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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孔顏樂處」到「儒行之美」
禮作於情。
──《性自命出》
樂其生，遂其性。
──程頤〈養魚記〉
（孔子）其教人也，則始於美育，終於美育！
──王國維〈孔子之美育主義〉
為何吾人文明古國，被稱為「禮儀之邦」？因由古至今，中國自有一派「禮樂風景」！
先賢孔子「給人們以整個的人生。他使你無所得而暢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滿足；他使你忘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別物我而逐求。怎能有這大本領？這就在他的禮樂」。
禮樂，這種「人世的風景」，曾被分而觀之：樂是「風」，禮是「景」。
中國人世的風度與世間的景緻，都濡化著「儒家之美」，自宋以後的儒生就常論常新的，這種「美」意與「樂」意，即「孔顏樂處之意」！
「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此乃宋明理學之後，孔門儒學的核心議題之一。
明清之際的泰州學派，更以「樂」為立學旨歸，其創始人王心齋的〈樂學歌〉有唱：
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於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此學，指「求聖求賢」；此樂，即「孔顏樂處」。
這就要從讚美儒生的「風月無邊」談起。
「風月無邊」需吟風弄月
「風月無邊」與儒家何干？儒家豈能「風花雪月」？
「風月無邊」，這個看似風花雪月的老詞，居然不是野道與狂禪之妄論，而是語出自表面上規規矩矩、非禮勿動的儒生。
那位南宋大儒朱熹，儘管一心嚮往存天理而滅人欲，但在為另一位老前輩濂溪先生勾勒人品素描的時候，卻嘆其曰：「風月無邊，庭草交翠」。朱老夫子在讚美儒學同道的時候，竟如此詩意盎然。殊不知，他也有「萬紫千紅總是春」和「昨夜江邊春水生」的名詩名句。看來，濂溪先生真「活得」更有詩意了。
這位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頤。畢生獨愛蓮花的他，在〈愛蓮說〉裡面，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之蓮，作為人格的象徵。千古名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似乎成了宋朝之後儒生的修身之標尺：渾濁的現實如淤泥，高潔的人格似青蓮。
原來，「風月無邊」也本不是描繪風景的，而是言說人物的。後世的文人墨客皆用「風月無邊」或「無邊風月」寫客觀之景、抒主觀之情，而且都與古代名勝相聯。岳陽樓三樓的東西兩聯就短短八字──「水天一色，風月無邊」，落款為「長庚李白書」，不知真假。就連乾隆帝下江南，行至西湖，也曾為「無邊風月」亭題寫了匾額。那麼，為何可對一位儒生贊曰「風月無邊，庭草交翠」呢？分明「風月」是言天際的，「庭草」則是說家院的，究竟與人何關？與儒何涉？
有趣的是，後世人描摹濂溪先生的為人，還常常用「光風霽月」這樣意思差不多的詞語。
「光風霽月」這般的美景，時常出現。「光風」，乃雨後初晴之際的風；「霽月」，指雨雪初止之時的月。儒生倘若能得此風月，乃是說他的人格達到了某種高境。如此清新明淨之勝景，用來描繪儒者之精神境界，可謂妙哉！在這境與界裡面，充溢著中國人活生生的美感。
無論是「風月無邊」還是「風光霽月」，都需要有人來「吟風弄月」。而這人，就是那位被贊為「風月無邊，庭草交翠」的北宋大儒──濂溪先生。
「庭草交翠」有生生之意
先來說「庭草交翠」。
話說北宋理學家程明道（程顥）、程伊川（程頤）兩兄弟，曾共學於濂溪先生。據《二程遺書》所記：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即好生之意，與天地生意如一。
好個「與自家意思一般」！為何自我生生的雜草，卻能比擬為儒生的「本意」呢？
究其實質，乃是由於「仁心」，乃是由於內在的仁心發揚光大，而推及萬物，仁者與萬物俱化，皆有「生生之意」。難怪，程明道還說過「觀雞雛，此可觀仁」，就連雞雛這樣的小生命都可以見「仁」矣。
上面這段短短的記載，勾勒出一位樸質自然的儒生形象。書窗前雜草叢生，卻始終不除，人們奇怪而問之，便言「見春草而知造物生意」。萬事萬物都有「生生之意」，而仁者乃本有「好生之意」。只有如此這般，如此這樣的人，才能達到那種生生不已的「仁學天地」。
這「與仁同體」，不僅弟子程明道當場便頓悟參透，而且直到明代儒者王心齋那裡，也相當明瞭：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覺，亦曰：「自此不好獵矣。」此意不失，乃得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故其言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活脫脫一派人與天地合體的儒學高境，人道與天道遂而並流同一：不僅人心皆「仁」，而且天地俱「仁」。
人心滿仁，則「滿腔子是惻隱之心」；萬物皆仁，則「仁體充塞乎天地人物而無間矣」。這種與仁同體，實乃物我合一，亦即「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與物而同為一體」。這「仁」本就是生生的，否則那就會「麻木不仁」。
濂溪先生之後，先有「理學」大興，後有「心學」崛起，但都不離此「生生」之意，從而走出了一門不同於原始儒家的「新仁學」。
理學大宗朱熹，就直接從「生意」的角度推仁，認定「仁是天地之生氣」，春之生氣長於夏，遂於秋而成於冬，並與仁、義、禮、智相對，但他卻鮮言仁者與天地為一；而心學祖師陸九淵，則從孩童時代起，就省悟出「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之道理，緣由就在：「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者也」！
上文說到，當哥哥的程明道有感於其師的雜草不除，甚至從此「不好獵」矣！這令人又想起弟弟程伊川的故事。他年輕的時候，看到家人買小魚餵貓，於是不忍之心頓生，遂選擇了百餘條能活的魚，養於書齋之前的石盆池裡，「大者如指，細者如箸」，終日觀賞，「始舍之，洋洋然，魚之得其所也；終觀之，戚戚焉，吾之感於中也」。伊川究竟由此「感」到了什麼？那便是他所說的「樂其生」而「遂其性」。儒生觀魚，乃是返回到內心的「誠」意，並由條條小魚推廣到世界萬物：「生汝誠吾心。汝得生已多，萬類天地中，吾心將奈何？魚乎！魚乎！感吾心之戚戚者，豈止魚而已乎？」
觀魚，這原本是道門莊學長項，漢唐諸代的儒生們鮮有論之，但到了宋明之際，卻常被提及，北宋儒生張九成就欲由觀魚窺見「造物生意」：
張橫浦曰：明道書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勸之芟。曰：「不可。欲常見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魚數尾，時時觀之。或問其故，曰：「欲觀萬物自得意。」草之與魚，人所共見，唯明道見草則知生意，見魚則知自得意。此豈流俗之見可同日而語？
「觀萬物自得意」，豈能為流俗所見？此乃「觀天地生物氣象」也！
一方面，從萬物角度講，正如程明道所體悟到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另一方面，從仁者角度論，正如張橫浦所體悟到的──「欲常見造物生意」。其實，「萬物靜觀皆自得」這句詩還有後三句，「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明道與橫浦之義是大體相通的。
《中庸》中引過《詩經》的一句話：「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意之美。後代的儒生們，在反反覆覆體會這段話的深意，闡發《中庸》「發育萬物」之智慧。程顥認為，如若「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關鍵就在於，真正地體會到鳶飛魚躍的「天地之化」，否則那只是徒然解詞而已。
「活潑潑地」，故充滿生氣，「鳶飛魚躍」，故怡然自得，由此，方能得到儒家所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之「大樂」。
所以，泰州學派的創始者王心齋與極端儒生羅近溪就此分別贊曰：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鳶飛魚躍，無非天機。聲笑歌舞，無非道妙。發育峻極，眼前即是。
上至天，鳶飛於天，下至地，魚躍於淵，天地滿溢生機，活潑潑地氣象，真是一派「吾與生生」之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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