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
每個人都說我毀了他們的人生,可是當我的人生被毀的時候好像沒有人關心。
「希特勒的母親是個可怕的人嗎?」一個心碎母親最絕望的疑問。
誰都希望自己的小孩進哈佛,任何一對父母都盼望自己的小孩完美無瑕,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小孩有天拿槍在校園裡對人群瘋狂掃射,更沒有人盼望只能隔著監獄圍欄含淚問小孩過得好不好,但所有不願面對的一切,都在短短的十九分鐘裡一一湧現。
斯特靈是新罕布夏州的一個平凡小鎮,從未發生過什麼大事,直到有一天,一項驚人的暴力行為粉碎了小鎮的平靜自滿,一場十九分鐘的槍擊案,改變這個樸實小鎮所有人的人生。長年在學校飽受同學欺凌的高中生彼得,選擇在二○○七年三月六日這天讓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在校園中射殺他所遇見的所有老師、同學,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將多年來的仇恨一次解決:十九分鐘,你可以復仇。
究竟是有多深沉的怨懟,讓一個平凡無比的年輕人血洗校園,殘暴的雙手不僅砸毀自己的人生,也粉碎所有人的未來藍圖?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將天使般的嬰孩養成如此冷血殘酷的殺人兇手?《紐約時報》暢銷作家茱迪.皮考特以其特有的細膩筆法以及敘事角度,剖析青少年的自我認同障礙及扭曲的價值觀,文中不僅探討現存的親子關係及校園暴力問題,也點出人性深層的虛偽與悲哀。作者毫不留情地撕裂世俗的完美面具,揭露底層隱含的醜陋瘡疤,警醒世人謊言構築的世界終將崩毀。
作者簡介:
茱迪.皮考特(Jodi Picoult)
1967年生於紐約長島。普林斯頓大學創意寫作學士,哈佛教育碩士。 1992年第一本小說Songs of the Humpback Whale甫出版便造成轟動,目前已出版十餘本備受好評的著作: Harvesting the Heart (1994)、Picture Perfect(1995)、 Mercy (1996)、 The Pact (1998)、 Keeping Faith(1999)、 Plain Truth(2000)、 Salem Falls(2001)、 Perfect Match(2002)、 Second Glance(2003)、《姊姊的守護者》(My Sister’s Keeper, 2004)、Vanishing Acts(2005 )、The Tenth Circle(2006)。最近,她還為DC漫畫出版社寫了幾期的《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皮考特眾多著作中的The Pact、Plain Truth已被改編成電視電影集,而《姊姊的守護者》的電影版也將於2008年開拍,由好萊塢當紅女星卡麥蓉.狄亞領銜主演。
《姊姊的守護者》不僅榮獲美國圖書館協會頒贈瑪格麗特亞歷山大愛德華獎、書籍瀏覽網站(Bookbrowse.com)2005年鑽石書獎、獲選為英國理查&朱蒂圖書俱樂部2004年十大好書之一,並入圍2005年英國書獎,也受到IMPAC都柏林文學獎提名。《姊姊的守護者》於2006年12月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中文版,並獲當月誠品選書。
皮考特擅以小說處理極具道德爭議的題材,作品不乏探討安樂死及描述青少年自殺的內容;近幾年前更觸及聳人聽聞的「優生絕育法」。她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並在四十餘個國家發行銷售。其在2003年獲得美國新英格蘭最佳小說獎,並榮登《紐約時報》暢銷作家之列。《華盛頓郵報》更將皮考特譽為大師級作家。目前皮考特和丈夫及三個子女住在新罕布夏州。個人網站:www.jodipicoult.com。
譯者簡介:
顏湘如
南伊利諾大學法文系畢業,曾任電影編譯,現為自由譯者。
譯作有《小氣財神》、《小婦人》、《森林王子》、《局內局外》、《格雷的畫像》、《環遊世界八十天》、《海神疑雲》(以上皆由臺灣商務出版)、《巨魔海》、《外遇不用翻譯》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本書提醒我們一個重要的事實,所有的青少年、不論表面上看來平凡或叛逆,都有一個極待被了解的熱情靈魂,一顆需要指引的不安的心。誰來聆聽?誰伸出牽引的手?個人與社會的幸與不幸,就在一線間……
──陳藹玲(富邦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王曉書(名模)/邱德才(張老師基金會執行長)/侯友宜(警政署署長)/洪蘭(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陳皎眉(政治大學心理系教授)/曾志朗 (中研院院士‧台灣聯合大學系統校長)/歐陽龍(台北市議員)/潘慶輝(台北縣北新國小校長)
──誠摯推薦(依姓名筆劃排列)
媒體推薦:
‧「技巧卓越的說故事大師。」──美聯社
‧「皮考特快速地講述著家庭功能失常、背叛與贖罪的故事……(她)對於現代青少年這些儀式的描述獨樹一格:不畏縮、不批判、徹底的令人心寒。」──《華盛頓郵報》
‧「茱迪.皮考特藉由著作,在一個太常以黑白評斷是非的世界裡探索所有灰色地帶。」──《聖路易郵報》
名人推薦:本書提醒我們一個重要的事實,所有的青少年、不論表面上看來平凡或叛逆,都有一個極待被了解的熱情靈魂,一顆需要指引的不安的心。誰來聆聽?誰伸出牽引的手?個人與社會的幸與不幸,就在一線間……
──陳藹玲(富邦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王曉書(名模)/邱德才(張老師基金會執行長)/侯友宜(警政署署長)/洪蘭(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陳皎眉(政治大學心理系教授)/曾志朗 (中研院院士‧台灣聯合大學系統校長)/歐陽龍(台北市議員)/潘慶輝(台北縣北新國小校長)
──誠摯推薦(依姓名筆劃排列) 媒體...
章節試閱
希望你看到這個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已經發生的事,你無法挽回;已經大聲說出的話,你無法收回。你會想著我,懊悔自己未能說服我放棄。你會試著推敲當初唯一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但這等於說謊。我們倆都知道,我會走到這一步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你會哭,在我的喪禮上。你會說事情不必走到這步田地。你會依眾人期望表現。但你會想我嗎?
更重要的是,我會想你嗎?
我們之中真有人想知道答案嗎?
十九分鐘,你可以割前院的草、染頭髮、看三分之一場冰上曲棍球賽。十九分鐘,你可以烤司康餅或是讓牙醫填一顆牙;你可以摺好一家五口的衣服。
十九分鐘的時間,足以讓田納西巨神隊的季後賽門票銷售一空。足以看完一集情境喜劇,扣掉廣告時間。足以從佛蒙特州界開車來到新罕布夏州的斯特靈鎮。
十九分鐘,你可以訂購外送披薩。你可以跟孩子說個故事,或是換車油。你可以走一哩路。你可以縫一件衣服的布邊。
十九分鐘,你可以讓世界停止運轉,也可以乾脆跳離世界。
十九分鐘,你可以復仇。
一如往常,艾利.柯米爾又要遲到了。從她位於斯特靈的家開車到新罕布夏州格拉夫頓郡高等法院,需要三十二分鐘,而且還得飛快穿越奧佛。她穿著絲襪衝下樓,手裡拿著高跟鞋和星期五帶回來的一疊卷宗。她將濃密的紅棕色頭髮纏成一個髻,用髮夾固定在頸背齊肩處,在出門前變身為與自己身份相符的人。
艾利已經在高等法院當了三十四天法官。在此之前她就相信,憑自己過去五年擔任地方法院法官的表現,獲得任命應該不難。但年僅四十歲的她,仍是全州最年輕的法官。她還得努力建立公正司法官的形象,因為她公設辯護人的資歷早她一步進入法庭,檢察官已認定她會偏袒被告。多年前申請法官職務時,艾利是真心希望能在這個法制系統中確實做到:尚未證明有罪的人都是清白的。只是她怎麼也沒料到當了法官之後,恐怕便無權作此主張。
剛煮好的咖啡香味將艾利引進廚房,只見她女兒坐在餐桌旁,抱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咖啡杯,一面埋首於課本。喬絲看起來非常疲倦,藍色眼睛佈滿血絲,褐色頭髮胡亂結了個馬尾。「我要妳告訴我,妳沒有整晚熬夜。」艾利說。
喬絲頭也沒抬,就照說一遍:「我沒有整晚熬夜。」
艾利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滑坐到女兒對面的椅子上。「真的嗎?」
「是妳叫我這麼說的。」喬絲說:「妳又沒說要聽真話。」
艾利皺眉道:「妳不該喝咖啡。」
「妳也不該抽菸。」
艾利頓時感到臉頰發燙。「我沒有……」
「媽,」喬絲嘆了口氣。「即使妳打開浴室窗戶,我還是聞得到浴巾上的菸味。」她眼睛往上瞇視,看艾利還敢不敢挑她其他毛病。
至於艾利本身,沒有其他壞習慣。她沒時間培養任何壞習慣。她很想說她確知喬絲也沒有其他任何壞習慣,但如此一來,她只是和其他第一次見到喬絲的人作了同樣的推斷:一個漂亮、受歡迎、成績優異,而且比多數人都更明白脫離正軌會有何下場的學生。一個註定擁有美好事物的女孩。一個完全符合艾利對女兒的期望的少女。
喬絲曾經對於母親是法官這件事相當自豪。艾利還記得喬絲向銀行員、向雜貨店裡的乞丐、向飛機上的空服員吹噓她的職業的模樣。她會向艾利詢問案情與判決。直到三年前喬絲升高中後,一切全變了樣,她們之間的溝通管道開始慢慢堵塞。艾利未必覺得喬絲比一般青少年隱藏更多秘密,但情況不同:普通家長可能會以暗喻的方式評斷孩子的朋友,而艾利卻會用法律的方式。
「今天有什麼行程?」艾利問道。
「小考。妳呢?」
「傳訊。」艾利回答。她瞅著餐桌對面,試圖倒著看喬絲的教科書。「是化學?」
「催化劑。」喬絲揉揉太陽穴說:「可以使反應加速,本身卻不會起變化的物質。比方說妳有一氧化碳氣體和氫氣,然後丟進氧化鋅和氧化鉻……怎麼了?」
「只是忽然想到為什麼以前的有機化學拿C了。吃過早餐了嗎?」
「咖啡。」喬絲說。
「咖啡不算。」
「妳趕時間的時候就算。」喬絲挑明了說。
艾利暗自權衡著,是要再晚個五分鐘,還是要在厚厚的好家長評分簿上再打個X?十七歲不是應該能自理早餐了嗎?艾利開始往冰箱抓東西:蛋、牛奶、培根。「我辦過一個案子,強迫一個自以為是名廚艾默若的女人緊急住進州立精神病院。她是被丈夫送來的,因為她把一磅培根放進攪拌器,還拿刀追著他繞著廚房跑,一面大叫『砰!』」
喬絲抬起頭來,問道:「真的?」
「相信我吧,我不可能捏造這種事情。」艾利在平底鍋裡打了個蛋。「當我問她為什麼把一磅培根放進攪拌器,她看著我說我和她的烹飪方法一定不一樣。」
喬絲站起來,走到流理台邊斜靠著看母親煎蛋。艾利並不擅長做家事──她不會做燜牛肉,卻能記住斯特靈所有提供免費外送服務的披薩店與中國餐館的電話,並以此為傲。「放心吧。」艾利冷冷地說:「只是煎個蛋應該還不致於引發火災。」
但喬絲從她手中接過平底鍋,放了幾條培根進去,看起來好像水手一個靠著一個排排睡。「你幹嘛穿成這樣?」她問道。
艾利低頭瞄一眼身上的裙子、襯衫和高跟鞋,皺起眉頭說:「怎麼了?太像柴契爾夫人?」
「不是,我是說……何必這麼麻煩?反正有法官袍,誰也不知道妳裡面穿什麼。比方說妳可以穿睡褲,或是那件妳從大學穿到現在、手肘處有破洞的運動衫。」
「不管別人看不看得到,我還是得打扮得……怎麼說呢,很明智。」
喬絲忽然沉下臉來,只顧著煎東西,彷彿艾利給錯了答案。艾利盯著女兒看──咬成半月形的指甲、長在耳後的雀斑、頭上鋸齒狀的分線──這已不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幼兒。當時一到傍晚,她總會趴在褓姆家窗口,因為她知道艾利來接她的時間快到了。「我從來沒穿過睡衣工作,」艾利坦白說:「不過有時候倒是會關上辦公室的門,躺在地板上睡個午覺。」
喬絲的臉上慢慢露出驚訝的笑容。她覺得母親這句供詞就像一隻無意中歇在她手上的蝴蝶:這件事太令人吃驚,只要一點出來,就可能失去蹤影。但眼前有數哩路要趕、有被告要傳喚、有化學方程式要解釋,當喬絲把培根放在一疊紙巾上吸油時,那一刻已然飛逝。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得吃早餐,而妳不用。」喬絲嘟噥道。
「因為妳要到一定年紀才有權利毀滅自己的人生。」艾利指著喬絲正在攪動的炒蛋說:「可以答應我把那些吃完嗎?」
喬絲迎著她的目光說:「我答應。」
「那麼我要走了。」
艾利抓起她的旅行用咖啡杯。當她倒車出車庫時,腦子已經專注地想著當天下午要寫的判決書;書記官會塞給她的傳訊人數;從星期五下午到今天早上,可能像魅影般飄落在她桌上的聲請書。她已經陷在一個離家遠遠的世界,而她的女兒也在同一時刻將平底鍋的炒蛋倒入垃圾桶,一口也沒吃。
有時候,喬絲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如一個沒有門窗的房間。當然,房間很豪華──斯特靈高中可能有一半學生為了進這個房間,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但卻也沒有任何逃生出口。這個喬絲若不是她不想當的人,就是沒人想當的人。
她仰頭對著蓮蓬頭,把水開得很熱,皮膚起了紅腫條痕,呼吸困難,窗子霧濛濛。她數到十,才從水柱底下鑽出,全身赤條條地滴著水站在鏡子前。她的臉又紅又腫,頭髮分成粗粗的幾束黏在肩膀上。她側轉過身,端詳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後略略縮腹。她知道麥特注視著她時看到什麼,她知道寇特妮、梅蒂、布瑞迪、海莉、杜魯都看到些什麼,她只希望自己也能看到。問題是,當喬絲照著鏡子,她留意到的是破皮底下的東西,而不是塗在傷口上的東西。
她明白自己應該有什麼樣的打扮和舉止。她留著長而直的深色頭髮,穿著A&F名牌服飾,聽「Dashboard Confessional」與「Death Cab for Cutie」等樂團的音樂。她喜歡坐在學校餐廳裡借用寇特妮的化妝品時,受其他女孩注目的感覺。她喜歡上課第一天,老師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她喜歡被麥特摟著走過走廊時,有其他男孩瞪著她看。
但有一部份的她卻感到好奇,如果讓他們都知道她的秘密會如何呢?讓他們都知道:有幾個早上實在起不來,也很難裝出不屬於自己的微笑;她其實是裝模作樣,她是個聽到笑話該笑就笑、該八卦就八卦、該勾引的男孩就勾引的騙子,她是個幾乎已經忘記做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感覺的騙子……而當她開始認真細想時又不想記起這些事,因為那種感覺更痛。
她沒有談心的對象。只要你對於身為享有特權、受歡迎的一份子的權利稍有懷疑,那麼你就不屬於那個圈子。至於麥特嘛,令他傾心的是喬絲的外表,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在童話故事裡,當面具卸下,英俊的王子無論如何還是會愛著女孩,光是這點就能讓她變成公主。但在高中可不同。她之所以成為公主是因為和麥特湊成對,而根據某種奇怪的循環邏輯,麥特之所以和她湊成對,也正因為她是斯特靈高中的公主之一。
她也不能向母親透露。你不會因為步出了法院,就不再是法官,母親常常這麼說。這就是為什麼艾利.柯米爾在公開場合頂多只喝一杯酒,為什麼她從不大吼或哭泣的原因。嘗試是個愚蠢的字眼,因為企圖永遠都不夠好:簡單一句話,你就是得循規蹈矩。喬絲之所以達成母親最引以為傲的多項成就──成績、外貌、被「對的」團體所接受等等──並不是因為她自己渴望達成,而是因為她害怕自己不完美。
喬絲用浴巾裹住身子走進臥室,從衣櫥拉出一件牛仔褲,然後穿上兩層長袖T恤展現自己的胸部。她瞄了時鐘一眼,如果不想遲到,動作就得快點。
但是走出房門前,她猶豫了。她一屁股坐到床上,開始翻找她釘在床頭櫃底下木框上的密封式保鮮袋,裡頭偷藏了Ambien──醫生每次替母親開失眠藥方,她只偷一顆,以免被發現。喬絲花了將近六個月,也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蒐集到十五顆藥,但她心想如果再喝下五分之一加侖的伏特加應該也能奏效。其實她並無確實計畫,打算在下個星期二或是融雪時或是任何具體時間自殺,反而比較像是替代性的計畫:當真相大白,再也沒有人想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喬絲理所當然也不想再見到自己。
她又把藥丸釘回床頭櫃底下,然後下樓。當她走進廚房將東西裝進背包時,發現化學課本還翻開著──上頭擺了一朵長莖紅玫瑰。
麥特就靠在角落的冰箱旁;他肯定是從開著的車庫門溜進來的。他和平時一樣,讓四季充滿她的腦海:他的頭髮是秋天色調,眼睛是冬日天空的湛藍,笑容燦爛得彷彿夏陽。他頭上反戴著棒球帽,身上穿著斯特靈高中冰上曲棍球代表隊的T恤,底下還加了件衛生衣。喬絲曾把這件衛生衣偷來整整一個月,藏在內衣抽屜裡,必要時便拿出來聞聞他的氣味。「妳還在生氣呀?」他問道。
喬絲頓了一下說:「生氣的人不是我。」
麥特身子一撐,離開冰箱走上前來,兩手環抱在喬絲腰間。「妳知道我是情不自禁。」
看到他右頰露出酒窩,喬絲可以感覺到自己已經軟化。「我不是不想見你,我真的要念書。」
麥特把她的頭髮往後一撥,吻了她。正因為如此,昨晚她才叫他別過來──每當和他在一起,她總覺得自己就要蒸發了。有時候被他一碰,喬絲就會想像自己隨著一陣蒸氣消失不見。
他嘴裡有楓糖漿、有道歉的味道。「其實,這都是妳的錯。」他說:「如果不是太愛妳,我不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
此刻,喬絲已不記得自己收藏在房裡的藥丸,也不記得自己在浴室裡哭,除了被愛的感覺之外,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很幸福,她告訴自己。這個字眼像條銀絲帶在她心中飄揚,幸福,幸福,幸福。
派屈克開著沒有標誌的警車停在紅燈前,等著轉上公路。旁邊的乘客座上有個紙袋,裡頭裝著一瓶古柯鹼。他們在學校逮捕的藥頭已經承認那是古柯鹼,派屈克卻仍得花半天時間把它送到州立實驗室,好讓某個穿白袍的人告訴他他已經知道的事。他轉弄著無線派遣台的聲量鈕時,剛好聽到高中發生爆炸、消防隊出動的消息。大概是鍋爐;學校已經太老舊,內部設施隨時可能出問題。他回想著斯特靈高中鍋爐的位置,心想遇到這種情形,不知是否所有人都能幸運脫險。
有人開槍……
變綠燈了,但派屈克沒有動。在斯特靈開槍實在罕見,他不禁集中注意力聽著無線台的聲音,等候解釋。
在高中……斯特靈高中……
派遣員的聲音變得急促、緊張。派屈克立刻將車子迴轉,開啟警示燈後便往學校駛去。這時開始傳送出其他嘈嘈雜雜的聲音:有警員說明自己目前所在位置、有值勤的主管試圖調派人力,並向漢諾威與黎巴南請求互助。他們的聲音彼此糾結、互相干擾,什麼都說了卻也什麼都沒說。
信號1000,派遣員說。信號1000。
在派屈克的偵查員生涯中,只聽過兩次這種指令。一次在緬因州,一個精疲力竭的父親挾持一名警察作人質。一次在斯特靈,以為可能發生銀行搶案,結果卻是虛驚一場。信號1000表示每個人都必須立刻關閉無線電,讓派遣員使用。這表示現在處理的已非例行勤務。
這表示生死攸關。
成群學生踩著傷者衝出學校,一片混亂。一名男孩在樓上窗口高舉手寫字牌,上頭寫著「救救我們」。有兩個女孩抱在一塊哭泣。血融在雪地上變成粉紅色;家長人數從一點一滴變成涓涓細流變成洶湧大河,尖聲呼叫自己不見蹤影的孩子,一片混亂。在你面前有一架電視台攝影機,救護車不夠,警察不夠,你知道世界即將崩解卻沒有因應的計畫,一片混亂。
派屈克把車頭停上人行道,一手抓起後座的防彈背心。此時,腎上腺素已竄遍全身,使得他眼角餘光快速游移,感覺更敏銳。他發現所長歐路克拿著擴音器站在混亂的人群中。「現在情況還不清楚,」所長說:「特勤小組已經趕來。」
派屈克才不管什麼特勤小組。等到特警隊抵達,可能已經又開了一百多槍;可能有孩子被殺。他掏出手槍。「我要進去。」
「不許進去。這樣不合規定。」
「現在還管他媽的什麼規定。」派屈克發作道:「事後你可以炒我魷魚。」
當他奔上校門口台階時,隱約留意到還有另外兩名巡警違抗所長命令,在騷動中隨他進入。派屈克指示他們各往不同的走廊去找,他自己則推開雙門,穿過為了出去而互相推擠的學生人潮。消防警報器鈴聲大作,派屈克得很努力才能聽到槍聲。有個男孩尖叫著衝過去,他一把拉住他的外套。「是誰?」他吼問道:「是誰在開槍?」
那孩子搖搖頭,沒有說話,猛一轉身便掙脫。派屈克看著他發狂似的奔過走廊,打開門,衝入一方陽光中。
學生不斷繞過他湧向狹窄的大門,他彷彿河流當中的一塊石頭。濃煙翻騰,燒灼著他的雙眼。派屈克又聽見斷續槍響,迫使他克制自己不要盲目衝過去。「總共有幾個人?」他對著跑過去的女孩喊道。
「我……我不知道……」
她身旁的男孩掉頭望著派屈克,猶豫著不知該提供訊息或趕緊離開。「是個學生……他見人就開槍……」
這就夠了。派屈克推開人潮,像條逆流而上的鮭魚。學生的作業散落一地,彈殼在他鞋跟底下滾動。多處天花板被射落,殘破的屍體扭曲躺在地板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派屈克不顧這一切,也將大多數的訓練守則拋到腦後──衝過一道道門,沒想到歹徒可能隱身其後,應該搜索的房間也置之不理──而是持槍勇往向前,他的每吋肌膚都能感受到脈搏跳動。稍後,他才想起自己未能在第一時間留意到的其他景象:暖氣管的蓋子被撬開,好讓學生躲進一樓地板下方的空間;學生驚慌逃跑時遺落的鞋子;生物教室外地板上有學生將自己身形畫在白色牛皮紙上的作業,彷彿令人怵目驚心的犯罪現場預演。
他穿梭在彷彿不斷迴旋交織的走廊上。「在哪裡?」每遇見一名逃命的學生,他就抓來問,這是他唯一的導航工具。他會看到噴濺的血跡,看到學生皺縮在地上,但他沒有讓自己多看一眼。他砰砰爬上中央樓梯,一到達階梯頂端,便聽到一扇門轟地開了。派屈克連忙舉起槍,衝上前去,卻見一名年輕女教師高舉雙手跪在地上。在她蒼白的臉蛋後面還有另外十二張受到驚嚇、面無表情的臉。派屈克聞到尿騷味。
他放下槍,以手勢示意她到樓梯邊去。「快走。」他喝令道,但沒有多作停留,所以不知道他們是否照做了。
在一處轉角,派屈克踩到血滑倒時又聽到一記槍響,聲音大得讓他產生耳鳴。體育館的雙扇門沒有關,他快速溜進去後,掃視了幾具散置的屍體、翻倒的籃球推車架和滾到內側牆面停住的球──但沒有射擊者。每個星期五晚上他總會加班出任務,來監視高中球賽,所以他知道這裡已經是斯特靈高中的盡頭。也就是說開槍的人若非躲在這附近,就是趁派屈克不注意時折了回去……現在甚至可能已將他困在體育館內。
派屈克急忙再次繞到出口,看看自己是否果真被困,不料又是一聲槍響。他跑到一扇體育館通往外面的門,剛才快速掃視四周時並未察覺。門的另一邊是更衣室,牆面與地板都鋪了白磚。他往下一瞥,看見腳邊有呈扇狀噴灑的血跡,便舉槍慢慢往牆角移動。
更衣室一端有兩具軀體躺著不動,較靠近派屈克的另一端,有個瘦小的男孩蹲在一排置物櫃旁邊。原本戴著的金邊眼鏡,此時歪斜地掛在他瘦削的臉上。他全身抖得好厲害。
「你還好吧?」派屈克小聲地問。他不想太大聲而讓射擊者知道他的位置。
男孩只是瞪著他看。
「他在哪裡?」這回派屈克用嘴形問。
男孩從大腿底下抽出一把手槍,舉到自己頭上。
派屈克再次感覺一股熱氣急湧而出、遍及全身。「不許動。」他大喊,並舉槍瞄準男孩。「把槍放下,不然我要開槍了。」頃刻間他的背部和額頭都冒出汗來,而且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瞄準時,握住槍托的雙手不停交換,決心在必要時刻將這孩子一槍擊斃。
派屈克正輕輕拂過扳機之際,男孩把手張得開開的,像隻海星。手槍掉落下來,在地磚上蹦跳了幾下。
他見狀立刻撲向前去。另外一名員警──派屈克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跟在自己後面──將男孩的武器取走。派屈克將孩子推倒趴在地上,給他戴上手銬,一邊的膝蓋還重重壓在他的背脊上。「你一個人嗎?還有誰和你一起?」
「只有我一個。」男孩咬牙切齒地說。
派屈克感到頭暈目眩,脈搏也像軍隊裡的鼓聲鼕鼕急響,但他幾乎聽不到另一名員警以無線電傳達這個消息:「斯特靈,我們已經逮捕一人;據目前所知沒有其他人。」
事情結束了──至少這個樣子大致可以說是結束了──就和開始一樣毫無徵兆。派屈克不知道學校裡有沒有詭雷或炸彈;他不知道死傷多少人;他不知道達特茅斯希區考特醫學中心和愛麗絲培克戴醫院能收容多少傷者;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如此大規模的犯罪現場。鎖定的罪犯已經被帶出去,但付出的代價何等巨大?派屈克全身開始打顫,他知道今天對如此多數的學生、家長與鎮民而言,他又再次遲了一步。
他往前走幾步後,雙膝往下一跪,主要是因為他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但他佯裝是故意跪下檢視更衣室另一端的兩具遺體。另一名警員已將射擊者推出去,樓下有一輛巡邏車在等著,派屈克卻幾乎渾然不覺。他沒有轉身目送那孩子離開,反倒盯著眼前的屍體。
是個男孩,穿著冰上曲棍球隊運動衫。他腹側下方有一灘血,額頭上有子彈貫穿的傷口。派屈克伸手撿起掉在幾呎外的棒球帽,上頭繡著「斯特靈冰上曲棍球隊」的字樣。他用雙手托著帽沿旋轉,轉了個不完美的圈。
躺在他旁邊的女孩臉朝下,血從她太陽穴底下滲出,他的心不由揪了一下。這個女孩就和全國其他百萬名孩子一樣,今天早上起床後就來上學,根本沒想到會置身險境。她相信所有的大人和老師和校長都會保護她的安全。這也是為什麼自從九一一之後,學校裡的老師們隨時要戴著識別證,白天裡也要鎖門──大家總以為敵人應該是外人,而不是坐在你旁邊的同學。
他正想得出神,女孩忽然動了一下。「救……我……」
派屈克跪在她身旁。「我在這裡。」他說著,輕輕碰觸她以檢視她的狀況。「都沒問題。」他把女孩轉到一定角度,才發現血是從一處割傷的頭皮流出,不是他先前以為的槍傷。他用手快速檢查她的四肢,嘴裡不斷念念有詞,有時詞句毫無意義,但至少讓她知道她已經不孤單。「妳叫什麼名字,小妹妹?」
「喬絲……」女孩開始用力移動身子,想坐起來。派屈克刻意用上半身擋在女孩和男孩中間──她已經受到驚嚇,不需要再崩潰。她摸摸自己的額頭,見到手上都是血,不禁驚恐地問:「發生……發生什麼事了?」
一個個急難救護隊抵達斯特靈高中,開始徹底搜查建築內的傷者並給予照護時,還有學生川流不息地湧出校門。數十名學生在大舉逃難中造成輕微割傷與瘀青,許多人則是換氣過度或歇斯底里,更多人受到驚嚇。不過派屈克的第一要務是處理槍擊案被害人,他們七橫八豎地躺在地板上,從餐廳一路散佈到體育館,一條血跡記錄了槍手的行動路線。
火災警報器還在響,自動灑水系統在走廊上製造出一條河流。在水霧底下,兩名救護員彎身檢視一名被射中右肩的女孩。「我們把她搬上滑板推車。」醫護人員說。
派屈克這才發現自己認識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女孩在鎮上的錄影帶店工作。上個週末他去租《緊急追捕令》時,她還告訴他欠繳三塊四的逾期費用。他每個星期五去租DVD都會見到她,卻從未問她叫什麼名字。他為什麼不問呢?
女孩低聲嗚咽之際,醫護人員用手中的麥克筆在她額頭寫上數字「9」。「不是所有傷者身上都有身份證件。」他對派屈克說:「所以我們才替他們編號。」女學生被移到背板上後,派屈克伸手到她另一邊拿一塊黃色塑膠避震毯──每個警察的巡邏車後面都有此配備。他將避震毯撕成小塊,瞄一眼女孩額頭上的數字,也在其中一塊寫上「9」。「把這個放在她躺的地方。」他指示道:「這樣稍候便能知道她是誰,又在哪裡被發現。」
一名救護人員從角落探出頭來。「希區考特說所有床位都滿了。現在前面草地上還有學生在排隊等著,可是救護車無處可去。」
「愛麗絲培克戴呢?」
「那裡也滿了。」
「那就打電話到康科特說我們有車子要進來。」派屈克下令道。他從眼角餘光瞥見他認識的一名救護人員──再過三個月就打算退休的老前輩──從一具屍體旁走開後,蹲下身啜泣起來。派屈克隨手抓住擦身而過的警員的袖子。「賈維斯,你幫我個忙……」
「可是隊長,你剛剛才派我到體育館去。」
派屈克將最早抵達現場的員警與州警重案小組成員分派開來,以便在學校各處都有專屬的一線因應組員。此時他將剩下的避震毯碎片和黑色麥克筆交給賈維斯。「別管體育館了。我要你把整個學校巡視一遍,和急難救護人員核對。凡是標有數字的人,被送走之前都要在原地留下一塊標示數字的避震毯。」
「女生廁所裡有一個失血過多昏倒的。」有人喊道。
「我來處理。」一名救護人員說著便拾起一袋用品匆忙趕去。
千萬不能忘記什麼,派屈克提醒自己,你只有一次機會。他的頭好像是玻璃製的,太重、太薄,無法承受這許多資訊的重量。他無法同時分身各處;他說話與思考的速度不夠快,無法將手下派到必要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如此巨大的噩夢,但他得假裝自己知道,因為其他每個人都指望著他。
餐廳的雙扇門在他身後關閉。負責此間的小組已經完成評估並送走傷患,如今只剩下屍體。煤渣磚牆被子彈射穿或擦過之處露出缺口。一台自動販賣機玻璃碎裂、瓶罐被射穿,雪碧、可樂和Dasani罐裝水直往油氈地板上滴。將證物拍照存證是辦案技巧之一:被丟棄的書包、皮包、教科書。他快速拍下每件物品的特寫,然後再退後連同一張小小黃色帳篷狀的證物標示牌一起拍下,這標示牌可記錄證物與現場其他物品的相對關係。另一名警員負責檢視血跡噴濺型態,還有另外兩人則注意到右上方天花板的某一點。「隊長,」其中一人說:「好像有監視器。」
「錄影機在哪裡?」
警員聳聳肩。「校長辦公室吧?」
「去找出來。」派屈克說。
他沿著餐廳的主要通道走來。乍看之下彷彿一齣科幻片:每個人正在吃東西、聊天、與朋友談笑,但才一轉眼,所有人類都被外星人擄走,只留下加工製品。只咬一口的Wonder-bread吐司三明治,櫻桃紅唇蜜盒上還殘留一個掠過的指紋,黑白點封面的筆記本內寫滿關於阿茲特克文化的重點,空白處還加註時事:我愛札克!!!凱佛老師是納粹黨!!!倘若人類學家看到這番景象,會對斯特靈高中學生屍體作何評論呢?
派屈克的膝蓋撞到一張桌子,一串已鬆脫的葡萄像受到驚嚇似的撒落。有一顆蹦到一名男學生肩上,他就倒在講義夾上面,血染紅了橫紋紙,手上仍緊握著眼鏡。彼得.霍頓衝進來瘋狂掃射時,他剛好在擦眼鏡嗎?或是因為他不想看見,所以取下眼鏡?
派屈克跨過兩個女生的屍體,她們躺臥在地上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迷你裙撩得高高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走進廚房區,看到一籃籃變成灰白的青豆和紅蘿蔔,以及被水浸糊了的雞肉派;鹽包與胡椒包爆炸後散佈在地板上,像五彩碎紙一樣。優沛蕾──有草莓、綜合漿果、萊姆與甜桃口味──閃亮的金屬帽仍奇蹟似的在收銀台旁整整齊齊排成四列,有如一支勇敢的小兵隊伍。有一個破損的塑膠托盤上,還擺著一碟果凍和一張紙巾等候食用。
忽然間,派屈克聽到聲響。難道他想錯了?難道他們全都遺漏了另一名槍手?難道他的手下在學校四處尋找生還者的同時……自己也身陷險境?
他拔出手槍,悄悄往廚房深處走去,經過一些架子,架上擺放著番茄醬與四季豆與加工過的nacho起司醬等巨大罐頭,接著經過大捲大捲的保鮮膜和Sysco錫箔紙,最後來到保存肉類與生鮮產品的冷凍庫。派屈克一腳將門踢開,雙腳立刻感覺一陣寒意。「不許動。」他大喊,接著就在一剎那間,在他想起其他一切之前,他幾乎笑了。
有個負責準備餐點的中年拉丁婦人,很慢很慢地從一堆已經包好的綜合沙拉袋後面走出來,頭上的髮網爬到額頭上像一面蜘蛛網。她高舉雙手,全身顫抖。「不要射我。」她哭著說。
派屈克放下武器,脫下夾克披到婦人肩上。「一切都結束了。」他安撫道,雖然心知這不是事實。對他、對彼得.霍頓、對所有斯特靈的人……事情才正要開始。
萊西得把車停在離學校六條街外,現場已經變得如此擁擠。她開始快步疾走,手裡拿著幾條毯子,是收音機廣播請民眾帶來給受驚嚇的被害人。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她心想,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她最後和彼得交談時起了爭執。事情發生在前一天晚上他上床前,在她被呼叫到醫院接生前。我不是叫你拿垃圾出去倒嗎?她說。昨天啊。我跟你說話你都不聽的嗎,彼得?
彼得的目光從電腦螢幕移開,往上瞄了她一眼。什麼?
萬一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怎麼辦?
儘管讀過護校加上豐富的醫院工作經驗,萊西卻仍難以面對她轉過街角後所見到的景象。她將畫面分割成許多部份:散落的玻璃碎片、消防車、煙霧。血、啜泣聲、警報聲。她把毯子丟在一輛救護車旁邊,一頭游進混亂的人海,和其他家長一起載浮載沉,希望能在失蹤的孩子被浪潮淹沒之前抓住他。
有學生奔跑過泥濘的中庭,身上都沒有穿外套。萊西眼看著一個幸運的母親找到女兒,而她則發瘋似的掃視人群,尋找彼得,也才意識到她甚至不知道兒子今天穿什麼衣服上學。
片片斷斷的聲音朝她湧來:
……沒看見他……
……麥凱博老師中槍……
……還沒找到她…
……我還以為永遠不能……
……的時候手機掉了……
……彼得.霍頓他……
萊西倏地轉身,眼睛盯著說話的女孩……剛剛和母親重聚的那個。「對不起,」萊西說:「我兒子……我正在找他。我聽到妳提起他的名字──彼得.霍頓,是嗎?」
女孩雙眼瞪大起來,側身靠向母親。「開槍的人就是他。」
萊西周遭的一切頓時都變慢了──救護車的鳴笛節奏、學生奔跑的步伐,還有從女孩圓圓的嘴形吐出來的聲音。也許是她聽錯了。
她很快地又看了女孩一眼,卻馬上就後悔了。女孩在哭。她母親越過她的肩膀驚恐地注視著萊西,隨後小心地旋過身來遮住女兒,就好像萊西是隻龍蛇怪獸,一旦與她四目交接就會變成石頭。
一定出了什麼錯,拜託一定要出錯才行,她暗想,然而當她環視這場大屠殺現場,卻感覺到彼得的名字不斷脹大最後梗在她的喉頭。
她神情木然走向最靠近她的警員。「我在找我兒子。」萊西說。
「這位女士,找小孩的不只妳一個人。我們已經盡力……」
萊西深深吸了口氣,心知從此刻起,一切都將不同以往。「他的名字,」她說:「叫彼得.霍頓。」
「隊長,」派屈克走進所裡時,值班員警叫了他一聲,同時目光飄向坐在另一頭緊抱雙臂、意志堅定地等候著的婦女。「就是她。」
派屈克轉過身去。彼得.霍頓的母親十分瘦小,和兒子絲毫不像。她頭上有一堆扭轉盤起後用筆固定住的深色捲髮。她穿著手術衣和一雙Merrell木鞋式休閒鞋。他閃過一個念頭:她是醫生嗎?若是的話多麼諷刺:誓約第一條,不可傷人。
她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製造窮凶極惡之徒的人,不過派屈克知道,對於兒子的行為,她可能也和社區其他人一樣意外。「霍頓太太嗎?」
「我要見我兒子。」
「很抱歉,不行。」派屈克回答:「他已經被收押。」
「他有律師。」
「你兒子已經十七歲,在法律上已經成年。也就是說彼得必須自己行使求助律師的權利。」
「但他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有點分岔。「他可能不知道那是他要做的事。」
派屈克明白就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女人也是她兒子行動的受害者。他訊問過太多未成年者的家長,所以知道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自斷退路。「霍頓太太,我們正在努力瞭解今天的情形。老實說,我希望稍後能和妳談一談,以幫助我了解彼得的想法。」他略一停頓,又加一句:「真的很抱歉。」
他用鑰匙打開所內的密室,緩緩爬上樓梯來到登記室,旁邊便是拘留室。彼得.霍頓坐在地上,背靠著欄杆輕輕搖晃。
「彼得,」派屈克說:「你還好嗎?」
男孩慢慢轉過頭來,凝視著派屈克。
「你記得我嗎?」
彼得點點頭。
「要不要來杯咖啡或喝點什麼?」
彼得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派屈克要求警務佐替彼得開門,然後帶他到廚房。他已經安排開啟攝錄影機,因此如果順利的話,可以讓彼得口頭答應讓他錄音,然後誘使他開口。進廚房後,他請彼得坐到傷痕累累的桌旁,自己則倒了兩杯咖啡。他沒有問彼得,便逕自加了糖和牛奶擺到他面前。
派屈克也隨即坐下。先前還沒有好好看過這個男孩──腎上腺素會影響視力──現在才盯著他細看。彼得.霍頓很纖細、蒼白,戴著金邊眼鏡,臉上有雀斑。他有顆門牙歪斜,喉結似乎有拳頭般大。他的指節很粗而且乾裂。他正默默地流淚,若不是他身上的T恤濺滿其他學生的血,這一幕倒是頗令人同情。
「你覺得怎麼樣,彼得?」派屈克問道:「餓不餓?」
男孩搖搖頭。
「還要不要什麼東西?」
彼得把頭貼在桌面。「我要我媽媽。」他輕聲說。
派屈克注視著男孩頭髮的分界線。他早上梳頭時是不是就在想,今天我要殺死十個學生?「我想談談今天發生的事。你願意跟我談嗎?」
彼得沒有回答。
「如果你解釋給我聽,」派屈克繼續勸說:「也許我就可以向其他人解釋。」
彼得抬起頭,這回真的哭起來。派屈克知道再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他嘆口氣,手推桌子站起來。「好吧,」他說:「我們走。」
派屈克領著彼得回到拘留室,看著他蜷縮起身子側躺在地上,面向水泥牆。他跪在男孩身後,再作最後一次努力。「請幫我幫助你。」他說,但彼得只是搖頭,繼續哭泣。
直到派屈克走出拘留室,轉動鑰匙上鎖時,才又聽到彼得出聲。「是他們先開始的。」他低聲說。
在醫院裡如果仔細傾聽,就能聽到真相。你裝睡時,護士會隔著你靜止不動的身子低聲交談;警員會在走廊上交換秘密;醫生進入你的病房時也會把另一個病人的情況掛在嘴上。
喬絲在心中列出傷者名單。她與任何一名受傷者的關係似乎都能印證六度隔離理論──依據她最後看見他們的時間;他們與她擦肩而過的時間;他們在她所在不遠處被射殺的地點。其中有杜魯.紀哈德,他抓住麥特和喬絲告訴他們彼得.霍頓正在學校裡到處開槍。有愛瑪,她坐在餐廳裡,與喬絲相隔三張椅子。有托瑞.麥肯錫,一個常在家辦派對出了名的橄欖球員。有約翰.埃柏哈,當天早上他正在吃喬絲的薯條。有遙明,東京來的交換學生,去年在田徑場後面的繩索訓練場地喝醉酒,還往校長沒關的車窗內小便。有娜妲莉.茲蘭柯,在餐廳取餐時她就排在喬絲前面。有史畢思教練與女老師雷托利,喬絲以前的老師。有布瑞迪.普萊斯和海莉.衛佛,高四的金童玉女。
還有其他人喬絲只聽說過名字──麥可.畢屈、史提夫.巴布里亞、娜妲莉.弗勒、奧斯汀.普洛喬、雅莉莎.卡爾、賈瑞.韋納、理查.希克斯、嘉妲.奈特、柔伊.派特森,而從今以後,這些陌生人將永遠與她連在一起。
但要找出死者姓名卻比較困難。提起他們的時候,聲音更輕更細,好像擔心其他這些只是佔據病床位的不幸傷患會被他們的情況感染似的。喬絲聽到一些傳言:說麥凱博老師被射死了,還有在學校裡賣大麻的托佛.麥菲。為了獲得些許資訊,喬絲試圖想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報導斯特靈高中槍擊事件的電視節目,但母親總會進房間把電視關掉。她從每次突襲偷看電視的短暫片刻,只蒐集到十人死亡的消息。
麥特是其中之一。
每當喬絲一思及此,身體就會有異樣。她會停止呼吸,她所知道的所有字眼都凝聚在喉底,像一塊巨石堵住洞穴出口。
幸虧有鎮定劑,讓這一切都看似不真實──她就像走在夢境中的鬆軟地板上──然而一旦想起麥特,景象就會變得真實而赤裸裸。
她再也不能親吻麥特。
她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
她再也感覺不到他摟著她的腰的感覺,讀不到他從置物櫃通氣孔塞進來的紙條,也感受不到他解開她襯衫鈕扣時,心怦怦跳的感覺。
她只記得一半而已,她知道──就好像槍擊事件不只將她的人生分割為前後兩半,也剝奪了她一部份技能:例如持續一小時不淚如雨下的能力、看到紅色不覺得反胃的能力、用最簡單的記憶組合真相骨架的能力。發生了這樣的事,要回想其他細節的感覺幾乎令人厭惡。
於是喬絲像酒醉駕駛般,從與麥特相處的溫柔時刻急轉到陰森恐怖的回憶。她不斷想起九年級讀《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劇本時,有一句讓她嚇破膽的對白:「與你的蛆蟲侍婢們在一起。」羅密歐在茱麗葉家族墓穴裡,對著茱麗葉狀似死亡的軀體這麼說。塵歸塵,土歸土。但在化為塵土之前還有一大堆過程,誰都沒有提到過,半夜裡護士不在的時候,喬絲發現自己竟想到血肉從頭蓋骨剝離需要多少時間、眼珠子會變成什麼樣、麥特是否已經不再像麥特等等問題。然後她便在尖叫中醒來,身旁有十來名醫師護士壓著她。
如果你把心給了某人而他死了,他會不會把你的心一起帶走?你的下半輩子是不是身體內都會有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洞?
她的房門開了,母親走進來。「怎麼樣?」她裝笑時嘴咧得好開,像赤道一樣把她的頭分割成兩半。「準備好了嗎?」
現在是早上七點,但院方已准許喬絲出院。她朝母親點點頭。喬絲現在有點恨她。她表現得那麼關心、那麼憂慮,卻已經太遲太遲,好像非等到這次槍擊她才醒悟到自己與喬絲的關係如此疏遠。她不斷告訴喬絲說她就在身邊,想說話時可以找她,這真是荒謬。即使喬絲想找人傾吐心事──事實上她並不想──也絕對不會找母親。她不會了解──誰都不會了解,除了同樣躺在這間醫院不同病房裡的那些學生之外。平時的街頭謀殺都已經夠糟的了,這還不僅止於此,這是一個人所能遇到最糟的情況,而且還發生在一個不管喬絲願不願意都必須回去的地方。
喬絲換了一套衣服,她被送到醫院時穿的那套已經離奇失蹤。誰也沒有多說什麼,但喬絲猜想那上頭想必沾了麥特的血。為此,把衣服丟掉是對的,因為不管用多少漂白劑、不管洗多少次,喬絲知道她還是看得見血跡。
她的頭仍因暈倒時撞到地板而隱隱作痛。她撞破了額頭,差點就得縫線,不過醫生要她住院一晚觀察。(觀察什麼?喬絲不解。中風?血塊?自殺?)喬絲站起身時,母親立刻來到她身邊,一手牢牢抱住她作為支撐。這讓喬絲想起夏季期間她和麥特走在街上,有時候會把手插在對方牛仔褲的後側口袋。
「喬絲啊,」母親說,她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起來。現在經常會這樣,喬絲已經無力分辨何時停止、何時開始。母親遞給她一張面紙。「你知道嗎?回家以後就會感覺好一點了,我保證。」
拜託。喬絲不可能再有更糟的感覺了。
但她仍勉強咧咧嘴,不細看的話就像個微笑,她知道這是母親現在需要的。她走了十五步才來到病房門口。
「寶貝,妳要保重。」喬絲經過護理站時,一名護士對她說。
另一個則露出微笑──這是餵喬絲吃碎冰的護士,喬絲最喜歡她。「妳可別再回來了,聽到沒?」
喬絲慢慢往電梯移動,每回她抬頭一瞥,總覺得電梯愈離愈遠。經過一間病房時,她在門外夾板上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海莉.衛佛。
海莉是高四生,連著兩年當選返校節皇后。她和男友布瑞迪.普萊斯是斯特靈高中的安潔莉娜.裘莉和布萊德.彼特,而喬絲也曾堅信當海莉和布瑞迪畢業後,這個角色很有可能由她和麥特繼承。儘管有人一廂情願地迷戀著布瑞迪迷濛的笑容與健美的身材,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與全校最美的女孩海莉交往,是既浪漫又天經地義的事。留著一頭有如瀑布的淡金色長髮,還有著一雙清澈藍眼的海莉,總會讓喬絲想起魔法仙女──那個降臨凡間讓人美夢成真、祥和如天仙般的人物。
關於他們倆有各式各樣的傳聞:有人說布瑞迪因為幾所大學沒有海莉要修的藝術課程,而放棄他們提供的橄欖球獎學金;有人說海莉在身體最私密的部位刺了布瑞迪名字的縮寫字母;有人說他們第一天約會,男方便在他那輛喜美的乘客座位上灑滿玫瑰花瓣。喬絲和海莉同屬一個活動圈子,因此知道這些傳言多半是胡說八道。海莉自己便澄清:第一,那刺青是暫時性的,第二,那天沒有玫瑰花瓣,而是一束從鄰居花園偷來的丁香花。
「喬絲?」海莉從房內輕聲叫著。「是妳嗎?」
喬絲感覺到母親拉住她的手臂,想要制止她。但這時原本將病床整個擋住的海莉雙親移開了身子。
海莉右半邊的臉包裹著紗布,右半側的頭髮也剃光了。她的鼻樑斷裂,露在外面的那隻眼睛充滿血絲。喬絲的母親暗自倒吸了一口氣。
她走進去,並強迫自己面帶微笑。
「喬絲,」海莉說:「他殺了他們。寇特妮和梅蒂。然後他用槍指著我,可是布瑞迪擋在我前面。」一滴淚水從她沒有包裹的臉頰淌下。「妳知道有很多人總是說他們會為妳這麼做,對嗎?」
喬絲開始顫抖。她好想問海莉無數問題,但牙齒打顫得太厲害以致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海莉忽然抓住她的手,喬絲嚇了一跳。她想脫身。她想假裝自己從未見過變成這副模樣的海莉.衛佛。
「我問妳一個問題,」海莉說:「妳會老實回答我吧?」
喬絲點點頭。
「我的臉,」她低聲說:「已經毀了對不對?」
喬絲正視著海莉。「沒有,」她說:「妳的臉沒事。」
她們倆都知道她在說謊。
喬絲向海莉和她的父母告別後,抓著母親,以更快的速度趕往電梯,只是每踩一步都彷彿在眼睛背後引發一陣雷暴。她頓時想起科學課上研究的大腦──有個人的頭骨被鐵桿刺穿後,竟開口說起他從未學過的葡萄牙語。現在的喬絲或許便是如此。也許從現在起,她的母語就要變成一連串的謊言。
在斯特靈,每天都有一場喪禮。
馬修.羅斯頓的告別式在一間教會舉行,由於地方太小容不下所有哀悼者的悲傷。同學、親戚與友人擁擠地坐在座位上、沿著牆邊站,還有人擠到門外去。有一群代表斯特靈高中的學生穿著綠色T恤,前面印著數字「19」──和麥特曲棍球衫上的號碼一樣。
喬絲和母親坐在後面,但喬絲仍覺得每個人都在看她。她不確定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她是麥特的女友,或是因為他們能看穿她。
「哀傷的人有福了。」牧師說:「因為他們將獲得安慰。」
喬絲不停發抖。她哀傷嗎?哀傷的感覺是否就像身體中央有一個洞,每當妳想塞住它時卻愈變愈大?或者她已喪失哀傷的能力?因為哀傷代表回憶,但她做不到。
母親往她身邊貼過來。「我們可以離開。只要妳說一聲。」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已經夠難過了,但事後來到這裡,她似乎也認不得其他任何人。一輩子與她不相干的人忽然間都知道她的名字。每個人看她的時候,眼角總會變得柔和。而最令她陌生的莫過於她的母親──就好像一個企業迷在歷經瀕死經驗後,變成熱愛大自然的人。喬絲原以為要來參加麥特的喪禮,肯定要和母親大大爭執一番,但出乎她意外的是母親竟主動提起。那個討厭的精神科醫生──喬絲現在得去找他,而且很可能後半輩子都得去找他──不斷地說到閉合。閉合的意思似乎是她應該明白:失去正常是可以平復的,就像輸掉一場足球賽或丟了最心愛的T恤一樣。閉合也代表她母親已經變體成為一架瘋狂的、過度補償的情緒機器,於是不停地問她需不需要什麼(沒有泡開的香草茶,你能喝下幾杯?),並嘗試做一個普通母親,或至少是她自己想像的普通母親。如果妳真希望我好過一點,喬絲真想告訴她,就回去上班。那麼她們便能和平時一樣假裝各司其職,更何況最初正是母親教會喬絲假裝的。
教會前面擺了一副棺木。喬絲知道棺蓋沒有打開;關於這點有不少謠傳。她很難想像麥特就躺在那個漆亮的黑箱子裡。很難想像他已經沒有呼吸,他的血已經流乾,血管裡填滿了化學藥劑。
「朋友們,今日我們相聚在此懷念馬修.卡爾登.羅斯頓,上帝具有療癒力的愛保護著我們,」牧師說道:「我們可以盡情地抒發悲傷、釋放憤怒、面對空虛,因為有上帝守護。」
去年上遠古歷史時,他們讀到埃及人處理死者的方式。向來只在喬絲強迫下才會唸書的麥特,卻對此深深著迷:從鼻子吸出腦的方法、與法老一起下葬的陪葬物、埋在法老身邊的寵物等等。喬絲把頭枕在麥特的大腿上,大聲唸著課本內容,唸到一半忽然停住,因為麥特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等我死了,」他說:「我要帶妳一起走。」
牧師望著群集的眾人。「心愛的人死去可能動搖我們最深層的根基。尤其這個人是這麼年輕、這麼充滿潛力與才華,哀傷與失落的感覺會更令人難以承受。有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我們會轉向朋友家人尋求支持,希望哭泣時能有個倚靠的肩膀,希望能有個人陪我們一起走過那條痛苦焦慮的路。我們無法讓麥特死而復生,但我們可以安心的是,他死後已經找到在世時得不到的平靜。」
麥特不上教會。他的父母會去作禮拜,也試圖說服他去,但喬絲知道他很不喜歡。他覺得那是浪費星期天的時間,而且上帝若真的值得交往,祂應該會開著敞篷吉普車到處晃,或是臨時起意到結冰的湖上打曲棍球,而不會坐在單調的建築物裡啟應讀經。
牧師退到一旁,麥特的父親隨之起身。喬絲當然認識他,他老是說一些冷笑話,一些根本不好笑的雙關語。他就讀佛蒙特大學時打過冰上曲棍球,但後來摔斷了膝蓋,因此他對麥特期望極高。不料一夕之間他竟變得駝背陰鬱,整個人像是只剩一具軀殼。他站起來,說起第一次帶麥特去溜冰,描述他如何用球桿拉著麥特滑行,但才不久便發現麥特已經沒有抓住。坐在第一排的麥特的母親開始哭了起來。響亮、吵雜的啜泣聲,像油漆似的噴濺在教會牆上。
喬絲無意識地站了起來。「喬絲!」母親小聲地叫她,聲音有點兇──就在那一瞬間,她所習慣的母親終於閃現,那個從不當眾出醜的母親。喬絲抖得太厲害,因此當她穿著向母親借來的黑色連身裙踩進走道,當她像被電極吸引的磁鐵一般移向麥特的棺木時,雙腳彷彿都沒有著地。
她可以感覺到麥特的父親在看著她,可以聽到眾人的耳語聲。她來到靈柩前,棺木亮晶晶的,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臉反映其上,一個騙子。
「喬絲,」羅斯頓先生從講台上走下來擁抱她,並問道:「妳還好嗎?」
喬絲的喉嚨緊縮得像個花苞。這個男人,這個死了兒子的男人怎麼能這樣問她呢?她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分解,不知道沒有死的人能不能變成鬼──如果死亡只是技術性的細節的話。
「妳想說些什麼嗎?」羅斯頓先生問她:「說說關於麥特的事。」
她還沒回過神來,麥特的父親已經拉她上講台。她隱約看見麥特的母親已經離開原來的座位,正往教會前方慢慢走來──她要做什麼?趕她下台?阻止她犯第二次錯?
喬絲盯著那一整片模糊的人臉,像是熟識又像完全陌生。她愛他,他們都這麼想。他死的時候她在他身邊。她的氣息有如一隻飛蛾卡在肺腔內。
但她該說什麼?真相嗎?
喬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扭曲、臉頰皺縮。她開始放聲痛哭,哭得連教會的木地板也都彎曲起來吱嘎作響,哭得連躺在密封棺木內的麥特也聽得見,喬絲很肯定。「對不起,」她哽咽地大喊──對他、對羅斯頓先生、對每一個願意傾聽的人──「天哪,真的對不起。」
希望你看到這個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已經發生的事,你無法挽回;已經大聲說出的話,你無法收回。你會想著我,懊悔自己未能說服我放棄。你會試著推敲當初唯一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但這等於說謊。我們倆都知道,我會走到這一步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你會哭,在我的喪禮上。你會說事情不必走到這步田地。你會依眾人期望表現。但你會想我嗎?更重要的是,我會想你嗎?我們之中真有人想知道答案嗎?十九分鐘,你可以割前院的草、染頭髮、看三分之一場冰上曲棍球賽。十九分鐘,你可以烤司康餅或是讓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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