,像被什麼生生制止住了一樣。
而後是一陣迅速而齊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潮湧一樣蔓延開來,彷彿將這裡包圍了。
漫長而無聲的沉寂後,有人聲傳來——
「周邊二十八間,內圍十間。」
「周邊已查,無所獲。」
「去內圍!」
棲遲聽得清楚,那些人往她這裡來了。
她尋思著怕是避不過要會上一會了,於是取了妝奩上的帷帽戴上,倏然想起李硯,隔壁響起一聲踹門聲,他們已經到了。
那邊李硯早已聽到動靜,起先一驚,正要出門,突然想起平日裡姑姑的教導,遇事要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於是又收住了腳。心裡卻是很急,早知道先前就不開那個玩笑了,否則現在肯定是陪在姑姑身邊的,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
門被輕輕推開,乳母王嬤嬤悄悄摸了進來,大冬天的,竟是一臉虛汗,拉住他道:「世子千萬不要出去,是一隊帶刀槍的,來勢洶洶,連咱們的護衛都不放在眼裡。」
「什麼?」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大的陣勢,難道這北地還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匪徒?
恰聞那邊響起一聲踹門聲,他吃了一驚,刀槍無眼,若是出事了該怎麼辦?
這一路算不上太平,總有些或大或小的波折,但若不是因為他,姑姑又何必如此鞍馬勞頓地帶著他遠離光州。那些人罵他晦氣,他自己倒楣沒什麼,決不能連累事事護著他的姑姑。李硯想到這裡,再也待不住,掙開王嬤嬤的手,奪門而出。
門被破開,一群人魚貫而入。
屏風豎在角落,棲遲就在屏風後面坐著。
「搜!」
一聲令下,那群人便在房中散開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慢著。」
輕輕的一聲,所有人不禁停住,才發現在這房內的是個女子。
棲遲剛往茶盞裡重新加了熱水,是為了捧在手裡焐手。窗戶還沒來得及關,風雪捲進來,冷得很,就像這群人一樣,攔都攔不住。
「你們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答:「無須多問,只需由我們搜查即可。」
棲遲說:「若是官府搜查,出示憑證,我絕無二話,但你們上來便如此行事,我這內圍住的都是女眷和孩子,若有差池,你們擔待不起。」
那人「嘖」了一聲,不耐煩地道:「事出突然,沒有憑證。」
「那就出去。」
那年輕人被噎住,停頓一瞬,嘴裡嘀咕起來:「算了,我跟個女人掰扯什麼……」接著揚聲道,「搜搜搜!麻利的!」
棲遲兩指搭在茶盞邊沿,摩挲了一下又一下,眼看著就要有人進入屏風來,手一甩,茶盞砸了過去。
碎裂聲乍起,要進來的人腳步一縮,竟被嚇退回去。
外面那年輕人詫異地嚷起來:「呵,脾氣不小啊。」
他似乎要親自來搜,尚未走近,只聽一聲怒喝:「放肆!」
是李硯。
棲遲隔著屏風,沒看清他是如何進門的,只注意到那年輕人一把推開他,愈發不耐煩地道:「哪兒冒出來的孩子,我們可沒那麼多工夫與你們耗!」
話說到這就停住了,四下忽然安靜了許多。那年輕人忽然道:「三哥,你怎麼親自來了?」
有人進了門,響起幾聲腳步聲。屏風外人影攢動,讓開條道。
李硯忽又憤怒地喊起來:「放肆,誰准你進去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像是被嚇著了。人還未動,便被那年輕人一把拉住胳膊。
「就那裡面還沒搜查過呢。」那年輕人說。
棲遲隱約看見一道高大的人影走近,別過臉。
她此行輕裝簡從,早料到隨從或許會攔不住這些人,所以才早早戴上帷帽,遮了面容。
那人闊步在她周圍走了一圈,最後停在她幾步之外。
她垂著眼,自帽紗下,瞥見他一雙黝黑的皮質靴子,靴筒緊緊束在緊實的小腿上。
忽地寒光一閃,她的眼前伸來一截劍尖,此時她才明白剛才李硯為何像是被嚇著了一般,原來這人竟是持劍而入的。
那截劍尖挑起她帽檐下的垂紗,然後她下巴一涼,劍尖托起她的下巴。
棲遲不得不正臉對著他,眼觀鼻,鼻屏息。
劍拿開了。
卻頗耗了些時間。
棲遲一手撫住下巴,一手拉下帽上的垂紗,又將臉別了過去。好在這人手還算穩,劍沒傷到她。
外面那年輕人發覺不對,忙問:「怎麼,難道就是她?」
說話間眾人便往屏風處擁來。
棲遲用餘光掃到眼前的人手抬了一下,看見他腰間懸著的空劍鞘,毫無裝飾。
外面那些人停住了,沒再接近。
那人在旁走動兩三步,她心存避諱,始終沒看他。
而後他終於走了出去。
棲遲再看過去時,發現他似在李硯跟前停留了一下。
「走。」他忽然說。
那年輕人鬆開李硯,追了出去,其餘眾人魚貫而出。
李硯匆忙跑到屏風後面,撲在棲遲膝前:「姑姑,可有傷著?」
棲遲握著他的手,摘去帷帽,搖了搖頭,一時說不上話來。即使暗中行商多年,她也未曾遇到過這種被人拿劍挑著下頷的情形。
看這陣仗,不由分說,乾脆俐落,應當是軍人的做派。可這北地的軍人都是都護府的。
莫非……
棲遲蹙著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對了。
※
城門快關時,新露和秋霜才完成家主的交代,返回客舍。
二人在路上遇到有隊人帶刀騎馬出城,一路而去的正是客舍方向。新露較為心細,當時便與秋霜說,可別波及客舍才好。
秋霜說她那是瞎擔心,那些人若是惡人,帶刀而過時遇著馬車就會下手,明明對她們視若無睹,怎麼會打客舍的主意呢?
哪知二人剛回來,便從王嬤嬤那裡聽說了先前的事,難怪客舍裡的住客忽然間少了許多,想必都被嚇跑了。
新露不禁瞪了秋霜一眼,哪知秋霜也在瞪她。她嫌秋霜心大,秋霜嫌她烏鴉嘴。
客房內,棲遲已經用過晚飯。
幾個時辰裡,李硯都不肯走,一直陪在她身邊。
棲遲到現在也沒有說他什麼,今日的事純屬突發,本該對他魯莽的舉動數落兩句,想想這份情義已是難得,又何必說他,就作罷了。
新露和秋霜匆匆進門來探視,見兩個主子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
還沒站定一會兒,忽又聽見外面馬嘶聲,俱是一驚。
「怎麼回事,城門都落了,難道又有什麼人來了不成?」
新露快步出門去看,只見客舍大門口忽然來了兩隊兵馬,與白日所見不太一樣,穿的都是兵服,個個手持火把,很顯然是軍中之人。
列隊當中,停著一駕由四匹雪白高馬拉的馬車。一個年輕人打馬出列,翻身下馬,直接入了客舍。
新露看他所來的方向直沖著自己,連忙調頭跑回棲遲房中。
「家主,似是沖著您這兒來的。」
棲遲想了想:「可別是那個熟面孔吧。」
李硯聞言,走到門口朝外望,一眼就看到那人大馬金刀地往這走來,竟然被他姑姑說中了,真的就是白日裡闖入的那個年輕人,立時雙眼圓睜:「怎麼又是你!」
那人看到他,眼神閃躲一下,摸摸鼻子,沒吱聲,一直走到門口,忽而一掀衣擺,單膝下跪,抱拳見禮:「末將羅小義,特來恭迎縣主過府。」
棲遲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問:「奉的是何人之命?」
「瀚海府,大都護。」
她說不出此時的心情,居然歪打正著,被她猜中了,還真是安北都護府的人馬。
或許還不只如此。
「這次可有憑證?」
羅小義一愣,忽然想起白日裡她的話,感覺碰了一鼻子灰,乾咳一聲:「這次有了。那個入了屏風的……就是大都護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