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文學地圖（1）：舊城區

名人推薦：專文推薦
◎王浩一（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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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悔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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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怡慧（澎科大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他序：
●走讀推薦

文學地圖中有路，路裡看見地景，美麗的臺灣，我的家鄉，在臺南，文學，美。謝謝本校國文科林皇德老師翻轉教育、用心創新，指導一...

●具有濃厚文學性的導演：李安蘊養看世界的眼光


○文學之路　老街與古城牆交織在靈魂裡

一早的鳥鳴迎接著清晨早起的人，踩著腳踏車穿梭在北門路熙熙攘攘的車陣中，來人的匆匆與忙碌隱隱透露這都市繁華的一面。路旁老舊的洋房，華美的雕飾仍宣示著過去的榮耀。在臺南這個都市，處處可見老建築們吶喊著，如老軍官般，別著勳章，回味自己曾有的風光。
《臥虎藏龍》裡，在氣派的貝勒府長大的玉嬌龍，私藏著自己的一個小世界，在生活上，在心中，有一片秘密的竹林、一座幽微的武林。而在這華麗的古都成長的李安，這清晨的鳥鳴、人群、老屋、小巷，是否構築了他內心世界的一隅？
李安曾說：「其實我主要的成長是在臺南。……它塑造了我的個性，跟我對世界的眼光，這是在臺南養成的，而且比較保守一點的個性，這是在臺南養成的，還有我的紀律、道德標準、行為準則，基本上是臺南給我的。」或許這一條條的老街、一片片的古城牆，正交織在李安的靈魂裡，也隱隱浮現在他動人的電影畫面中。
穿過了衛民街、民權路，來到了老臺南人記憶中的全美戲院。站在遠處，便可望見龐大的看板，飽和的色彩囓咬住了路上行人的目光，老畫師用手中的筆刷，一筆一劃勾勒出每一個角色的眼神與氣魄。走進戲院讓自己和柔軟的椅子合為一體，大螢幕上射入一道微微的白光，反映著如生活寫照般的影像。
曾經，也端坐在全美戲院裡的李安，身邊是無盡的黑暗層層包裹，人群間傳來擁擠的氣味，他感到呼吸變得迫促，全身肌膚彷彿受到擠壓；只有眼前的那一道光，從身後投射而來，在大螢幕上點燃了一柄耀眼的火炬，帶著他飛進了遙遠的夢裡。
在假日急促的車陣中穿梭著，沿著公園路走到了臺南公園，街道的對面就是李安曾經就讀的公園國小，另一頭則是李安幼時居住的三一二巷日式宿舍區。古舊的紅磚牆上，生鏽的鐵絲網拉起了一道破碎的防線，牆後是日式風格的老屋和綠意盎然的庭院。或許，童年時的李安也曾在庭院裡、草地上，透過鏽蝕的鐵絲望向牆外的天空，渴望抓住浮雲的尾巴，遨遊天際。
當年的李安或許也有調皮的一天，從日式宿舍區走到國小上課時，好奇地鑽入了公園廣闊的綠意中，在老樹下穿梭，在石階上磨蹭著鞋底沾黏的泥土，在池水邊看魚兒游泳。他隨興地漫步，直到鐘響前一秒，才匆忙穿過馬路，飛奔進入學校。校園裡充滿了寧靜祥和的氛圍，古蹟校舍紅色的屋瓦、三角形的山牆，襯著蓊鬱的綠樹與趣味的動物造景，讓小學彷彿是座美麗的公園。年少的李安在這裡感受到龐大的升學壓力，而走過來時路的他，仍充滿了感激。雖然學校總是為我們帶來許多課業壓力，但卻也為我們譜下更美好、更難忘的時光。
循著李安成長的足跡，一路漫步到臺南一中，按日治時期樣式重建的民族門挺立著，榮耀的昂首。古蹟的校舍處處可見歷史的烙印和時間的刻痕。撫摸著紅樓牆上斑駁的紅磚，耳邊彷彿響起了李安與同學們並肩而行的腳步聲，他們談論著理想與抱負，伴隨著青春的歡笑。在地磚上踩跳，享受冬日午後的和煦，不知不覺就到了大榕樹下。大榕樹如守護神一般張開它的雙手保護著一中的莘莘學子，即使是日晒雨淋、風吹雨打，仍不失堅毅和青翠。在陽光的輝映下，坐在老榕旁，感受著校園裡的書香。
溶在和樂的氛圍裡，轉眼已是傍晚，向晚的夕陽斜斜地懸在天際，橘紅得眩目。走出校門，踱步到巷口的韋家麵店。小店因為李安而聲名大噪，擠滿了人，每一個人都是為了這銷魂的乾麵而來。時間在和藹的老闆臉上刻印出長長的細紋，卻帶不走他手中烹煮出的味道。看似簡單的一碗乾麵，貌似容易的一道小吃，卻能讓這間沒有招牌的小店在此屹立，想必被揉進麵裡的是老闆數十年的功力和用心，也是這將每一碗麵做到最好的精神。
迎著夜風緩緩走向一旁的知事官邸，歐式的設計風格、廣大的庭院、橘紅的磚牆、牆上精美的雕飾，在在威示著主人不凡的地位，管理著這片富庶豐饒的王畿。走上二樓向前眺望，卻發現臺南已經不似當年，昔日君臨大地的知事官邸，已經被層層樓房包圍，不再突出。但也只有臺南這樣的城市，能以寬闊的心包容著新與舊不同的生命。
夜色籠罩四周，眼前的府城就像電影院一樣暗了下來。一道微微的光亮起，或許，我們與李安都一樣，不論經過多少時日，內心總有一些源自最初的追尋，是永恆不變的。


○文學地景　公園路三二一巷藝術聚落　

李安在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生於屏東潮州，而後因父親接任花蓮師範學校的校長而搬家到花蓮。直到十歲時，再因父親調任臺南二中校長而遷居臺南。初到臺南時，李安一家便住在公園路三二一巷的日式宿舍區中。
當《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臺大賣，李安特別回來答謝家鄉影迷時，臺南市長賴清德曾當面提出邀約，拍攝八田與一的傳記電影，並帶著李安來到公園路三二一巷的日式宿舍區勘景。一踏入這巷子裡，李安透露自己小時候就住在第一間房舍，可惜後來被拆掉了。這裡充滿了他兒時的記憶，他和弟弟李崗曾在巷道裡穿梭遊玩，也喜歡在屋內的木質地板上滑溜。他笑著跟同行的人說：「應該由我來導覽。」
李安是家中長子，出生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多，體重約八磅。喜獲麟兒的父親李昇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嘴巴笑著坐了一整個晚上直到早上六點，然後親自跑到菜市場買了一隻鴨子，做菜給妻子吃。李昇在家裡是從來沒做過菜的，可見得當時心中有多高興。李昇將兒子取名李安，一方面是因為老家在江西德安，二方面是他從大陸渡海來臺時搭乘的輪船就叫做永安號。
李安小時候額頭上有條青筋浮現，據說這樣的小孩較難照養，而他幼年時也果真常到醫院報到。如果超過兩個禮拜沒上醫院，醫生都會開玩笑地說：「怎麼好久沒來繳菜錢了？」
小學一年級時，李安到媽媽同事家玩，逗弄著一條平常就很熟悉的狗兒。當他伸手想抽取一根狗屁股下的棍子時，被莫名激怒的狗兒撲上來咬住了臉，上牙在眉骨留下一道疤，下牙在臉頰留下一個旋子，後來這個旋子就成了他臉上招牌的酒窩。
小時候，李安曾跟著退伍軍人一起玩，聽了許多《西遊記》的故事，還看了不少康樂隊的平劇、歌舞、魔術、特技、話劇表演。偶爾他也會上臺，最拿手的表演就是跟弟弟李崗一起演唱〈家在山那邊〉。爸媽的朋友來家裡時，李安也常用掃把權充吉他，跟弟弟一起表演，逗大家開心。
在花蓮師範附設實驗小學就讀時，導師會利用每週六的班會時間讓同學上臺表演，李安的相聲就是招牌節目。他還自己寫劇本，編導了許多話劇，親自上臺反串演女生。當時校長還跟李安的爸媽說：「你這個兒子將來可能走第八藝術。」
位在公園路三二一巷的日式宿舍群，原來是日本陸軍步兵第二聯隊的軍官宿舍，二次大戰結束後則成為臺南高等工業學校（今國立成功大學）的教授宿舍。二○一二年宿舍群由國防部移交給臺南市政府管理後，將其中七間狀況較佳的宿舍進行整理，並開放藝術團隊進駐。二○一三年「三二一巷藝術聚落」宣告成立。
臺南市政府邀請韓國、荷蘭等國與本地的藝術家為此地創作公共藝術，巷弄的牆角、樹幹、門牆上，隨處都有邂逅藝術創作的驚喜。小巷裡、圍牆邊、大樹下，一長排藍紅白高高低低的椅子，像是盪鞦韆，又像是休息站，邀請你靜靜的坐下來，讓自己也成為這片美麗風景的一個元素。紅磚牆緣，陶瓷鳥兒相互依偎，勾勒著這個清新的早晨。隱約之中，彷彿還可以聽到，有個小男孩踩響了雀躍的腳步，從遙遠的過去送來了朗朗的笑聲。


○文學地景　李安老家

李昇調任至臺南一中擔任校長時，全家人便遷居至與南一中僅有一牆之隔的這棟房舍，至此不再遷移，成了李安永遠的老家。而今，李安每次載譽歸國時，必定回到此地向母親磕頭請安。
老家房舍是僅僅一層樓的平房，日式的外觀、中式的氛圍。屋齡超過三十年，雖仍整潔典雅，但房況已經老舊，木質裝潢遭到白蟻侵襲，屋頂破損，一下大雨就漏水。李安的母親常在地上放置臉盆盛接漏水，並擔心許多值得紀念的老東西受潮。李家沒有因為李安的揚名國際而失去了原來的味道，依舊是那麼的樸實、那麼的平凡。
李安許多得獎的獎座，都收存在老家裡。唯有奧斯卡獎座，母親覺得太貴重，要他自己帶去美國。
當《臥虎藏龍》為臺灣奪下首座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時，李安在母親七十六歲大壽那天回到老家，為她祝壽，並把奧斯卡獎座獻給她。回到老家時已近凌晨兩點，家門口擠滿了人，官員、媒體記者，還有熱情的鄉親。隔天李安一走出家門，就聽到隔壁的南一中教室窗邊擠滿了學弟，大聲地對他呼喊著：「我要小金人！」而他也向學弟們喊話：「以前我就在那一班。」臺灣人的熱情，使回家的李安擁有了一份歸屬感。雖然也有近鄉情怯的時候，但家鄉永遠是他最大的支持力量。
李安的祖先來自江西德安，祖父創建了德安最大的商行「李恆裕」。江西的老家是一棟五進的大宅院。來到臺灣後，李安的家庭裡仍保留著些許傳統家族的風範，有嚴格的倫理觀念，有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期許與傳承。
就讀國立藝專時，李安參加了暑假的環島巡迴公演，表演舞臺劇、歌舞、國樂。期間經過臺南，李安也回到了老家。在父親的眼裡，此刻的長子彷彿成了四處取笑、討好觀眾的康樂隊員，不禁有些失落。而李安因為連日投入演出，奔波忙碌，變得又黑又瘦。飯桌上，父親開口訓話：「什麼鬼樣子！」他沒有回嘴，只是將筷子扔下，默默走進房間，久久不出。這是李安唯一一次的叛逆，但對於這個家庭而言，已然接近革命。
家庭，也是李安的電影中時常探討的主題之一。《冰風暴》就針對家庭核心價值的解構提出了深刻的反思。一九七三年，美國尼克森總統的水門案正開始延燒，在康乃狄克州，有兩個比鄰而居的家庭各自存在著理不清的問題。班和艾蓮娜表面上是一對令人稱羨的夫妻，但平凡乏味的家庭生活逐漸令他們厭倦，班開始與鄰居珍妮外遇；而艾蓮娜則透過偷竊等逾矩行為尋求快感，並興起了參加換妻派對的念頭。這時，班和艾蓮娜的女兒溫蒂正陷入與麥奇兄弟的性愛探索之中，逐步沉淪；兒子保羅則暗戀著同學莉比茲，並開始吸食毒品。夜裡，一場冰風暴就要來襲，在雲層與冰雪籠罩下，一切都在崩解：國家權威在崩解，社會價值觀在崩解，家庭的核心在崩解，人心也在崩解；就像電影一開始，保羅在火車上看的《驚奇四超人》漫畫中所寫到的：「你做了這件事，我們的團隊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結束了……驚奇四超人結束了！」
現在的李安老家仍是私人住宅，並不開放參觀，所以這裡並不標示在地圖上，也請大家不要前去打擾。或許你可以到巷口那個小小的空地公園走走，吹吹涼風，看看盛開的繁花。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邂逅散步的李安母親；那時，就可以一起坐下來，在清涼的樹蔭下聊聊大家心中共同的驕傲。


○順道一遊　美勝珍蜜餞

位在中正路與國華街口的美勝珍蜜餞，雖然只是轉角處一間小小的店面，卻已有超過八十年的歷史，為許多人的年少時光增添了甜蜜的味道與豐富的色彩。
老闆說，店的對面以前就是電影院，許多少男少女攜手走進電影院前，都會先來這裡買幾包蜜餞。這酸甜的滋味似乎與青春時光最為契合。如今，當年的少男少女已成了爸爸媽媽，或是阿公阿嬤，仍會回來光顧，挑選昔日喜愛的口味，也重溫過去的青澀時光。
店裡陳列著數十種蜜錢，在玻璃臺上像是成串的琉璃珠一般閃爍著。有些蜜餞是季節限定，例如蜜漬草莓，只有冬天來才有。而有些則是店家自己手工醃製的，例如糖漬芒果乾。先將芒果洗淨，削皮切片後以南臺灣熾烈的日光晒乾。接著得熬煮焦糖漿，先將蔗糖炒出焦色，熬煮出稠度，放入芒果乾拌勻後就完成了。芒果乾還帶有些許酸味，外層包覆的褐色糖漿甜甜蜜蜜，令人想把手指上沾染的每一滴蜜汁都吸吮乾淨。這種糖漬芒果乾是以前農家裡常常自製的小零嘴，前庭就晒著芒果乾，逗引著小孩的遐想。李安南一中的學長葉石濤，曾有一篇小說〈林君的來信〉，提到在林君的龍崎老家，秋婆也會自己用砂糖醃製芒果。當裝芒果漬的玻璃罐打開時，「帶有芳香的既酸又流出淡淡甜香味全都飄散在整個房間上頭」，柳村和春娘兩人一同品嚐著芒果蜜餞，而青澀的情意也在這甜蜜的滋味中逐漸濃郁。


○順道一遊　阿娟肉粽魯麵

對府城人而言，魯麵是一道帶著喜慶氣氛的料理。早期臺南人在女兒文定時，男方會排開隆重的陣仗送來聘禮，沿途鑼鼓暄天，喜氣洋洋。送聘的隊伍跋山涉水，抵達女方家時，往往已是飢腸轆轆。此時，貼心的女方家就會煮好熱騰騰又用料豐富的魯麵，答謝男方親友。直到現在，許多臺南人遇有婚嫁或是喜慶時，也還會把魯麵分送親朋好友，分享喜氣。
國華街上的阿娟肉粽魯麵，就是一間人氣爆表的店家，店裡只賣魯麵、鹹粥和肉粽三種料理，卻總是大排長龍，早早就搶購一空。
招牌魯麵每日十點半開賣，常常不到十二點就賣光了。魯麵裡每一樣食材都有著吉祥的寓意，例如菜頭象徵好彩頭，要切成丁才有添丁的意思，紅蘿蔔象徵紅財寶，包心白菜象徵永結同心，長長的麵條象徵長命百歲。除此之外，還有魚漿、肉絲、金針、蝦米、高麗菜、香菇、木耳、蛋花等，如果用料不豐富的話就顯現不出臺南人的熱情。
另一項熱賣的食品鹹粥，則是每日十一點半開賣，賣完一鍋後得再等五十分鐘才有下一鍋。鹹粥每日不同，週一、週五是芋頭粥，週二是高麗菜粥，週三是菜頭粥，週四是筍絲粥，全都是用大鍋費時熬煮，不會為了節省時間而使用壓力鍋，破壞了米粒的完整性。
鹹粥這道料理有個奇妙之處，不用大鍋就煮不出好味道，所以一般人在家裡用小鍋小碗很難做出像店裡那樣的滋味，也難怪那麼多人寧可在大太陽下晒一、兩個小時，也要排隊來買。
店家在對面的大樹下設置了桌椅，方便顧客等待與用餐。在榕樹垂落的氣根下，就著古樸的木桌享用傳統的魯麵，別有一番樂趣。

●具有濃厚文學性的導演：李安蘊養看世界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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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的鳥鳴迎接著清晨早起的人，踩著腳踏車穿梭在北門路熙熙攘攘的車陣中，來人的匆匆與忙碌隱隱透露這都市繁華的一面。路旁老舊的洋房，華美的雕飾仍宣示著過去的榮耀。在臺南這個都市，處處可見老建築們吶喊著，如老軍官般，別著勳章，回味自己曾有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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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讀城市的浪漫與寫實／林皇德

姐姐過世的時候，我還是五年級的小學生。喪禮完成後，她的牌位便一直供奉在佳里善行寺。有一段時期裡，爸媽每天都會在我和妹妹上學之前，把我們帶到善行寺，向神主上香祭悼。
當時的善行寺已是散發著古樸的味道。柱子上的紅漆略微脫落，牆上的壁畫以石灰打底，也已受潮，總是使我的制服沾上了粉白的痕跡。屋頂的橫樑是原木架構，微微帶有朽蝕的跡象。那時的我跪下來時，額頭只到供桌的高度。依序向觀音菩薩、祖師爺、地藏王菩薩、天公及佛祖參拜後，便拿香向姐姐祭拜。那木製的小小的神主，隱藏在佛祖身後晦暗的陰影中。在眾多的牌位裡，我總是踮著腳尖，雙眼仔細搜尋，卻仍然很難找到姐姐的神主。但我想，每一分心中的默念與祝福，都一定能夠抵達天聽。
站在善行寺的廟埕中往右前方望去，可以看見鄰近有一棟樓房，造型很獨特，多邊的形狀不像一般街上方方正正的房屋。牆上總是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顯得極為清幽。我常幻想著裡頭居住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可能是穿西裝打領帶的紳士，可能是飽讀詩書的老人家。
後來雖然搬離了佳里，每年的春節、中秋和忌日仍然會回到善行寺向姐姐上香。看著寺廟一年比一年老舊，柱子上的紅漆已脫落殆盡，牆上的壁畫也早就一片模糊，心中淺淺一嘆。年復一年造訪這座寺廟，它對於我而言，象徵著對姐姐的思念，以及對時光飛逝的感慨。
直到閱讀了吳新榮的作品，這座善行寺在我心中的面貌，才開始產生了劇烈的變化。原來，吳新榮的妻子毛雪芬的喪禮也在此地舉行。《亡妻記》裡細細地刻劃喪禮的過程與吳新榮的思念之苦。每一頁，他總是以著飽滿的情感由衷地呼喊著：「雪芬喲！」每一聲呼喚都來自最深層的內心，滲著暖熱的血液的溫度。而我在廟埕中所望見的，爬滿了藤蔓的建築，原來就是吳新榮居處小雅園的故址。吳新榮曾在此地與青風會的朋友們一起寄寓理想，與臺灣文藝聯盟的同伴們一起暢談文學。一瞬間，在我的腦海中，這座善行寺彷彿得到了全新的生命，每一片磚瓦、每一根樑柱，甚至是每一塊斑駁的痕跡，全都有了豐富的意義。
曾經有一個至情至性的醫生作家，在此地送別他的至愛，和我一樣滴下眼淚，懷念她，書寫她。這裡不只是記憶中思念姐姐的地方，也是我與另一個偉大靈魂接軌的地方。
在佳里度過了十多年的時光，每天在這裡生活，在大街小巷裡穿梭，我卻好像不曾真正認識它。如果我們沒有真正張開心裡的眼睛去接觸這片土地，不論走過多少次，都無法看清楚它的面貌。
因為了解，我們才能愛得更加深刻；而想了解自己的故鄉，就必須去碰觸，去閱讀，去感受。走動踏查，可以更加認識故鄉的面貌；閱讀歷史，可以更加了解它的骨幹與血肉；但是，若想接近這塊土地最深刻的靈魂，不能沒有文學。
認識一座城市，最好的導覽員就是作家。若是你也跟著作家的腳步來到府城，你會發現，這座城市有著千變萬化的姿態。跟著許丙丁的腳步，它是神靈與人群共存的魔幻寫實；跟著楊逵的腳步，它是帶著批判色彩的現實主義；跟著葉石濤的腳步，它是帶著想像翅膀的浪漫主義；跟著楊熾昌的腳步，它是比現實更現實的超現實主義。你會訝異，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卻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府城。
《府城文學地圖》兩冊一共引介了沈光文、楊逵、吳新榮、陳秀喜、阿盛、蔡素芬、許丙丁、楊熾昌、葉石濤、許達然、李安等十一位作家，從他們的生平與著作中歸結成十一條文學踏查路線。他們或在臺南出生、成長，或曾在臺南定居，寫作的領域包含古典詩、散文、隨筆、新詩、小說、劇本；因此，每一條路線都是文學、生命與土地的交集。
書籍的篇章依據文學地圖所在的位置，區分為「舊城區」與「大臺南區」兩冊。「舊城區」包含許丙丁、楊熾昌、葉石濤、許達然、李安的文學地圖，觸及了臺南市東區、中西區、南區、北區、安平區等地；「大臺南區」則包含沈光文、楊逵、吳新榮、陳秀喜、阿盛、蔡素芬的文學地圖，觸及的地區有新化、善化、佳里、七股、將軍、北門、新營、柳營、白河、東山。每冊的排列則以作家的出生年份為次序，由古及今，在空間的地圖之外，融入了時間變遷的軌跡。
從這十一位作家身上，我們也看見了府城文學的沿革。由於以作家為線索，串連府城的文學地景，因此相同的地景可能會重複出現在不同的文學地圖上。但在不同作家筆下，同一個的地景所呈現的樣貌並不一樣。
府城的偉大作家並不只這十一位。或許，本書可以是一個起點，希望未來有更多更多的文學地圖出現，讓世人看見府城更加繽紛多彩的面貌。
這本書的作者群，是就讀於臺南一中一○五級科學班的三十位學生，對於文化與歷史都還有很大的空間需要琢磨。實際踏上文學之路後，才發現自己的淺薄與渺小，但這並不能阻礙追尋的意志。
寫作的過程，彷彿是一趟偵探的尋尋覓覓，作家的傳記與著作是既有的線索，而在小心翼翼地探究每個細節後，拼貼出全景。我們沒有採用訪談家屬或作家本人的方法，因為想要像一個小小的崇拜者那樣，細細的握住手中僅有的片語隻字，探索著偶像的腳步，踩過他所踩過的每一寸土地。
一路上，感謝諸多貴人的指引，謝謝善化區賴哲顯老師對於沈光文文學地圖的協助，謝謝新化區康文榮老師對於楊逵文學地圖的指導，謝謝過程中每一位給予協助的先進。謝謝臺南一中張添唐校長、何興中主任的鼎力支持，讓這本書得以順利完成並且出版。此外，也感謝臺南一中一○三級攝影社黃彥霖同學協助照片的拍攝，讓府城的美麗可以更生動的呈現出來。
謹以這本書，獻給我們最愛的府城臺南──這塊我們學習與成長的土地。

●走讀城市的浪漫與寫實／林皇德

姐姐過世的時候，我還是五年級的小學生。喪禮完成後，她的牌位便一直供奉在佳里善行寺。有一段時期裡，爸媽每天都會在我和妹妹上學之前，把我們帶到善行寺，向神主上香祭悼。
當時的善行寺已是散發著古樸的味道。柱子上的紅漆略微脫落，牆上的壁畫以石灰打底，也已受潮，總是使我的制服沾上了粉白的痕跡。屋頂的橫樑是原木架構，微微帶有朽蝕的跡象。那時的我跪下來時，額頭只到供桌的高度。依序向觀音菩薩、祖師爺、地藏王菩薩、天公及佛祖參拜後，便拿香向姐姐祭拜。那木製的小小的神主，隱藏在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