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之父」江戶川亂步逝世五十週年紀念版本,跨世紀的跨界合作──江戶川亂步 X 咎井淳,耽美插畫再現大師筆下陰鬱、扭曲卻又令人著迷的不可思議世界。
★「江戶川亂步傑作集」共三冊:BL亂步《孤島之鬼》、變態亂步《人間椅子 屋頂裡的散步者》、血腥亂步《芋蟲》,自2016年10月初起,連續三個月出版。
「BL亂步」收錄江戶川亂步唯一一部同性愛作品《孤島之鬼》;「變態亂步」收錄了〈人間椅子〉、〈D坂殺人事件〉、〈屋頂裡的散步者〉、〈帶著貼畫旅行的男人〉、〈鏡子地獄〉、〈帕羅拉馬島綺譚〉等充滿異色及人性黑暗面的精采短篇;「血腥亂步」則收錄了〈芋蟲〉、〈跳舞的侏儒〉、〈蟲〉、〈盲獸〉等帶有獵奇狂氣感的中、短篇。每篇皆是眾所皆知、印象深刻的經典傑作選,搭配富含張力的全新封面,十分值得珍藏。
★這是黑暗世界的愛戀,僅由觸覺、聽覺與些微的嗅覺構成,隸屬於惡魔之國,絕非人世間的愛情……江戶川亂步的驚異奇想,脫離世俗的變態情慾!
以製椅維生的醜漢,突發奇想躲入自己的作品中,就此耽溺於在黑暗中感受坐上椅子的人體溫度、觸感與重量,最終愛上買下這把椅子的美貌貴婦…… ──〈人間椅子〉
鄉田覺得這世界無聊透頂,搬進新居後,終於發現一樣樂趣:潛進天花板。他在相通的屋頂裡散步,窺視其他住戶,並在這之間,萌生完美犯罪的點子…… ──〈屋頂裡的散步者〉
〈人間椅子〉、〈D坂殺人事件〉、〈屋頂裡的散步者〉、〈帶著貼畫旅行的男人〉、〈鏡子地獄〉、〈帕諾拉馬島綺譚〉,七篇隱藏在黑暗中的祕密情慾,不可告人又忍不住坦露的變態愛戀──「日本推理之父」江戶川亂步異色短篇集。
作者簡介:
江戶川亂步
Edogawa Ranpo
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逝世。
本名平井太郎,生於三重縣名張町,筆名取自現代推理小說的開山鼻祖──美國小說家愛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日語發音「エドガー・アラン・ポー」。亂步自早稻田大學畢業後從事過各種職業,一九二三年以短篇小說《兩分銅幣》出道。其著作等身,寫作風格多變,作品不僅有本格推理小說,還有幻想小說、犯罪小說、青少年文學、文學評論等眾多傑作,被譽為「日本推理之父」。
封面插畫
咎井淳
Jo Chen
七月四日生,生於台灣台北,現居美國。專職漫畫、插畫家,曾擔任UDON、DC、Marvel、Dark Horse等出版社的美漫封面,與繪製遊戲的封面。
與編劇鬼畜貓合組兩人社團「Guilt | Pleasure」,自二○一○年起連載原創BL作品《言之罪(In These Words)》,並已譯為中文、英文、日文等多種語言。
官方網站:www.jo-chen.com
譯者簡介:
邱香凝
喜愛閱讀和書寫,用翻譯看世界。育有一狗,最喜歡的一句話是「認養取代購買」。現為專職譯者。
章節試閱
〈人間椅子〉
佳子每天早上總得先送丈夫出門辦公,過了十點之後才能做自己的事。她習慣窩進和丈夫共用的書房工作,為了今年夏天K雜誌的特別增頁版,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大作。
身為美女作家的她,近來名氣已經逐漸壓過擔任外務省書記官的丈夫。每天,佳子都會收到幾封不認識的書迷寫來的信。
今天早上也是,在書桌前坐定後,還沒開始工作就得先讀這些陌生人的信。
那些信的內容幾乎全都無聊得不能再無聊,然而,不管是些什麼樣的內容,既然是寄給自己的信,她還是會秉持女人特有的體恤,拆開來讀過一遍。
從簡單的開始,讀完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之後,剩下的是厚厚一疊看似原稿的來信。過去也常有人在沒有附帶任何信件說明的情況下突然寄原稿過來,就經驗而言,內容多半冗長又無趣。不過不管怎麼說,就算只是看看標題也好,她還是拆開信封,取出那疊紙。
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疊稿紙。只是不知為何,既沒有標題也沒有作者署名,一開頭就以「夫人」稱呼。奇怪,原來還是一封信嗎?佳子狐疑地心想,讀了開頭兩、三行後,內心產生一股異常又奇妙的預感。在天生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興致勃勃地讀了下去。
夫人:
請原諒我這個對夫人而言完全陌生的男人,突然無禮地寫了這麼一封信給您。
見到我下面說的話,夫人您一定會很驚訝。因為我即將對您供出自己那看在世人眼中,堪稱匪夷所思的罪行。
幾個月來,我完全從人世間消失了蹤影,持續過著幾乎可說是惡魔般的生活。當然,廣大的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做了什麼。若無意外,我可能永遠這樣過下去,再也不會回到人世間。
不料到了最近,我的內心產生某種不可思議的變化。我的作為實在該得到報應,無論如何也無法不為此懺悔。光是聽我這麼說,您的內心想必浮現了各種疑慮吧。但是,請您務必將這封信讀到最後。這麼一來,您就會明白我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又為什麼非要對夫人您做出這番剖白不可。
該從哪裡開始寫起才好呢?因為這件事實在太不合常情又奇怪無比,用「寫信」這個人世間常見的方法表達,不免教人難為情而遲遲無法下筆。可是,再猶豫下去也不是辦法,無論如何,我決定按照事情發生的順序寫下去。
我生來就是世間少見的醜怪之人,這一點請您務必銘記在心。否則,要是您接受了我無禮的乞求而願意與我見上一面,以我原本就難看的長相,再加上長久以來過著不健康的生活,如今更是醜惡得令人無法再看第二眼。要您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見到這樣的我,實在太難堪了。
我是個多麼不幸的男人啊,明明長著如此醜陋的容貌,內心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熾烈熱情。長得像妖怪,家裡又窮,職業不過是一介工匠,我卻經常忘記這樣的現實,暗自嚮往高攀不起、甘美奢華的種種「美夢」。
如果我生在富裕之家,或許還能憑藉金錢的力量沉浸於各種嗜好興趣,忘了容貌帶來的自卑無奈;又或者,如果上天另外賦予我藝術天分,比方能寫出美妙的詩歌,我就能藉此忘懷世間的無情與無趣吧。然而不幸的我,沒能擁有任何一種天賜恩惠,身為一個悲哀的家具工匠之子,只能繼承父親的工作,為每日生計孜孜矻矻,死而後已。
我的專長是製造各種椅子。不管來訂做椅子的人提出多難達成的要求,我做的椅子一定能令他們滿意。店裡也對我另眼相看,總是把最高級的訂單分配給我。一旦要做這麼高級的椅子,無論靠背或把手上的雕花,或是各種難以達成的規格、座墊的柔軟度、各零件的尺寸等等都得費功夫,每個客人的喜各有微妙的不同,製作者花費的苦心孤詣更是一般人難以想像。不過,沒有什麼比費盡心思完成的椅子更令人滿懷喜悅。這麼說或許有些狂妄,私以為這種喜悅,甚至能與藝術家完成偉大作品時的喜悅相提並論。
每完成一張椅子,我都會自己坐上去試試感覺。在枯燥乏味的工匠生活中,只有這一刻能為我帶來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將來坐上這張椅子的,會是多麼崇高的貴人?多麼美麗的女性?既然能訂做如此體面大方的椅子,一定也擁有配得上這張椅子的豪華宅邸吧?牆上必然裝飾著名家創作的油畫,天花板上掛著媲美昂貴寶石的吊燈,地板也鋪上了一層高價的絨毯。放在這張椅子前面的桌上,肯定擺著醒目的西洋花草,散發出甜美香氣盡情綻放。
一旦沉溺於這樣的幻想,不知怎地,總覺得自己就是那棟氣派大屋的主人。儘管只是短短一瞬間,也能擁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心情。
我虛渺的幻想逐漸變本加厲、不知節制。既貧窮又醜陋,僅是一介工匠的我,在幻想世界中成為高尚的貴公子,坐在我打造的那張體面的椅子上,身邊是那總在夢中出現的美麗戀人,露出嬌媚的微笑入迷地聽我說話。不只如此,在我的幻想中,我和她手牽著手,叨叨絮絮地說著屬於戀人的甜言蜜語。
可惜的是,不管什麼時候,我這飄飄然的旖旎美夢總是很快就被鄰居太太聒噪的說話聲,或附近病兒歇斯底里的哭叫聲打斷,醜惡的現實再次將灰暗的形骸攤在我眼前。回歸現實的我,發現自己可悲的醜怪外貌和夢中的貴公子沒有一絲一毫相似,而剛才那位對我微笑的美女呢……別傻了,根本沒有這樣的人。身旁有的只是滿身灰塵、玩得髒兮兮的小褓姆,但就連她也懶得看我一眼。唯有我做的椅子還孤零零地杵在那裡,彷彿捨不得離開剛才的夢境。可是總有一天,那張椅子也會被搬走,帶到一個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這樣,每次完成一張椅子,我就得承受一次這種難以言喻的空虛。那種不知如何形容才好的討厭的、討厭的心情,隨著年月的流逝,愈來愈教我無法忍受。
「與其繼續過這種蛆蟲似的生活,不如乾脆死了比較好。」
我真的這麼想。工作時,不管是鑿木頭、釘釘子還是攪拌具有刺激性的塗料,這個念頭都在腦中執拗地縈繞不去。
「可是,等等喔,既然都有一死了之的決心,就一定會有別的辦法。比方說……」
漸漸地,我的思考朝向可怕的方向演變。
正好在那時候,店家委託我打造過去不曾做過,帶有扶手的大型皮椅。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某間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原本飯店用的椅子都是直接向國外廠商訂購,這次,僱用我的店家拚命向飯店推銷,說是有個能做出不輸舶來品椅子的工匠,這才好不容易拿到訂單。也正因為如此,我廢寢忘食地製作椅子,幾乎可以說是投入靈魂忘我地製作著。
看到完成的椅子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意。不是我自誇,這椅子實在做得太好了。我按照慣例,將四張椅子中的一張搬到陽光充足,鋪了木頭地板的房間,慢條斯理地試坐在椅子上。坐起來真是太舒適了,座墊蓬鬆、軟硬適中,因為不愛染色而特意保持本來灰色的皮革也繃得剛剛好;觸感滑順的鞣革,適度傾斜的飽滿椅背描繪出細緻的線條,輕輕支撐著背部。這一切不可思議地協調,渾然天成,完全就是「舒適」兩字的具體呈現。
我讓身體深深埋進椅子,雙手愛撫那圓鼓鼓的扶手,內心陶醉不已。這時我又犯了老毛病,止不住的幻想如五色彩虹般眼花撩亂,接二連三湧上心頭。該說那是幻覺嗎?內心所思所想太過鮮明地浮現在眼前,讓我懷疑自己是否已精神錯亂。
在這樣的狀態下,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美好的想法。所謂惡魔的低喃,指的一定就是這種事吧。那個想法有如荒誕無稽的夢,但又令人毛骨悚然。然而,正是這樣的毛骨悚然形成了無可比擬的魅力,促使我去實現。
起初,只是出於捨不得將這張窮盡心力做出的美麗椅子拱手讓人,不管它被送到何方都想一起跟隨的單純心願。沒想到,當幻想的翅膀在不知不覺中張開,這個心願竟與平日在我腦中發酵的那些可怖想法結合了。而後,哎,我怎麼會這麼瘋狂呢,竟然想將這詭異至極的幻想加以實現。
我十萬火急地將四張椅子裡做得最好的那一張扶手椅拆解開來。接著,為了實現那奇異的計畫,重新加以改造成適合的模樣。
那是一張大型扶手椅,座椅部分的皮革幾乎快碰到地面,椅背與扶手做得很寬厚。因此,我得以打通椅子內部,做出即使藏了一個人在裡面,從外頭也絕對看不出來的大洞。當然,椅子裡原本裝有結實穩固的木框和大量彈性泡綿,經過我的巧妙加工,只要把膝蓋擱在座椅下方,把頭和上半身塞進椅背裡,就有足夠的空間以同樣的坐姿藏身在椅子裡。
這樣的改造對我而言只是小事一樁,我手腳俐落地完成了方便計畫進行的椅子形狀。比方說,為了便於呼吸和聽見外面的聲音,我在部分皮革做出完全看不出來的縫隙;又在椅背內部,正好是側頭部靠著的地方,釘了一個存放東西的小架子,並在架上塞了水壺和行軍用的乾糧;也為了某種用途,準備了一個橡膠大袋子……除此之外還想了許多點子,總之,只要有足夠的食物,在椅子裡待上兩、三天也絕無任何不便之處。說起來,就是把那張椅子變成一個只容一人入住的房間罷了。
我脫得剩下一件襯衫,掀開設在底部出入口的蓋子,整個人潛入其中,心情變得非常奇妙。完全的漆黑與窒息感,宛如置身墓穴的不可思議感受。仔細想想,那根本就是墳墓。因為當我一進入椅子,就像穿上隱身簑衣,從人世間消失了。
沒過多久,商家的伙計帶著大推車來取椅子,我的徒弟(我平日就和這男人一起生活)渾不知情地招呼對方。他們把椅子裝上推車時,其中一個苦力喊了一聲「這張椅子還真重」,把椅子裡的我嚇得心驚肉跳。不過,扶手椅子本來就非常重,眾人倒也不疑有他。很快地,推車喀啦喀啦地動起來,我的身體因震動而傳來一股異樣的感受。
儘管內心非常忐忑,那天下午我藏身的扶手椅仍是平安無事地送抵飯店,安放於其中一間房間。後來我才知道,那間房間不是客房,而是供人等待、讀報、吸菸的地方,總有各種人頻繁進出,可以說是類似交誼廳的所在。
您或許早已察覺了吧?我做出這種怪事最大的目的,是想趁無人之時從椅中脫身,在飯店裡四處走動,找機會下手行竊。椅子裡竟然躲了一個人,誰能想像得到這麼荒唐的事?我就像影子來去自如,從一間房間晃到另一間房間。等人們開始不安騷動,只要逃回椅子裡的隱居處,屏氣凝神欣賞他們滑稽的搜索行動。您應該知道海岸邊有一種叫「寄居蟹」的蟹類吧。牠的長相恰似一隻大蜘蛛,沒人的時候,就一臉旁若無人的樣子昂首闊步,但只要一聽到人們的腳步聲,立刻以驚人的速度逃進貝殼中,露出一點噁心的毛茸茸前腳,偷偷窺伺敵人的動靜。我就像那「寄居蟹」,椅子這個隱居處就是我的貝殼,只是我旁若無人昂首闊步的地方不是海邊,而是這棟飯店。
於是,我這異想天開的計畫,就是因為太過異想天開、出人意表,竟然順利成功了。進入飯店第三天,我已經狠狠撈了一大票。動手行竊時既提心吊膽又有趣,順利得手時更是難以形容的開心。還有,看著飯店人們大費周章卻遍尋不著就在眼前的我時,那種好笑的感覺,在在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逗得我其樂無比。
可惜,現在我沒時間詳細敘述那些事了,因為我在這裡發現了比偷竊愉快十倍、二十倍的極端奇妙樂趣。事實上,剖白這件事才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目的。
話題必須稍微回到前面一點,從我的椅子放在飯店交誼廳時開始說起。
椅子剛送到飯店時,飯店老闆等人輪流試坐了一遍,之後就沒聽見任何聲音。我想房間裡大概沒有人吧,可是初來乍到,我實在沒有勇氣走出椅子。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只是我自己覺得過了很久也不一定)豎起耳朵傾聽是否有一點聲音,仔細觀察周遭狀況。
然後,過了一會兒,應該是從走廊上吧,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腳步聲走到距離椅子十多尺遠的地方,因為房間裡鋪了絨毯的關係,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見。又過不了多久,我聽見粗重的男性喘氣聲,心頭一驚時,一個似乎是洋人的高大身軀便已落坐在我膝上,還輕輕彈跳了兩、三下。在我的大腿與男人壯碩的臀部之間,只隔著薄薄一層皮革,緊密貼合的程度,幾乎能使我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他寬大的肩膀正好靠在我胸口,頗有分量的雙手隔著皮革疊在我的雙臂上。接著,男人大概抽起雪茄,屬於男性的馥郁香氣,透過皮革上的縫隙飄了進來。
夫人,假設您就坐在我的位置,不妨想像一下當時的模樣。哎,該怎麼說呢,那感覺真是詭異到了極點。我因為太害怕,在黑暗的椅子裡渾身僵硬,腋下冷汗直流,失去思考能力,陷入一陣恍惚。
以這個男人為始,那天一整天,有各種人輪流坐上我的膝頭。同時,誰也沒有發現我在那裡──他們一定堅信這張椅子有著柔軟的座墊,其實那是我這個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皮革下的天地一片漆黑,我動彈不得。究竟該如何形容這片天地的奇異魅力才好呢?在那裡,人類感覺起來和平時看到的人類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只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服摩擦的聲音和幾團渾圓又富有彈性的肉塊罷了。我開始能從肌膚觸感來辨識他們,而不是依靠容貌辨別。有的人身材肥胖,觸感像腐敗的魚肉;有人正好相反,瘦得像是一具骷髏。除此之外,脊椎骨的彎曲度、肩胛骨的寬度、手臂的長度、大腿的粗細度,甚至是尾椎骨的長短等等,綜合以上這些部位來看,無論外表身高多相近的兩人,也總有不同的地方。人類除了靠長相與指紋,還像這樣靠著身體的整體觸感做出區分。
對於異性也一樣。一般來說,注目和批評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容貌的美醜吧,但椅子裡的世界則不然,容貌在這裡完全不是問題,因為這裡有的只是毫無掩飾的肉體、說話的聲調和散發的味道。
夫人,希望我露骨的描寫不會令您不快。椅子裡的我,開始對一位女性的肉體眷戀不已,她也是第一個坐在我這張椅子上的女人。
若從聲音想像,她應該是個尚且年輕的異國少女。正好那時房間裡沒有別人,她似乎碰上什麼開心的事,低聲唱著我無法理解的歌曲,踩著跳舞般的腳步走進房內。然後,才剛來到我藏身的扶手椅前,便一股腦兒將豐滿又非常柔軟的肉體拋上椅子。不只如此,她還不知道想起什麼好笑的事,邊哈哈大笑,邊手舞足蹈地扭動著身子,模樣像極了在網中掙扎的魚。
之後的半個小時,她幾乎都坐在我腿上,有時唱歌,有時配合旋律扭動結實的身體。
對我而言,這著實是一件預期之外的驚天動地大事。女人於我是神聖的,不,幾乎是令人畏懼的,我甚至不敢正眼瞧女人的臉。這樣的我,如今竟然和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共處一室,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感受隔著一層薄薄皮革緊貼的肌膚溫度。在這樣的狀況下,她不但沒有任何不安,還將全身的重量交付給我,因四下無人而毫無戒心,隨心所欲地展現原原本本的姿態。椅子裡的我,可以假裝自己正擁抱著她,也可以隔著皮革親吻那豐滿的頸項,以及做出其他任何我想做的舉動。
有了這驚人的發現後,最初的偷竊目的已被我擺到第二,忘我地沉溺在這奇妙觸感的世界。我開始認為,唯有這裡,唯有這張椅子裡的世界,才是上天賜給我的真正棲身之所。像我這麼醜陋又懦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裡永遠只能過著自卑、羞恥、悲慘的生活,是個無能的人。然而,一旦身處的世界改變,像這樣進入椅子之中,只要能夠忍受侷促狹小的空間,就能接近那些在光明世界裡別說交談,或許連來到我身邊都不願意的美女,聽她們說話、觸摸她們的肌膚。
這是椅子裡的戀情!椅中之戀是多麼奇妙、具有多麼令人陶醉的魅力,除非實際進入椅子,否則不會明白的。那是只限觸覺、聽覺和些許嗅覺組成的戀情。黑暗世界中的戀情,決不屬於這個人世間。難道這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慾嗎?仔細想想,在人世間每個無人注視的角落,究竟正發生著多少異常又可怕的事,還真是難以想像。
當然,按照一開始的計畫,只要達到偷竊的目的,我就打算立刻逃出飯店。可是,沉迷於這般奇妙喜樂之中的我,別說要逃出去,甚至還想永遠住在椅子裡,永遠過這樣的生活。
夜裡外出時,我總會留心再留心,不發出一丁點聲音,小心不被任何人看見。不用說,我從沒遇過任何危險。即使如此,漫長的幾個月下來,連一次也沒被人發現的椅中生活,仍令我自己十分驚訝。
我幾乎一整天都得待在極為侷促狹窄的地方。一直保持屈起手臂、折彎膝蓋的姿勢,令我全身發麻,即使走出椅子也無法完全站直。到最後,往返廚房或廁所時,只能像個癱子在地上爬行。我真是個腦袋不正常的男人,寧可忍受這種痛苦,也不願割捨那帶來不可思議觸感的椅中世界。
雖然也有一住就住上一、兩個月的客人,但這裡畢竟是飯店,客人來來去去也很正常。因此,我只能無奈地隨時改變奇異愛戀的對象。和一般人不同,我這許多不可思議戀人的記憶,不是以容貌,而主要是以身體的形狀烙印在心上。
有的女人如小馬般精悍,擁有緊實健美的肉體;有的女人宛如蛇一般妖豔,擁有靈活自在的肉體;有的女人像顆橡皮球一樣肥胖,擁有富含脂肪與彈力的肉體;有的女人簡直就像希臘雕像,擁有結實強勁、發展健全的肉體。不管哪個女人的肉體都有自己的特徵,也有自己的魅力。
如此不斷從一個女人移情別戀到另一個女人身上的我,在飯店中還有其他不同的有趣體驗。
其中之一,是當時歐洲某強國大使(我是從日籍侍者的閒談中得知的),將他那偉大的軀體放在我腿上。與其說他是個政治家,其實更為人所知的身分是一位享譽國際的詩人。得知這位大人物的肌膚感觸,令我興奮又自豪。他坐在我身上,和兩、三位同胞說了十分鐘左右的話,便起身離去了。當然,他說了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然而,每當他指手畫腳地說話時,那微微隆起、比常人更溫暖的肉體帶來的搔癢般觸感,每每形成一種無以名狀的刺激。
那時,我腦中突然出現一個想像。如果!如果我從這片皮革後方舉起銳利的刀子,朝他的心臟刺去,會有什麼結果?肯定會造成令他永遠無法起身的致命傷。姑且不提他的國家,這件事會在日本政界引起何等騷動?報紙、新聞又會刊載多麼激動的報導呢?
再者,這件事不僅會對日本與大使的國家之間的外交關係產生極大影響,站在藝術的立場,他的死也毫無疑問會是世界的一大損失。這麼嚴重的事件,竟然只要我一抬起手就能輕易實現,一思及此,不由得奇妙地自豪起來。
還有另外一件事。某國知名舞者訪日之際,正巧住在這間飯店。雖然只有一次,她也曾坐在我這張椅子上。除了和大使那次一樣的感想之外,她理想的肉體美更給予我前所未有的體驗。由於她實在太美,我根本無暇產生邪念,只能帶著欣賞藝術品般的虔敬心情獻上讚嘆。
事實上,我還有很多稀奇古怪、匪夷所思或詭異噁心的經驗,只是,這封信的目的既非詳述那些事件,全部說完也恐太過冗長,還是讓我趕緊言歸正傳吧。
在我來到飯店幾個月後,出現一個新的變化。事情是這樣的,出於某種原因,飯店的經營者不得不打道回國,只好把整間飯店頂讓給一間日本人開的公司。日本人一改過去豪華經營的方針,認為以一般大眾為客群對經營更為有利,因此委託某大型家具商將用不著的家具全數拍賣。而我這張椅子,也在拍賣目錄之中。
知道這件事的我,一時之間大失所望,也曾想過乾脆趁著這個機會回歸娑婆世界,重新展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得手的金額已經不小,假使回到人世,也不用再過從前那麼悲慘的生活。但我轉念一想,椅子離開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固然令人失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倒也不啻一個新希望。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幾個月來,儘管我愛上了不少異性,可是對方畢竟全都是外國人。無論那是多美妙、多符合我喜好的肉體,精神上總不免感到莫名不滿足。日本人果然還是得和日本人配對,才能體驗何謂真正的戀情。當這個念頭逐漸在我心中落實時,我的椅子被送去拍賣了。這次說不定會給日本人買走,說不定這張椅子會被放在日本家庭裡──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無論無何,我決定繼續在椅子裡住上一陣子。
椅子暫時存放在日用品店裡的那兩、三天,真是一段痛苦的記憶。幸運的是,開始拍賣後,我的椅子很快就找到買家。即使是二手貨,這還是一張足以吸引人的漂亮椅子。
買家是一位政府官員,住在離Y市不遠的大都市。從店裡到他家這段路有好幾里,在劇烈晃動的卡車上,我嚐到瀕死的痛苦滋味。不過,再怎麼痛苦也比不上知道買下我的是日本人時,內心湧現的那份喜悅。
買下椅子的官員擁有一棟氣派的大宅。放置這張椅子的地方,雖是洋房裡那間寬敞的書房,但我非常滿意。因為比起屋主,更常使用書房的是這個家年輕貌美的夫人。此後一個月,我每天都和夫人在一起。除了夫人用餐及就寢的時間之外,那柔美的肢體總在我身上。因為這段期間,夫人一直待在書房埋首寫作。
我有多麼愛她,就不用在這裡長篇大論了。她是我第一個接觸的日本人,而且擁有十分美麗的肉體。這時的我,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戀愛。相較之下,飯店裡的那些經驗,根本不能稱之為戀愛。證據就是,至今只要享受祕密愛撫就能滿足的我,只有在面對夫人時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念頭,千方百計想讓夫人知道我的存在。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夫人也能察覺椅子裡的我;更一廂情願來說,我希望她能愛上我。可是,我要如何讓她知道呢?假使明目張膽地告訴她椅子裡躲了一個人,震驚之餘,她肯定會將此事告知丈夫與家人。那麼一來,別說一切希望都無法達成,我還會背上可怕的罪名,接受法律的制裁不可。
於是,我選擇的是至少努力讓夫人在我的椅子上坐得舒服,進而對這張椅子產生依戀。她是一位藝術家,肯定天生比常人易感。若是她能從椅子上感受到生命力,不只將椅子視為無機物,而是當作生物一般眷戀,只要這樣我就十分心滿意足了。
當她坐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會注意盡可能溫柔地接住她;在她疲倦的時候,我會悄悄蠕動膝蓋,改變她身體的位置;還有,在她開始打盹時,我會非常非常輕微地搖晃大腿,扮演一個盡責的搖籃。
或許是我的心意得到回報,也可能單純只是我的錯覺,最近,總覺得夫人似乎愛上了我這張椅子。她會帶著一股甜蜜的溫柔窩進我這張椅子,好似母親懷抱裡的嬰兒,又像戀人懷抱裡的少女;就連她在我腿上挪動身體的模樣,也看似充滿依戀。
我如此日復一日地燃燒熾烈的熱情,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唉,夫人,我終於忍不住許下一個不自量力的踰矩心願。只要一眼就好,我滿心希望能見一眼心愛的戀人,要是還能說上一、兩句話,也就死無遺憾。
夫人,想必您已經領悟到了吧?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口中的戀人其實就是您。打從您的丈夫在Y市那間日用品店買下我這張椅子之後,我這個可悲的男人就愛上不該愛的您了。
夫人,這是我一生唯一一個心願。您能否見我一面,一面就好。見面之後,能否給我這個可悲的醜陋男人一句撫慰的話語。除此之外,我絕不會奢求更多。我知道那不是自己這個醜陋骯髒的人應該奢望的事,然而,請您、請求您聽一聽這全世界最不幸的男人卑微的心願吧。
為了寫這封信,昨晚我溜出了宅邸。面對面向夫人您請求這種事,除了非常危險之外,我也實在做不出來。
當您閱讀這封信的現在,我正憂慮而臉色發白地在府上四周徘徊。
如果、如果您願意接受這全世界最無禮的請求,就請將您的手帕放在書房窗邊的撫子花盆上。看到這個暗示,我將若無其事地裝作一名訪客,造訪府上的玄關。
最後,這封匪夷所思的信以一句熱烈的祈求作結。
這封信讀到一半時,佳子早已有了可怕的預感,嚇得臉色鐵青。
她下意識地起身,逃離放有那張噁心扶手椅的書房,衝進日式裝潢的起居室。雖曾想過乾脆撕毀讀到一半的信,但終究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仍在起居室的小桌邊繼續讀信。
她的預感果然是對的。
這是多麼駭人的事實,在她每天坐的扶手椅中,竟藏著一個陌生男人。
「啊啊,好噁心。」
一陣惡寒襲來,像遭人朝背上潑了一盆冷水。不知從何時起,身子顫抖得停不下來。
這太過驚人的事實,令她茫然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去檢查那張椅子?這麼可怕的事,要她如何才能做到。即使椅子裡沒有人,肯定也殘留著食物或其他屬於他的穢物吧。
「太太,有您的信。」
她心頭一驚,回頭一看,是一名女傭,手裡拿著似乎才剛收到的信。
佳子下意識地接過信,正要拆封時,不經意地看見信封上的字,震驚得拿不穩手裡的信。收件人處寫著她的名字,字跡就和剛才那封詭異信件上的一模一樣。
她猶豫了很久,不知該不該拆開這封信。最後,她終究還是撕開信封,戰戰兢兢地讀起內容。這封信很短,裡面寫著令她再度大吃一驚的奇妙語句。
請原諒這突如其來的失禮來信。敝人素來是老師作品的書迷,與這封信分開寄上的原稿,乃是敝人拙作,若能承蒙您一讀,並且給予批評指教,對敝人而言將是無上的榮幸。因為某種原因,原稿在這封信前便已寄出,猜測您應該已經讀過。不知您覺得如何?倘若拙作能有一絲感動老師之處,便是敝人最大的喜悅。
關於原稿刻意略過不寫的標題,竊以為可命名為「人間椅子」。
那麼,請容我僭越,懇請賜教。
〈人間椅子〉
佳子每天早上總得先送丈夫出門辦公,過了十點之後才能做自己的事。她習慣窩進和丈夫共用的書房工作,為了今年夏天K雜誌的特別增頁版,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大作。
身為美女作家的她,近來名氣已經逐漸壓過擔任外務省書記官的丈夫。每天,佳子都會收到幾封不認識的書迷寫來的信。
今天早上也是,在書桌前坐定後,還沒開始工作就得先讀這些陌生人的信。
那些信的內容幾乎全都無聊得不能再無聊,然而,不管是些什麼樣的內容,既然是寄給自己的信,她還是會秉持女人特有的體恤,拆開來讀過一遍。
從簡單的開始,讀完兩封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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