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蒙娜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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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情慾、亂倫與...

序曲：麗莎/一四○九年六月
第一章

我名叫麗莎•狄•安東尼奧•傑拉迪尼•喬康多，不過認識的人都稱我麗莎夫人，平民階級則乾脆叫我蒙娜麗莎。

我的像畫在木板上，用發掘自大地的色素，或磨成粉末的半寶石，調和煮沸過的亞麻仁油，然後用鳥羽或光滑如絲的獸毛做的刷子塗敷上去。

我看過那幅畫。畫得不像我。我注視著它，看到的卻是我母親和父親的臉。我聆聽，就聽見他們的聲音。我感覺到他們的愛與悲傷，我一遍又一遍見證將他們結合在一起的罪行；那罪行將他們與我牢牢結合在一起。

我一生的故事不是從我出生開始，而是始於我出生前一年發生的一件凶殺案。

我第一次得知此事，是我在十一歲生日前兩個星期遇見的占星家所透露。我的生日是六月十五日，母親應許我自行挑一件禮物。她以為我會要一件新衣服，因為全世界再沒有別個城市，像我的故鄉佛羅倫斯那麼熱中炫耀衣飾。我父親是市內數一數二富有的羊毛商人，透過他與同行的關係，華麗的絲綢、錦緞、天鵝絨、皮草儘我挑選。那時節，我天天在研究身旁走過的每一位貴婦的華服，夜夜躺在床上回味那些衣服的樣式而難以入眠。

拉烏洛舅舅結婚那天起，這一切都改變了。

我夾在母親和外婆中間，站在我們馬吉歐雷路自宅的陽台上，往三一橋的方向眺望，年輕新娘的送親儀隊會從那條橋經過。

外婆幾個月前才搬來跟我們同住。她仍是個漂亮的女人，但第二任丈夫去世讓她對人生幻滅，容貌褪色，身體也衰弱下來；她兩鬢斑白，瘦骨嶙峋，沒捱過那一年就去世。我母親黑髮、黑眼，皮膚完美得沒有一點瑕疵，連我都妒忌她；但她對自己驚人的美貌彷彿一無所覺。她總抱怨自己的頭髮太直，皮膚帶著橄欖色調。卻絕口不提那纖細的骨骼，秀氣的手、腳和牙齒。我以年紀而論算是早熟，已經長得比她高大，粗糙的褐色捲髮缺乏光澤，皮膚問題層出不窮。

父親和拉烏洛舅舅率舅舅的兩個兒子，在樓下正對大馬路的涼廊裡等候。

母親突然指著前方說：「來了！」

我們的位置視野絕佳，可以沿著繁忙的街道一直看到三一橋頭。有個騎在馬上的小小人影向我們這方向行來，後面跟著幾個徒步行者。他們走近時，我便認出騎在白馬上的那名女子。

她名叫喬凡娜，跟我舅舅交往歷時六個月，這期間我常見到她。她是個友善、豐滿的金髮女孩，年方十五。那是她最美的一天，穿著綴滿米粒珍珠的粉紅色罩袍，捲髮馴服成一串串空心圓捲，扣著銀絲編織的頭冠。她抵達的時候，舅舅扶她下馬。他年齡是喬凡娜的兩倍，是個鰥夫，大兒子只比她小兩歲；她站在他身旁，年輕得讓人心痛。

我們下樓跟他們會合前，外婆懷疑地看著那對新人說：「不會快樂長久的。她是射手座，上升星座在金牛，拉烏洛卻是牡羊座；每個人都知道射手和公羊誰也瞧不起誰，再加上個金牛……他們倆會經常頭頂頭。」

「媽。」母親溫和地制止她。

「要是當初妳跟安東尼奧多留心一點這方面的問題——」母親怒目瞪她一眼，催促我們下樓迎接新娘，外婆就沒再說下去。

我很好奇。外婆說得對；我父母相愛，卻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也第一次想到，家人從來沒談論過我的天宮圖。

我決心盡快提醒母親這件事。富裕人家每遇大事都會請教占星家，新生兒照例都要批天宮圖。事實上，拉烏洛和喬凡娜選在六月那天成婚，就是占星家挑的黃道吉日。

婚宴結束，舞會開始時，我坐在外婆身旁，進一步向她追問新郎新娘的未來。我得知拉烏洛出生時，月亮進駐天蠍座。「所以他完全無法抗拒天蠍座的女人，這給他的第一次婚姻帶來許多傷心事。喬凡娜的月座在射手，她跟這個星座的男人在一起最快樂。」外婆嘆口氣說：「我結婚兩次。第一次是為愛情；我們過得很悲慘。第二次，我不犯同樣錯誤，我去找占星家。雖然因此拒絕了幾個家世很好的追求者，但遇見妳外公時，」她的表情和聲調都柔和起來，「我知道天上的星座對我們微笑；我們的天宮圖是絕配。世上再沒有比他更溫柔、體貼的男人。」

「我的星座……月亮星座……是什麼？」我問：「什麼樣的男人跟我匹配？」

她尷尬地看我一眼。「誕生在六月……妳應該是雙子座。其他方面，我就不清楚了。」

「可是我出生的時候妳在場，」我不放棄：「難道沒有請占星家來批命？」

「我忙著照顧妳母親，還有妳，沒空理會這些旁枝末節。」她道。基於禮貌，我沒有指出她不是才給我上了一課、強調占星學多麼重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尋思為何這麼重要的資料我竟一無所知。父母必定會在我出生時請人算命。況且我還是很少見的獨生女，扛著全家人的期望。

第二天早晨，我到母親房裡。雖然時刻已不早，她還躺在床上；她身體不好，婚禮的活動讓她疲憊。儘管如此，她仍親切地招呼我。我靠在床沿，握住她的手。

「我一直在想，」我嚴肅地說：「我知道自己生在六月，是個雙子座。我年紀已經夠大，該知道我天宮圖的完整細節。我的月亮星座和上升星座在哪裡？」

母親遲疑了一下，顯然預期我來找她是討論衣料和流行時裝，而不是這樣的話題。「我不清楚。」

「但是妳總還留著我的天宮圖吧？」

她少見陽光的臉紅了起來。「生下妳並不容易，麗莎。妳體型很小，後來我又生病，妳父親非常擔心……我們沒想到這件事。」

我大吃一驚：「但一定得知道這些事，才能找到匹配的好郎君。外婆說的。」

母親嘆口氣，向後靠在枕頭上，編成辮子的黑色長髮從肩頭垂下，直到腿上。「麗莎……天天都有人結婚，根本不必擔心什麼星座。妳父親和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不敢接嘴，只反問道：「妳出生至今，沒批過天宮圖嗎？」

她帶著罪惡感，低頭答道：「那得花不少錢呢。」

我聽見她語氣軟化，趁勢進逼：「總比禮服便宜，又不費心思。我就要這個當生日禮物。」

她坐起身，伸手捧住我下巴，鍾愛地盯著我看：「妳該重新考慮，妳不久就長成淑女了，禮服比較實用。」

「我還會長大，禮服會不合身；但那麼重要的資料不會失去時效。」身為獨生女，我受寵慣了，對自己在家裡的影響力也頗有概念。我故意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說：「求求妳嘛。」

因為母親不宜出門，我們沒去占星家的住處，而是把他請到家裡來。

這位占星家即使不是家財萬貫，起碼也裝得很闊氣。我在臥室外面，從走廊的窗戶偷窺他金碧輝煌的馬車駛入我家後院。兩名衣飾華麗的的僕人服侍他下車，他穿一件紫色絲絨鋪棉的緊身外衣，外罩同色系，但顏色較深的錦緞披風。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身瘦胸癟，姿態和動作卻非常倨傲。

我母親的奴隸薩魯瑪走上前去迎接他。以侍女而言，那天薩魯瑪的穿著非常考究。她對母親忠心耿耿，母親宅心仁厚，待奴隸如親密伴侶，也得到忠貞回報。薩魯瑪是高加索北部的索卡西亞人，來自神祕東方的山區；她的同胞以體態優美著稱，價值不菲。女性長得跟男人一樣高，有黑玉般烏黑的頭髮與眉毛，臉色潔白勝過大理石。薩魯瑪當然也不例外，她細密的捲髮不是靠滾熱的火鉗燙捲，而是上帝所賜，令佛羅倫斯所有婦女豔羨不已。

薩魯瑪屈膝行禮，然後把來客帶進屋去見母親。那天早晨，母親一直很緊張，無疑因為這是城裡名氣最大的占星家，甚至教皇在御用算命師生病時，都曾請教他的意見。我不准在場，因為第一次見面純屬公事，我只會讓大人分心。

我走出房間，悄悄走到樓梯頂端，看看能否聽見兩層樓下面的談話。雖然我聽覺很靈敏，但石牆很厚，母親又關了會客室的門。我連模糊的話聲都沒聽見。

初次會晤為時很短，不久母親便開門召喚薩魯瑪；我聽見她輕快的腳步響在大理石上，然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從樓上退下，急忙跑到那扇可以看到占星家馬車的窗口。

薩魯瑪把他送到屋外——然後，四下張望一眼，遞給他一個小物件，可能是錢包。他先是拒收，但薩魯瑪湊上前，熱烈而急切地說著，他又猶豫了一下，終於接過那包東西，隨即登車離去。

薩魯瑪回屋之前，剛好抬頭看見我。我偷窺被逮著，十分慌張，連忙溜走。她經常拿我的淘氣行為取笑我，我預期她稍後會提起這件事；但她卻一直沒說什麼。

第二章
三天後，占星家又來了，這次沒帶隨從。我再度從頂樓的窗戶看著薩魯瑪迎接他下車。我很興奮；母親答應在適當時機叫我去。我猜她是需要花點時間粉飾壞消息，把它說得好聽一點。

這次占星家穿一件鵝黃緞面束腰上衣，鑲褐色貂皮滾邊展示他的財富。進屋前，他停下腳步，鬼鬼祟祟對薩魯瑪說了幾句話。她用手摀住嘴巴，好像被他的話嚇到了。他問她一個問題，她搖搖頭，然後伸手拉住他手臂，顯然要索討什麼東西。他交給她一個紙捲，不悅地一拂衣袖，大步走進我們的房子。她慌忙把紙捲收進裙子褶縫裡的小口袋，便匆匆追上去。

我離開窗口，到樓梯頂端去偷聽，對他們這番動作感到不解，同時不耐煩地等候母親召喚。

過了不到一刻鐘，樓下一扇門忽然猛力打開，力道之大，使門撞上牆壁，發出砰然巨響。我嚇了一跳，跑到窗口一看：占星家已經在無人陪同之下，走回馬車旁。

我拉起裙子，以最快速度跑下樓，很慶幸一路沒撞見薩魯瑪或母親。就在占星家命令車伕出發時，我氣喘吁吁趕到馬車旁。

我拉住打磨得極為光滑的木製車門，望著坐在門對面的男人說：「請等一等。」

他示意車伕勒住馬韁，皺著眉頭低頭看我，顯然心情很惡劣；但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一種很奇怪的憐憫：「妳就是那個女兒？」

「是的。」

他審慎打量著我。「我不參與欺騙行為，妳懂嗎？」

「不懂。」

「嗯，看得出來妳不懂。」他頓了一下，斟酌如何措辭。「妳的母親，露桂夏夫人說是妳要求我提供服務的，是真的嗎？」

「是的。」我脹紅了臉，不知道承認這件事會不會讓他更生氣。

「那麼妳有資格聽到起碼一部分的真相，因為在這棟房子裡，妳將永遠不會聽到全盤的真相。」他的盛怒散去，語氣變得沈重而急切：「妳的天宮圖很不尋常，有人會說它很悲慘。我對這門學問有獨到研究，小姑娘，加上直覺研判，我預見妳陷入暴力的循環，流血和欺騙層出不窮。是別人發動的，但必須由妳終結。」

我瑟縮了一下，被他這麼出乎意料的無情斷語嚇得說不出話。我好容易張開口，堅決地說：「我絕不碰這種事。」

妳有四顆星落在火象星座。」他道：「妳脾氣火爆，像座熔爐，能鑄出正義之劍。我在妳的星座裡看到一樁暴行，那是妳的過去，也是妳的未來。」

「但我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別人的事。」

「這是上帝的意旨。祂把妳的命運設計成這樣，自有一番道理。」

我還想再問，但占星師對車伕下令，兩匹神駿的黑馬立刻把車拉走。

我既困惑又煩惱，回頭向屋裡走去。抬頭一看，只見薩魯瑪站在頂樓的窗口，正向下看著我。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已經不見了。等候了半個小時，母親終於喚我前去。

她仍坐在接見占星師的大廳裡。我走進去，她對我微笑，顯然對薩魯瑪辦事不牢、我已經見過大師之事渾然不知。她手中拿著一張紙。

「來，坐我旁邊。」她愉快地笑道：「我來給妳講解妳的星座。這張天宮圖本來早就該畫了，所以我決定妳還是可以得到一件新衣。妳父親今天會帶妳到市區挑衣料；但妳千萬不可以跟他提起占卜這件事。」她對那張紙示意：「要不然，他會嫌我們太奢侈了。」

我坐姿僵硬，背脊挺直，雙手緊緊壓在腿上。

「看這裡。」母親把幾張紙放在腿上，指著占星家優美的字跡。「妳是雙子座，不用說嘍，是風象星座。上升在雙魚座，水象星座。月座位於牡羊，這是火象星座。加上妳有很多土象星座的相位，所以妳的個性非常平衡，代表未來會幸運得不得了。」

聽她說話，我愈來愈生氣。她花了半個小時，就為了安撫自己的情緒，編一套快樂的謊言。占星家說得對；我在這個家裡沒有機會得知真相。

「妳會擁有幸福、長壽、財富、很多子女。」母親繼續道：「妳不需要擔心嫁給誰，因為妳跟每個星座的的相位都很相配，所以——」

我打斷她。「不對，我有四顆星在火象星座。我一生中會遇到不計其數的背叛與流血事件。」

母親緩緩站起，腿上的紙張散落一地。「薩魯瑪！」她咬牙切齒，眼裡迸出我從未見過的怒火。「是她告訴妳的？」

「我自己跟占星家談過了。」

這讓她立刻安靜下來，表情變得深不可測。她謹慎地問道：「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就只有我剛說的那些。」

「沒別的？」

「沒別的。」

她忽然筋疲力盡，倒回椅子上。

我迷失在自己的忿怒之中，毫不考慮向來慈愛的母親隱瞞壞消息只是為了保護我。我跳起身說：「妳剛剛說的都是謊言！妳還對我撒過什麼謊？」

這種話真是太殘酷了。她震驚地瞪著我。但我掉頭就走，丟下她坐在那兒，用手捧著心口。

母親再沒跟我談過天宮圖。我經常想拜託薩魯瑪把占星家交給母親的文件找出來，以便解讀真相。但每次都有種恐懼感，使我欲言又止。

我已經知道比我想知道更多的事了。

又過了將近兩年，我才知道跟我一生難分難解的那樁罪行到底怎麼回事。
第一部 一四七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第三章

森嚴、巨大的百花聖母大教堂裡，巴隆柴利站在祭壇前，努力克制不讓雙手顫抖。當然辦不到！他也同樣無法在上帝面前隱藏內心的黑暗。他合掌做出禱告的手勢，指尖貼近嘴唇，哆嗦的聲音喃喃祝禱，祈求他已深陷其中的邪惡計畫順利完成，不僅如此，成功之後，還要赦免自己的罪。

我是個好人。巴隆柴利對全能的神訴說。我一向與人為善，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神啊，原諒我這最可悲的罪人吧。」他喃喃道。微弱的禱告聲在深邃的教堂裡，與數百個若有若無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百花聖母大教堂是當世最大的教堂，造型仿拉丁十字架。十字兩臂交叉點的正上方，就是建築宗師布魯內列斯基最了不起的成就——大圓頂。光憑它的巨大就令人嘆為觀止，諾大的穹頂看不到一根支架。站在佛羅倫斯市內任何位置，都看得到這座寶相莊嚴的橘色磚砌圓頂，宰制著天際線，與百合花同樣象徵著佛羅倫斯。它是那麼高不可及，第一次看見時，巴隆柴利還真以為它已碰到了天國的大門。

巴隆柴利今天早晨的心境距天國頗為遙遠。雖然計畫乍看簡單，應該萬無一失。但在這個令人痛苦的大晴天，從破曉開始，巴隆柴利就滿懷不祥預感和懊悔。他一輩子都生活在懊悔之中：雖出身顯赫的富貴之家，卻因浪擲金錢，落得這把年紀還債務纏身。他只好向佛羅倫斯兩大最具影響力的金融家族梅迪奇與帕齊求職。

他先去找權傾一時的梅迪奇家族。他們拒絕錄用，令他懷恨至今。但梅迪奇的競爭對手帕齊倒是歡迎他加入；所以他今天才會跟老闆法蘭契斯科•帕齊，一起站在前排的信眾當中。為了養家活口，每逢老闆辱罵他、把他當下人使喚，巴隆柴利都陪著笑臉。所以當陰謀醞釀時，巴隆柴利就面臨抉擇：到底該冒生命危險向梅迪奇家族告密，或者任由帕齊裹脅，做他們的幫兇，以期在新政府裡謀個一官半職。

這時，站在上帝面前請求寬恕的巴隆柴利，感覺到右後方一位同謀呼出的熱氣。這人穿著悔罪者的粗麻苦衣，站在他身後禱告。

在巴隆柴利左手邊的法蘭契斯科，煩躁不安地越過他的雇員往右看。巴隆柴利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目光落在現年二十九歲，已經成為佛羅倫斯實質統治者的羅倫佐•梅迪奇身上。技術上來說，佛羅倫斯由八位執政官和一位掌旗官組成的執政團治理；這些人都從佛羅倫斯的世家望族挑選，照說遴選過程應該很公正，但奇怪的是，被選出的人多對羅倫佐唯命是從，甚至連掌旗官也是他的親信。

法蘭契斯科長得很醜，但羅倫佐更醜。他比大多數人都高，肌肉發達、體格健碩，但漂亮的身材卻配上一張全佛羅倫斯最不敢恭維的臉。他有個又長又尖的鼻子，鼻頭上翹，又歪向一側，鼻梁卻近乎扁平，使他說話帶著奇怪的鼻音。他的下巴特別突出，每當走進房間，總是等下巴先伸進去一個大拇指的寬度後，人才出現。他蓄著長到下巴的深褐色頭髮，好像為這張不討喜的臉鑲了個畫框。

雖然相貌有諸多缺點，羅倫佐仍是個威嚴而有派頭的人，微突的黑眼睛，閃爍著迥異於一般人的精明光芒；即使被敵人包圍，也表現得泰然自若。等著望彌撒的當兒，他的身邊站著忠實的員工兼好友諾里，另一邊則是比薩大主教沙維亞提。大主教是帕齊家的親戚，不是羅倫佐的朋友。雖然他跟羅倫佐招呼打得很熱絡，但這位梅迪奇的當家人曾強烈反對沙維亞提出任比薩大主教，要求教皇任命親梅迪奇的人選。教皇對羅倫佐的要求置之不理，並立即打破好幾代以來的傳統，開除梅迪奇家族替教皇理財的職位，讓帕齊家族取代。這對羅倫佐不啻奇恥大辱。

然而今天，羅倫佐以上賓之禮接待教皇年方十八的親姪兒，聖喬吉歐的樞機主教黎亞留。在圓頂大教堂做完彌撒，羅倫佐打算在梅迪奇府以盛宴款待年輕的主教，接著為他導覽，參觀著名的梅迪奇藝術收藏。此時，羅倫佐站到黎亞留和沙維亞提身旁，全神聆聽他們偶發的低聲評語，不時點頭回應。

趁敵人磨利刀劍時儘管微笑吧，巴隆柴利想道。

羅倫佐衣著不招搖，僅一襲灰藍色素面絲衫，完全沒注意身後兩排之遙有兩位黑袍神父。其中比較年輕的是帕齊家的家庭教師史蒂芬諾，年紀稍大的叫渥特拉。他們進入教堂時，巴隆柴利接觸到渥特拉的目光，立刻別開視線；巴隆柴利在這名修士的眼睛裡看到跟那個悔罪者如出一轍的熊熊怒火。渥特拉曾出席所有的祕密會議，用激烈的言辭抨擊梅迪奇家族「耽迷異教徒的東西」，他說這個家族用頹廢的藝術「毀了我們的城市」。

巴隆柴利和同謀都知道，盛宴和導覽註定泡湯。即將發生的大事將永遠改變佛羅倫斯的政治面貌。

在他身後，戴兜帽的悔罪者把重心移到另一隻腳，發出只有巴隆柴利能解讀的模糊怨言。他把僧袍的褶領拉高，掩住口鼻，說出來的字句格外含混不清。

朱利安諾在哪裡？悔罪者低聲問道。

羅倫佐的弟弟朱利安諾，模樣俊俏出眾，跟哥哥的醜陋恰成反比。人稱他是佛羅倫斯的大眾情人，據說無分男女，見他走過，都會情不自禁悵然嘆息。兩兄弟只有一人出席大教堂的彌撒是不成的；兩個人都要到場，否則整個行動就要取消。

序曲：麗莎/一四○九年六月第一章我名叫麗莎•狄•安東尼奧•傑拉迪尼•喬康多，不過認識的人都稱我麗莎夫人，平民階級則乾脆叫我蒙娜麗莎。我的像畫在木板上，用發掘自大地的色素，或磨成粉末的半寶石，調和煮沸過的亞麻仁油，然後用鳥羽或光滑如絲的獸毛做的刷子塗敷上去。我看過那幅畫。畫得不像我。我注視著它，看到的卻是我母親和父親的臉。我聆聽，就聽見他們的聲音。我感覺到他們的愛與悲傷，我一遍又一遍見證將他們結合在一起的罪行；那罪行將他們與我牢牢結合在一起。我一生的故事不是從我出生開始，而是始於我出生前一年發生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