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步太面臨大考失利,與高中同班的女友夏姬,感情也漸行漸遠。在人生如此低潮的時期,他在電車上偶遇一位散發櫻花清香的女子並一見傾心,再次相遇卻發現她是父親的精神科醫師──五堂春妃。雖然步太對她一往情深,然年長他八歲的春妃已為人妻……面對只將他當作弟弟看待的春妃、逼問他別戀對象的夏姬,步太的心猶如懸在天秤的兩端。到底這三人之間的情愛糾葛該何去何從呢?
章節試閱
英國劇作家馬婁說:「如果一開始感受不到愛,那就不算是愛。」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前往池袋的西武線電車上。當時春意還不濃,我正要去辦理入學手續。只不過,我要唸的不是大學而是補習班。
二月份參加了三所大學的入學考,竟然全都不幸落榜。其中兩所是美術大學,另一所則是普通大學。我竭盡所能,到最後卻連一所也撈不上。我想,不需升學輔導老師幫我分析,自己也很清楚,「搖擺不定」就是落榜的主因。
電車很快滑入大泉學園站的月台,車上空位寥寥可數。不等車門完全拉開,在月台等候的旅客早就殺入車內。我瞄一眼這些像在玩「大風吹」搶位子的人,最後才走進車廂。一股熱氣猛然襲來,我立刻止住腳步。此時,車門在我背後再度闔上。
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五,上午七點五十分。
電車就像罹患風濕症的老人,起身不便卻硬要站起來似地,嘎吱嘎吱緩緩動了起來。
我靠在車門上。
從早上開始就是溫暖的一天,有種身處五月中旬的錯覺。學校從昨天開始放春假,不過,這些大人也不會發現有啥差別吧!眼前,通勤電車依舊客滿。有那種把體育報紙折成四等分來讀的中年男子,也有那種張開嘴巴、呆望車廂廣告的年輕業務員;還有熟睡的油膩癡肥男,緊捱著隔壁露出厭惡表情的粉領族小姐。
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了起來,不光是因為車內空氣很差的緣故。
到今年四月,我就滿十九歲了。如果,明年再參加美術大學入學考且順利考上的話,未來該怎麼走?心裡明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的人從四年大學生活裡唯有體認到:「我只不過比一般人多懂些繪畫技巧而已。」所以,他們為了求生活安定,不是成為國中、高中美術老師,就是去畫廊工作;甚至,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從事跟繪畫毫無關聯的行業(像是百貨公司的店員或銀行職員)。而且,這跟自己喜不喜歡繪畫全然無關!
就讀的高中有位教美術的前田老師,學生們都叫他「麥T」(my teacher)。高二那年夏天,麥T苦口婆心地跟我說:
「我看你這小子,除了考藝術大學要多花點心力,其他大學應該沒問題啦!」
麥T當時待在東京已經十多年了,口音卻一直保有關西腔。他可能從沒想過要改吧!
「我可是很看好你唷!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要不是認定你前途大有可為,我才不會這麼坦白。要知道,我以前也想闖出一番大事業才來東京,沒想到,最後還是只能當老師。」
麥T胡亂捏熄香菸。西斜的夏陽透過窗子照進來。我們當時在美術教室旁的休息室聊天。只見他又用手細細剝開熄掉的菸蒂,繼續講:
「不好意思,這樣潑你冷水。不過,你給我再好好想想吧!如果要先找工作的話,乾脆一開始就報考普通科系不就得了?你的成績又不差!」
我明白,知道我今年考兩所美術大學全落榜的人之中,最替我難過的就是麥T了!他也很認真地為我打氣:「明年可不能像這次一樣三心二意吧?」
當他這麼問我的時候,我也很老實地告訴他我還沒做出決定。沒想到,麥T竟毫不留情地朝我腦袋打了下去。
「別開玩笑了!快點做出決定吧!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我心想,一開始沒把話說清楚的不知道是誰啊!
我望著電車內那群無精打采的男人,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可不想變成這群人的一分子。我知道,當自己變得跟他們一樣時,就會永遠失去「自我」。如果有大人聽到這番話,搞不好會狠狠教訓我:「像你這種毛頭小子,別老氣橫秋地裝出一副很懂大人世界的樣子。」偏偏我可不這麼認為。正是我們這種即將結束年少輕狂的年紀,才最能深刻體認到這種焦慮。
突然想到,十幾年前爸爸不也曾是其中一分子?他就像電車上其他人,每天早上搭電車通勤,一路搖晃到新宿的公司上班。
一想到爸爸,內心深處就陰鬱了起來。他現在人……
突然,背後的車門開了。由於腳沒站穩,差點跌出車外,只好趕緊抓住最近的扶手來穩住重心。
月台擠滿通勤族,車廂輕輕晃動的同時也吞進了他們。我乾脆走到月台,讓其他乘客先上車,最後再去佔那個靠車門邊的位置。只是這麼一來,為了看到窗外風景,就得調整身體的方向了。
就在這時,月台一片毫無特色的人群裡,一抹淺櫻色引起我的注意。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位穿開襟毛衣的年輕女孩。白色開襟衫上披著帶有春天氣息的開襟長毛衣,下身則是米白色裙子。不過,剎那間,真正讓我怦然心動的卻是她那低垂的側臉。我從沒看過一個人的側臉如此澄淨、明亮,而且傲然的氣質凌駕現場所有人。
她站在擠滿人的電車前,猶豫著是否該上車。她瞄一眼手錶,依然無法下決定搭乘這班車。此時,月台的發車鈴聲震耳欲聾地響起。
事不宜遲!我想都不想,直接用力擠開身後的乘客。即使聽到幾句明顯的抗議也毫不在意。勉強擠出能塞進一個人的空間後,我迎向她的視線並默默點頭示意。她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仍輕輕低下頭,彷彿答應我的邀請般,在鈴聲結束的同時滑到我身邊。車門闔上時,我跟她面對面站著。她的頭髮在我鼻下輕輕飄動,感覺就像初綻的櫻花苞蕾般散發一股清香。
電車用力搖晃後再次動了起來。
這位女孩把一個約B4大小的平坦包裹寶貝地抱在胸前。她輕輕偏過臉,視線從我的白色Lee運動服上移開,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我也巧妙地轉移視線,僅以眼角餘光偷瞄她。因為,我真的無法不去注意她。
她的側臉愈看愈漂亮,簡直跟學校美術教室裡的阿里亞斯石膏像一模一樣!那麼端正、潔淨卻又略帶點憂愁與寂寞。不知道她幾歲?我猜,她的年紀應該比我大上許多。直髮俐落地齊肩剪短,左側頭髮勾在左耳後方,露出的漂亮耳形讓人不禁想拿起畫筆畫下來。她在薄薄的耳垂別上小巧的白金耳環,就像櫻花花瓣上那顆欲垂的晶瑩水滴。
她掛在肩上的包包,側邊口袋插了一本文庫本。我偷偷踮起腳尖朝書背瞄了一下,那是海萊因的《夏之門》。我在兩、三年前就看過了,一想到那本小說讀來心曠神怡,嘴角便不禁微微上揚。
老實說,就跟我喜歡畫畫、捏陶一樣,我也很喜歡看書。只是不知道為何,總說不出自己喜歡的作家名字,因為覺得難為情,更別說在朋友面前大聲說出來了。一遇到有人問我這類問題,只好隨口胡謅幾個作家敷衍一下,像是江戶川亂步或是宇能鴻一郎等。我偶爾會編些無傷大雅的謊言,因為很怕將自己的事情攤開在陽光底下。怕自己對他人太誠實、太認真,最後會落得跟爸爸一樣的下場。
站在胸前的那位小姐,身子輕輕動了一下,不太靈活地調整抱著四方形包裹的手。我再次端詳,才發現她的左手掌纏著純白色的繃帶。傷口似乎很痛,只要電車一搖晃,後面的人就會推擠她,使她忍不住緊鎖眉頭並盡量護住左手。
我把原本抱在懷裡的側肩包放上行李架,若無其事地把一隻手擱在車門玻璃窗上。如此一來,在她周圍便形成一個小小的防護網。看得出來,這樣一個小動作能使她的神情稍微放鬆點。而我單純想幫她的好意,卻讓我開始覺得不太自在。
沒多久,電車轉了個大彎。在離心力的作用之下,車體向外大幅傾斜。就在同時,我覺得整個車廂裡所有乘客的重量都朝我的背上壓過來。我咬牙拚命忍耐,單手支撐不住,便改用兩隻手頂住車窗。即便如此,仍無法擋住,索性連兩隻腳的膝蓋也用上了。為了不讓她纖細的身軀遭受後方人群的擠壓,死命抵抗著。我想這是我這輩子首次從體內使出如此驚人的力氣吧!
她馬上發現車內不少乘客因為推擠而發出慘叫,只有她一人得以倖免。於是訝異地抬頭看我。
我跟她在那一瞬間的距離,就像是初次準備接吻的情侶,尷尬地面面相覷。她似乎沒有化妝,近看還可發現她鼻子到兩頰分布了一些淡淡的雀斑。這跟她的年紀不太相稱,卻也增加了我對她的好感。柔和的陽光穿過車窗,在肩頭一閃一閃地跳動。她的褐色雙瞳有如野兔般,似乎只要再受到一點風吹日曬,那雙眼眸就會啪地碎裂。
此時覺得,好像曾跟她在哪裡見過面。
突然,她優雅的雙唇微微張開,遲疑了一會兒,做出這三個字的嘴型:
「謝、謝、你。」
頓時,一股不知所措伴隨著刺痛從心底湧現。由於無法承受,硬是勉強自己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像生悶氣般地盯著窗外,再也沒轉過頭去看她。其實,就算不用眼睛看,她臉上的輪廓也早已印在我的腦海裡,用炭筆一筆接一筆地畫了下來。
遠方與近處的櫻枝隨風搖曳。櫻花雖然還沒有開滿一半,但是幾株種在高處的櫻樹早讓周遭染上春霞般的美麗。
身後乘客推擠過來的力量重到讓我背後的筋絡隱隱作痛,支撐在玻璃窗上的手或許會因此斷掉,我卻一點也不在乎,反而希望這一刻永不結束。我多希望一直這樣,一邊曬著窗外射進來的溫暖陽光,一邊聽著她在我懷裡呼吸的氣息。
可是,當電車到了池袋車站,打開車門後,她踉蹌地被蜂湧而出的乘客擠到月台,我完全沒回頭看她一眼,連忙跑下樓梯。從眼角餘光可看出她似乎有話想對我說,可是,我卻沒停下腳步。這是生平第一次經歷如此激烈的情感震撼,我怕停下腳步去面對。
當時,我並不知此事在往後的日子裡會讓自己懊悔萬分。
*
這麼說吧!我是那種總是懊悔自己行動的衝動派。但也有朋友這麼說我:「你這傢伙,連事情都還沒開始就已經後悔了!」他們說得也沒錯。
若有機會為自己辯解,我想,自己會變成這樣的個性,多少跟成長背景有關吧!打從懂事以來,爸爸就沒有正常地陪伴我。特意用了「正常」兩字,是因為我那位「不正常」的爸爸現今尚在人世。
爸爸在我九歲時發瘋。我明白,用這樣的字眼形容自己的父親很不恰當。當然還有其他較委婉的說法,像是「脫離正常人可接受的範圍」或是「精神方面生了病」之類的。只是,不管用什麼說辭,最後要表達的意思仍舊相同。某天,爸爸無法忍受現實帶給他的壓力而發瘋了。
他進了新座市某家醫院的精神病房,之後,由母親獨力撫養我。她在大泉學園車站的後面開了一家小酒館,這間小酒館成了我跟母親賴以維生的活路。由於爸爸是家中的長男,祖傳的房子也算是幫我跟母親度過了難關。
母親開的小店雖不至於生意好到天天客滿,但每個月仍有些盈餘。我的童年記憶沒有爸爸的背影,取而代之的是整排客人坐在櫃檯前的背影。這是我每天一抬頭就會看到的景象。有些背影看起來神采奕奕、散發光芒,有些則沮喪得垂頭喪氣,還有些背影看起來很不起眼。也有些客人會拉我坐在他身邊,硬要灌我酒。當時還年輕的母親,每次遇到這種情形總是哭著要對方住手;但是,這些人往往相應不理。換作是現在的母親,大概一巴掌就往客人身上打下去吧!也因為這樣,我唸高中時早已成了千杯不醉的酒國英雄。
小時候儘管百般不願,最後仍無奈地被母親拉去醫院探望爸爸。
醫院平日總是靜悄悄的。這間素以精神科聞名的醫院,據說收留了整個關東地區的病患。照理說,醫院應該人滿為患才對;可是,不管在走廊或任何角落都察覺不到人的氣息。偶爾會突然傳出尖銳的叫喊。聽說,當時院裡住了一名重症患者。醫院裡的人無不屏氣凝神,小心翼翼防備那些不知何時會冒出的怪聲。對當時還是小孩的我來說,這種氣氛確實很恐怖。即使到了今天,仍覺得恐怖莫名。
不過,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不用再陪母親一起去醫院探病了。我去醫院時,護士小姐有時會跟我說母親昨天已經來過了。母親不會告訴我她探過病,我也如此,哪天去了醫院也不會刻意向她提起。我們幾乎不會在醫院裡碰到面。第一個原因,是因為我跟母親的探病時間都已經固定下來。母親在非假日的中午過來,而我則是在週六、周日的下午。至於另一個原因,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們兩人都能敏感地接收到彼此散發的訊息吧!
不知為何,我跟母親總避免同時出現在爸爸面前。想到跟母親輪流向毫無回應的爸爸講話,我就提不起勇氣。光是母子倆一同扛下沉默的那種痛苦,我想都不敢想!
每次去探望爸爸,都會試著跟他聊天。但是,我們的交談毫無章法,對話也沒結論。不,如果把對話定義為「言語的發球與接球」;那麼,我跟爸爸的交談根本不算對話。偶爾,爸爸心血來潮地開口說話,我也會接收他講的話題再把「球」丟還給他。然而,爸爸對擲回的「球」無動於衷,他總是另外再投出一顆「球」給我;同樣地我又把「球」投還給他,他依舊毫無反應。於是,爸爸的背後堆了許多我投給他的話題,就像大白天出現的幽靈一樣,毫無目標地漂浮在虛空。這樣的情節總是無止境地一再上演。
當然,一開始這件事令人感到痛苦。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爸爸有他自己建構出來的世界,所以,他也有自己才懂的邏輯。如果把我們的對話解釋成一種充滿禪意的問答,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倒還真的蘊藏一些值得玩味的旨趣。
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裡,我對著爸爸一個人唱著獨角戲。這麼做能讓我暫時逃開現實壓力,在這裡的一切就像白日夢般不切實際。然而不可思議的,這種感覺竟與幸福感相去不遠。帶點悲傷的色彩,就像在水彩畫的淺灰藍裡灑落一滴淡紫羅蘭,就會洋溢著一種幸福感。在那裡待久了,心裡便自然湧現「留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的感覺。
自從那位會高聲尖叫的老人家過世後,醫院變得更加安靜了。所有人都如此從容不迫,講起話來也都輕聲細語。時光過得彷彿比外面的現實世界緩慢,所以,待在醫院裡感覺很舒服。特別是在精神困頓的時候,如不對自己下令:「欸,該回去啦!」我就無法從椅子裡起身。剛剛說過了,我到現在仍覺得那間醫院有點「恐怖」,原因在此。
因為爸爸幾乎從不主動講話,我就自顧自地聊起最近發生的事。像是學校的隨堂測驗成績(即使考零分,他也不會對我發脾氣)、美術社成果發表會展出的畫作、朋友的事、最近老得很快的狗狗福助、店內的狀況……還有,母親的事。
醫生表示,像這樣跟病患對話有助於患者痊癒。只是對我來說,十年下來實在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恢復的跡象,反而有惡化的感覺。此時,就算爸爸見到我,大概也認不出來吧!他只是坐在床舖一角,張著嘴、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病情較嚴重時甚至還會對我齜牙咧嘴,抓起任何摸得到的東西朝我丟過來。我蠻能體會爸爸的心情,其實他是想傳達些「什麼」。至於那個「什麼」,就是無法轉換成適切的言詞,所以才會變得這麼焦躁。
爸爸不但對自己或他人都很神經質,甚至還有嚴重的潔癖。為了能隨時隨地保持誠實、做事縝密的狀態,而慢慢變成這副德行。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不對不對……」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是爸爸在精神狀態還算正常時的自言自語。就算他嘗試用言語表達自我情感,卻總是受制於這兩個字眼的微妙差異,弄到最後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譬如,他必須不斷在腦海裡預先演練,否則無法接起電話;公事包裡的東西他要拿出來確認好幾遍,要不然無法安心;走路要先踏出哪一隻腳,也困擾他好久;就連自己的鼻子,也會擋住視線讓他不能閱讀;他總覺得周遭人對自己抱有敵意,妄想食物被人下了毒,導致什麼都無法下嚥;害怕自己睡覺時會停止呼吸,因此不敢合上眼……
這些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就像滾雪球般愈滾愈大,最後無法承受而精神崩潰。
聽說,芥川龍之介直到死之前,始終擺脫不了母親發瘋而死的陰影。我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他的遭遇與我如出一轍。老實說,我也害怕自己有一天會突然變得跟爸爸一樣。然而,不管多麼努力撇開這種想法,它就像修練千年的怪貓,隨時會出現並盤踞在我腦海裡。
所以,我做任何事都盡量避免步上爸爸的後塵,刻意不讓自己想太多放手去做。因此被朋友形容成「急性子」或「常敗兵」。被說成這樣仍暗自竊喜的,大概只有我吧!只是,不管輕舉妄動是因為故意或者無心,這種習慣早已附隨於身。也因此,一年到頭總在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無論是誰,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就能明白我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不想讓自己也變成神經質的人」。只是,我的行為也快接近異常的程度,差點兒就成了真正的神經病。
我講的這些話都很蠢,不是嗎?
*
在西武線電車遇到那女孩的第二天早上,我到車站書報攤買打工情報誌。成為地位低下的重考生,本來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去打工。但是,我早早就決定了要趁這段春假,利用打工暫時忘掉升學和畫畫的事。當然,一方面也希望能貼補學費;再者,我也想拿這筆錢來做其他用途。
我想買雙新球鞋;有些油畫顏料也用得差不多,該買新的了;也想換練習用的畫板。況且,偶爾也想喘口氣,去Live House之類的地方。然而,這些都只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我怎能向母親開口要錢呢?
母親每天從開店站到打烊,雙腳浮腫已是家常便飯。臉上掛久了職業性笑容,回到家連因高興而微笑的力氣也沒了。由於從事服務業,本來不愛化妝的母親也不得不裝扮自己。可是,她用的不是像資生堂、佳麗寶那種高價化妝品,而是超市開放貨架上賣的便宜貨。然後,她會對我說些「這種最適合我的膚質喔!」之類的藉口。
我不認為自己有戀母情結。但是,每當看見朋友對自己母親毫無顧忌地惡言相向,不是嫌她囉唆就是要她滾遠一點,這時心裡多少有點羨慕。因為,我的母親不像一般媽媽那樣全心全意呵護我。她沒有時間照顧我,而我也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早日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為了不落人話柄,說些像「這小孩沒有爸爸」、「媽媽在開酒館」之類的閒言閒語,我總是潔身自愛地做好份內該做的事。在沒有一家之主的情況下,我跟母親為了生活,一路咬緊牙關走過來。
現在,我終於到了所謂「成人」的年紀,同時也出現一位能支撐母親生活的男人,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才對。雖然很同情爸爸,但是,母親從二十九歲開始,這十年來全憑著自己的力量熬過來。我現在已經大到能讓她稍微喘口氣,所以,母親重拾女人應有的魅力,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不管是我或其他人,都沒有權利去責怪她。
母親交往的對象是打從她開店就一直登門的老顧客。他的名字是涉澤,比母親年輕兩、三歲,很久以前就與妻子離異,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涉澤在區公所上班,每晚差不多八點就能在店裡看到他。他總是一人坐在角落裡啜飲小酒。除了偶爾丟一小塊烤雞肉給躺在櫃檯下的福助,幾乎不曾看他移動身體,他也甚少與別人交談。等到所有客人結帳回家,母親拉下店門後總會幫涉澤再熱一壺酒,這成了兩人每天例行的互動。
我很喜歡涉澤。跟爸爸比起來,他比較像是年紀大我很多的兄長,而我也總是對他抱著近乎尊敬的態度。當我發現涉澤對母親有意思時,還跟他開玩笑。不過,我也大力鼓勵他向母親告白。我之所以表示支持,是因為在此之前早就知道母親也對涉澤抱有好感。
涉澤對我爸及我家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有天晚上,如同以往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後,母親親口告訴涉澤我家的狀況。他聽完之後,臉上始終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他只低聲問了一句:
「有可能治好嗎?」
母親的臉就像五官組合失敗的面具,表情顯得有點微妙,她只輕輕搖了搖頭。自從爸爸發病以來,母親就備受親戚責難。向涉澤表白時,她大概也拚命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吧!
涉澤知道我爸的狀況之後,第二天晚上八點左右又準時出現在店裡;而且,最後還喝完母親幫他熱的那壺酒才離去。他沒來過我家,這情形未曾改變。其實,我知道涉澤跟母親偶爾會利用白天在其他地方碰面。為避免造成母親困擾,我始終沒問她,只是隱約知道他們的交往。只要母親白天跟涉澤在外頭見過面,不管當天店裡有多忙,她那天總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我一直很想早點搬出來住。並非特別想獨自生活,只是想留給母親多一點自己的空間。只是,不管我是否住在家裡,只要爸爸還活著,涉澤大概都不會踏進我家大門一步吧!他就是這種人。但是,如果我搬出去住的話,最起碼,涉澤跟母親就不必在意我的看法,兩人能夠盡情約會。
當然,我也好幾次想過乾脆從高中輟學,甚至放棄上大學的念頭,直接出社會工作。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有這種想法。只是,一提起中斷學業的話題,母親總是堅決反對。她以前就是因為家庭因素而無法升學,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我朝著自己想走的路發展。然而,就在我跟母親爭論不休、無法得出具體結果的情形下,我去參加大學甄試最後也沒考上。事後想想,兩人為這件事吵這麼久,還不是白忙一場!
可是,母親不曾跟我抱怨,更沒有責備過我。她只這麼說:
「你該不會因為這樣就放棄唸美術系吧?」
我一時語塞,母親翻了一下白眼,說:
「如有需要就去補習!千萬不要因為怕花錢,只靠自學就去考試。別抱著這種小家子氣的想法,要不然,我保證你明年照樣落榜!這點你自己想清楚!」
我心想,母親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從這點來看,某種程度上我或許真的有戀母情結。
結果,現在想到唯一的將就辦法,就是申請助學貸款唸完大學,畢業後再找份工作還錢。只是,每次一想到這裡,我仍是進退兩難。
我想要畫畫。可是,大學畢業後真能如此幸運,馬上找到繪畫或設計相關工作並以此養活自己嗎?現在就業率這麼低的時代裡,實在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
就算先去一般公司上班,公司提供的薪資必須負擔得起我一個人住的開銷之外,還得償還助學貸款。然而,付得起這種薪水的公司會錄用像我這樣從美術大學畢業又無其他專才的人嗎?
經過幾次反覆評估,我也覺得,為了方便將來求職,一開始就唸普通大學比較保險。
可是,如果不選最愛的美術科系而改唸普通大學,跟現在直接出社會工作又有啥兩樣?結果,我仍在原地打轉。
*
在春假找到的兼差是去當土木建築的作業員,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工人。
忘了在哪個國家,好像因景氣低迷而大幅裁員。我循著情報誌刊登的地址來到位於練馬區的土木建築公司,對方二話不說立刻錄用我並要我當天開始上班。
「什麼履歷表?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啦!你是大學生?咦?重考生啊!我還真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呢。老實說,我們這裡不太重視學歷這種東西,只要你能獨當一面就行了。像我們這種工作誰都能做,只是沒人願意做。以現在年輕人的價值觀來看,你願意來做就很難得了。你看起來體格還不錯,嗯,我很中意、我很中意。」
這名嚴重駝背的五十多歲男子,把工作服與簡單的地圖交到我手上,接著就像機關槍似地開始滔滔不絕地解說。
「你就照地圖畫的到這裡。已經有好幾個人先過去了。到了那邊再問要做什麼。如果要換衣服,在貨車裡換就行了。啊!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不勤快點,工地那群人很沒耐性,要是你被罵了我可不管。」
從池袋車站出來走了一段路,雜司谷墓園的對面有幾家並排的商店。不知過了第幾家商店,路邊突然出現一塊殘骸積如山高的空地。真令人無法想像,這裡在兩個禮拜之前還矗立著三棟連在一起的老舊髒亂公寓。而這些堆積如山的殘骸就是老公寓的最後下場。
我們的工作就是收集那些起重機無法清掉的建築殘骸,把它們搬到貨車、載到別處丟棄。簡單地說,就是把這片寬廣的空地清乾淨、夷平土地,在四周打入木樁並圍上鐵絲網。我不太清楚這麼做的目的,但我猜想,這塊空地以後會蓋那種一樓開咖啡廳的漂亮大廈吧!不然,怎麼會有塊「土地租售」的看板立在空地上?
建築公司的男人太看得起我了,我之所以應徵這份工作,完全是看在日薪還不錯的份上。我才沒他想的那麼高尚咧!錢才是最好的理由。只是,剛上工我就發現這份工作的粗重程度可不是開玩笑的。突然覺得,工作量與日薪的待遇不成比例。
包括像我這種完全外行的新人在內,現場只有五位作業員。這麼少的人要負擔這麼大的工作量,多少讓人感到吃不消吧!果然不出所料,我們一直工作到中午且中途完全不休息,那片空地看起來仍不像有被整理過的樣子。我們就像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一樣,認命地接受天神懲罰。
我全身汗水交夾著灰塵,不斷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自己是這樣認為啦)而挨罵。好不容易等到這天結束,整個人早已身心俱疲,連站起來的力量也沒了。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身體完全虛脫。待在這裡只會被榨乾!
我不斷跟自己說:「不要做了,明天絕不去上班!」
結果,等到第二天天亮,顧不得全身肌肉還在痠痛就連忙起床,搭西武線電車趕往池袋。同時,心裡一直暗自期待還能看到那位擁有漂亮側臉的女孩。
剛開始的前三天簡直就像三年一樣漫長。但過了第四天中午,突然覺得自己的動作變得不太一樣。
當我領悟到要訣,身體也習慣了粗活,便發展出一套適合自己的方法與程序。沒想到,這份工作竟然變得有趣起來!就連一年到頭都在發脾氣的工頭也對我說出讚美的話。
向來,我認為自己的雙手除了畫畫或捏陶之外,就是幫母親招呼店裡的客人。沒想到,我竟然還能搬運粗重的建材、拿鐵鍬使勁挖洞,再將粗大的木樁打入地面,這對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當然,內心的驚喜與成就感自然不在話下。
當我下工回家後,就順道去店裡幫母親的忙。雖然我的主要工作是洗碗,偶爾會被叫去幫忙製作下酒用的小菜。我會根據不同季節想出各種菜色。像是混合黃瓜與海蜇皮的中式涼拌,奶油炒鴻禧菇與雞肉,用蛤蜊肉、黃菊再加上山葵醬油做成的日式涼拌,或是燉蘿蔔再加上味噌之類的小菜。現在正值春天,涼拌水煮山蕨、燻鮭魚、日式辣醬油拌秋葵,還有炸喜魚……全是我的拿手好菜。
聽我這麼一說,好像我是個善盡孝道的孝子。沒錯!--開玩笑的啦!別當真。但是,我真的認為做這種事要比起窩在椅子裡看電視來得有趣。我沒法兒跟電視溝通,卻能跟料理交流。只要全神貫注地做菜,做出來的味道通常不會太差。若心存雜念的話,做出來的味道就水準不一了。所以,料理也能忠實反應一個人的心情。
每當有客人稱讚我廚藝還不錯時,母親便對他說:
「這孩子希望以後走繪畫這條路。您不覺得他在味道處理還有擺盤的手法||該怎麼說呢?嗯,完全發揮了他對藝術的鑑賞力?」毫不掩飾她對兒子的讚賞。
「媽,別這樣啦!」
我在一旁責怪母親。實際上,內心卻認為去小吃店學個一技之長或許比去讀美術大學還有成就。
每晚,當營業時間接近尾聲,母親總是目視客人一一離去,再將店門關上。我則熟練地洗淨碗盤,用乾淨抹布擦乾後再放到架上。砧板、裝麵的竹盤等道具則用熱水徹底消毒,並立在通風之處晾乾。另外,我還會在鍋子與平底鍋裡擦上薄薄一層油。這些後續處理如果交給做事粗心的母親,菜刀很快就會生鏽。到時候,磨刀的人還不是我?
所有清潔工作完成後,按照慣例,我總是早一步回家,好讓涉澤跟母親留在店內獨處。為了不讓他們誤以為我在生氣或鬧彆扭,我在清潔或整理時,仍不忘與涉澤打屁或開開兩人的玩笑。有時,母親跟涉澤的行為看起來像是比我還幼稚的年輕人。他們談著純純的戀愛,害我也不得不跟著關心起來--這兩個成年人連談個戀愛也這麼費事!--看他們相處的模樣,我猜,這兩人一定還沒牽過手!
*
「啊,討厭!我忘記了!」
母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當時她正撕下掛在店內牆上的一張月曆,這個月是橫山大觀繪製的「夜櫻」||一棵老櫻木在夜空裡綻放妖豔的櫻花。這正是我喜歡的構圖。
時鐘正好走到十二點,店裡除了涉澤之外沒有其他客人了。角落傳來福助把剩菜吞進肚裡的聲音。
福助是我五歲時撿來的小狗。當時,牠的眼睛還沒睜開,我們用奶粉與奶瓶慢慢把牠餵大。雖然牠只是混了柴犬品種的雜種狗,卻很聰明,每天都會跟著母親到店裡「上班」。只要有其他客人在場,牠絕不會走進店裡。涉澤習慣坐在靠近後門那端的櫃檯,偶爾牠會躺在涉澤的腳邊。除此之外,牠絕不會踏入店內一步。牠似乎很清楚人類規定的衛生習慣。
母親照例在涉澤面前放下一壺溫過的清酒,接著,突然又抓了另一瓶酒放在櫃檯上,然後對我招招手。
「什麼事?」
「別問那麼多,先過來再說。」
我一邊把手擦乾淨,一邊朝母親走去。只見她拿出店裡最高級的古伊萬里大酒杯,一股腦兒地將酒倒進杯裡,然後要我喝下。
「幹嘛突然要我喝酒?我還未成年,怎能喝酒?」
「別管這麼多!最重要的是,今天是你的生日!」
「啊?真的耶!」
我自己都忘了。今天四月二日,是我的生日。我比同年級的任何人都先一步邁入十九歲。
「祝∼你∼生∼日∼快∼樂∼」
母親五音不全地唱著生日快樂歌,臉上掛滿笑容。她只要一笑,右邊臉頰就會浮現淺淺的酒窩,非常吸引人。我還不至於狗腿地說她擁有花容月貌。不過,母親之所以能將這家店經營得還算有聲有色,跟她那「中上」的姿色也大有關係。常有客人說她很像「百樂滿廣告裡的景子」(注一),屬於會讓人想娶回家的美女。客人跟母親聊天,心情似乎可以藉機獲得放鬆。
「原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涉澤雙眼發亮地看著我,接著,舉起酒杯好像要跟我乾杯似地,「生日快樂,步太。」
「謝謝。」我低下頭,隱藏我的難為情,順便喝光杯裡的酒。
對了,還沒提到我的名字。我叫「步太」,全名是「一本槍步太」。
關於一本槍這個姓氏,如果到我父親的故鄉長野走一趟,就會發現這姓氏並不奇特,反倒是「步太」這名字較少見。根據母親的說法,之所以會幫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人生旅途漫長,希望我一路走來能踏實、穩健。第一次見面的人多半會叫我「HOTA」,這聽起來很怪!「步太」的拼音既不是「HOTA」也不是「ARUITA」,而是唸作「AYUTA」。真不愧是爸爸想出來的名字!也只有他才會想出這麼不平凡的名字。
不過,真的有人認為我的名字取得很棒。她是我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齊藤夏姬。
自從高二那年情人節收到她送的巧克力,我跟夏姬就成了班上公認的班對。即使到現在,彼此大概也以「男朋友」、「女朋友」的身分自居吧!之所以用這麼迂迴的方式解釋,是因為這陣子我不確定夏姬對自己來說是怎樣的存在。
儘管如此,像現在這樣想起夏姬,心裡難免對她產生愧疚。當然,在電車遇到的那位女孩是主要的導火線。嗯,老實說,那就像觸電般的一見鍾情。用「上天的安排」來形容也不為過。總之,從那時開始,我就對她念念不忘。不!應該是說自己對她的思念已經累積到了無法宣洩的地步。只是,我連她的名字跟住址都不知道,空有相思之情卻又無能為力。
我跟母親還有涉澤三人一瓶接一瓶地喝著酒,就在我們喝得正開心時離開店裡。今天很難得三人聚在一起,福助也伸長舌頭跟著走出店外。
在大泉學園車站的北口跟涉澤道別後,母親希望我能騎腳踏車載她回家。她自己不會騎腳踏車,所以,從店裡回家總沿著學藝大學後面的小路走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感覺好累喔!」
「真拿妳沒辦法!要是被巡邏的警察逮到了,妳就說妳的腳受傷。」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做事這麼拘泥小節!」
「媽……」
「別抱怨了,步太。還不快出發?」
我嘆了一口氣,跨上我的愛車,使勁踩著踏板。福助則在一旁高興地跟著跑了起來。
「你沒吃飯嗎?腰部多用點力啊!」喝醉的母親抓住我,大聲喊著。「你的腰這麼沒力,我看也播不出什麼好種!」
「講話小聲點啦!這樣很丟臉耶。」
我一邊用力踩著腳踏車,一邊暗想涉澤一定還沒領教過母親喝醉酒的模樣。
@
*
回到家裡,時間已不早了。洗完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已是隔天上午十點多。
樓下廚房傳來切菜的聲音,母親已很久沒像今天早上睡得這麼晚了。
今天的打工暫停一天。從明天開始,改在櫻台工作。
我掀開棉被從床上起身,輕輕打開窗戶。一陣溫暖的微風吹進房間,藍色窗簾飄飄拂動,攤在桌上的素描簿也一頁頁被掀開。戶外的好天氣,昭告了春天已經來臨。
為了驅逐全身上下的睡意,我伸了個大懶腰。從窗戶往下看,庭院裡的福助也跟我做著同樣的動作。
「福助!」
牠聽到立刻轉過頭來,用那雙又黑又圓的眼睛望著我。
「要不要去散步?」
「汪!」福助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開心。
「等一下,步太!先吃完早餐再說。別讓我白忙一場!」母親從樓下的窗戶探出頭,抬頭看著我大聲說道。
我脫下身上的睡衣,換上白色Hanes的T恤,又穿上一件洗到褪色的牛仔布襯衫;接著,再將兩腳伸進Levi’s牛仔褲裡。這種打扮就像我的專屬制服,我有三套類似的衣服可以輪流替換。如果一套拿去洗,還可穿另一套。這麼一來,不需每次出門都要煩惱穿什麼了。
既然母親說別讓她白忙一場,我還以為菜餚多豐盛。沒想到,餐桌上除了味噌湯、酒漬的竹筴魚乾之外,只有醃白菜。
母親敏感地察覺到我的視線,先發制人地說:
「怎樣?嫌菜色不夠好?要不然,你自己下廚囉!」
「我哪敢呀!正想吃竹筴魚乾,竟然一下床就能吃到。太棒了!」
我趕緊坐下來,把飯倒進味噌湯的碗裡,一邊大口扒飯一邊咬著魚頭。結果,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飯粒竟跑進鼻子裡,害我嗆到。
「步太,怎麼會吃到嗆著了呢?」母親連忙一躍而起,拿抹布過來幫我善後。
「人家福助吃飯比你有規矩多了!」
後來,我在國中校園的操場跟福助玩球,過了一會兒就回家騎腳踏車出門。我沒有告訴母親我要去哪。就算不說,我想她也明白我的目的地。
我沿著鐵軌旁的小路用力踩著腳踏車。尚未回暖的春風迎面襲來,輕輕吹拂我的額頭、頸子。肌膚感到一絲寒意,不禁拉緊上衣的領子。經過東映電影製片廠,穿過關越,繼續沿著路一直往北邊騎去。最後,好不容易來到陸上自衛隊的朝霞駐守處與演習場附近。從這裡到爸爸住的醫院就不遠了。沒多久,就能看見蓋在台地上的建築群。
精神科病房分為第一大樓與第二大樓。第二大樓的規模比第一大樓稍微小些。但不管哪一棟都是外觀典雅的白色建築,令人看了眼睛為之一亮。也難怪,常有人把醫院聯想成管理完善的連鎖飯店。如果頂樓沒有那些隨風飄揚的毛巾或床單,也看不出這裡是醫院吧!
走進第一大樓的玄關,緊接著就是舖著地毯的走廊。服務台裡一名熟識的護士發現我走進來,笑著對我說:
「你爸爸剛好出去散步了。」
「散、步?」
護士小姐點點頭,指指走廊盡頭的一扇玻璃門。
「他現在人在中庭。天氣變暖了,讓他活動一下筋骨也好。」
向她道完謝,直接穿過候診室往中庭走去。草坪尚未完全轉綠,種在草地的樹木已經長出柔嫩的新芽,顯得生氣蓬勃。舒服的暖意透過磨損的球鞋鞋底直滲腳背。
寬敞的中庭散落幾張長椅。我用眼光搜尋爸爸的蹤影,很快就找到他了。他坐在靠近中庭中央、日照最好的長椅上享受日光浴。一位護士小姐陪在他身邊,好像在跟他聊天。不,她不是護士。她身上穿著跟醫生一模一樣的白袍,難道是藥劑部的人?她的身影相當纖細,隱約可見的側臉透露出她的年紀並不大,一頭及肩秀髮修剪得很整齊。當我走近後,腳步突然打住。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嘴唇也乾澀起來。
--是她!
我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千真萬確就是她!
她察覺我停下的腳步,慢慢轉過頭來,看見我後也不禁脫口而出:
「啊……是你!」
我說不出話,喉嚨像被什麼梗住。雖然早就想好台詞,卻在開口那瞬間突然呼吸急促了起來。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妳!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到你!」她說。
「你來找朋友?」
我不發一言,沉默地將視線轉向爸爸。
她張大清澈的咖啡色雙眸,望著我跟爸爸,試圖找出相似之處。當她發現我確實是爸爸的翻版時,便笑著說:
「原來如此,我聽說一本槍先生有兒子。這世界真的很小!」
她的笑容與言詞,完全不因我跟爸爸的遭遇而有一絲同情或憐憫,這讓我鬆了口氣。她沒有因為爸爸被冠上精神病患、遭到社會隔離,而對我投以特殊眼光。她也很清楚,濫用同情會嚴重傷害家屬的心。
「其實,負責照顧令尊的山口醫師因為胃潰瘍而病倒。山口醫師年紀也大了,等他完全康復也不知要多久的時間,所以便由我接手負責。」
「啊?」語調的沙啞顯出我的驚訝。「妳說接手照顧?所以,妳是……?」
她臉上露出微笑。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精神科醫生呢!」
「我,我還以為妳是藥劑師。真是失敬失敬!」
「快別這麼說。上個月之前我還待在第二大樓,如果沒轉過來,根本沒機會遇到你。今天真的很高興可以再見到你,我一直想好好向你道謝。那時,非常感謝你的幫忙。」
她的左手掌依舊纏著白色繃帶。
「妳的傷勢如何?」
「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竟沒發現杯子有裂痕,洗杯子時稍微一用力,杯子就破了。結果,傷口割得很深,還縫了五針。」她說完之後,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她到底幾歲?我不禁猜測。從她的外表看來,二十二、三歲到二十七、八歲,這之間任何歲數都說得過去。她的年紀也有可能高過這些數字。要不是她從事這份行業,若她說自己小於二十二歲我也相信。很難猜出她的實際年齡。
「你常來探病?」
「也不算常來。一個月大概三到四次。」
「這樣啊!那麼,以後我們就有機會常見面囉。」
五臟六腑因她這句話而緊縮了起來||隨時都能見到她了!這都要感謝爸爸,當然,還有可憐的山口醫生。
她在爸爸面前蹲下來,輕輕握住他的手。
「一本槍先生,令郎之前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想,這樣的緣分大概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我會盡力照顧您,以後也請您多多指教。」
爸爸沉默不語,雙眼凝視著空氣中的某一點。她對此似乎不以為意,可能也早已習慣病患這類的反應了。只不過,現在還有其他事情正盤踞在我的腦海裡。
第一次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清澈悅耳的語調聽了令人神清氣爽。身穿白袍的模樣,跟在電車上看到的她簡直判若兩人。當時,她脆弱的就像是精巧又易受傷的玻璃娃娃,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消失不見。相反地,當她是一名必須照顧病患的醫生時,或許是職業所代表的意義吧!她渾身上下充滿了強烈的氣勢與決心。就如同她身上穿的那件上了漿的筆挺白袍,渾身看不出一絲嬌嫩,取而代之的是嚴謹與俐落的態度。當然,她這個模樣依舊美麗又充滿魅力,但我還是感到一絲遺憾。
「不知道為什麼,妳現在看起來不太像我上次看到的樣子。」我試著說出心裡的感受。
她微笑地站起身,整一整發皺的白袍下襬。
「今天是我轉到第一大樓的第一天,可能是這樣吧,所以看起來特別有精神。不瞞你說,我去年才來到這家醫院,還是個菜鳥醫生喔!」
我看見別在她左胸前的名牌,上面寫著「五堂春妃」。
「我叫作五堂春妃(GODOHARUHI),」她搶先一步介紹自己的名字。「名字聽起來很怪吧?感覺像是發音不標準的德語。」
若要比誰的名字比較怪的話,我應該還在她之上吧!我脫口而出對她名字的聯想:
「好像貝克特(Samuel Beckett)寫的劇本。」
她被我逗得咯咯笑。「你一定是個『讀書人』吧!」
「讀書人這頂帽子太大啦,我才沒那麼了不起。只不過愛看書罷了,只要是上面排有鉛字的書都可以。從《解開UFO的謎團》到《今日料理》或是《O孃的故事》,我全都看,涉獵範圍很廣。」
她抬起那雙像極了野兔的眼眸,仔細端詳我。
「那麼,你真正喜歡的是什麼?」
「啊?」
「我是指你喜歡的作家。」
我遲疑了一會兒,很難得想這麼誠懇地回答問題。我試著舉例,也慶幸自己給的答案還不錯。我發現我們的喜好似乎很相近。
「我最近看了Mary Wesley的《滿潮》,覺得內容還不錯。」我說道。「再來就是W•PKinsella,還有最近較少看的約翰•厄文。我也很喜歡三島由紀夫,他的文筆相當優美。」
「嗯,」她也跟著認真起來,雙手交叉地抱胸。「對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愛看這些書不會讓人覺得你的嗜好很詭異嗎?」
「會嗎?」
「因為一般男孩子愛看的書應該是推理小說或寫實派小說(hard-boiled)吧?」
「我也不排斥這類題材。」
「不過,」她放開抱在胸前的雙手。「我也很喜歡厄文筆下的熊先生。」
「海萊因的貓呢?」
她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是指電車裡那本《夏之門》。」
她笑了出來。
「嚇死我了,害我差一點以為你有超能力呢!對啊,那隻貓很棒,牠會喝薑汁汽水。」她連續點了兩、三次頭,接著又咯咯笑了起來。突然之間,她張惶失措地轉頭看了一下爸爸。爸爸依舊維持剛才的姿勢,神情茫然地望向空氣中的某一點。只是,在她的眼裡露出了一絲罪惡感,彷彿責備自己不該忽略病人。
「對不起!一本槍先生,您先跟兒子聊聊天,我還要巡視其他病人。」她留下這句話,再次對我微笑之後便離開了。
我目送她白色的背影離去。能在醫院裡巧遇,真是令人興奮。可是,那些症狀較輕的病患們一看見她離開中庭走向他們,神情有如綻放的花朵,開心地迎接這位年輕又美麗的醫生。看著這一幕,心裡竟感到有些不滿。
自從那天在電車中遇到她之後,心中想像她只屬於我一人,根本無須跟其他人分享。她的眼睛永遠只看著我,只為我微笑、對我輕聲細語,不斷說著「謝、謝。」可是,現在卻完全變了樣。她對我的態度如同對待其他人一樣的和藹,她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地展開笑顏。她是個有正當職業的社會人士,再加上醫生的身分;相較之下,我的重考生身分顯得卑微,而且還是個靠家人接濟的飯桶。
五堂春妃……
我先對她產生遐想,繼而才得知她的名字。「春」這個字非常適合她。
我嘆一口氣,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爸爸。
「爸,你要不要喝飲料?」
他雖然沒有回答,我還是走回候診室,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號稱百分之百的純柳橙汁。果汁起碼比可樂營養多了。
冰冷的飲料罐刺痛手,我只好拎著罐緣。一回到中庭,打開拉環先喝了一些,再讓爸爸拿著飲料罐。他注視飲料罐好一會兒,才慢慢拿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含了一口。當他吞下喉嚨後,好像挺喜歡這果汁的味道,才津津有味地喝著剩下的飲料。他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聽在耳裡特別有臨場感。我用手肘頂著椅背靠在長椅上,聽著爸爸喝飲料的聲音,我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原來,爸爸還活在這世上!--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
四周一片靜謐,高掛的樹枝輕搖,春風颯颯穿過枝葉,一溜煙就不見了。朗朗的晴空、溫暖的氣溫,環境舒服到令人不禁昏昏欲睡。我轉過頭,想看看爸爸現在的動靜。
他的反應讓我嚇了一大跳。
爸爸朝著我,兩眼直視我的眼睛,形狀跟我一模一樣的眉毛則微微糾結。他微微張嘴,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他的視線完全集中在我身上,我可以感受到他眼裡好像有股強烈的力量。這幾年來他從未這樣過,我的呼吸變得急促。
爸爸身形消瘦,早已不若當年豐腴。頭髮在微風吹撫下,顯得有點凌亂。他依然沒有轉移視線。很難相信,他能集中注意力這麼久。
「爸?」
我輕聲呼喚他,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不過,明顯看出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慢慢地,我心底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會不會在很久以前,他的病情早已有了起色?為了不離開這麼舒適的地方,選擇繼續在大家面前裝瘋賣傻?
雖然心存疑惑,另一方面又因爸爸病情好轉而不斷湧現喜悅,最後因壓抑不住而衝破底限。
「爸!」
伸手正準備抓住他的手腕時,他的眼神就像陽光被烏雲遮住般,頓時晦暗起來。他移開視線,彷彿對我失去興趣,轉而注視手上的飲料罐。
我剛伸出的手,瞬間失去著力點而停在半空,只好慢慢收回。過去,我從未憎恨過爸爸,如今卻不禁激動地怨恨起他。到底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天知道,我多麼希望爸爸能恢復原狀!
我希望他能康復的心意絕無虛假,相信母親的想法也與我一致。
可是,如果剛才的錯覺是真的?爸爸恢復了正常,那麼,母親又該如何重新調適?我們一家三口真能就此恢復「原狀」?
等我從思緒中回神,才發現爸爸已經開始打起盹。他的下顎抵在胸前,鼻子微微發出鼾聲。我躡手躡腳地將他握在手裡的飲料罐取出。
雖然覺得口渴,卻沒有喝下那罐飲料的欲望。不管怎樣,就是不願幫他喝完剩下的飲料。難道是因為長期分開生活的關係?還是因為他是精神病患而我不願步上他的後塵?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很厭惡自己竟然不敢喝下爸爸喝過的飲料。厭惡自己到了反胃想吐的地步。
我轉過頭,重新調整坐在長椅的位置。深邃蔚藍的天空,浮著幾朵像用畫筆暈染的白雲。景色如此迷人,鼻腔卻泛起一陣潮癢,就像想哭時卻拚命忍住淚水的感覺。閉上眼睛,只有大自然的聲音與氣味包圍著我,還有吹撫我的微風。盤踞在頭上的八重櫻才萌發新葉,空氣瀰漫著櫻花餅般的甜美香氣。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當我感覺有人接近,睜開雙眼,看到站在眼前的人竟是魂縈夢牽的她--五堂醫生,心臟又開始砰砰亂跳。
「沒想到,」她繼續說道:「原來你知道怎麼皺眉才好看。」
看見她臉上露出微笑,不禁聯想起印度佛像嬌媚中卻帶著沉穩的笑容。當她歪著頭,只見她耳垂上的白金耳環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可以拜託你嗎?趁著天氣還沒變冷前先帶令尊回房。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步太。步行的步,太陽的太。」我一邊站起一邊回答。「沒問題,等一下就帶他回病房。」
她抬頭看著我,眼裡閃耀著溫柔光芒。這回,她露出雪白牙齒,笑著對我說:
「你是大學生?」
「不是,我剛落榜。」
「啊!不好意思。」無意間戳人痛處,她捂住了嘴。
「我不會放在心上。」
我對她露出笑容,希望能讓她安心。其實,嘴上說不介意是騙人的。一想到未來一年可能會在各種場合重複相同對話,怎不叫人沮喪?
「你看起來體格不錯,」她依舊抬頭看著我,順利轉開話題。「有在做什麼運動嗎?」
「沒有特別在做什麼運動。」
「你唸的學校在這附近嗎?」
「不算附近,學校在大泉東那邊。」
「啊!」她露出驚訝。「我以前也在那裡上課耶!好懷念喔。」
「所以,妳住在那邊?」
「以前住那裡,現在住在醫院附近。對了,有一個叫齊藤夏姬的女生跟你同年級,你認識她嗎?」
豈只認識,我還跟齊藤夏姬接過吻呢!
「嗯,認識啊!」
「她是我妹妹。」
「啊?怎麼會!」
「齊藤是我結婚之前的姓。」
全身力氣從腳底開始一點一滴地流逝。她已經結婚了?老天爺太過分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我不知所措,排山倒海的失落感幾乎淹沒了我。我看著她,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她的臉龐似曾相識。沒錯,她跟夏姬長得很像。夏姬的眉毛較濃密,她臉上的五官則露出不認輸的個性。夏姬比姊姊豐腴,若撇開身材的差異不談,姊妹倆長得還真像。只是,不同髮型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不同。
經她這麼一說,印象中夏姬很久以前曾提過。當我跟夏姬坦承父親的病情,她好像曾提及她的姊姊想當精神科醫生。
「糟了!我又聊到忘記時間!」五堂醫生看一眼手錶,連忙說:「那麼,步太,令尊就麻煩你了!」
她完全不了解我的痛苦,還對我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一本槍步太,這真是個好名字!一聽就覺得你應該是個耿直的人,這名字很適合你!」沒想到她突然說出如此直接的話,讓我毫無招架之力。我不禁面紅耳赤。為了不讓她發現我發窘的樣子,趕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雖然,我也很想對她說:「春妃這個名字很適合妳。」只是,話到了嘴邊卻怎樣也開不了口。
「代我向令堂問好,並幫忙轉達,希望下次能找時間好好聊一聊。」
接著,她對我輕快地揮了揮手,穿過中庭走進大樓消失了蹤影。
就算她身後的自動門關上,早已看不見她的背影,我還是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原地,直到爸爸的鼾聲愈來愈大,這才將我拉回現實中。
英國劇作家馬婁說:「如果一開始感受不到愛,那就不算是愛。」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前往池袋的西武線電車上。當時春意還不濃,我正要去辦理入學手續。只不過,我要唸的不是大學而是補習班。二月份參加了三所大學的入學考,竟然全都不幸落榜。其中兩所是美術大學,另一所則是普通大學。我竭盡所能,到最後卻連一所也撈不上。我想,不需升學輔導老師幫我分析,自己也很清楚,「搖擺不定」就是落榜的主因。電車很快滑入大泉學園站的月台,車上空位寥寥可數。不等車門完全拉開,在月台等候的旅客早就殺入車內。我瞄一眼這些像在玩「大風吹」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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