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香氣‧少女
高更在大溪地的生命自傳
在大溪地,只要感受到美好的事物,人們就會高唱 「諾阿‧諾阿!」──毛利語中「啊!充滿香氣」的意思。
自然的生活、野性的少女,神秘的靈魂和神話如同香氣一般環繞著大溪地島嶼。那芳香象徵的自由和喜悅,讓一心遠離文明的畫家高更在此沉迷,不肯離去。
他在這個依然留有蠻荒習慣的社會,選擇了與原住民們相同的生活方式,採集捕魚、結交朋友、迎娶大溪地新娘……,在變得越來越「野蠻」的日子裡,高更追尋藝術和生命真相的渴望卻更加地高漲──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大溪地這片土地上,我們將與高更及他的畫作一同旅行,看見文明與野性的對話背後,他所領悟到的藝術、靈感,以及從中迸發的生命力量。
【保羅‧高更(Paul Gauguin)】
1848年,高更出生於巴黎。幼年時曾隨母親移居祕魯,直到七歲才重新返回出生地巴黎。南美洲異國風情的記憶,或許成為他往後在人生哲學思考上的一個重要道標,對工業文明的反省和批判,以及對自然和野性的生活的嚮往。
成年後的高更,先後成為船員以及證卷交易員,並擁有一個標準的中產階級的家庭。從事證卷工作期間高更被朋友所影響,由興趣開始了他作畫的活動。開始時只是一位「周日畫家」,多次參加印象派的畫展後,卻也逐漸地立起他作為職業畫家的志向。
終於在一次金融風暴衝擊下,高更離開了妻子兒女,先後前往法國西北布列尼塔的鄉村,遠渡巴拿馬,以及亞爾地區(也就是高更與梵谷著名故事的發生地)摸索他自己的繪畫風格和人生問題。
高更對文明社會的疑問一直是顯著的,1891年,他前往法屬大溪地,試圖在更為自然與野性的生活中,找到自己心中理想。什麼是藝術?什麼又是真正美好的生命?彷彿與他確立自己人生哲學的步調一致,在大溪地,他的繪畫也有了突破性的發展。強調大膽的線條,和裝飾性的色面構成,後來被稱為綜合主義(Synthetism)的這種繪畫風格,帶給當時的畫界革命性觀念和影響。
【大溪地】
大溪地(Tahiti)位於南太平洋東部,是法屬玻里尼西亞向風群島上最大的島嶼。一般認為大溪地的玻里尼西亞人(毛利人)是由東南亞或印尼出發,經過斐濟、薩摩亞和東加等地,繼而輾轉定居於此。
1788年,大溪地島的酋長波馬雷一世統一大溪地,建立大溪地王國。1842年淪為法國的保護國。1880年被法國兼併,成為法屬玻里尼西亞的一部分至今。
十八世紀末的歐洲,在法國探險家的傳誦下,大溪地島被描述成有著「高尚的野蠻人」和「維納斯般的女人」居住的「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這些美好的傳聞和想像,陸續吸引許多著名的學者和藝術家遠渡來一探究竟,畫家高更,便是當中最著名的一員。
作者簡介:
保羅‧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
出生於巴黎,「後印象派」畫家、雕塑家、陶藝家及版畫家。現代藝術的奠基人。
他的作品善於使用線條與強烈的色塊,風格趨向於「原始」,強調尋找來自原始的生命力,但卻具有裝飾及東方色彩。高更時常被拿來與梵谷相提並論,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互相畫過對方的肖像,但最後卻步上不同的道路。高更不喜歡都市文明,反而嚮往蠻荒的生活。
他的作品及思想對後來的象徵派和野獸派影響頗大。他的文字作品除了《諾阿‧諾阿》之外,尚有《現代精神與天主教》,以及《古往今來》。
譯者簡介:
郭安定
男,1939年出生,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畢,專長法語翻譯。41歲至法國留學獲取博士學位。1963年參與《今日中國》(原《中國建設》)創刊工作後,1985年升任副總編輯,直至1999年退休。
退休後的郭安定仍然做著翻譯工作,他除了參加評審翻譯人員職稱,還負責審讀每期《今日中國》法文版,糾正出現的遺漏和差錯。另外,他還分別為人民文學出版社、三聯書店引進的一些法文書擔任翻譯工作。如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的有《薩特文集(戲劇卷)》、《三仲馬傳》、《諾阿‧諾阿》、《妖魔的狂笑》,以及即將出版的《來日方長》,還有為三聯書店翻譯的《歐洲書簡》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譯序
保羅.高更的繪畫,在我國已有不少介紹,複製品也隨處可見,是不算陌生的。然而,他寫的書《諾阿.諾阿》,一直沒有譯成中文,長久以來為讀書界所懸望。現在好了,中譯本可以送到諸位面前。譯文忠實而流暢,讀來使人誤以為高更能操一口地道的漢語,在向我們娓娓講述他在大溪地島的經歷。他的故事,對一般讀者,是極有趣的;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恐怕還頗不乏發人深省之處。
高更從事繪畫之前,在巴黎一家交易所有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他拋棄了職業與家庭,一心作畫。對文明社會的虛偽、醜惡,他越來越無法忍受。他三赴布列塔尼地區風景優美而富於野趣的阿凡橋;在那裡,他的藝術成熟了,有了自己的面貌。後來,他兩度到大溪地島:第一次是1891年到1893年。《諾阿.諾阿--芳香的土地》記述的,便是這兩年的生活;第二次是1895年到1903年。1903年5月8日,他死在當地侯爵夫人島的阿圖阿納。
高更和梵谷一樣,為文明社會所不容。他熱烈地愛著大溪地這片芳香的土地,並不是有錢、有閑者對異國情調的獵奇。他到那裡,是為了追求真、善、美。大溪地的土地和人,滋養了高更的藝術,使它大放異彩,也完全沒有辜負高更的深情。
高更的文字著作,還有《現代精神與天主教》和《古往今來》,都寫於他重返大溪地島的最後歲月,談論他本人的作品與生活。
在藝術上有所創新很不容易。高更大膽創新了。讀了《諾阿.諾阿--芳香的土地》,我們就會更瞭解他。他說得多麼好:
「為什麼還不趕快把代表太陽喜悅的金色傾倒在畫布上?——不屑於此!那是歐羅巴的陳規陋習!是墮落了的種族在表現上的羞怯!」
嘯 聲
1986年12月31日於北京
名人推薦:譯序
保羅.高更的繪畫,在我國已有不少介紹,複製品也隨處可見,是不算陌生的。然而,他寫的書《諾阿.諾阿》,一直沒有譯成中文,長久以來為讀書界所懸望。現在好了,中譯本可以送到諸位面前。譯文忠實而流暢,讀來使人誤以為高更能操一口地道的漢語,在向我們娓娓講述他在大溪地島的經歷。他的故事,對一般讀者,是極有趣的;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恐怕還頗不乏發人深省之處。
高更從事繪畫之前,在巴黎一家交易所有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他拋棄了職業與家庭,一心作畫。對文明社會的虛偽、醜惡,他...
章節試閱
【卷一】
「告訴我,您都看到些什麼?」──波特萊爾(〈旅行〉)
六月八日,夜色濃重。今天是這次航行的第六十三天。啊,對我來說,這是焦躁等待的六十三天,是對渴望抵達的陸地沒完沒了地遐想的六十三天。突然,前方出現了亮光。亮光看上去奇形怪狀,在海面上蛇行蜿蜒。頃刻間,一個圓錐形的物體突兀聳立,底部曲折交錯。像是鑲上了花邊。
船繼續前行。繞過莫雷阿島,大溪地就呈現在眼前。
又過了幾個小時,天幕上現出了黎明的熹微。船緩緩地駛近堤礁,朝維納斯角開去,不久便進入帕皮提[帕皮提位於大溪地島西北岸,是法屬波利尼西亞的首府。—譯者]水道,安安穩穩地停泊在港內。
初看上去,這個不大的島嶼並無任何美妙之處;比如說,根本無法與壯麗的里約熱內盧海灣相提並論。我凝神注視周圍景色,並沒有想到要進行比較。這是一座山的頂峰;山體被遠古時代的洪水淹沒,只有山尖露出水面。可能有一家人漂流到此,落戶生根,世代繁衍。與此同時,珊瑚也爬過來,包圍了新的島嶼,並不斷擴大地盤。小島後來又有所延展;然而,它當初孤寂與縮約的格調並沒有改變;大海的廣袤更加突出了這一特點。
上午十時,我前往拜會總督,總督是個黑人,名叫拉加斯加德。他隆重地接待了我,好像我是一位重要人物。我之所以得享這份殊榮,是因為法國政府委託我執行一項使命;至於為什麼選中了我,我也說不清楚。
這是一項藝術使命,是這樣的。但是,藝術一詞在這位黑人眼裡不啻是間諜的官方同義語。我白白費了不少唇舌,他的疑慮最終還是沒有消除。他身邊所有的人也都跟著他犯了判斷上的錯誤,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說的是實話。
過了不久,帕皮提的生活就變得不那麼愜意了。本來以為到了這裡可以逃脫歐洲那一套東西;可是,殖民地冒充風雅的習氣,以及幼稚而粗俗的模仿達到了不倫不類的地步,凡此種種把這裏搞得比歐羅巴還歐羅巴。我來到這如此遙遠的地方,追尋的絕非是這些東西。
………………
又過了兩天,帶來的食物便所剩無幾了。怎麼辦?我原以為,只要有錢,生活必需品是不會缺少的。我錯了。要生活,必須向大自然索取。大自然既富有又慷慨。誰向它請求一份財富,大自然總是來者不拒,打開它的寶庫。這些寶庫在樹上、在山裡、在海中。但是,必須會爬樹,爬那些高大的樹木;必須進入深山,背著重荷走出來;必須去捕魚,敢下海,能從海底把緊緊地附著在岩石上的貝類捕撈上來。
原來,我這個開化了的文明人竟比不上周圍的野蠻人。此時此地,與大自然無緣的金錢,竟毫無用處,不能使人獲得大自然所出產的最基本的財富。我腹中空空,愁眉苦臉地琢磨我的處境之艱難。一抬頭,看見遠處有個本地人,指手畫腳地朝我喊叫著什麼。那是一位鄰居,他的手勢很有表現力,把他的話完全翻譯出來了。原來,他是叫我到他家去吃飯。礙於臉面,我搖了搖頭,謝絕了。過了幾分鐘,一個小女孩走過來,把一團用新鮮樹葉包起來的食物放在門口,一句話也沒說,扭頭走了。我餓了,也就不聲不響地接受下來。過了一會兒,那個男子走到我的茅屋前,沒有停步,只朝我微笑,並說了一聲:「巴依呀?」從他詢問的語調裡,我猜想他一定是說:「你滿意嗎?」
這是我和這裏的野蠻人互相供應的開始。野蠻人!每當我打量這些皮膚黝黑、長著一嘴吃生人肉的牙齒的活物,這個詞便立刻湧到我的嘴邊。
不過,我漸漸地理解了他們真正的風韻。在一叢吉羅蒙樹寬大的綠葉下,有一個小男孩,小腦袋瓜上長著褐色頭髮,兩隻眼睛透著平和與寧靜,他正在打量我,我沒有覺察。當我偶一回頭,兩雙眼睛相遇,小傢夥便爬起來,一溜煙跑遠了。就像他們是我觀察的對象一樣,我這個陌生人,既不懂他們的語言又不瞭解他們的風俗習慣,連生活裡最基本、最自然的技能都一竅不通,我也成了他們觀察的對象。我覺著他們是「野蠻人」,他們也把我當成「野蠻人」。在這個問題上,錯誤的恐怕是我。
我開始工作了:不是記筆記,就是畫各式各樣的草圖。這裡的景物,色調明快而熱烈,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過去作畫,總是舉棋不定,真是自討苦吃。到了這裡簡單多了,看到什麼畫什麼,不必多加算計,只要往畫布上塗一塊紅、一塊藍就行了!在溪水中,有整塊整塊的金黃色流光,賞心悅目。還猶豫什麼?為什麼還不趕快把代表太陽喜悅的金色傾倒在畫布上?—不屑於此!那是歐羅巴的陳規陋習!是墮落了的種族在表現上的羞怯!
為了掌握大溪地人面部表情如此特殊的個性,表現毛利人笑容中的特殊魅力,我長久以來就想給我的一位女鄰居畫幅肖像。這個女人具有非常突出而純粹的大溪地風韻。
一天,時機來到了。這位女鄰居膽子突然大起來,跑到我的茅屋來觀賞油畫作品的照片,對其中一幅《奧林帕斯女神》表現出特別濃厚的興趣。
「你覺得這張畫怎麼樣?」我問女鄰居。幾個月來,我沒有說法語的機會,因而學會了不少大溪地語詞句。
「她非常美。」女鄰居回答道。
聽了她的評論,我笑了,內心不由地激動起來。這個女人的審美感多強啊!可是,美術學府裏的教授們又將做何感想?她打破我這段思考造成的無言局面,突然問道:
「這是你的女人嗎?」
「是。」
我怎麼撒起謊來了?竟成了奧林帕斯女神的「達內(丈夫)」!
趁她以很大的好奇心審視幾幅義大利早期文藝復興畫家的宗教畫的時候,我畫了起來,盡力把她那高深莫測的笑意勾勒出來。她覺察後,煞是難看地把嘴一噘,以近乎惱怒的聲調叫了聲「阿依達(不)」,扭頭便跑。
一小時以後,她又來了:身上穿著一件漂亮的連衣裙,耳朵上插著一枝鮮花。
她的頭腦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為什麼又重來我這裡?是抗拒一陣之後又馴順起來的賣弄風騷之舉?抑或是禁果的吸引力在起作用?也可能是毫無明確動機的心血來潮,毛利女子就是這麼個脾氣。
我意識到,作為一個畫家,在審視模特兒的外部形體時,我已經深入到她的內心世界裡去了;我那觀察的目光似乎飽含著肉體的佔有欲,像是一陣陣無言卻十分急切的撩撥,又給我一種終於把物件絕對征服了的滿足感。
其實,按照歐洲人的審美規範,她長得並不漂亮。不過,她確有一種美的氣度。她的容貌,曲線相交,具有拉斐爾式的和諧;雕塑她雙唇的,一定通曉所有思維、親吻、歡樂與苦痛的語言。從她身上,我不但「讀」到了對陌生人的疑懼,還玩味出一種攙和著快感的苦澀與辛酸;她表面上消極馴順,實際上局面仍然由她的意志所主宰。
我總覺得這一意志並不穩定,瞬息可變,便趕緊往下畫。畫得匆忙,但筆觸裡充滿激情。可以說,這幅肖像上所畫的,無不是我的心允許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也許,說得更明確些,可能是我的肉眼所看不到的。那是一種被克制的力所放射出來的烈焰……她的前額顯得高貴;幾根隆起的線條使人想起愛倫‧坡的那句名言:「在比例的分割上沒有某種特異之處,便談不上完全的美。」啊,她耳上戴著的鮮花正在傾聽其自身的芳香。
現在,我作畫更自由、更方便了。
然而,孤獨感仍在困擾著我。我曾與好幾個年輕女子邂逅,她們有平靜的眼神,都是純粹的大溪地血統。她們之中,或許會有一個願意跟我共同生活。但是,她們每一個都希望被按毛利人的方式「抓」過去,一言不發,猛烈地抓過去。某種意義上講,她們每一個都希求被強姦。在她們面前,至少在她們當中那些沒有跟男人共同生活者的面前,我真感到膽怯:她們看包括我在內的男人的時候,是那樣的坦誠大膽、那樣的莊重自尊、那樣的勇敢豪邁。
另外,據說她們身上有病。那種病是歐洲人最早帶給野蠻人的文明因素,也許是最主要的因素。
因此,儘管老人們常常指著她們當中的某一個對我說:「毛烏,泰拉」(「抓」這個吧),我卻沒有必要的勇氣與信心。
【卷二】
文明慢慢地從我身上消退,我的思想也變得單純了。對鄰居們的怨恨現在所剩無幾;相反,我開始喜歡他們了。我的生活自由自在,既有動物性的一面,又有人性的一面,其中自有無窮的樂趣。我逃離了虛假與矯飾,進入自然之中。我堅信明天會和今天一樣,一樣自由,一樣美好。安寧降臨我的心中,我各方面一切正常,種種無謂的煩惱皆不復存在。
我交上了一個好朋友。是他主動找我,當然並無不純的動機。這是一個小夥子,住在附近,性格淳樸,長得也很精神。我那些五顏六色的畫,以及我在樹林裡作畫的情景,使他驚奇與困惑。他跑來問這問那,我的回答他似乎聽進去了,並有所領悟;於是,他每天都來看我畫畫或雕刻。
到了晚上,我不工作了,我們倆便聊起天來。年輕人名叫若特發,真是個小野人,歐洲人的事情什麼都想知道,特別是在愛情方面,他的問題常常使我不好意思啟齒作答。然而,他回答我的問題比向我提問還要天真。一天,我把工具遞給他,叫他也試著雕刻一件什麼東西。聽了我的話,他竟驚訝得愣住了,久久地望著我。最後才說,我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是不會像我這樣待人接物的。他說得樸實,絕無半點虛情假意。就我記憶所及,若特發是用這種語言同我講話的第一人。這是孩子的語言。是啊,除了孩子之外,誰還設想得出一個畫家幹的也是正事,也會有些用處⋯⋯。
一次,我需要一株玫瑰樹,雕刻一件什麼東西,樹幹要實心的,越粗越好,便求助於若特發。
……「那得到山裡去,」若特發回答道,「山裡有那麼個地方,我知道,有不少棵這種樹,長得又高又粗。我可以帶你去,想砍哪棵就砍哪棵,咱們倆把它拉回來。」
……
我們倆赤身露體,只在腰間圍著一塊布,手裡拿著斧頭,不時橫穿溪水,為的是利用對岸的一截小路。其實,哪裡有什麼路?如果有的話,肉眼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的。空間裡無處不是草叢、樹葉、花朵,混雜中顯得壯麗輝煌。路,是我的夥伴用鼻子聞出來的。
寂靜,一片寂靜。亂石間流水單調的嗚咽,是伴奏,使寂靜更加完全,更加純粹。
在這美妙的榛莽裡,只有兩個人,活動於孤獨與寂寥之中。他,那麼年輕;我,幾乎是個小老頭,心靈裡凋謝過不知多少夢幻的花朵,身軀上留下了不知多少勞累的痕跡,另外還有個道德與身體都病入膏肓的社會遺傳給我種種源遠流長的邪惡與毛病。
他走在前面,身子像動物一般靈敏,各個部位都十分勻稱;從後面看上去,給我以集兩性於同體的感覺,似乎包圍著我們的植物界的壯美完全體現在他身上了。從他身上集中體現出來的這一壯美裡,揮發、擴散出一種美的芬芳,使我的心靈陶醉。在這芬芳裡,還混合著一種特別強烈的氣味:我倆之間相互吸引而產生的友情。這是單純物與複合物之間的吸引。
走在我前面的是個男人嗎?在這些不穿衣裳的部族裡,就和在動物群裡一樣,兩性間的外在區別並不像在我們的氣候條件下那麼明顯。我們突出了婦女的柔弱,看上去是使她們避免了勞累,實際上我們同時也剝奪了她們鍛煉與發展的機會。我們是按照一種崇尚纖弱的虛假理想來塑造女子形象的。
而在大溪地,森林與海洋的空氣給所有的人以強壯的肺葉、寬闊的肩膀和有力的雙腿。海灘上的卵石和天空中的太陽,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女人和男人幹一樣的活計,男人和女人一樣地慵倦與無憂無慮。女人都有雄渾與陽剛的一面,男人身上也不乏嫵媚的氣質。兩性間這種相似之處,給男女之間的關係提供了便利。再加上大家都永遠赤裸著身體,這種關係更保持著一種完全純潔的性質。在他們的風俗裡,性愛根本沒有文明人那種羞羞答答與遮遮掩掩的情調。大家一覽無餘,沒有陌生的概念,沒有神祕感,誰也沒有特權,是男是女一個樣,誰也不佔便宜,誰也不受損害——本來我們文明人那套玩意兒就是遮羞布,是掩蓋性虐待狂的遮羞布。
既然在兩性外表區別不突出的「野蠻人」中,男女之間既是朋友又是情人,而且完全排除邪惡這一概念,為什麼此時此刻,這個文明之邦來的老傢伙,卻抵擋不住「陌生人」威望的誘惑,突然想到邪惡上面去了?——我湊了過去,太陽穴蹦蹦直跳。就我們兩個,沒有別人。我已經預感到了罪惡⋯⋯。
這時,路到了盡頭。我的夥伴打算橫過溪流到對岸去,便轉過身來,前胸朝著我,近在咫尺。
頃刻間,兩性人消失了。我面前站著個小夥子,一個年輕男子;眼神天真無邪,像平靜的水面,閃著明澈的亮光。
我跟著下到冰涼的溪水裡,寧靜頓時回到我的心田。我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感:既是肉體的,又是心靈的。
「陶埃陶埃(真涼啊),」他對我說。
「噢!沒什麼。」我回答道。
這聲驚歎結束了我思想中剛剛進行的一場鬥爭,一場反對墮落了的文明鬥爭。一聲「噢」引出了山峰響亮的回聲。大自然理解我,大自然在傾聽我。現在,經過鬥爭,我勝利了,大自然便以洪亮的嗓門告訴我,它歡迎我,把我當成它的兒子。
我猛地鑽進灌木叢中,似乎希望與廣闊的大自然媽媽融合在一起。而我身邊的夥伴並沒有停下來,眼神還是那麼平和與寧靜。他什麼也沒有覺察到:我獨自肩負著壞思想的重荷。目的地終於到了。高聳的石壁在這裡形成一個喇叭口;越過一道茂密的林木屏障,裡面豁然開闊,竟是一片平地。平地上長著十來株大玫瑰樹,樹冠異常寬廣。我們選中一株最好的,掄起斧頭砍起來。要找一枝適合雕刻用的玫瑰木,非得把整棵樹砍倒不可。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掄起斧頭劈下去。幾斧頭過後,虎口震裂流出鮮血,然而,這時候我像發了狂,什麼也不管不顧了,似乎不這樣不足以壓住我內心那股來自神靈的暴怒。我砍的不是樹。我想砍的也不是樹。一棵樹砍倒在地後,我還不願停手,還希望聽到利斧敲擊其他樹幹的樂音。
隨著嘹亮的砍砸節奏,我似乎聽到斧頭對我吟唱:
『砍啊,砍,把情欲的森林齊根砍倒,
乾乾淨淨,一棵也不剩。
砍啊,砍,把你心中的自愛自憐統統砍掉,
就像秋風裡,人們用手把蓮藕拔掉。』
文明之邦的老頭被砍倒了,事實上,他真真切切地不存在了,他死了。我正在獲得新生,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我身上,一個純潔而強健的新人正在出生。這是場殘酷的衝擊,它可能導致與文明、與惡的最終告別。我覺得,在每個墮落的靈魂裡蟄伏著的道德敗壞的本能,一下子現出原形,無比的醜陋與惡劣,達到了與我剛剛獲得的清純壯美的光明分庭抗禮的程度。在這場旗鼓相當的對峙中, 道德敗壞的本能沒有占上風,反而使我剛剛獲得的健康、淳樸的生活顯示出前所未見的魅力,這場內心的較量是決定我向哪邊倒的大搏鬥。而鬥爭的結果,我終於脫胎換骨,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野蠻人、毛利人。
在往回返的路上,若特發和我內心寧靜而欣慰,肩上扛著沉重的樹幹:諾阿,諾阿!
到達我的茅屋前,真是筋疲力盡了。這時,太陽還沒有落山。
若特發問我:
「你高興嗎?」
「當然。」
我內心深處不斷重複著:當然,當然⋯⋯我久久不願砍鑿這塊木頭。我聞了它不知多少次,一次比一次用力。這是勝利的芬芳,是返老還童的馨香。
【卷四】
晚上躺在床上,我倆喜歡沒完沒了地長談,有時還談得十分認真、嚴肅。在這個女孩子的心靈深處,我搜尋著往昔的蹤跡;這往昔是那麼遙遠,從社會的意義上已消亡殆盡。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詢問,她的回答常常是令人滿意的。許多事情,男人們已經忘記,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文明使他們眼花繚亂,或者是因為我們的征服已經使他們俯首貼耳。而在婦女們記憶的深處,往昔的神聖卻找到了自己的避難所。當我看到土著的神靈接二連三地在苔拉(編按:高更於大溪地迎娶的13歲妻子)身上復甦,看到它們在新教傳教士們包裹它們的屍布下面蠕動,我感到激動,覺得苔拉在給我演出一幕奇特的戲劇。總而言之,教理講師們的成績是不牢固的;他們的教誨就像薄薄的一層油漆,只要有人稍一撥弄,就會起皮而剝落下來。苔拉按時到教堂去,用嘴唇和手指做著官樣的禮拜。但是,她能背出毛利族奧林帕斯諸神的全部名姓;她熟知他們的歷史掌故,知道他們如何創造世界,明白他們也希望受到尊崇。基督教嚴格的道德規範,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與情人發生了婚外的關係,根本想不到要懺悔。我真想像不出,在她的信仰裡,塔阿羅阿神和耶穌基督是怎樣相安共存的。我覺得,對於二者,她都崇拜。
有時候,碰對了機會,她就給我上一堂大溪地神學課;我也盡力按照歐洲人的知識,給她解釋一些自然現象。
她對天上的星星很感興趣。她問我早晨的星辰法文怎麼說,晚上的星辰又該怎麼說。說地球圍繞太陽轉,她似乎想不通,難以接受。
她也把每個星星的大溪地名字告訴我。我一邊聽她講述,一邊望著天上發光的星星(每顆星星都是一位神靈),辨別著這些地上與天空的主宰們神聖而不甚分明的身影。
種種跡象表明,大溪地人自遠古時代起就擁有相當廣泛的天文知識。過去統治各島的祕密幫會阿里奧依,定期舉行各種節日。這些節日,都是以星辰的運行為依據而設置的。至於阿里奧依的情況,我後面還將有機會涉及。
毛利人似乎連月光的性質都有所瞭解。他們設想月亮是和地球大致相同的球體;和地球一樣,月亮上也有人居住,也有種種物產。他們用自己的方法測量從地球到月亮的距離。
奧拉樹﹝榕樹的一種。——法文原出版者注﹞的種子,是由一隻白鴿從月亮帶到地球上來的。白鴿飛了整整兩個月才到達地球的衛星。又過了兩個月,終於返回地球。當它一頭跌落到地面時,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根羽毛。毛利人知道的所有飛禽裡,這只鴿子被認為是飛翔速度最快的。
還是回到星星的大溪地叫法上來吧。從前在這裡當過領事的莫埃朗努﹝雅克-安東尼.莫埃朗努,分別於1835年至1837年及1839年至1845年擔任美國及法國駐大溪地的領事;著有《大海諸島遊歷記》,1837年在巴黎出版。——法文原出版者注﹞寫過一本書,從中我找到不少材料,補充苔拉給我上的課。要感謝在大溪地墾荒的古必爾先生,是他把這本書推薦給我閱讀的。
如果從中看到一個深思熟慮的天文體系的雛形,而不僅僅是一種異想天開的想像遊戲,那恐怕是不會太過分的。
【卷一】
「告訴我,您都看到些什麼?」──波特萊爾(〈旅行〉)
六月八日,夜色濃重。今天是這次航行的第六十三天。啊,對我來說,這是焦躁等待的六十三天,是對渴望抵達的陸地沒完沒了地遐想的六十三天。突然,前方出現了亮光。亮光看上去奇形怪狀,在海面上蛇行蜿蜒。頃刻間,一個圓錐形的物體突兀聳立,底部曲折交錯。像是鑲上了花邊。
船繼續前行。繞過莫雷阿島,大溪地就呈現在眼前。
又過了幾個小時,天幕上現出了黎明的熹微。船緩緩地駛近堤礁,朝維納斯角開去,不久便進入帕皮提[帕皮提位於大溪地島西北...
目錄
4 譯序──嘯聲
6 前言:瑰麗的人生頌歌──高談編輯部
030 卷一
062 卷二
084 卷三
114 卷四
160 卷五
172 卷六
174 年表
179 圖版目錄
4 譯序──嘯聲
6 前言:瑰麗的人生頌歌──高談編輯部
030 卷一
062 卷二
084 卷三
114 卷四
160 卷五
172 卷六
174 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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