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喜馬拉雅山東北角,一間看似壯麗實則破舊的大宅裡,住著三個正在等待的人:退休的印度老法官等待著死亡和每天的英式下午茶、十六歲少女等待著愛人與歸宿,失去名字的廚子則等待著他偷渡到美國的兒子衣錦榮歸。這一天,他們等待的還沒來,卻闖入了一群沒有經驗的暴民,而你知道的,第一次咬人的毒蛇最是可怕……史上最年輕的布克獎得主姬蘭.德賽,被譽為托爾斯泰、狄更斯等大文豪的傳人,連《魔鬼詩篇》作者魯西迪也對她讚譽有加。在《繼承失落的人》中,她用溫熱的心,描繪出家國動亂中,小人物的純真與傲慢、苦中帶甜的愛,堪稱是近幾年英文文壇中,最深植人心的傑作,莫怪同時囊括2006年英國曼布克獎、美國國家書評獎、出版人週刊年度十大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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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紀錄:
*2006年英國曼布克獎*2006年美國國家書評獎*2006年出版人週刊年度十大好書*2008年2月誠品選書*2008開卷-十大好書‧翻譯
得獎紀錄:*2006年英國曼布克獎*2006年美國國家書評獎*2006年出版人週刊年度十大好書*2008年2月誠品選書*2008開卷-十大好書‧翻譯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一整天,日色如暮。薄霧像某種水生物,帶來海洋的陰影與深邃,環抱著寬廣的山腹。遠方,冰削的干城章嘉峰(Kanchenhunga)在霧氣中短暫露臉,聚集了最後一道光線。峰頂上的風吹起,雪塵翻飛。
賽伊坐在門廊上,讀著一本過期《國家地理雜誌》上關於巨烏賊的文章,偶爾也仰視干城章嘉峰,看著它一閃而逝的奇妙磷光。法官帶著他的棋盤坐在遠處角落,又開始與自己下棋了。老狗木特擠進法官的椅子底下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那裡很安全,牠覺得。一顆攀著電線的燈泡在上方搖來晃去。天氣很冷,但屋裡更冷;紮基數呎的石牆給人一種幽暗嚴寒的感覺。
洞穴般的廚房裡,廚子試圖點燃潮柴。他小心地用指頭撥弄火苗,深怕碰觸到那些在柴堆裡生活、相親相愛、繁衍不息的蠍群。有一次,他曾發現一隻漲著毒液的母蠍,背上扛著十四隻小蠍。
終於點燃了,廚子把水壺放在柴火上。壓扁的壺身上結了一層痂,彷彿考古隊挖出的古物。他等著水滾。溼牆上有焦痕,燻黑的屋梁垂下幾串根部沾泥的大蒜,天花板上結塊的厚煤灰像蝙蝠。爐火在廚子臉上嵌入一抹亮橘。他感到上半身燥熱,但一陣惡風卻折磨著他罹患關節炎的膝蓋。
廚煙往上飄,出了煙囪,混著霧氣加速繚繞,越捲越厚,遮去部分景色――先是半座山丘,然後是另一半。樹木只見輪廓,朦朧隱約一會兒又突然出現。蒸霧逐漸取代了一切,實體成了暗影,其餘可見之物彷彿皆由霧氣塑造而成,並賦予了靈魂。賽伊呼出的氣緩緩飄浮,而那幅根據少許資料與科學家大夢所繪製的巨烏賊圖片,則完全沉入黑暗裡。
她闔上雜誌走到花園。草地邊緣是濃密古老的森林,高三十呎的竹叢矗立,深入陰暗之境,大樹像布滿苔蘚的巨人,趾節腫大畸醜,蘭花根纏繞彷彿觸鬚。霧氣似人,拂過她的髮,輕輕將她伸出的手指含在嘴裡。她想起數學家教蓋安,一小時之前他就應該帶著代數課本出現了。
但現在已經四點三十分。霧太厚了,她替他找藉口。
她回頭望,房子不見了。她步上階梯走回門廊,轉頭一看,這次換成花園消失了。法官睡了,地心引力在他鬆弛的肌肉上產生作用,將他嘴角的線條拉扯而下,使雙頰塌垮,賽伊明白,有一天他死了,就會是這副模樣。
「茶呢?」他醒來問她。「他遲到了。」法官說,指的是廚子與茶,不是蓋安。
「我去拿。」她提議。
灰霧已經飄進了房內,附著在銀器上。霧氣嗅聞屋角,將鏡子轉成通往雲端的走道。賽伊正要走進廚房,瞥見鏡中完全被霧氣覆蓋的自己。她向前靠近,在鏡面上留了個唇印――完美的電影明星之吻。「哈囉,」她半對自己,半對某人說。
這世界上沒有人見過活的巨型烏賊。儘管牠們會用大如蘋果的眼珠觀察黝黑的海洋,卻過著全然孤寂的生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一隻同類。賽伊突然覺得這景象如此地悲涼。
滿足感有可能會和失落感一樣強烈嗎?她浪漫地認定,愛情的確存在於慾望和滿足之間的夾縫中。愛情,是在於你缺少了什麼,而非你擁有了什麼。愛是痛苦,是期待,是撤退,是那些所有圍繞著愛的東西,但不是情感本身。
水滾了,廚子提起水壺,把水倒進茶壺裡。
「太慘了!」他說:「我的骨頭痛得要命,我的關節也疼――我早該死了,要不是為了畢久……」畢久是廚子的兒子,他在美國的唐波羅餐廳工作――還是在熱番茄餐廳?也許是阿里巴巴炸雞店?廚子記不得了,他不懂、也唸不出那些名字,而畢久又經常換工作,像個亡命之徒――他沒有身分。
「是啊,都是霧。」賽伊說:「我想家教不會來了。」她把茶杯、杯碟、茶壺、牛奶、糖、濾茶器、瑪莉與戴莉特牌比司吉小餅全部塞進托盤。
「我來拿。」她說。
「小心,小心,」他輕聲呵斥,自己則端著一個盛牛奶的琺瑯小盆跟在後方,那是要給木特的。木特仰起頭,看著賽伊走過牠面前,湯匙在凹凸不平的錫盤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要吃下午茶了?」牠的眼睛說,尾巴也恢復了生氣。
「為什麼沒有東西吃?」法官生氣地問,從棋盤的兵荒馬亂當中抬起鼻子。
然後他看著壺裡的糖──那是骯髒、像雲母片一般閃爍的細糖粒。比司吉餅看起來像紙板,白色杯碟上有黑色指印。如今用茶禮節已不復以往,但法官要求至少要有蛋糕或英式鬆餅、椰子杏仁糕或起士條,要一部分甜的、一部分鹹的。偏偏面前的這些盡是些拙劣的模仿品,將午茶的概念破壞殆盡。
「只有比司吉餅,」賽伊看著他的表情說:「糕點師傅去參加他女兒的婚禮了。」
「我不想吃比司吉餅。」
賽伊嘆了一口氣。
「他竟敢去參加婚禮?什麼做生意的態度啊?!那個笨蛋。廚子怎麼不做點吃的?」
「沒有瓦斯,沒有煤油了。」
「他怎麼不用柴火?搞什麼?!以前的老廚子只要把煤炭堆在錫盒旁邊,就可以烤出完美的蛋糕。你以為他們從前就有瓦斯爐或煤油爐嗎?現代人就是太懶了!」
廚子趕緊把吃剩的巧克力布丁放在平底鍋上熱一熱端出來,法官吃了那可愛的咖啡色泥狀物,臉上逐漸顯出不太甘願的滿足表情。
他們飲茶、用點心。所有不存在的,皆穿過存在,大門通往無名之境。他們看著茶冒出緞帶般的蒸氣捲兒,而自己的呼吸,則緩緩融入霧中,翻騰繚繞,翻騰繚繞……
在那些男孩踏上階梯之前,沒有人、甚至連木特都沒注意到他們正爬過草地。並不是說如果注意到了事情就會有什麼差別,反正也沒有門閂可以將他們關在外面。方圓可以聽見叫喊的距離之內,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住在霍拉河谷另一邊的帕第叔叔。但這時候,帕第叔叔應該已經醉倒在地板上,身體僵躺著,卻以為自己正在搖晃――「親愛的,別管我,」他每喝完一輪之後,總會像貓頭鷹一樣,半睜隻眼對賽伊說:「只要讓我在這裡躺一下就好――」
那些男孩們從森林裡徒步而來,穿著加德滿都黑市購得的皮外套、卡其褲與頭巾――這是全世界通用的游擊隊風格。其中一個男孩身上帶著槍。
後來的官方報告裡,將矛頭指向中國、巴基斯坦與尼泊爾,但其實,全世界的烏合之眾都一樣,在缺乏金援的行動裡,總會找到足夠的武器。他們找到什麼用什麼――大鐮刀,斧頭,廚刀,小刀,任何軍火。
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法官的獵槍。
儘管他們有任務在身,也特地打扮了,外表仍然欠缺說服力。裡面最老的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其中一個男孩子還被木特嚇得大叫。他們像女學生一樣尖叫,退下階梯,藏在濛霧裡的樹叢後面。「大叔,牠會咬人嗎?我的天啊!」――他們躲在那身裝扮裡發抖。
木特展現牠看見陌生人的老習慣,激動地將搖個不停的屁股對著入侵者,然後轉頭看他們,微笑,流露出害羞與盼望。
法官討厭看見牠那樣降低自己格調,於是伸出手抓牠,木特順勢將鼻子埋進他臂彎。
那群男孩又回到階梯上,看來有點尷尬。法官意識到,其實這反而更危險,因為,如果他們表現得堅定、有自信,也許比較不會動手。
拿著來福槍的男孩對法官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聽不懂尼泊爾話?」男孩啐了口唾沫,態度全顯露在譏諷的嘴角上。不過他改用印地語說:「槍呢?」
「我們這裡沒有槍。」
「去拿。」
「你一定聽錯消息了。」
「別理他在裝傻,去拿!」
「我命令你,」法官說:「馬上離開我的土地。」
「把武器拿來。」
「我會叫警察。」
這威脅很莫名其妙,因為這裡根本沒有電話。
他們像電影裡的人一樣大笑,那男孩拿來福槍指著木特。「去,去拿,不然我們就先殺狗,再殺你,然後殺廚子,小姐最後。」他對賽伊微笑。
「我去拿,」她害怕地說,走的時候掀翻了托盤。
法官坐在那兒,木特在他腿上。那些槍的歷史可追溯到他在印度行政參事會任職的時候。有一把長柄五連發氣槍、一把點三十春田步槍,以及一把雙管來福槍。那些槍甚至沒有上鎖,就掛在走廊盡頭那排布滿塵灰、棕綠塗料的木製誘餌鴨上方。
「嘖嘖,都生鏽了。你怎麼不好好保養?」不過他們很高興,冒險蠻幹終於有了成果。「我們要跟你們一起喝茶。」
「茶?」賽伊驚懼地問。
「茶跟點心。你們這樣對待客人對嗎?不讓我們暖暖身就要把我們送回外頭,冷得要命。」他們互望,上下打量著她,然後眨眼暗示對方。
她感受到一股身為女性的緊張與害怕。
當然,每一個男孩都看過那些電影:男女主角穿著溫暖的羽絨冬衣,啜飲著體面侍者以銀製茶組送上的茶。然後薄霧漸濃,就像此刻,接著他們會唱歌跳舞,在上好的度假旅館裡玩捉迷藏。以往,那些經典電影總是以克魯曼那利 做為場景,或者是恐怖份子尚未出現的喀什米爾,但此時此地的這一幕裡,卻有槍手從大霧中跳出來……,他們該拍新一類的電影了。
廚子躲在餐桌下,他們將他拖了出來。
「哎,啊啊,哎啊,」他雙手合掌求他們:「拜託,我是可憐人,拜託。」他舉起手臂,畏畏縮縮地,彷彿有東西就要爆炸。
「他什麼也沒做,放了他。」賽伊說,她痛恨看見他受侮,更痛恨看見他除了羞辱自己之外無路可走。
「拜託我活著只想看我兒子拜託不要殺我拜託我是可憐人饒了我吧。」
數百年來,他的台詞從許多人口中脫出,傳了許多世代,因為窮人需要這些台詞;劇本總是一成不變,他們除了求憐之外別無他法。廚子直覺知道該如何哭泣。
這些熟悉的台詞,讓男孩們更輕易地進入他們的角色裡,廚子像送禮一樣把角色遞給他們。
「誰要殺你啊?」他們對廚子說:「我們只是肚子餓了,就這樣。喏,你的大人(sahib)會幫你。去吧。」他們對法官說:「你知道該怎麼做。」法官動也沒動,於是那人又將槍管指向木特。
法官抓起木特,將牠放到背後。
「大人,你心太軟了。你也應該這麼對待客人才對。去吧,去準備餐點。」
法官發現自己居然置身在他從沒踏進過的廚房,一次也沒。木特在他腳邊搖搖晃晃,賽伊跟廚子太害怕了,移開視線不敢看。
他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跟法官一起死在廚房裡。世界反了,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沒有吃的?」
「只有比司吉餅。」賽伊說,這是今天第二次了。
「哈!什麼大人嘛?」帶頭的問法官說:「沒有點心!那就做啊。你以為我們可以空著肚子繼續幹活嗎?」
廚子哀求他們饒命,開始做些炸物。麵糊下油鍋時發出的粗暴聲響,似乎很符合此刻的狀況。
法官在抽屜裡翻找桌巾,那抽屜塞滿了泛黃的布簾、床單和毯子。賽伊抖著手用鍋子燉茶、濾茶渣,雖然她完全不知道印度式的煮法要怎麼弄才對,她只會英國式的。
那些男孩子好奇地打量整幢房子,他們注意到屋子透出強烈的荒涼氣氛,暗影裡那些嵌著白蟻蛀痕的鬆垮家具,旁邊有一些廉價的鋼管製折椅。儘管天花板挑高有如公共紀念堂,房間也像老式富豪人家那般寬敞,甚至還有專為觀賞雪景設計的窗戶,但一股小空間才有的腐鼠臭味讓男孩們皺起鼻子。他們聚在一張劍橋大學頒發的證書前,那張紙幾乎消失在牆上一層棕色污垢中,牆壁因溼氣膨脹,像揚帆一樣往前鼓起。儲藏室的門永遠關著,門前地板凹陷。雜貨和多到不可思議的空鮪魚罐頭堆在廚房一張壞掉的乒乓球桌上,整間廚房只被使用了其中一個角落。這個廚房原本應該有許多苦幹的下人在工作,不像現在只剩一個。
「這房子需要大修。」那些男孩建議。
「茶太淡了,」他們用惡婆婆的口吻說:「而且不夠鹹。」他們說的是那些炸物。他們把瑪莉與戴莉特牌比司吉餅浸到茶裡,然後呼嚕呼嚕地將熱茶一飲而盡,接著將米、扁豆、糖、茶、油、火柴、麗仕香皂和旁氏冷霜,裝滿那兩個他們在臥房裡找到的行李箱。其中一個人對賽伊保證:「我們只拿行動需要的東西。」另一個向其他人大叫說這裡有一個鎖起來的櫃子。「給我們鑰匙。」
法官從一堆《國家地理雜誌》後面拿出藏在那兒的鑰匙。那些雜誌曾讓一個年輕人得以設想另一種生活的面貌,多年前他把雜誌拿去請人用有燙金年份的皮革裝訂成卷。
男孩們打開櫃子,發現柑曼怡橙酒、阿蒙堤拉多雪利酒與大利斯可威士忌。有些酒已經蒸發殆盡,有些已經變成醋,但他們還是把酒瓶統統裝進行李箱裡。
「有煙嗎?」
沒有。他們很生氣。儘管水箱沒水,他們仍在馬桶裡大便,留著發臭。然後,他們準備離開了。
「說:『廓爾喀勝利(Jai Gorkha),』」他們對法官說:「廓爾喀地屬於廓爾喀人。」
「廓爾喀勝利。」
「說:『我是笨蛋。』」
「我是笨蛋。」
「大聲一點。聽不到,老爺(huzoor)。大聲一點。」
他用同樣空洞的聲音說。
「廓爾喀勝利,」廚子說。「廓爾喀地屬於廓爾喀人,」賽伊說。雖然沒有人要他們說什麼。
「我是笨蛋。」廚子說。
那些男孩咯咯笑,帶著兩個行李箱離開門廊進入大霧裡。兩個箱子,一個有用白漆在錫板上寫著:「J.P.派特爾先生,史塔斯內佛艦 。」另一個寫著:「S.米斯利小姐,聖奧古斯丁女修道院。」然後,箱子不見了,消失跟出現,皆在轉瞬之間。
「他們走了,他們走了。」賽伊說。木特想回應,但眼神帶著恐懼,牠試著搖尾巴,尾巴卻一直夾在後腿之間。廚子突然大聲哀嘆:「唉唉,我們再來怎麼辦?唉唉,我們再來怎麼辦?」他的聲音如飛:「唉唉,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閉嘴。」法官說,心想這些該死的僕人,生來就只會大聲嚷嚷。
他坐得挺直,撐著不讓表情扭曲,手指緊緊抓住座椅扶手,穩住自己猛烈的顫抖,他知道他想制止體內的動作,感覺卻像試著抵抗足以動搖世界的毀滅力量。先前他鋪在餐桌上的白色桌巾裡,葡萄藤花樣當中有塊深紅色污痕──許多年前,他打翻了一杯波特酒,他本來想拿那杯酒丟他妻子,因為她咀嚼食物的方式令他作嘔。
「好慢,」剛才那些男孩子嘲笑他:「你們這些人!不要臉……自己什麼事都不會做。」
賽伊與廚子都移開目光,不去看法官被羞辱的樣子,即使到了此刻,他們也不去看那塊桌巾,甚至還繞遠路穿過房間,因為桌巾的事如果被公開了,不知道法官會怎麼懲罰他們。驕傲的男人落敗是件悲慘的事,他也許會因此殺掉目擊者。
廚子拉開窗簾,玻璃似乎強調了他們的脆弱,窗子暴露在森林裡,罩在夜的粗黑斗篷下。黑幕拉起前,木特看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映,以為是豺狼而跳了起來。然後牠轉身,再次看見自己在牆上的影子,又跳起來一次。
這是一九八六年二月,賽伊十七歲。她與數學家教蓋安的戀情剛開始不到一年。
等到報紙突破路障送達大宅時,他們讀到:
一個名為「才不要(Hell No)」的樂團將在孟買的凱悅國際飯店演出。
世界各地的代表正齊聚德里,參加一個牛糞瓦斯爐的技術交流會。
報導說,位於高聳的喜馬拉雅山麓東北,退休的法官與他的廚子、賽伊與木特所居住的噶倫堡(Kalimpong)山上出現了許多不滿的情緒,人群、槍枝與暴動聚集。這一次是印裔尼泊爾人,他們受夠了自己身為當地的大多數,卻被當作少數族裔對待。他們要求擁有自己的國家,或至少擁有自己的土地,可以實施民族自決。在這個印度與不丹、錫金的交界處,軍隊勤於操練,用土黃漆保養坦克,以防止飢餓的中國想吞掉比西藏還多的土地,這一區一向動盪不安。報紙口吻聽起來很認命,尼泊爾、英國、西藏、印度、錫金與不丹都曾在這裡發動一連串的戰爭、背叛與交易。這會兒大吉嶺被偷走,那會兒噶倫堡被拿掉――儘管,唉,儘管大霧像惡龍一樣俯衝逼近,分解、還原,讓劃定疆界這事變得荒謬而滑稽。
第一章一整天,日色如暮。薄霧像某種水生物,帶來海洋的陰影與深邃,環抱著寬廣的山腹。遠方,冰削的干城章嘉峰(Kanchenhunga)在霧氣中短暫露臉,聚集了最後一道光線。峰頂上的風吹起,雪塵翻飛。賽伊坐在門廊上,讀著一本過期《國家地理雜誌》上關於巨烏賊的文章,偶爾也仰視干城章嘉峰,看著它一閃而逝的奇妙磷光。法官帶著他的棋盤坐在遠處角落,又開始與自己下棋了。老狗木特擠進法官的椅子底下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那裡很安全,牠覺得。一顆攀著電線的燈泡在上方搖來晃去。天氣很冷,但屋裡更冷;紮基數呎的石牆給人一種幽暗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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