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獎得主安.泰勒溫柔書寫人生
*紐約時報暢銷書《意外的旅客》、《鄉愁小館的晚餐》作者
*美國最擅長書寫家庭與愛、傷痛與遺忘、日常生活與細膩情感的作家
我從來就沒練習過,面對摯愛死去的悲傷。
我該如何,與回憶說再見?
後院那棵巨大的老橡樹倒了,壓垮了客廳旁的玻璃門廊,桃樂絲正好在那裡。在那之前,我們才剛因為無聊的小事大吵一架……
她走了,我的心也破了一個大洞。
有時,我的悲傷就像被毯子蓋住一樣。悲傷還在,只是尖銳的角……變鈍了。
有時,我會掀起毯子的一角看一下。悲傷,還是像刀子一樣鋒利。
我站在街道上,看著盡頭,發現她就站在那裡……
這是真的?還是我因悲傷而精神錯亂,一切都是幻想?
「如果我能使時光倒轉,我絕不會拋下妳,讓妳獨自留在那裡……」
艾倫因年幼時的一場病,右腳變得不良於行,右臂癱軟無力。自責的母親總是大驚小怪,姊姊則對他過度保護,這樣的生活讓他喘不過氣。
桃樂絲,直率又獨立,她如同一股新鮮的空氣,讓艾倫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他們相戀、結婚,開始一段平凡的婚姻生活。直到那場意外發生,伴隨著令人悲傷欲絕的遺憾……失去摯愛,我們要如何才能與回憶道別?
作者簡介:
安.泰勒
Anne Tyler
美國家喻戶曉的小說家,1988年獲普立茲獎。
1941年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州第一大城明尼亞波利市。在北卡羅萊納州首府羅利市長大。由於父母親特殊的教養觀念,她直到11歲才開始上學。19歲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杜克大學,並於哥倫比亞大學攻讀俄羅斯研究。曾以《意外的旅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與《鄉愁小館的晚餐》(Dinner at the Homesick Restaurant)兩度進入普立茲獎決選名單。《意外的旅客》還曾改編為膾炙人口的電影,由威廉.赫特主演。她的個性低調,甚少接受採訪,1988年以《生命課程》(Breathing Lessons)獲普立茲獎時,她婉拒媒體採訪,原因是正在寫作。
安.泰勒擅長書寫家庭,描寫人物和日常生活細膩深刻。她是美國藝術文學院(American Academy and Institute of Arts and Letters)的一員。曾任圖書館員,婚後定居於巴爾的摩,此地也成為她大部分作品的背景。
本書是她2012年完成的第19本作品。
譯者簡介:
廖月娟
1966年生,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碩士。曾獲誠品好讀報告2006年度最佳翻譯人、2007年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2008年吳大猷科普翻譯銀籤獎,主要翻譯領域為醫學人文、文學與歷史。
文學譯作包括曼特爾《狼廳》系列、米契爾的《雅各的千秋之年》、納博科夫《幽冥的火》與《說吧,記憶》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名人推薦
‧安的非凡之處,在她敏於「時間」感受,往往能從「大」的尺度(Scale)去看待家庭崩壞這一件事情,因為存有距離,遂產生了一種美感。時間沖刷滌蕩,彷彿純化了一切:可惡的不再那麼銳利,可怕的不再那麼近逼,可恨的不再那麼偏激,人人坦露苦衷,了然性格得失,一種悲憫遂油然而生。家庭再次成為回歸的方向,孤獨的依靠,也是亙古不變的一種價值所在。
── 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看完這本書想一想,今生現世也有點像是某種以裂紋為主題的精美瓷器。
它在我們的親子關係;與兄弟姊妹同學同事師生朋友愛人的交誼、信任、背叛;還是修為操守,選擇信仰,實踐道德,追求夢想……,各種的心靈活動中分層灼燒,不斷地流布細小的隔閡,崩裂……。當畫面漸趨完整時,這個精美的瓷器就被收藏家收藏起來,玩味所有的破碎,以及隱身在裂紋裡的孤寂。
對終止的恐懼與生命的眷戀,是灼燒中最奇妙的一道火焰,它有時燒出的裂痕像笑容一樣,幫人道別。
── 王小棣(導演)
‧安.泰勒的作品總是初看似不驚人,卻又耐人咀嚼,以平靜的口吻,述說小說中人物內心深處的波濤洶湧。他們平凡一如你我,彷彿在照鏡,我們總能於其中輕易辨認出似曾相似的身影,目睹自己的希冀與夢想、脆弱與困境,但最終總能破繭而出,這就是安泰勒送給所有讀者的,最珍貴的禮物。
── 郝譽翔(作家)
‧安.泰勒在《學著說再見》一書再次以生澀、笨拙的人物為主角。但這新手不斷學習、適應變化的能力深深引發我們的共鳴,也帶給我們心滿意足的閱讀經驗。──Heller McAlpin
‧安.泰勒才華洋溢,不斷有新作問世,擅長描寫內心糾結、個性鮮明的人物,承襲珍.奧斯汀家庭小說的傳統,進而成為美國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創作逾半甲子的她依然寶刀未老。──《紐約時報》
‧這本小說講述的是悲傷、療癒與愛的超然力量……安.泰勒晶盈剔透的文字讓我們入迷,寫活了失去所愛的刻骨銘心,也讓我們了解在面對複雜的人生課題之時,每一個人都是初學者……這是本有關婚姻、人際關係和救贖的深刻之作。──《波士頓環球報》
‧就描寫日常生活被人遺忘的點點滴滴而言,安.泰勒無疑是當代作家中的佼佼者。然而,人生正是由一大堆不起眼的瑣事和人際關係所構成。她以犀利之眼由內而外剖析人物,洞悉人生的悲歡離合。然而本書講述的不只是悲傷,還有希望……《學著說再見》因此有趣而深刻,讓人回味再三。──《星期日泰晤士報》
‧一本深刻呈現美、尊嚴與希望的小說……書中角色充滿溫暖、同情心和智慧,令人動容。──《每日電訊報》
‧安.泰勒刻畫真實人生,與崔佛(William Trevor)、孟若(Alice Munro)等小說大家一樣筆觸細膩,不喜獵奇,擅長書寫平凡人生……她寫來行雲流水,字裡行間充滿智慧,但不會予人精明世故之感……。她以淡然的角度探索愛、真相、悲傷與現實,也道出人與人溝通之難。──《愛爾蘭時報》
‧安.泰勒溫柔、友善的筆法看來似乎老派。讀她的小說,就像被強壯、溫暖的手握著。這樣的享受不禁令人有點罪惡感。我們已經忘了這種閱讀經驗多麼美好。──《洛杉磯時報》
名人推薦:名人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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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看完這本書想一想,今生現世也有點像是某種以裂紋為主題的精美瓷器。
它在我們的親子關係;與兄弟姊妹同學同事師生朋友...
章節試閱
我妻子死了,但她又回到我身邊。對我而言,這並不奇怪,最怪異的還是別人的反應。
例如,一個初春午後,我們在貝佛戴爾廣場散步,正好碰到以前的老鄰居吉姆.羅斯特。「艾倫!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他說。他注意到桃樂絲在我身邊。她把手放在前額上方以遮蔽陽光,看著他。他眼睛睜得斗大,然後轉過來跟我說話。
我跟他打招呼:「吉姆,最近還好嗎?」
顯然,他力求鎮定。「噢……好極了,」他說:「我是說……當然,我們都很想你們。沒有你們,我們那一帶也變得不一樣了。」
他只看著我,更明確地說,只盯著我的嘴巴,好像我才是說話的人。他沒看桃樂絲,還特別把身體轉向我這邊。在這個角度之下,桃樂絲就不在他的視線內了。
我同情他。我說:「好吧,代我向大家問好。」我與桃樂絲繼續往前走。她呵呵笑了一下。
有些人則假裝不認識我們倆。他們大老遠瞥見我們,隨即嚇了一跳,表情突然改變,立刻拐到旁邊的小巷子,好像忙著要去做什麼重要的事。我不怪他們。我知道這不是一下子就能適應的。換做是我,我也一樣。我希望我不會這樣,但我還是可能做出一樣的事。
讓我不由得哈哈笑的是忘了她已經死掉的人。在這裡,只有兩、三個人跟我和桃樂絲不熟。有一次,我們在銀行櫃臺前排隊。多年前曾為我們辦理房貸的馮桑特先生看到我們,於是從大廳另一頭走過來,在我們面前駐足。「你們還住在那間房子吧?」
「是啊。」我說。
我想,長話短說也好。
我想像幾分鐘之後他大夢初醒的樣子。他回到座位,然後自言自語:咦?不是聽說……
也許,他想都沒想,繼續忙手邊的事。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事。他永遠以為我們住的那間房子好端端的,桃樂絲還活著,我們這對夫妻仍然過著幸福、平凡的生活。
那時,我已經搬到北巴爾的摩,和我姊南蒂娜一起住在爸媽留下的老房子。那是桃樂絲回來看我的原因嗎?桃樂絲向來不喜歡我姊,認為她太愛多管閒事。沒錯,我老姊一直是這副德性。由於我是殘障,她特別愛管我。好吧,我是瘸子,右腿不良於行,右手也癱軟無力。其實,就算這樣,我還是過得好好的,只是姊姊喜歡東管西管。
噢,我還有一個毛病,就是有時口齒不大靈光。我自己倒是很少聽到。
我常常在想:桃樂絲如何決定什麼時候回來?你可能會認為她死後隨即回到我身邊,但她不是。她死亡之後,過了好久,幾乎長達一年,才回來看我。當然,我只要問她就知道了。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麼,我覺得這樣的問題似乎很粗魯。所以,直到今天還是不知道。
有一次,我和桃樂絲在路上碰到公司的美編愛琳.蘭斯。我和桃樂絲肩並肩往前走,突然看到愛琳從聖保羅教會走出來。你很難不注意到愛琳這樣的女人。愛琳不只是巴爾的摩街上最優雅的女人,走到哪裡都風姿綽約,引人矚目。她身材高䠷,有著一頭銀白色的金髮。那天,她身穿飄逸的長外套,翻起襯衫衣領,外套下擺隨著春日的微風擺盪,摩娑著她的小腿。我很好奇,像愛琳這樣的人如何面對這種事?我刻意放慢腳步,桃樂絲也跟著慢下來。等到愛琳看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經停下來,等著看愛琳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她在我們前面兩、三步的地方突然停下來。「噢……我……的……天……啊……」她說。
我們面露微笑。
「UPS。」她說。
我說:「什麼?」
「我打電話給UPS,請他們來取件,但是沒有人在辦公室。」
「沒關係。我們正要回去了。」我說。
雖然在我走進辦公室之前,桃樂絲很可能一溜煙地消失了,但我還是故意說「我們」。
沒想到愛琳只是說:「艾倫,謝謝。我想,我一定得了阿茲海默症。」
她就這麼走了,沒再說半句話。
如果她知道自己方才忽略了什麼,就真該擔心了。
我瞄了桃樂絲一眼,希望跟她分享這個笑話,但她已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接著用反思的語氣說道:「『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
「什麼?」
「愛琳讓我想起柏格曼那部老電影裡的女人。記得嗎?電影裡的那個媳婦不是把頭髮往後梳,綁了個髮髻?」
「英格麗.蘇林。」我說。
桃樂絲微微揚起眉毛,好像在說你很厲害嘛。其實,這對我來說並不難。打從念大學的時候,我就是英格麗.蘇林的影迷。我喜歡她那冷冷的、泰然自若的樣子。
「妳想,愛琳什麼時候才會恍然大悟?」我問桃樂絲。
桃樂絲只是聳聳肩。
她似乎覺得我們這樣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或許,基於這個原因,我不再問桃樂絲她為何回到我身邊。我擔心她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如果她只是像遊魂一樣漫不經心地回到生前住的地方,就像我們有時候不由得晃到老家看看一樣,我要是問起這件事,她或許會說:「噢!天啊!我該走了。」
也有可能她會認為我在問她要在這裡做什麼。換言之,她為什麼要回來。她或許會以為我在趕她走,正如朋友打算到你家住一陣子,你如果問:「你什麼時候要走?」豈不是會讓朋友懷疑你不歡迎他?因此,我覺得這麼問或許很傷感情。
要是她再離我而去,我一定活不下去。我已經歷過那樣的生離死別,別再來一次吧。
※ ※ ※
她是這麼死的。
那時是八月,二○○七年八月初,天氣悶熱得教人喘不過氣來。夏天感冒最糟了。如果是冬天,你用層層毛毯把自己包裹起來,發發汗之後就好多了。但在夏天,你已經熱得汗流浹背,這樣出汗卻沒有任何好處。
我像平常一樣走進辦公室。因為冷氣很冷,我的牙齒咔嗒咔嗒響,渾身發抖,打噴嚏、咳嗽、擤鼻涕。愛琳命令我回家。她就是這樣。她說,我會汙染辦公室。南蒂娜和其他人也催促我,要我回家休息。
我只好說:「好吧。我走。」她都那麼說了,我還能怎樣?
南蒂娜說:「我送你回家,好嗎?」但我說:「多謝,我還可以開車。」我氣辦公室裡的每一個人,更氣我自己:誰教我得了重感冒。我討厭自己看起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然而,上車之後,由於只有我一個人,我終於讓自己呻吟了一下。我打了個噴嚏,發出一聲長長的「啊」──好像真的病得很嚴重似的。我瞥見後照鏡中的自己,兩眼淚汪汪的,臉很紅,頭髮看起來很亂,而且濕濕的。
我們住在冷春巷附近。房子座落在一片雜亂的樹林中,但離市中心只有幾分鐘的車程。我們的房子是間白色平房,算不上漂亮、迷人,但我們覺得這房子挺好,只有一層樓,不必爬上爬下的,客廳連接採光良好的玻璃門廊──桃樂絲的醫學期刊和電腦都擺放在這裡。
我帶了書稿回來編輯,本想坐在玻璃門廊看點稿子,才走到客廳中央,就拐到沙發上。我讓身體陷入柔軟的椅子上。書稿從我手中滑出,散落一地。
你知道得了感冒之後平躺會如何嗎?我立刻停止呼吸,我的頭重得像顆加農炮,我想睡,似乎又躁動、警醒。客廳和往常一樣雜亂,此時卻特別讓我生氣──茶几上的蘋果核變成咖啡色、沒整理的衣服胡亂堆在扶手椅上、報紙亂丟在沙發上,害我的腳碰到,怪不舒服的。在我內心的某處,突然生出一股幹勁,我想像自己一躍而起,把所有東西整理好,甚至想把吸塵器拖出來。我想把火爐前地毯上的一塊汙漬清掉。但我還是躺在沙發上。我全身痠痛,無法動彈,只能用想像瘋狂地做家事。啊,好累。
我大概躺了好一會兒。我聽到門鈴聲,看了一下錶,才發現已經過了中午。我嘆口氣,爬起來,走到玄關,打開大門。我們公司的祕書站在那裡,把一只購物袋放在背後。「好多了嗎?」她問。
「嗯。」
「我幫你帶了點湯過來。我們想,你中午恐怕無法弄東西來吃。」
「沒關係,我──」
「傷風要多吃,發燒宜少食。」她像在唸經。這時,她已從我身邊走過,往走道走去。她就是這種女人,不管什麼情況,她都知道怎麼做對你來說最好。她跟我姊其實有點像。我不是指外貌──南蒂娜是瘦竹竿,佩姬的身體看來圓潤柔軟,臉上還有酒窩,捲捲的金髮蓬鬆如雲。她特別喜歡二手店賣的那種便宜又有很多蕾絲的衣服。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佩姬(我父親會雇用她,也許是因為我們是小學同學),然而你別看她柔軟就認為她不是能幹的女人。在我們出版社,她不只是祕書,可以說是整個辦公室的支柱。她只要休一天假,辦公室就亂七八糟,甚至找不到釘書機。她腳上一雙繡花鞋啪嗒啪嗒,這會兒已熟門熟路地進入廚房。然而,就我記憶所及,她不曾走進我們家廚房。我拖著步子走過去,說道:「我不餓,真的。我真的不餓。我只想──」
「喝點湯有什麼關係?」她說:「番茄奶油濃湯?還是雞肉湯麵?」
我用濃濁的鼻音說道:「別麻煩了。」
她說:「南蒂娜建議我煮番茄奶油濃湯,但我覺得雞肉湯麵比較有蛋白質。」
「都不要!」我說。
「好吧,那喝茶好了。我幫你泡一杯對喉嚨痛有神奇療法的花草茶。」
她把購物袋放在廚房的檯子上,拿出一盒永恆茶品的茶。「我買不含咖啡因的,」她說:「免得你睡不著──睡眠就是治療百病最好的處方。」接著,她拿出一顆檸檬和一瓶蜂蜜。「你回沙發躺著吧。」
「可是我──」
佩姬終於注意到我的鼻音。她轉向水槽,把茶壺裝滿。「你的鼻音還真嚴重!」她說:「我該打電話給桃樂絲嗎?」
「不用!」
「我打電話到她辦公室留言就可以了,不會打擾她的。」
「別──」
「好吧,隨便你。」她把茶壺放在瓦斯爐上。我坐在廚房椅子上,看她把檸檬切成兩半,把汁擠到馬克杯裡,她在檸檬汁上倒了一大堆蜂蜜。我敢發誓,她至少倒了四十CC的蜂蜜進去。那還有加熱水的空間嗎?接著,她放了兩個茶包到杯裡,像淑女一樣翹起小指,把茶包的線掛在杯緣。我想,她在開玩笑,因為她隨即裝出英國腔說:「老兄,這茶應該非常、非常好喝。」
喝了茶之後,的確覺得喉嚨舒服多了。茶水的蒸氣也使我呼吸順暢了一點。我用毛毯把身體包得緊緊的,慢慢地喝光──真是甜死了。我一言不發地把杯子放下,然後回到客廳。我身上裹著的毛毯拖地了,發出沙沙聲,把地上的棉絨和麵包屑一起帶走。我癱在沙發上,避開一旁的報紙,像子宮裡的胎兒蜷曲著身子,然後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發現前門開開的,以為佩姬正要離開。但我聽到鑰匙丟入玄關的瓷碗,發出噹啷一聲。我叫道:「桃樂絲?」
「嗯?」
她從拱廊走來,好像在看什麼。我們家門上有個郵件投遞口,她必然在門後的地板撿到明信片。她抬起頭來,看到我,說道:「噢,你生病了嗎?」
「鼻子有點不舒服而已。」我努力坐起來,看看手錶。「現在是五點!」
她誤會我的意思了,於是說:「有個病人沒來,所以我今天早點回來。」
「我竟然睡了一下午!」
「你沒去上班嗎?」她問。
「我去了,但愛琳趕我回來。」
桃樂絲發出一聲「哼」。(她知道愛琳是什麼樣的女人。)
「後來佩姬來看我,要煮湯給我喝。」
「哼!」她也知道佩姬的個性。
她把郵件丟在茶几上,卸下掛在肩上的皮包。她不喜歡拿著錢包,不管去哪裡都背著她的皮包──那是個已經磨損、老舊的咖啡色皮包,就像黑白老片裡間諜背的,而且裝太多東西,好像要撐破似的。她脫下身上的醫師服,胸前有一道髒髒的斜線,應該是背包的背帶形成的。看她一身白袍,有人常誤以為她是餐廳工作人員──還不是主廚呢。有時,我覺得有點好笑,有時則否。
她走到廚房。我知道她要去拿脆餅。上了一天的班,她喜歡吃這種零嘴,一次吃六片,因為六片就是盒子上印的「每一份量」。她總是按照建議份量來吃。如果一個杯子蛋糕算兩份,她就只吃一半。
那天,她卻找不到脆餅。她在廚房大叫:「你看到脆餅了嗎?」
「什麼?我沒看到。」我說。我把腳放在地上,把毛毯摺好。
「我找不到脆餅。不在廚房檯子上。」
我不知道脆餅在哪裡,就沒接腔。過了一會兒,她出現在餐廳出入口。「你清理過廚房的檯子嗎?」她問。
「誰?我?」
「廚房檯子上什麼也沒有。我就是找不到。」
我做了個鬼臉,說道:「我想,可能被佩姬收起來了。」
「她真是愈幫愈忙。她會把脆餅放到哪裡呢?」
「我不知道。」
「我翻遍了廚房的櫃子,也找了放罐頭的地方……」
「我想,那些脆餅最後一定會自己跑出來的。」我說。
「那我現在要吃什麼?」
「高纖餅乾?」我建議。
「我討厭高纖餅乾,」桃樂絲說:「我就是喜歡脆餅。」
我把頭靠在沙發上。說實在的,脆餅這件事把我搞得很累。
不幸的是,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她氣急敗壞地說:「我的脆餅對你來說或許不重要。但是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我只喝了咖啡!我快餓死了!」
「好吧,那是誰的錯?」我問她。(我們以前也曾為了這樣的事吵過。)
「你明明知道,我忙到沒時間吃東西。」
「桃樂絲,」我說:「妳從一早起床到下班回家,只靠咖啡、糖和奶精。糖和奶精可說是妳的主食。天啊,妳居然還是醫生!」
「我是醫生,」她說:「一個拚命工作的醫生。我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其他人也一樣忙,但還是會設法找東西來吃。」
「也許,你說的其他人沒我認真。」她說。
她把拳頭放在屁股後面,看起來有點像鬥牛犬。奇怪,我以前倒沒注意到這一點。
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在這麼一個下午,我偏偏注意到這點?為什麼我不跟她說:「親愛的,妳餓了,所以心情不好。我們去廚房,看看能不能找到妳想吃的東西?」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哄她,因為她接著說:「你哪知道我這一天是怎麼過的?你就像個小乖乖,還有溫柔的保母親手煮湯給你喝。」
「那不是她煮的,是罐頭,」我說:「我沒請她煮湯給我喝。我甚至一口也沒喝。我告訴佩姬,我不想喝。」
「那她在廚房做什麼?」
「她幫我泡茶。」
「泡茶!」桃樂絲重複我的話。唉,我該說鴉片的。「她幫你泡茶?」
「有問題嗎?」
「你根本不喜歡喝茶!」
「那是花草茶,因為我喉嚨不舒服……」
「噢,喝了喉嚨就好多了……」桃樂絲用誇張的語氣表示同情。
「我喉嚨痛。」
「你有點喉嚨痛,每個人都跑來安慰你。為什麼大家都對你這麼好?一堆人都想來照顧你。」
「妳什麼時候照顧過我?」我說:「反正,妳不照顧我,其──其──其他人還是會來照顧我。」
桃樂絲陷入沉默。她放下拳頭,走到客廳拿她的皮包,然後走到玻璃門廊。我聽到皮革落在桌上發出吱嘎一聲,還有旋轉椅的軋軋聲。
這實在是無謂的爭吵。我們有時還會吵架。哪對夫妻不吵架?我們不是活在童話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然而,這一次的爭吵特別沒有意義。其實,我這個人就是討厭被別人照顧,才會跟這麼一個不喜歡照顧人的女人結婚。如果有人幫我泡茶,桃樂絲應該一點也不會介意,反倒覺得樂得輕鬆。但是那天下午我們卻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於是各找一個角落躲起來,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沙發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到臥室。我悄悄地關上門,坐在床緣脫鞋子、解開塑膠做的垂足矯正板。我拉開矯正板上的魔鬼氈──嘶!嘶!我皺起眉頭,我可不想讓桃樂絲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希望她看不到我會好奇一下。
我屏氣凝神,豎起耳朵來聽。我又聽到一聲吱嘎。我想,那應該不是皮包的聲音。玻璃門廊離這裡太遠了。我想,或許是地板發出來的聲音。
我躺在皺亂的床單上,盯著天花板。我已經睡了一下午,現在睡不著。我想,我該走到廚房,煮點好吃的餐點,讓桃樂絲聞香而來。漢堡如何?我知道我們還有一磅……
吱嘎!這次聲音更大了。不是一聲吱嘎而已,像是有東西塌下來,吱吱嘎嘎吱吱嘎嘎,最後變成砰地巨響,加上劈劈啪啪的聲音和重擊聲。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桃樂絲大概氣炸了,在摔東西出氣(我知道這個念頭有多荒謬)。繼而想到,她不會這樣發脾氣。我坐起來,一顆心砰砰響。我大叫:「桃樂絲?」我連滾帶爬地下床。「桃樂絲!那是什麼聲音?」
我穿著襪子走到房間門口,突然想到我的矯正器。沒關係,沒有矯正器只是走得比較慢,一樣能走。我該回頭去綁垂足板嗎?不行,沒時間了。我的枴杖在哪裡?誰知道呢?我從房間衝出來。
我像是站在樹林的邊緣。
走廊一片凌亂,觸目所及都是殘枝、樹葉和樹皮。一片片乾乾的樹皮在灰塵和煙霧間飄落。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啾啾,不知是一隻小鳥還是一隻很大的昆蟲在叫。東西四處散落,這邊一聲咻,那邊一聲啪。一塊玻璃從窗戶上掉下來,一個木頭的東西摔到木頭地板上。我撿起一根樹枝當枴杖,四處查看。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頭暈腦脹,或許我嚇壞了,因此反應很慢,無法理解這一切。我只知道客廳的林木特別濃密,而桃樂絲在客廳再過去的玻璃門廊。但我現在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樹葉、樹葉、樹葉,還有跟我的腰一樣粗的枝幹。
「桃樂絲!」
她沒應聲……
我妻子死了,但她又回到我身邊。對我而言,這並不奇怪,最怪異的還是別人的反應。
例如,一個初春午後,我們在貝佛戴爾廣場散步,正好碰到以前的老鄰居吉姆.羅斯特。「艾倫!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他說。他注意到桃樂絲在我身邊。她把手放在前額上方以遮蔽陽光,看著他。他眼睛睜得斗大,然後轉過來跟我說話。
我跟他打招呼:「吉姆,最近還好嗎?」
顯然,他力求鎮定。「噢……好極了,」他說:「我是說……當然,我們都很想你們。沒有你們,我們那一帶也變得不一樣了。」
他只看著我,更明確地說,只盯著我的嘴巴,好像我才是說話...
作者序
推薦序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傅月庵
安.泰勒(Anne Tyler)一直在寫。從少女寫到少婦。如今老矣,還是寫。年輕時,由早寫到晚,中午休息十分鐘不到,匆匆吃個三明治,又寫起來了。現在節奏慢些,可每天還是把自己關在房裡,逼自己寫。「真要等靈感來才寫,那什麼也辦不成」,這是她早早就學會了的事。
安偶爾也寫散文,甚至繪本故事,但主要還是小說,長短篇都行。她的寫,是真正的寫。即使到了電腦氾濫的今天,她還是拿枝筆,取張白紙——沒錯,不劃線的空白紙張——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編織」出一本書來。寫完了,她從頭到尾唸一次,錄音再聽,不順的,再修再改,如此認真如此細心。十九歲大學畢業,沒當成藝術家,一頭栽進文字世界,二十三歲出了第一本小說,五十年過去,寫了十九本小說,兩、三年一本,很準時,很老派。
說安老派,還真是老派。十九本小說,前三本之後,她便只寫一個城市,巴爾的摩;一個階級,中產階級;一個主題,家庭。她的小說,不黃不暴力,沒有邪惡軸心,沒有陰謀詭計。講的或者是一個更年期的熱心母親,期待未過門媳婦生個好孫兒;一名跟家人外出渡假無緣無故失蹤了的婦女;年過九旬的老翁忽然想要找回離家數十年的同父異母弟弟;拋家棄子,不告而別三十五年的父親突然回來了……。說來說去,無非是些就算上了報紙社會版也擠不上頭條,三五行就能寫完的,誰家裡都可能發生的一些俗世瑣事。可安就想寫這些,且有辦法寫出這些瑣事之美,寫得讓人動心,讓人起共鳴。她的文字乾淨俐落,一氣呵成;情節懸疑,結構嚴謹,更不時雜以幽默雋永的話語,一頭栽進去,就會被牽著鼻子走,讀到終卷始後已。
半個世紀以來,安就是這樣寫,得過大獎,常上暢銷排行榜,作品也改編電視電影,她的粉絲固定而忠心,甘願與她一起老去,且年年都有新讀者加入。讓人很意想不到的是,就連當紅的英國作家尼克.宏比(Nick Hornby)都迷她迷得要死,直說安是最好的,安的《意外的旅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啟發了他,他最大的野心就是要當個「男的安.泰勒」(the male Anne Tyler)。
不過就是家庭故事,不過就是悲歡離合,她卻為何能寫得這樣迷人呢?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不同。」安年輕時醉心讀過的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經典開場白。但莫說幸福的家庭就沒有不幸,不幸的家庭就沒有絲毫幸福。更進一步說,幸福家庭裡未必人人都幸福,不幸的家庭裡,痛苦程度當也各有差異。家庭看似簡單,其實複雜無比,矛盾、衝突所在多有,偏偏血緣像一個枷鎖,牢牢把成員給綑綁住了,輕易逃脫不得。其中的辛酸無奈,點滴在心頭,剪不斷理還亂。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家庭與個人一樣,都在天地時間裡流轉浮游,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事情隨時在起變化,誰也不能保證明天一定會是怎樣的。用佛家的話說,當即「無常迅速」四字,「成住壞空」不過轉眼間事。有內憂有外患,家是堡壘也是牢獄,有苦有樂有歡笑有悲傷,誰沒有一個家?誰沒嘗過其中苦樂?這或即古往今來中西文藝,「家庭」始終是一大母題的原因吧。
安的非凡之處,在她敏於「時間」感受,往往能從「大」的尺度(Scale)去看待家庭崩壞這一件事情,因為存有距離,遂產生了一種美感。時間沖刷滌蕩,彷彿純化了一切:可惡的不再那麼銳利,可怕的不再那麼近逼,可恨的不再那麼偏激,人人坦露苦衷,了然性格得失,一種悲憫遂油然而生。家庭再次成為回歸的方向,孤獨的依靠,也是亙古不變的一種價值所在。許多人認為,「思鄉」(homesick)乃是安.泰勒文學的最重要特質,但若抽掉了「時間」這一因素,恐怕也就不那麼強,或僅通俗肥皂劇而已。
其次是對於「微物」的特殊掌握。安似乎有種天賦,很自然能理解家庭成員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變化,無論親子、手足、夫妻,她總能掌握得恰到好處,於是許多「對錯」的絕對問題,都被消融成為「合適與否」的相對意見。因為相對,遂有了寬容的空間,悲憫再次油然而生。因這悲憫,一切遂都有可能了。「我妻子死了,但她又回到我身邊。」這是她第十九本小說《學著說再見》的開場白。看似荒謬,但假如你相信於逝者(生者),其實生者(逝者)皆有心願未了,一切便不是那麼難理解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題詞〉這段話,當可為此書下一注腳。安的幽微深刻,於此亦可知矣。
關於家庭,關於婚姻,關於感情,關於生者逝者,一本書一個作者,或許都跟人生一樣吧。——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而安,恰恰即是那個提醒你如何、為何念念不忘之人!
推薦序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傅月庵
安.泰勒(Anne Tyler)一直在寫。從少女寫到少婦。如今老矣,還是寫。年輕時,由早寫到晚,中午休息十分鐘不到,匆匆吃個三明治,又寫起來了。現在節奏慢些,可每天還是把自己關在房裡,逼自己寫。「真要等靈感來才寫,那什麼也辦不成」,這是她早早就學會了的事。
安偶爾也寫散文,甚至繪本故事,但主要還是小說,長短篇都行。她的寫,是真正的寫。即使到了電腦氾濫的今天,她還是拿枝筆,取張白紙——沒錯,不劃線的空白紙張——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編織」出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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