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髮館〉D51
「你們知道假髮分成哪幾種？又有哪些人需要使用假髮呢？」那天，我開啟掛在腰間的小型麥克風，站在晶亮的玻璃櫥窗前對入館參觀的團體進行解說。
「我我我！我知道」小學生團體中一名身材渾圓的小胖子拼命舉起他肥厚的手掌。
「禿頭的人！」小胖子大聲說出他的答案，頓時惹來一陣哄堂大笑。
這個參觀團是公司特別發給中小學以下學校的名額，招待三個班級免費參觀，並且提供免費假髮試戴體驗課程。
假髮博物館，不知道是哪間大公司的老闆頭殼壞去，靈光一閃想到的點子，位於市中心精華地段的寬敞展館租金驚人，據說光是承租一年就得花上千萬。
這年頭什麼東西都能蒐集起來搞個博物館，包括一般人最為熟知的故宮博物館到舉世聞名的大英博物館甚至羅浮宮、曾經被拍成喜劇電影的美國歷史博物館等等。
這些富麗堂皇的巨大建築內珍藏了無數人類的歷史瑰寶。古人的遺骸、陪葬用品、金銀財寶、壁畫、神像、食衣住行所用的器材等等……長眠於地底數千年的古董被考古學家、誤打誤撞的當地居民、乃至於技巧高超的盜墓賊破土開光，重現於世人的眼前。
這時候，天真無邪的小朋友提出了問題，為什麼連再平凡也不過的「假髮」都能搞出一個博物館來呢？
我笑道：「各位同學，假髮雖然是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物品，許多大人物們也都仰賴著假髮來維持他們的威嚴和儀態。但是你們知道嗎？假髮其實已經有四五千年的歷史囉！比起木乃伊或兵馬俑可是一點兒也不遜色呢。」
「假髮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多年前。在當時的古埃及，假髮便已是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廣泛使用的配件。在中國歷史上，春秋戰國時期假髮也非常盛行…」
我帶著小朋友們依循假髮歷史演進路線參觀，看見那些常出現在古裝片裡的「髮髻」、清朝盛行的「加髢」，古埃及以羊毛及人髮混合製成的假髮，小朋友們無不張大眼睛，被那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古董假髮給吸引住目光。
往前走一小段路，會經過一條陰暗的隧道，牆壁兩側擺放了數十個戴著假髮的假人頭，原本設計的用意是訴說假髮的歷史演進，只是不曉得當初想出這個點子的設計師，為什麼會把隧道搞得那麼陰森恐怖。
穿越隧道時，兩側牆壁上彷彿同時有數十道目光陰惻惻的盯著參訪者，叫人寒毛直豎，雞皮疙瘩掉滿地。
本來吵鬧無比的小學生一踏進黑暗幽森的假髮隧道裡，瞬間鴉雀無聲。
剛才發問的小胖子惶恐不安的看著牆上的假人頭，拼命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我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此時帶團的級任導師林老師輕輕拉動我的衣袖。
「劉先生，這個隧道怎麼這麼恐怖啊？連我都覺得害怕了耶。」
我悄聲說道：「老師，別說是妳了，就連我們工作人員也覺得不大對勁啊。」
我吞了一口唾液：「十點博物館打烊以後我們還得打掃環境，妳知道那才叫作恐怖……」面對年紀與我相仿的漂亮女老師，我竟不由自主的說出真心話。
隧道的另一側是日本區。假髮在日本歷史中也佔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古事記》與《日本書紀》中就有提及素盞嗚尊求取天照大神的髮髻一事。
日本館內播放著清風雅頌的日本古樂曲，而面向隧道出口的地方，則擺設了一具栩栩如生的藝妓蠟像。
髮髻多半是用來替頭髮稀疏的女性增加髮量，以便將頭髮挽成漂亮的結髮。
這一尊宛若真人的女性蠟像除了做工細緻外，那飽滿的臉頰還特地搽上白粉，嘴唇抹上胭脂，纖長的睫毛因室內空氣流動微微顫動，低垂的眼眸瞇成一線，看著地面，彷彿是不敢在意中人面前抬頭的羞澀少女似的。
雖然我在這個博物館打工已有半年之久，但每次解說行程來到日本區的時候，仍然會被那穿著精緻和服的藝妓假人驚嚇到，更別提第一次看見假人的小朋友們了。
「嗚哇……好……好可怕啊！」小學五年級的女生裡，已經有一人承受不住假髮隧道的陰森恐怖，情緒緊繃之下又突然見到一臉蒼白如雪的藝妓假人，頓時嚇得號哭出聲。
恐懼就像傳染病瞬間擴散，造成連鎖效應，眼看幾個比較膽小的孩子已經癟著一張小臉，就快要哭出聲音，我連忙笑說：「小朋友，你們不要怕，這些人偶都是假的，不會動的啊，千萬不要自己嚇自己喔。」
「對嘛！理髮店跟服飾店也都有假人偶啊，都是在生活中常見的東西，大家不要害怕。」林老師也趕忙說道。
小胖子肥嘟嘟的雙頰漲得通紅，猛吸鼻涕：「可是我聽爺爺說，假髮都是用真人的頭髮作的！戴久了會吸走人的靈魂，所以他從來不戴那種東西！」
「小胖子，你的爺爺一定是禿頭且堅持不戴假髮吧？」他逗趣的模樣使我強忍著笑發問。
「才不是禿頭！」小胖子嘟著嘴。
「他是光頭！」
小胖子天真的回應緩和了小朋友們的緊張氣氛，人群中開始出現竊笑聲，就連林老師也掩著嘴發出猶如豬叫的「噗噗」聲。
我以為嚎啕大哭的女孩也會隨著大家的歡笑聲轉換心情，破涕為笑，卻沒想到那個留著一頭漂亮黑長髮的小妹妹睜大了眼睛，盯著藝妓假人牙關打顫。
林老師把她拉到身邊，柔聲問道：「小美，別怕喔，有老師在。妳怎麼在發抖呢？是身體不舒服嗎？」她蹲下來替小美拭去淚水，我這才發現，林老師腦後束著長馬尾，幾乎快到腰際的長度。
沒想到小美只是顧著哇哇大哭，拼命搖頭，什麼也不肯講。
「林老師，妳的頭髮也好美，一定留很久了吧？」我不禁讚嘆。
「從大學到現在了，一直維持在腰帶以上十五公分左右的長度，平常也會上髮廊保養……劉先生，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看來這位女老師對自己的長髮相當自豪。
既然孩子都對藝妓非常害怕，我想繼續待太久也不是上策，這間假髮博物館裡，每一個主題館都有一尊代表性的蠟像，有男有女，唯獨我身旁這尊藝妓感覺特別嚇人。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感，就好像某些廟裡的神像以特殊工藝塑造點睛，不管走到哪一個角度，都會覺得神像的視線正對著你那樣子。
真是讓人非常不舒服，她的視線明明是看著地板啊……
正準備帶隊離開日本館的時候，小美終於抽抽噎噎的說了。
「剛才……那個蠟像的眼睛睜開了啦……」
此話一出，立時讓大家毛骨悚然了起來。
「怎麼可能，那個是蠟像耶？會睜開眼睛就不叫蠟像啦！」我也蹲下來向小美解釋，要是今天讓他們回去向父母告了狀，一不小心鬧上新聞媒體，我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可就要丟了。
小美那哭得紅腫的雙眼死盯著我，說道：「剛才大家都在笑的時候，每個人都盯著叔叔看，沒有人注意到。可是人家真的看到了啦，那個蠟像也笑了！而且還朝叔叔偷偷看了一眼。」
我能清楚感覺到背上滲出的冷汗往下滑動的感覺，這時我應該認為小美是驚嚇過度才會胡言亂語，還是童言童語沒有虛假呢？
林老師見我臉色差不多快和藝妓一樣白了，勉強一笑道：「小美不要亂講話。吶，劉先生，我們繼續往下一個館前進吧。」接著附在我耳邊：「趕快走完行程就好了，小孩子心思敏銳比較容易胡思亂想，請你別介意。」
我嘆了口氣：「雖然我只是個打工仔，但對這份工作也是抱有非常大的熱忱，沒想到館內的擺飾竟然會嚇到小朋友，看來我得建議展場設計師好好改進了。」
林老師噗哧一笑，點頭說：「真的得改進一下，感覺越往裡面走氣氛越陰森。冷氣是不是開太強了啊？」她拉著外套，抬頭往天花板上的出風口看去。
導覽過埃及館與日本館後，我們來到的是中國館，玻璃櫥窗內陳列了數千年以來假髮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以及古代的假髮使用範例。
中國館有個比較特別的地方，老實說我正在猶豫該不該向這群膽小的孩子們解說。
漢朝時宮廷依據《周禮》頒定了貴族的髮型與髮飾的標準，髮髻所用的假髮，必須是由真正的人髮製成，隨著時代演變，宮廷變成了假髮使用量最大的地方。
《太平御覽》一書中曾經提到，朱崖（也就是現在的海南島）婦女多留長髮，當地郡守官吏相當殘暴不仁，為了供應宮廷大量的假髮，竟然將婦女強行擄走，割頭取髮……如此血腥的歷史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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