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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只有弟弟吃過爸爸捏的壽司
二郎的夫人從小對孩子嚴格管教，在家裡將父親捧得有如神佛、國王一般尊貴。不知道是不是基於以父為尊的想法，禎一師傅說，因為怕給爸爸添亂，媽媽小時候從來沒有帶他們去過「數寄屋橋次郎」。而不用問我也知道，二郎師傅肯定從未主動叫他們來過店裡。
不過，小學時禎一師傅曾和弟弟趁著營業休息時間去過一次「數寄屋橋次郎」，當時「數寄屋橋次郎」就位於和現在同一個地點。
至於理由，他已經不記得了。
「我怎麼會過去啊？大概是爸爸忘了什麼東西，我幫他送過去吧。」
「當時你吃了店裡的壽司嗎？」
「吃了，但不是我爸捏的。」
「咦？不是老師傅捏的啊⋯⋯」
「我們來到店裡後，我爸叫我們坐下。當時我們就坐在那個位子（指著吧檯前的座位），由徒弟捏給我們吃。」
「是喔。」
「不過我們只吃了五、六貫，因為那時已是休息時間，料和醋飯大概都不夠了。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刻，那就是我弟弟那天吵著要吃蝦子，但對方卻沒有拿蝦子給我們吃。」
「你當時沒有跟對方點餐嗎？」
「沒有耶⋯⋯為什麼沒點呢？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沒那麼喜歡吃肉和魚，不過比起肉我還是比較喜歡吃魚。」
「你平常就不喜歡吃肉和魚啊？」
「對，我比較喜歡吃雞蛋和蔬菜。那時我瘦巴巴的，看起來弱不禁風，卻是個運動高手。」
「才五、六貫，應該吃不夠吧？」
「是啊。因為我們沒吃飽，他們便向附近的烏龍麵店叫了外送，讓我們倆吃完烏龍麵才回家。」
我腦海中浮現出兩兄弟小時候的模樣——弟弟吵著要吃蝦子卻無法如願以償，而禎一師傅沒有點餐，真的只是因為沒那麼喜歡吃魚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如果真將這兩兄弟的人生拍成戲劇，那一天在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情，肯定是劇中不可或缺的場景吧。
既然那天兩兄弟沒能吃到爸爸捏的壽司，那是什麼時候才嚐到其滋味的呢？我沒有多想便向禎一師傅問了這個問題，卻得到了一個很符合這兩兄弟、很符合「二郎師傅的兒子」風格的故事。
「那你什麼時候才第一次坐在吧檯前、吃爸爸親手捏的壽司呢？」
「我？」
「對，小師傅你。」
「我沒吃過。」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沒吃過？完全沒吃過嗎？」
「完全沒吃過。」
「⋯⋯」
「不過我弟弟有吃過。六本木店剛開張時，他來這裡懇求我爸爸讓他吃一次，幾乎都要下跪了，我爸爸才答應下來，讓他坐在那裡（指著吧檯前的座位）吃了完整的套餐。」
「噢天啊⋯⋯該說出乎意料嗎⋯⋯？這個答案真的嚇到我了。」
「是嗎？我只有在工作試吃時會吃個一貫，但沒有坐在吧檯前吃過。」
「數寄屋橋次郎」是無菜單料理，客人坐上吧檯位後，師傅前前後後會捏出約二十貫壽司，從經典壽司到季節性壽司都有。師傅每捏好一貫壽司，就會放在客人前方的黑色漆器盤上。每一貫都是「無縫接軌」，客人才吃完，師傅就會放上下一貫⋯⋯剛捏好馬上吃的壽司是最美味的。
現在很多壽司店都採取這種用餐方式，這其實是二郎師傅想出來的，「數寄屋橋次郎」是該用餐方式的始祖。我每次去到店裡只顧著吃，集中精神在每一貫壽司上，不斷在心中驚呼：「好吃、好吃，真好吃！」二十貫一晃眼就吃完了。但其實饕客都知道，二郎師傅一直以來不斷嘗試，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才排定現在的出餐順序，只為了讓顧客品嚐到更美味的佳餚。
每每坐到吧檯前，我都能感受到壽司師傅對我說：「要開始囉！」那是一種獨一無二、令人心曠神怡、被一股清新脫俗的凜然氛圍所包圍的存在感。話說，聞名全球的法式名廚侯布雄先生（Joël Robuchon）也是「數寄屋橋次郎」的座上賓，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說店裡的吧檯座位是「離天堂最近的座位」（侯布雄先生已於二〇一八年八月六日與世長辭，享壽七十三歲，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也過得很好）。
我敢保證，「數寄屋橋次郎」的壽司能讓你感受到職人細膩的手感。當然，若吃完一整個套餐覺得不夠，還可以隨意加點壽司。
回到正題。
原來這就是職人的世界。但我還是感到不解，禎一師傅和爸爸共事了整整三十六年，怎麼會沒吃過爸爸捏的壽司呢？退一萬步來說，怎麼會連小時候都沒來店裡好好吃過一餐呢？只能說，他們真的很不一般⋯⋯。
小野二郎和禎一這對父子，果然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待。我以前只知道二郎的不凡，看來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比虛構出來的戲劇更為戲劇化。
我試著思考這齣劇該怎麼發展才好，什麼時候該讓禎一師傅坐在吧檯前品嚐爸爸親手捏的壽司呢？最佳時機只有一個，那就是二郎師傅退休的那一天。
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禎一師傅，但我由衷祈求那一天不要這麼快到來。希望禎一師傅可以委曲求全到那一天，當一個好兒子、好徒弟，而且是愈久愈好。
禎一師傅還分享了這麼一個故事——
「我爸媽常說，我小時候新幹線已經蓋好了，但因為家裡沒錢，所以都是搭慢車返鄉。從東京到靜岡的路途長達六小時，我們兄弟倆每次都不吵不鬧，從頭到尾不發一語，讓他們省心不少。」
「你們好聽話喔！六個小時這麼長的車程，一般小男生早就玩翻天了，最後肯定會有一方大哭⋯⋯」
「因為他們叫我們不准講話，我們就真以為一句話都不能說。沒辦法，尤其我爸也在，很嚇人的。」
「可是我聽說小師傅你上國中後很不聽話喔，有這麼一個可怕的爸爸，怎麼會誤入歧途呢？」
「我、我沒有誤入歧途啦！我只是參加了游泳社而已啦⋯⋯」
「好啦好啦，今天就先聊到這裡，我們第二次訪談時再繼續聊這件事吧。」
這天訪談剛結束，二郎師傅也正巧剪完頭髮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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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想與現實之間：關於就業
我很好奇，禎一師傅高中時對工作有什麼想法呢？
第一次訪談時，他提到弟弟從小就想當壽司師傅，他則從來沒想過。他告訴我，升上高中後他一如既往，覺得一切順其自然即可。而且他很早就跟爸媽坦白，自己無意經營壽司店。
「你以前本想找什麼樣的工作呢？」
「嗯⋯⋯我喜歡追求速度，如果視力很好，我可能會去考航空自衛官 的機師。」
「你現在也很愛玩車對吧？」
「對，我很喜歡開車。」
「你幾歲考到駕照的？」
「我本來打算一滿十六歲就去考機車駕照，但我爸爸不准⋯⋯除此之外，他從來沒反對我做過任何事。我爸爸本身很可怕沒錯，但他很少干涉我，該說是放任嗎⋯⋯？我去學古武術他也沒吭聲。」
「這樣啊⋯⋯」
「我國中時到處和小混混打架，房裡還放了木刀、鎖鏈、假的武士刀等武器，他或許覺得我這個做兒子的很奇怪、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但從來沒說過我什麼，唯有考機車駕照這件事他反對。」
「我想他應該是擔心你拿到駕照後會出事。」
「對，他對我說，你這傢伙考到駕照肯定沒好事。他知道我喜歡追求速度，因為我經常看機車和賽車的比賽節目。他還說，如果出車禍死一死就算了，他可不想照顧我一輩子。總之呢，他說不准就是不准。」
「很像他會說的話呢。」
「不過，我決定當壽司師傅後，他考慮到之後需要騎機車進貨和送餐，所以在高中快畢業時，還是讓我去考了駕照。我機車和車子的駕照幾乎是同時考到的，拿到駕照後，我立刻像向朋友借了一台機車到小田原厚木道路上試騎，看看最快能飆到多少，結果飆到了時速一百七十公里，把所有人都甩得遠遠的⋯⋯。同學還說我這種騎法，總有一天會出車禍橫死街頭，這些都是當年勇了（笑）。」
「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當料理師傅的呢？」
「高三那年的秋天，剛放完暑假的時候。」
「你當時是打算繼承爸爸的衣缽嗎？」
「不是。」
「咦？不是嗎？」
「某天我爸突然問我之後打算怎麼辦，我跟他說，我打算當賽車手。」
「賽、賽車手？怎麼那麼出人意料（笑）」
「我是認真的，還偷偷查了要怎麼當上賽車手。」
「這個答案真的嚇到我了，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賽車呢！然後呢？老師傅怎麼說？」
「他說，你是想喝西北風是嗎？」
「就這樣嗎？」
「對，就這麼一句話，沒了。」
「你沒有反抗嗎？」
「當然沒有，我怕他怕得要死，根本無法反抗他。他說要幫我介紹餐廳，我便回：『您決定就好』。」
這句「您決定就好」開啟了禎一師傅的壽司之路。雖說這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認為，在禎一師傅的心底深處，或許一直在等父親的一句話。在那之後，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即將迎來花甲之年。
那麼，當時二郎師傅又有什麼想法呢？他是真的希望兒子和自己走一樣的路嗎？
我想起一次聊天中，二郎師傅所說的話。
當時我對他說：「老師傅您很適合壽司師傅這份工作呢！」他回道：「人沒有天生適合的工作，我只是努力把眼前的工作做好罷了，只要努力，工作自然就會適合你。」
他還說：「在我們那個年代啊，根本沒辦法說自己適合什麼工作，現在的人真的很幸福。」
「你是想喝西北風是嗎？」——二郎師傅七歲就去人家店裡當學徒，他的這句訓斥，想必蘊含了他滿滿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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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難重重的就業過程，記憶猶新的父親身影
然而，幫禎一師傅找工作並非一件簡單的工作。那年二郎師傅五十二歲，「數寄屋橋次郎」也開了十二年。
「當時很快就找到店家了嗎？」
「沒有，找了很久，一直拖到高中畢業後的九月底才確定下來，然後十月一日開始工作。」
「這麼久啊？我以為只要二郎師傅開口，對方肯定會點頭呢。」
「不，完全相反，大家反而因為我是小野二郎的兒子而紛紛拒絕。」
當時「數寄屋橋次郎」已然展露頭角，其他店家都對二郎師傅感到畏懼，但他卻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
二郎師傅完全不在意人家對他的看法，也從不討好別人。說起來，「舉世聞名的壽司師傅」也是人家給他的評價，二郎師傅始終如一，從未改變。
他一心只想做出更美味的壽司，這一點自始至終沒有變過。直到最近「數寄屋橋次郎」還在推出新的壽司，由二郎師傅開發、禎一師傅試做，經過兩人多次試吃才做出最好的口味。九十三歲高齡還能夠像這樣推陳出新實在令人欽佩。
二郎師傅令人欽佩之處多到說不完。他做事細膩，沒有徒勞之工，只要能讓壽司更好吃，無論是再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改動。冰櫃就是一個例子，很多壽司店的吧檯都放有透明玻璃冰櫃，現在則有不少店家都改用木盆放置壽司材料。而二郎師傅正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而且是從距今五十年前，「數寄屋橋次郎」開張時便採取這種方式。當時市面上並沒有這種木製的材料盒，據說是由二郎師傅自己構思、決定好尺寸後，請木工一個一個手工做出來的。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讓佳餚變得更加美味。每種壽司食材都有自己最合適的溫度，要在這個溫度下與醋飯結合才能呈現出最佳口味，所以他不能接受把將材料「一視同仁」丟進冰櫃、放置在同一個溫度下。比方說，蝦子和鮑魚必須趁熱捏，星鰻和蛤蠣以常溫為佳，鰶魚和竹莢魚等銀皮魚則要冰冰地捏，才是最好吃的。
光從這件事就能看出二郎師傅是個「狠角色」。當時不僅東京的壽司店，就連關西的壽司店都聽過「數寄屋橋次郎」的大名，也難怪那些料理師傅會對他心生畏懼。那年二郎師傅才五十幾歲，還是疾言厲色的年紀。
他認為關西地區的料理師傅對後進較為嚴格，像禎一師傅這種難管教的孩子應該要到關西去接受磨練。為此，二郎師傅親自去了大阪和京都好幾趟，但無一例外全被回絕了。店家一旦接下了這個任務，就代表他們必須將小野二郎的兒子訓練到可以獨當一面，面對如此重責大任，沒有人願意接下這塊燙手山芋。
禎一師傅的就職之路比想像中的還要困難，連連碰壁後，終於有一家東京的壽司店願意收留他。
上工的前一天，二郎師傅帶著禎一師傅去向店家打招呼。真要說起來，禎一師傅並非自願當料理師傅的，而是聽從爸爸的安排。當初他說出「您決定就好」這句話時，或許已經做好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但我很懷疑，這一刻他真的拿定主意、做好覺悟了嗎？
對禎一師傅而言，小野二郎是個嚴父，從小在家裡甚至不可以隨便和他說話，在料理界也是個令人畏懼的狠角色。然而，這樣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卻不斷對著別人深深鞠躬道：「我兒子就拜託您了。」看到這樣的父親，禎一師傅是什麼心情呢？
「我爸不斷鞠躬，拜託對方照顧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我在心中告訴自己，我絕對要努力撐下去，千萬不可以闖禍，否則就是給爸爸丟臉。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爸爸那天的樣子⋯⋯。」
看到為了自己不斷向別人低頭拜託的父親，禎一師傅終於痛下決心，走上了料理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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