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30年/小說修行者
蔣曉雲
驚喜復出首作
時代背景血淚斑斑,世界仍自有它的幽默
桃 花 井
浪漫的地名,叫桃花井
推演兩岸共同架設的悲歡家庭劇場
老人有智局,完成人生逆旅……鄉親背後叫「台灣老頭」的李謹洲老先生,歷經大半生離亂顛沛,幸好活得夠久,等到了兩岸開放探親後,在家鄉尋回失散的長子,更進一步找了個桃花井的寡婦董婆續弦,打算在大陸老家重新組建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兩岸的隔閡、城鄉的差距、父子的代溝、個性的衝突,交替上演變調的親情曲,且看老人如何智計布局,如願鋪就這條落葉歸根的返鄉路。
《桃花井》一系列的故事承接自作者三十年前的少作〈去鄉〉發展。以父母家鄉湖南岳陽的人物為背景,每篇情節雖各自獨立,敘述變化多端,然而人物血脈相連,劇情環環相扣,可謂作者跨時三十年成就一秩長篇,詼諧演繹了外省第一、二、三代人的歸鄉故事。
【出版緣起】華文創作者中最值得的等待
今年春天最好看的華文小說三十年前紅極一時……朱天文、林俊穎、張大春、陳芳明掛在心上1976年「聯合報」正式創辦小說獎起,蔣曉雲即以作品〈掉傘天〉、〈樂山行〉、〈姻緣路〉,接連榮獲聯合報第一、二、四屆短篇、中篇小說獎,媲美張愛玲的驚人才華,在當年文壇迅速竄紅。小說家朱西甯極力讚賞她的小說;大學者夏志清更曾為她小說集《姻緣路》專文作序。
1980年以後她卻銷聲匿跡。讀者不禁問為何不寫?太可惜了!
三十年後回歸……「都是因為王偉忠」有睹近年「眷村」故事暴紅,製作人王偉忠先生儼然成為「眷村代言人」,一時之間彷彿讓台灣的外省人和眷村畫上了等號,「可是為人子女的我不忍心讓王偉忠的成功把他們一整個時代都搬進眷村」。因為民國三十八年到台灣來的外省人除了跟著國民黨軍隊撤退的軍人與家眷,更有一群「純難民」、「老百姓」。他們是沒有眷村圍牆庇護的「非主流」群體。缺少代表性不表示不存在,已經多年不再創作的小說家,「不忍心讓斯人獨憔悴,我想要記下他們的人生逆旅。」
作者簡介:
蔣曉雲
出生於台北,祖籍湖南岳陽。台灣師範大學教育系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育系博士班。曾任《民生報》兒童版、《王子》雜誌主編。現旅居美國。
學生時期即開始寫作;一九七五年發表處女作〈隨緣〉,一九七六年起連續以短篇〈掉傘天〉、〈樂山行〉、中篇〈姻緣路〉,三度榮獲聯合報小說獎,其文筆細膩婉轉、兼帶冷眼沉靜,以媲美張愛玲的驚人才華而飲譽文壇。作品後來結集成《隨緣》、《姻緣路》出版。
一九八○年後結婚去國,匿跡文壇三十年。 二○一一年春天以長篇小說《桃花井》驚喜復出。 現正撰寫「民國素人誌」系列故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王德威、朱天文、林俊穎、陳芳明、劉梓潔、蘇偉貞(依姓氏筆劃排序)
多位名家,攜手力薦!「蔣曉雲回過神來這麼一望,宛如長鏡頭般的人生畫面,舒緩而有戲,告訴了我們,她筆下的世界是永不過時的。」 ─── 蘇偉貞
「外省族群的故事,並不全然發生在眷村內。籬笆外有春夏秋天,也有喜怒哀樂;其中的離亂身世與時代悲憤,都蜿蜒在蔣曉雲的故事血脈深處。舊世紀的記憶,新世紀的光影,令人心酸。」─── 陳芳明
名人推薦:王德威、朱天文、林俊穎、陳芳明、劉梓潔、蘇偉貞(依姓氏筆劃排序)
多位名家,攜手力薦!
「蔣曉雲回過神來這麼一望,宛如長鏡頭般的人生畫面,舒緩而有戲,告訴了我們,她筆下的世界是永不過時的。」 ─── 蘇偉貞
「外省族群的故事,並不全然發生在眷村內。籬笆外有春夏秋天,也有喜怒哀樂;其中的離亂身世與時代悲憤,都蜿蜒在蔣曉雲的故事血脈深處。舊世紀的記憶,新世紀的光影,令人心酸。」─── 陳芳明
章節試閱
地名很浪漫,叫桃花井。要是和古城同壽,三國時候就有了。多年前可能是既有桃花又有井水的美麗城郊。可是現在桃花、井水早已不知何處去,光看見這個二級縣城中心髒亂繁忙主街轉進去的一條低窪狹窄街道路牌上桃花井三個字。嚴格說起來桃花井不算街名,有點類似區,又不夠大。古城歷經朝代更迭與戰亂,地名多不可考,比如從桃花井坐公車沿湖東走兩站叫魯肅墓,也是這樣一個有著消失地標的聚落,再兩站叫狀元橋,也是既無狀元第又無橋的。桃花井空留一個謎一般的綺麗地名,可現實是這裡街巷近新興鬧市,兩旁密集地塞著高矮錯落的水泥磚牆房子,一式灰撲撲地很難分出新舊,再看又不同;有小房低到都不信住了人家的,也有平地拔蔥似的六、七層板式樓房;樓房有六層的也有七層的,都是八○年代造的低於必須裝置電梯高度限制的老舊公房。桃花井建築物一致的特色是缺乏設計和美感,高樓和占了防火巷的違章個體建築彷彿系出同門,在街巷裡面目模糊地並列著。其實這時已經改革開放正實踐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縣城裡也有像樣一點的商品房了,可沒有建商看上低窪狹窄的桃花井來圈地改建。雖然這兒地段好,真正是繁華主街上轉個彎的位置。也許細究起桃花井不受本地房產商和市場青睞的原因也有歷史因素?當然不需要追溯到明、清或更早,誰知道那時候的事?可是舊社會去古未遠,本城老一輩都記得那時的桃花井從湖邊卸貨碼頭算起兩條街巷開的都是大煙館、妓院、賭場這種生意;和本城狹義的「街上」還隔著好幾步路;這個把桃花井三面包圍的緩衝地帶由南到北依次是依附特種營業生存的小商鋪,菜市集,和鄰省逃荒難民聚居的棚屋群落。這一帶四鄉土話管縣城叫「街上」,可是城裡人口中的「街上」卻窄化到幾條有大商戶和宅院的道路,桃花井的幾條街巷不算。這麼說吧,本地方言沒有貧民窟這個詞彙,可是你跟街上老人說「桃花井」,那個意思也就很接近了。
董婆一個人住著桃花井十三巷十三號六樓一個一居室。本地的風俗以老為尊;男人互稱「某爹」或「某家某爹」,不熟識或表高度尊敬就喊「您老人家」;受過教育或有身分的女士稱呼比照男人。董婆芳名金花,人不稱「金爹」表示她的社經地位不高,屬市井之流,可能年輕時叫「細妹仔」,為人婦了冠夫姓稱「某嫂」,半老以後又回復娘家姓像金花這樣叫「董婆」。
那年鄧小平南巡,在幾個大地方發表談話盛讚改革開放的成果,可內陸一個縣城,即使因為暴增的人口已經改制為市了,到底不比沿海城市得到的資源和關注。這兒頭腦靈活先富起來的固然也有,可更多數人還是沿襲著原先熟悉的生活方式和思維在一個磨裡轉。可是物價卻不等人醒過來趕上,只不動聲色地顧自漲起來。這可苦了城裡吃了幾十年大鍋飯的大多數市民。這裡頭又以像董婆這樣退休職工的遺眷最受打擊;到了每個月下半董婆真是恨不能把一張人民幣剪成兩半來用。
董婆雖然獨居卻並不是個孤老;她有兒子、媳婦,和一個孫女兒。兒子林有慶一家住得很近,就在離董婆兩個街口的菜市場邊上。房子是董婆前任丈夫單位分的,原先董婆和兒子一家過,八年前本城住房緊張,兒子媳婦要騰地給逐漸長大的孫女兒,媳婦王小紅就替婆婆牽線找了去年才死的這一任丈夫。董婆這任的老頭子生前身體和脾氣都不好,和他自己前面兩個嫁了的女兒不睦,平日少來往。小紅當初替婆婆看上死鬼老頭也想過這一層:
「老頭沒嫌你媽老,你還嫌老頭身體不好?身體好就不找人了。再說身體不好,你媽過去了不會挨打。最要緊跟我們住得近,好走動。」小紅前一晚在枕頭旁邊對丈夫有慶曉以大義,次日再說服婆婆的時候語氣就更堅定,「其他都不怕,最要緊是家庭單純最要緊。老頭女兒兩個都嫁得遠,說是還有過年都不來看老頭子的。還有最要緊是分房最要緊,老頭有單位,年資夠,不能讓他差個堂客喫暗虧。」八○初內陸縣城裡文化大革命的餘威猶在,買糧食有錢不夠還要票,資本主義的歪風既沒吹到,連小紅這樣天生的精明人都只看到「住」這一項鼻子前面的民生問題:「最要緊是他們單位的地就在街上,舊房子已經拆了,就快起樓了,不像我們這裡還是說說的事。還有最要緊是女兒是人家家的,既不要她們養老送終,以後分到的住房就歸我們了。」
可是死鬼老頭兩腳一伸,前房女兒就來轟董婆出去。董婆的這次婚姻也有八年了,把個病包從嫁進門伺候到送火葬場談何容易?董婆嚥不下這口氣,不免呼天嗆地。可這時社會主義中國再蔽塞的地方也沾上了資本主義的臭氣;人也曉得錢的好了,公房的政策也鬆動了,有人出錢頂房子的事也不是新聞了,老頭前房就狠了心的只管鬧。這時候就看出來當年小紅有遠見,距離遠近果然有利害;上陣不離母子兵,董婆這邊援軍一叫就到,以逸代勞;小紅和有慶過來幫忙和老頭女兒、女婿打過幾架後,雖未立即分出輸贏,把未亡人掃地出門的缺德事也暫時成了個拖字局。老頭兩個女兒喫了住得遠的虧,每次去桃花井找碴,兩家還要相約,還要花車錢,把老太婆轟出去後究竟是哪家多得利也事先猜忌。於是在這種敵人鬧內部矛盾的情勢下,董婆這年算是坐穩了她桃花井一居室裡的板凳。
可是人就算坐在龍椅上也要吃飯。董婆雖然頂替了死鬼老頭單位名冊上的遺缺,繼續領丈夫從前的工資,可是現下百物飛漲,不比正職工人有技術的掙外快,有辦法的拿補貼,她這一點點死工資漸漸連維持一日兩餐都困難起來。所以即便是每回都要爬上爬下六層樓,她去兒子家裡蹭飯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小紅很快察覺了。她雖然精明,心腸卻不壞。她的最大長處是務實;解決問題直搗核心,不像本城一般底層婦女那樣嘈嘈嚷嚷只會拍著地罵街。小紅乍看就是個一般婦女,和本城其他三、四十歲的某嫂們一樣頂著個燙捲了的男式鴨尾巴頭,小個子,圓臉,黃白皮膚。可是她的眼睛不同,像兩顆大的黑杏子,眼珠子晶晶亮,彷彿隨時滴溜溜一轉,就有計上心頭。可不是,憑她當年做媳婦沒幾年就把婆婆給嫁了的手段,就知道是個人才。她要是有人給她機會,沒準能幹番事業,起碼不輸給幾個只靠運氣或關係的農民企業家。可惜小紅生不逢時與地,在這個當下做了個縣城小市民;家裡既沒田地跟人合建,也沒村人可以組織鄉鎮企業,基本她手上除了一個婆婆,還真沒其他籌碼。
小紅也知道現在不比八年前,要替自己六十開外的婆婆找個老公公不是件簡單的事;可是智慧是靠經驗累積出來的,這次難肯定是難,可是小紅隱隱感覺城裡有一個新的市場在形成;她的文化不高,具體是什麼還講不出來;只是像一個天生的生意人,小紅決定找機會把家有老人的負債化為資產。
事實是,在古城一般人的眼裡,像董婆這樣上了六十已經是耆老了。這裡多數人十六到十八就成家,五十歲好命的指標是含飴弄孫,六十以後搬張椅子坐在門口曬著太陽看看過往行人就算盡了人生的社會責任。董婆五十五歲和死鬼老頭湊成一家已經給人背後指手畫腳,過了八年丈夫死了,前房女兒還敢打上門,也是因為瞧不起,沒把她當後媽。董婆出生於北伐之際,成長於日本侵華和國共內戰之間,除了人禍的戰爭,她還經歷了幾次分屬天災的洪水和既是人禍也是天災的饑荒。她算識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也認識紙牌上的「上大人」。不讀書思想相對單純,她一生所遭遇的各種困難和挑戰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活下去。小時候她給賣到窯子裡,棍子才落到身上,她就從了;兒子剛娶媳婦,她也抖起來以為自己做了婆婆,等小紅拿出手段,她就趕快偃旗息鼓,與新的女主人和平相處。小紅不愧是雞窩裡的鳳凰,和一般市井婦女以婆婆為天敵的態度不同,她收服了董婆以後完全不趁勢追擊,反而盡釋前嫌,把婆媳關係弄得不錯。小紅的原則是只要彼此都知道這個屋裡誰說了算,她不會嫌婆婆吃了閒飯的;如果真有問題,比如上次為了住房,就拿出實際的辦法替婆婆另找個地來解決。這一次的目標不如上次明確,可是改善生活品質的大方向是有一致性的,只是現在董婆實在老了,再嫁要笑掉人家大牙,鄰里會議論小紅夫婦是逃避生養死葬的人子義務,所以小紅心裡的主意是對丈夫有慶也不能透露的。「不管它!」小紅把眉毛一挑,心想,「八字還沒一撇,有了信再說。」
這時兩岸開放探親已經六、七年,城裡當年逃跑了又僥倖命夠長的「地富反壞右」份子或者鄉下被抓到台灣去的壯丁紛紛回鄉一遊,就不時有些老情人重續舊姻緣的事件在地方電視當新聞播出。看了幾次小紅不禁幻想要是能把婆婆嫁個台灣老頭那就好了。可是他們家庭三代都定調「城市貧民」,「十年動盪」時候既沒給鬥過,這時候又哪裡去找台灣關係呢?
小紅是被服廠的熟練工人。車間同事都是女的,也都多年共事。古城因為各業不發達,就業機會有限,不少第二、三代頂替了母親、外婆的職位進廠。中越戰爭以後,廠裡軍方業務量下降,廠裡人員卻沒法裁減,活少人多,工廠裡員工的紀律越來越差,這會已是回家燒飯午睡的,買小菜走人家的、扎堆聊閒天的,什麼都有。和她認識的多數人一樣,小紅沒有看書看報的習慣,所有的新聞都是這裡那裡聽來;即便電視新聞聯播也要認識的人分析評論了才算數。
「陳嫂,」小紅問一個她相信的前輩工友,「昨天電視演一個台灣人認親你看了沒有?」本地人把回來探親的老鄉一體歸為台灣人。
「沒看。」陳嫂笑著白她一眼,「哪個耐煩看認親?我現在都看還珠格格。」
「小紅,」另一個年齡相仿的插話調侃她,「你最近對台灣人特別感興趣,想換老公啊?」
「換什麼老公?」小紅開得起玩笑,「台灣人都是老頭子。換給你,你要!」
「欸,說到台灣人老頭子認親,我上星期回李村還聽到一個。」第四個加入講閒話,是陳嫂一輩的,都叫她丁嫂,和陳嫂熟,可是和小紅這些晚一輩的交情卻只一般。丁嫂前兩天外婆死了下鄉送終聽了鄉談來分享:「李村一個台灣人老頭說是解放前的老縣長回去我外婆鄉裡找兒子。」
「找到沒?」有人問。
「後來找到了,在容家灣找到了,原來李村的。老縣長是我外婆鄉裡的人,去台灣的時候一個大兒子留在鄉下,後來到容家灣去了。」丁嫂幾年才為紅白事下趟鄉,時間全攪混了,把歷史當新聞在那扯淡,「台灣老頭子花了五千塊把兒子一家戶口搬回城裡。一家呀!現在五千塊看辦得成一個人的戶口不?就為他以前是縣長,不是普通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台灣老頭認了親以後常來的,昨天招待所小吳說她們那裡住個台灣老頭就是他。」丁嫂自覺故事結束得不夠精采,前縣長這個身分顯然沒引起聽眾騷動,就離開了認親的主題加料,「國民黨都是好色的,」她感覺到聽眾注意力的集中了,講得來勁了,「國民黨真是跟戲裡演的一樣,那麼老了跟鄉裡來看他的說要找個堂客。八十歲了,真是!」
眾女工哄笑起來,用一些隱晦的野話開起老人性功能和需求的玩笑。小紅卻在一片戲謔聲中提了兩個嚴肅的問題:「兒子在城裡,不和兒子住?住我們廠招待所怕不要幾十塊一天?」
小紅估得低了,被服廠招待所住一晚要價一百塊錢人民幣。老縣長李謹洲從放出有意在家鄉續弦的消息以後已經在招待所住了十來天了。如果再這麼住下去,加上天天三親四友來拜訪做媒打抽豐,老先生不免耽心婚事八字沒一撇卻要面對床頭金盡的危機了。
這天午睡過後,謹洲老先生興沖沖刮面梳頭,換穿得西裝革履,正打扮妥當,居中做介紹的鄉親打電話通知,說原先要見第二面的退休教師對象悔約了。謹洲心煩,不知漫漫長日竟如何打發?無奈間拆開台灣帶來的茶袋泡茶,熱水瓶不保溫,茶泡不開。謹洲打開房門對走廊上每層樓設有一個的小櫃台叫服務員換熱水。三個細妹仔擠在一個四尺來寬的桌面後頭,聞喚你推我,我推你,終於一個開口告訴他:「沒有。」招待所一天早晚換兩次熱水瓶,到時服務員自備鑰匙進房,連客人的門都不用敲。
謹洲聞言開罵道:「你們這個招待所比台灣鄉下的小旅館還不如!」摔了門,挑出打濕的茶包,小心放在蓋上留待以後。自己就喝溫開水。入口覺得白開水味道可疑,也不知問題是水還是杯子,一時間只覺諸事不順心。幸好老眼昏花,看不見牆上、床上還有不可細究的斑斑點點。
招待所其實很新,有些地方還散發著油漆味道。那一陣子各地縣級公營事業很熱衷開辦食堂、招待所甚至卡拉OK、迪斯可舞廳,而且讓承包人對外營業提高單位經濟效益。可是經營旅館畢竟不是被服廠的專長,這個招待所開張雖然解決了幾個員工眷屬的就業問題,服務品質和客流量卻比不上對街香港華僑投資經營的華僑賓館。謹洲頭兩次返鄉也和其他的台港澳返鄉旅客一樣住三星級賓館,八○末台幣兌美元勢頭走高,算算一晚所費也不過數百新台幣,親戚朋友來了就酒店裡開席,又方便、又派頭。可是返鄉次數一多,每次停留時間又越來越長,在賓館吃住的開銷就為謹洲原不豐厚的荷包加上沉重的負擔。
謹洲自覺在家鄉不比在台灣,在這兒他可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平頭百姓。他李謹洲原是本地父母官,半個世紀前是這個當時四十萬人口農業大縣裡的第一把手。加上他老李家是本地望族,幾代耕讀傳家,大排行十幾房,雖然後來城裡的劃成了財主,鄉裡的劃成了地主,家庭成分差,子弟多只准耕、工不准讀,可實施一胎化政策前沒不讓生孩子,於是老李家進入新中國後旺丁不旺財,在本縣城裡、鄉裡到處開枝散葉。謹洲頭次回鄉時,席開三十桌,親友坐滿賓館宴會廳,他同桌坐著小他兩輩的市長、書記,自稱末學,叫他前輩,完全不提國共相爭時的生死大仇。頭次返鄉時間很短,可是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天天又哭又笑,情緒起伏太大,血壓不穩,謹洲返台就小中風住進醫院。
「你看這個。」謹洲把幾張密密麻麻寫滿鋼筆字的筆記紙秀給接他出院的兒子李慎行看。
慎行瞄一眼,有點不耐地道:「你早就給我看過了。」紙上是簡易家譜,新添了李氏家族從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生的成員。
「不是!我教你看這個──」謹洲指出名字旁邊紅筆打的小記號,「一個點這是上次送了的,一個圈下次送個戒指,兩個圈是跟你共祖父的,送項鍊。」謹洲頭次去帶的金飾不夠分配給所有親戚。
慎行聽說,覺得自己也血壓上升,不免提高聲音道:「爸你開金店呀!」一面拿過幾張紙打算估估總數,卻一眼先看見獨獨自己一家名字旁邊沒有記號,「那我老婆、女兒呢?不是李家的啊?」
謹洲劈手奪回簡易家譜,怒道:「怎麼比的?真是懶得睬你!」
慎行看老父動怒,怕老人身體剛好又起變化,捺下自己的情緒說道:「別生氣,注意你的血壓。回家再說吧。」
慎行後來一有機會就勸告父親:「不是我小器,人有親疏遠近。總該先找到我哥吧。不至於人家幾房一家家熱熱鬧鬧,我哥在哪裡都不知道。這要是媽媽還在,一定不答應。」
謹洲聞言默然,李氏族人不仗義,沒有親戚庇護留下的兒子以至祖母死後不知所蹤確是事實。民國三十八年,共產黨五月已經宣布解放上海,他們這邊苦撐數月,共軍也已打過長江,國軍形同撤守,城裡情況危急,縣政府早已不辦公,只有謹洲帶著幾個重要幕僚和武裝侍衛每天還去銷毀機密檔案。中央早些時通電地方死守卻斷了糧餉彈藥等於讓各地駐軍自生自滅,謹洲正和議長商議如何阻止散兵游勇進城滋事,卻接到省府祕電曉得省長要宣布中立,省會已經易幟。謹洲戰後下過清鄉手令,自忖共產黨進城一定沒有好下場,就決心跟隨中央轉進。行前和太太到李村祖屋去拜別母親,兩個兒子正跟著祖母在鄉裡過暑。謹洲和太太講好只帶八歲的老大慎思同行,雖不知局勢什麼時候回穩,畢竟是逃難,慎行只是三歲奶娃怕成路上累贅,也留個小孫子給母親作伴。不想老太太偏心長孫,捨不得,大孫子在鄉下玩瘋了更不願跟父母回去,怕要開學。一老一少哭哭啼啼,不由分說。正鬧成一團,小的跑過來牽著媽媽,口齒清晰地道:「帶我去吧?我乖,我不哭!」兩兄弟一生的命運就此決定,再也回不了頭了。
「不哭!嗚嗚─—不哭!嗚嗚喔喔──」謹洲企圖叫住匍匐在他腳前號啕大哭不能停的老人,可是自己也是一臉老淚,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壁哭一壁喃喃勸道:「嗚喔喔──孩子啊,我苦命的兒呀!亂世,亂世呀!過去的──嗚嗚──不提了,我們只朝前看──喔喔──只能朝前看啊!」
跪倒在謹洲腳前老人是當年選擇留下的慎思,六十歲的人哭得可比八歲時候父母要帶他走更慘:「喔喔──喔喔──我的爺娘呀!你們好狠的心呀!喔喔──不管我了呀!你們不管我呀!」慎思滿頭白髮,面容蒼老愁苦,與謹洲像兄弟多過父子。他已改名換姓,隨了妻家的姓,幾十年都只用潘李光這個名字,在鄰鄉容家灣當農民,再不與李家的族人或李村的鄉人有任何瓜葛。要不是共產黨戶籍工作實在做得好,地方台辦又受了書記的囑咐在謹洲頭次返鄉後仔細調查,容家灣的人一輩子不會曉得入贅潘家多年的李光竟是前縣長的大公子,父子二人今生也不會在謹洲二次返鄉時安排在賓館重逢。
慎思留在家鄉吃了很多苦;作為地主和國民黨走狗的兒子,他和祖母早早就被掃地出門,小學沒讀完就念不起書了,祖母帶著他流浪到「街上」要過飯。那時家族裡人人自危,謹洲的名號在本地又樹大招風,李氏這麼一個大家族,偏是他們祖孫倆到處無人援手。後來祖母進了安養院,慎思報大兩歲招進城裡築堤隊做了苦力。那時水面對岸正是勞改營,慎思岸邊做工望得見勞改犯人在湖水中圍湖造地,他做貧窮良民受苦的程度與受罰的罪犯只是五十步與百步;可憐縣長大少爺成了出力氣換兩餐的小民工;慎思先是天天哭,後來漸漸就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勞動,只有時想起會怨父母拋棄了他。二十五歲的時候祖母死了,他把祖母的骨灰背著走了一整天回到李村,挖個坑埋在祖父的墓旁。當天晚上借宿堂房親戚的柴房,半夜裡主人氣急敗壞的來報信,說村人黎明前要來抓他去公審。慎思匆匆趁月色逃走,頭都不敢回,只一面走一面恨,「你們欺負老子,老子的爺回來了要教他把你們通通都槍斃!」慎思還記得他以前是這個村子裡的王子,寒暑假回鄉大人們是多麼的寶愛他,孩子們對他又有多崇拜羨慕。他跑得急,不顧路上碎石劃破了赤腳。祖母做的最後一雙布鞋提在手上,不是捨不得穿,是怕鞋不跟腳慢了亡命的腳步;那已是文革的年頭,有些地方開始武鬥,馴鹿變成了餓狼,有鄉人殺紅了眼。階級鬥爭了十幾年李村已無真的地主可鬥,慎思想得出來噬血的宗親們要逮到他這個國民黨崽子的決心。月漸西沉,日將東昇,四周沒有房舍,只見暗沉沉的田埂和種了茶的小山丘,應該已經遠得聽不見李村裡的人聲,可是彷彿有狗吠傳來;天哪,該不是帶著狗追他來了?不敢冒險,慎思跳下大路,撿田間小水溝裡竄逃,腳下險被一倒下的界碑絆倒溝中。危急中他脫口罵了一聲娘,卻不知道他走了個把鐘頭這才走出了他自己家裡的田;是祖母特為買得遠些要留給長孫的私房良田。
「十二叔,這解放以前都是我們家的田。」謹洲一個年齡比自己小不多歲的老姪與他們父子同車,指著窗外不無得意地講起老李家昔日風光。眼角瞥見慎思一臉怒容,就微微傾身向前座堂弟改口道:「那都是十二叔在台上的時候買的。要是分了家,就都是你們家的田了。」
四十多歲的姪孫是專業駕駛員,肥水不落外人田,除了頭次還不認識,謹洲次次返鄉都包他的車。這姪孫是後來生的,從沒趕上家族有人「在台上」的鼎盛時期,只喫過有親戚「在台灣」的虧,不免插嘴道:「嗐!要是分了家我們家就不受牽連了。我的爹爹、我的爺為十二爹爹的關係吃了多少苦頭?我爹爹還好死得早,不然也跟我爺一樣給人鬥得──」
「停車!停車!」慎思忽然拽著門把用力敲打車窗,尖起聲音叫喚道:「讓我下車!我要下車!」司機受驚停了車。慎思蹬地一下踢開門,跑了。
剩下三人面面相覷數秒,終於謹洲打破僵局,儘量平靜著聲音道:「不管他!我們走我們的。別讓人家等久了。」城裡的五房、八房、老十三房都先一天回到鄉下祖籍做準備,二房、三房、六房本來就住附近,其他嫁了的姑奶奶們家也都一一通知到。上次李氏家族這樣大規模祭祖是民國時候,李家有人做了縣長。
「十二叔─—」「十二爹爹─—」老姪父子同聲叫道;都認為這樣的大事一個不能少,何況要丟在路上的是失而復得的前縣長公子。
謹洲暴喝一聲:「我說走!」司機沒想到老先生能以丹田之氣吼出那麼大一聲,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同時間腳就聽話的踏上了油門。謹洲儘管幾十年在台灣頂著甩不掉的匪諜嫌疑只能夾著尾巴做人,老縣長回到故鄉卻還是頗有威嚴的。
他的威嚴就是在兒子跟前沒有用。相認後謹洲又託人、又送情,活動了一年才恢復慎思文革前的城市戶口與單位;農民潘李光就此變成了城市退休工人李慎思。再又幫慎思頂了城裡一個三居室房子,自己來了就不再住賓館,只和兒子一起住。對外就說要把握餘生父子相親,實際上謹洲至此也已經幾乎竭盡所有,和在台灣的慎行也多次因返鄉開銷問題吵了架。慎思和父親劫後重逢,剛開始還算父慈子孝,日子長了,來了又住一個屋簷下,鬧矛盾的機會就越來越多。慎思最大的心結就是不能忘記李村人的忘恩負義,不但把他和祖母逼得走頭無路,後來還要抓他去公審。偏是他發了誓一生不回去的李村,謹洲次次要去祭祖請客,他發了誓要報仇的人,謹洲個個要去發紅包送錢。不滿的情緒在慎思心頭逐漸累積起來。
頭次回鄉,謹洲就發現家鄉的親友並不像台灣人一樣喜歡土產一類的伴手禮,只有金飾和紅包是受歡迎的禮物。送金子出手太大,謹洲改贈紅包。先只有五十元、一百元兩種紅包,後又加上十元、二十元兩種。老先生把一個個小紅封套用橡皮筋紮起一堆,每堆再夾張白紙黑字作記號,像辦家家酒一樣;誰誰什麼關係,誰誰該給多少,謹洲心裡一本明帳。慎行台灣長大,對家鄉人情疏離,常常抱怨既不是看紅包場又不是欠債該還,哪有見面就要送紅包的道理?慎行除了對自已哥哥還有幾分內疚之情,他多次質問老父在家鄉送錢的意義何在?言下不無指責父親充闊擺譜的意思。可嘆慎行一個三歲來台灣的小難民,哪裡記得父親在家鄉時台上的風光?慎行只知道在台灣父親被人誣陷,全家被匪諜嫌疑拖累,自己到處抬不起頭來的痛苦,他不懂謹洲久違半世紀重做地方大人物慷慨解囊的樂趣。可是謹洲看在次次返鄉都還要慎行出錢出力的份上,只啐他「你懂個屁!」便勉強不與計較了。
地名很浪漫,叫桃花井。要是和古城同壽,三國時候就有了。多年前可能是既有桃花又有井水的美麗城郊。可是現在桃花、井水早已不知何處去,光看見這個二級縣城中心髒亂繁忙主街轉進去的一條低窪狹窄街道路牌上桃花井三個字。嚴格說起來桃花井不算街名,有點類似區,又不夠大。古城歷經朝代更迭與戰亂,地名多不可考,比如從桃花井坐公車沿湖東走兩站叫魯肅墓,也是這樣一個有著消失地標的聚落,再兩站叫狀元橋,也是既無狀元第又無橋的。桃花井空留一個謎一般的綺麗地名,可現實是這裡街巷近新興鬧市,兩旁密集地塞著高矮錯落的水泥磚牆房子...
目錄
【代序】都是因為王偉忠
…去鄉
…楊敬遠回家
…桃花井
…探親
…兄弟
…歸去來兮
【跋】洞中方一日
〈去鄉〉寫1949共產黨進城來,仕紳楊敬遠與妻訣別,被逼得隻身潛逃;〈楊敬遠回家〉逃難到台灣卻坐了白色恐怖的牢災,第一代外省人撐著活到兩岸開放探親,楊敬遠找上同鄉李謹洲籌措路費要返鄉了;〈桃花井〉街坊背後叫「台灣老頭」的李謹洲老先生,除了認親還不顧兒子反對,決定在家鄉續弦;〈探親〉九○年代改革開放,第三代外省人李謹洲的孫女,首度來到祖籍原鄉探親,真是大開眼界;〈兄弟〉陰錯陽差分離在兩岸不同長大的親兄弟李慎思、李慎行,是否能夠攜手合作為老父完成一場送終進行曲;〈歸去來兮〉李謹洲老先生睡夢中病逝桃花井家中,返鄉後討的二婚董婆竟然上吊殉情。
以往這類題材書寫,往往夾纏血淚交織的苦難記憶。然而蔣曉雲的小說有張愛玲式的冷靜旁觀,詼諧幽默,把人生的體會和感動熱熱鬧鬧編進故事中。她不跟文字搏鬥而與之和諧相處,沒有苦悶頹廢虛無等等,字裡行間,一種練達、一種世故,在當代小說書寫中呈現少有的清朗風格。
讀她的小說,我們跟著回到最初,那美好的、愉悅地聆聽故事的年代。
【代序】都是因為王偉忠
…去鄉
…楊敬遠回家
…桃花井
…探親
…兄弟
…歸去來兮
【跋】洞中方一日
〈去鄉〉寫1949共產黨進城來,仕紳楊敬遠與妻訣別,被逼得隻身潛逃;〈楊敬遠回家〉逃難到台灣卻坐了白色恐怖的牢災,第一代外省人撐著活到兩岸開放探親,楊敬遠找上同鄉李謹洲籌措路費要返鄉了;〈桃花井〉街坊背後叫「台灣老頭」的李謹洲老先生,除了認親還不顧兒子反對,決定在家鄉續弦;〈探親〉九○年代改革開放,第三代外省人李謹洲的孫女,首度來到祖籍原鄉探親,真是大開眼界;〈兄弟〉陰錯陽差分離在兩岸不同長大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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