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紐爾睡午覺

卓別靈背人愁


他從美國夢醒來，發現自己在流着淚。
——吳昊《摩登時代》影評

第二次與初戀情人幽會，相約看差利卓別靈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數十年來重映又重映，依然座無虛設，起碼逗得初戀情人每五分鐘捧腹一次，我是有點呷醋了。儘管握着的是我的手，心想的會不會是卓別靈？喜劇與我不大過電，總得承認《摩登時代》是卓別靈比較惹笑的電影，特別記得一幕，卓別靈飾演大機構的小浪蕩，終日站在一個崗位，拿着鉗子，扭動輸送帶運過來的螺絲，日扭夜扭，習慣成自然，放工回家，路上遇見一個胖女子，衣襟左右鑲有兩顆鈕釦，也拿着鉗子過去扭，差利卓別靈構思的這個插科打諢令人絕倒。其餘時候對他就沒有多大好感——滑頭、自虐狂、擠眉弄眼、略嫌女性化、把快樂建築在捉弄別人身上，我寧取巴士達基頓冷峻的陽剛。
影評人張開我的眼睛，說小浪蕩是大不景氣的犧牲品，他給機器弄得神經失常，人海茫茫，到處求職，當美國混亂的港灣局面進入所謂「特種蕭條的狀態」，相信小浪蕩也是凶多吉少。一語提醒，來到瑞士沃韋城（Vevey），我又亟欲參觀《卓別靈世界》故居博物館，看差利紀錄片，沒有令我改觀。愛森斯坦式的急速蒙太奇，雄心勃勃要在十分鐘裡說盡藝人的一生，零碎的影像只留給我幾個剎那：美國參予第一次世界大戰，卓別靈周遊全國推銷戰爭公債，被譽為美國的喉舌；納粹壓迫猶太人之初，他籌拍《大獨裁者》，一人分飾兩角，理髮師搖身一變為希特拉，不是貪戀繁華，而是希望納粹狂魔良心發現；美國人始終善忘，一等獵巫開始，立即控告卓別靈是赤色份子，卓別靈公開否認，只因為對蘇聯的戰績表示同情，依然被否決重入美國的權利……。銀幕上的英雄形象有心討好，我始終覺得他是向觀眾諂媚的頑童，一等影片結束，便像其他觀眾急於離去，不料銀幕突然自中間敞開，像銅門推向深院大宅，露出從天花板低垂到地板的銀幕，不斷重複放映卓別靈的默片，左邊暗黃的街燈映照警察追捕街頭流鶯的蠟像，右邊黑磚牆企圖掩閉傾斜的瓜果攤檔，戲中有戲，卓別靈原來並不是一意胡鬧嬉笑，《卓別靈世界》的策劃人一手撥開卓別靈慣常的討好形象，邀請我們走進他內心的九曲十三彎。
《卓別靈世界》的地板鋪有一張張戲票，像地毯的碎片，提醒我們總是憑券進入導演想像的場地。卓別靈的映像世界卻根植於現實，初到洛杉磯，他在街上趕拍短片，不想粗製濫造，實在需要固定的廠景孕育構思，他終於向現實低頭，在片場搭建街景，影片《安樂街》處處臨摹倫敦的梅雷街，那是童年時他與母親及兄長相濡以沫的街巷，一景一物，寄託他對貧寒過去的抗拒與緬懷。
童年是回不去了，活像迷宮的街道依然企圖引領觀眾走進卓別靈的倫敦，一堵牆上張貼的不是告示，而是卓別靈屈居閣樓的生活寫照，面積僅有十二平方米，名符其實是斗室，屋頂還要傾斜，更顯得地方淺窄，火爐還算提供一點家庭溫暖，煮食爐是室內惟一的炊具，桌子之外是一張舊扶手椅，晚上推下來可以充當兄長的睡床，房間裡倒有一張舊鐵床，母親髹上白色，讓卓別靈容易安睡。問題來了，家徒四壁，母親在哪裡憩息呢？一部縫紉機提供答案，母親可以縫衣到通宵達旦，不眠不休，不久也就精神崩潰。照片當然不是卓別靈的舊居寫真，而是他拍攝《差利與小孩》時在片場搭建的廠景，一桌一木卻完全依照記憶訂造，職務人員到來，強把小孩拉出閣樓，送進孤兒院，更回應現實裡醫務人員到來把母親帶走，關進精神病院的經歷，呼天搶地隔着年深月久已經無聲，隨着歲月的蒸餾過濾，沉痛的回憶依然深嵌在卓別靈的腦海，一輩子不能忘懷。
模擬片場有一張上世紀初的倫敦街道圖，陳列二十多個與卓別靈有關的地址，我們從東街出發，卓別靈一家人流離失所，重要文件都在多次搬遷時失去，包括出世紙，卓別靈相信自己在東街出生。我們在西敏寺橋路的坎伯特利音樂廳駐足，與喬叟無關。卓別靈其實還有父親，可惜酗酒，卓別靈十二歲，父親更失蹤，想已死亡，留下卓別靈三母子相濡以沫，父親酗酒原因不詳，他曾是音樂廳歌手，可能事業不如意，借酒消愁，卓別靈對他並沒有怨懟，總是記得父親在坎伯特利音樂廳的演出。我們來到南倫敦宮殿，卓別靈曾在這裡作慈善表演，卓別靈記得父親也經常在這裡演出，卓別靈首次看到卡諾公司表演，也是在這裡。我們在切斯特勒街止步，母親被隔離前後，卓別靈兩兄弟在街頭賣唱，做各種粗工細活，切斯特勒街似乎是他童年時最開心的日子，當時他在理髮店幫工，起碼可以和母親同住，母親提醒他小心觀察身旁的人，卓別靈便模仿他人的舉止逗母親發笑，貧無立錐，他們當然沒有閒錢到音樂廳消遣，卓別靈扮鬼扮馬，就是家人茶餘飯後的娛樂，自編自導自演，也喚醒卓別靈的藝術細胞。從音樂廳開始，到被麥克．森尼特賞識，進軍荷里活，母親是第一位觀眾，再在水銀燈下擠眉弄眼，一名大眾開心果就這樣誕生。
一個玻璃櫃展露卓別靈的謀生工具，他運用的主題是不協調，嚴肅的禮帽配襯不斷打圈的手杖，緊身外套下是鬆墮的褲，加上尺碼過大的爛靴，方便卓別靈表演各種不受控制的動作，手指又像蘭花般翹起，不時挺胸突肚，八字腳像企鵝般走動，小鬍子在嘴唇上跳躍，這樣就製造出小浪蕩——笨拙彆扭、藐視世俗、不肯妥協、浪漫反叛、跌倒也要撿回自尊的複雜性格。卓別靈自生活中提煉，再在表演後台上不斷觀察，成就了富有喜劇性的詩意，他自稱是沉默中的美感。
從博物館步行到不遠的豪宅，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最熱鬧是浴室，卓別靈的雕像固然在浴缸邊緣模仿芭蕾迎風展翅，洗手盆旁，愛因斯坦蠟像也對着鏡子扮鬼臉，我忽然不忍指責卓別靈在浴缸對上裝置電視機，卓別靈沐浴時也像銀幕上的小浪蕩不安本份，看電視之外，還在牆壁塗塗寫寫，他對愛因斯坦就有這樣的評價：「讓我嘗試給你一點這偉人的印象，眼睛炯炯有神，似乎看清楚萬物的簡單結構，雙眉沒有緊皺，給人的感覺是，思想裡所有模糊我們視野的繽紛表象，都給他一掃而空，而他只需要看到基本。」
倒是豪宅外的花園，還可以瞥見卓別靈的真性情。卓別靈喜歡在這裡徜徉，對奇珍異獸比如狍、狐狸、獾、貓頭鷹、多彩鳥都疼愛。最喜歡鹿，常用食物引來，小心觀察，他也心念百年老樹，曾經在花園栽種柏樹、松樹、雪松、柳杉、鬱金香樹、紅杉、果樹、楓樹、山毛櫸、榆木、楊樹、雲杉，芳香悠和地混合他至愛的玫瑰和鬱金香，別有一番風味。

原載《蘋果日報》「吹萬不同」欄2019年7月13日，略有增刪

卓別靈背人愁


他從美國夢醒來，發現自己在流着淚。
——吳昊《摩登時代》影評

第二次與初戀情人幽會，相約看差利卓別靈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數十年來重映又重映，依然座無虛設，起碼逗得初戀情人每五分鐘捧腹一次，我是有點呷醋了。儘管握着的是我的手，心想的會不會是卓別靈？喜劇與我不大過電，總得承認《摩登時代》是卓別靈比較惹笑的電影，特別記得一幕，卓別靈飾演大機構的小浪蕩，終日站在一個崗位，拿着鉗子，扭動輸送帶運過來的螺絲，日扭夜扭，習慣成自然，放工回家，路上遇見一個胖女子，衣襟左右鑲有兩顆鈕釦，...

「那本書！那本書！」
陳廣隆

布紐爾年屆耄耋時出版自傳《我的最後歎息》（My Last Sigh），有一章專談自己的「夢與遐思」（Dreams and Reveries），坦言即使自己常做惡夢，仍是最愛做夢，假如人生尚餘廿年，最好就是每日做夢廿二小時，只用兩小時生活——前提是醒來能記得所有夢境。可惜他在自傳面世不久便仙遊，夢想只能在彼岸實現。
是的，夢境總令人印象深刻，卻又難以清楚憶記，這是人生難解的悖論。陶秦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強調的是兩者短短又匆匆，高低起伏無常，卻未有點出人生和夢境同樣難忘又易失。因此布紐爾喜歡向超現實主義者同儕敘述夢境，又愛將夢境拍進電影中，大抵是希望留駐那些腦海中的重複出現又消逝的片段。
惟得在上一本影評集《戲謔麥加芬》展現了今日香港罕有的文人影評功夫，溫柔敦厚又義正詞嚴，毫不掩飾自己的喜好，卻是深思細密眼光獨到，李焯桃形容是「寓抒情於評論的美文」；今次再編新文集，延續其光影思考，但寫的不單是電影本身，也論導演、談回憶、寫思念、敘遊記、開新詩，一頁頁文字為聲畫記憶重新組合、編碼、派生新意，僅定位為「影評集」，只會限制了想像吧。
我最喜歡讀惟得寫人。隨手拈來，或從一部影片開始，或借一場回顧切入，也可能是半日的閒遊和偶遇，興之所至，串聯起其人的生平和創作，不必流水帳般編年史，只需勾勒一兩個片段就能道出精妙，若非數十年的思索和浸潤，實在無法這般出入自如。在電影史上，善於寫夢、拍夢的大師，除了布紐爾，在迴廊與涼台還魂驚夢的唐滌生、於長梯和高塔迷魂驚心的希治閣、對鏡猜謎兼與死神下棋的英瑪褒曼、穿梭死生且棄循因果的阿倫雷奈、真實與狂歡與夢魘難分的柏索里尼、以光影承載百年記憶的曼勞迪奧利菲拉，還有許多許多，這部新文集都一一寫到。有活生生的人，有光憶中的身，有時還照出作者靈動的心，像〈下一站，相見恨晚〉末段出現的女帶位員，是幻覺是甜夢，還是肺炎疫症的鬼影幢幢？
今人寫影評，總是充斥乾癟的引用、牽強的扯談，理論術語琅琅上口，對場面調度卻毫不敏感，有的言必階級性別種族，問題意識聚焦明確，論點論據妥當清楚，但就失去了原初進電影院的自由感動——這就像路蘭拍《潛行凶間》（Inception），將夢境拍得有如遊戲過關，一層層上下分明，就沒有肆意想像和跨界浮動的樂趣。惟得既可在性別花園玩氹氹轉，也能在動作掛帥的占士邦片讀出詩來；不必援引熱門的城市學和散步學，生活見聞附以慧眼招魂，就能娓娓道出香港不是海市蜃樓。影評人不能只坐在戲院和書齋，欠缺生活的趣味，惟得除了逛博物館、品咖啡廳、聽音樂會，還懂得看長衫說故事，甚至能在「camp的土壤」挖出寶藏。這不是拘謹的影評能帶來的愉悅了。只有愛做夢的人，才能真正領略電影的妙趣。
我與惟得前輩其實素未謀面，只憑文字結緣，蒙邀撰序，深感榮幸，這篇短序眼光與筆力未到，讀者們大可略過，直接翻到後頁的正傳尋夢。也許我太過拘謹了，將推介和仰慕的話寫得太戰戰兢兢。讀《戲謔麥加芬》後再掀《布紐爾睡午覺》，不免想起希治閣與布紐爾的相遇，前者記著後者敢在《紅顏孽債》（Tristana）將大美人嘉芙蓮丹露的角色變瘸，一見面劈頭就說︰「那條腿！那條腿！」一句話就表達了寒暄、讚美和賞識，讀者們若有機會遇見惟得，不妨如說夢話般喊道︰「那本書！那本《布紐爾睡午覺》！」不必千言萬語，相信前輩也能感受到喜悅吧。

「那本書！那本書！」
陳廣隆

布紐爾年屆耄耋時出版自傳《我的最後歎息》（My Last Sigh），有一章專談自己的「夢與遐思」（Dreams and Reveries），坦言即使自己常做惡夢，仍是最愛做夢，假如人生尚餘廿年，最好就是每日做夢廿二小時，只用兩小時生活——前提是醒來能記得所有夢境。可惜他在自傳面世不久便仙遊，夢想只能在彼岸實現。
是的，夢境總令人印象深刻，卻又難以清楚憶記，這是人生難解的悖論。陶秦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強調的是兩者短短又匆匆，高低起伏無常，卻未有點出人生和夢境同樣難忘又易失。因此布紐爾喜歡向超現實主義...

序：「那本書！那本書！」　陳廣隆

第一輯：復染夢遊症

走一段嘉寶路
卓別靈背人愁
第三者闖進博物館
滿盤再不落索
心中法羅島
下一站，相見恨晚—— Brief encounter《Brief Encounter》
火車站聽大衛連獅吼
牆紙戲弄希治閣
布紐爾睡午覺
關不住愛森斯坦
在波洛尼亞尋找柏索里尼
光憶前身
尋迪奧利菲拉不遇
小津往生了，但……
香港不是海市蜃樓
長衫故事一匹布長
四重天上兩聽四季歌
「赤柱」有個荷里活
電影館拆穿西洋鏡
借銀燈映照荷蘭影像

第二輯：開眼說夢話

在性別花園氹氹轉
偏是紫釵為媒
世紀末的芳張
澤東二三
玫瑰含笑亦含淚
野山也有野鴛鴦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與心魔跳貼面舞
薔薇一族的榮哀
薩耶哲雷的都市風華
太陽神的負荷
星垂平野闊
吾將上下而求荷索
點點漁火對愁眠
大都會對決鄉野
芳名：霧
或恩或怨成謎
有人寫情書給芬妮
誰解痴中味
夢中做霓裳
毋忘布紐爾
假如英瑪褒曼是真的
夏日遇英瑪
別為哥察克醫生灑淚
行走在沼澤與污穢間
迷上哈哈鏡
詩唸占士邦

第三輯：夢的詞匯

推軌——謹獻《茱麗葉》
定格——向《流離所愛》致意
大特寫——開放《音樂廳》
慢鏡123 ——調寄《美女與野獸》

醒後記

序：「那本書！那本書！」　陳廣隆

第一輯：復染夢遊症

走一段嘉寶路
卓別靈背人愁
第三者闖進博物館
滿盤再不落索
心中法羅島
下一站，相見恨晚—— Brief encounter《Brief Encounter》
火車站聽大衛連獅吼
牆紙戲弄希治閣
布紐爾睡午覺
關不住愛森斯坦
在波洛尼亞尋找柏索里尼
光憶前身
尋迪奧利菲拉不遇
小津往生了，但……
香港不是海市蜃樓
長衫故事一匹布長
四重天上兩聽四季歌
「赤柱」有個荷里活
電影館拆穿西洋鏡
借銀燈映照荷蘭影像

第二輯：開眼說夢話

在性別花園氹氹轉
偏是紫釵為媒
世紀末的芳張
澤東二三
玫瑰含笑亦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