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奧羅拉
第一章 後裔
一
嘉蒂雅摸摸棉布躺椅，確認椅子並未受潮，然後坐下。她按下控制器的某個鍵，調整躺椅的角度，斜躺下來。接著，她按下另一個鍵，啟動反磁磁場，整個人立刻感到輕鬆無比。這個裝置會讓人浮在躺椅上方一公分處，身體自然能完全放鬆。
這是奧羅拉最舒適的夜晚，溫暖宜人，芳香撲鼻，星光點點。
嘉蒂雅事先吩咐機器人調暗住家照明，因此星光顯得特別亮。她望著閃爍星光在夜空中組成各種圖案，不禁難過起來。
兩百三十年來，她何以未曾問過這些星星的名字，也不曾搞清楚哪顆是哪顆？她只知道，她的故鄉索拉利行星環繞當中某顆恆星，而在她最初的三十多年生命中，她只把恆星當作「太陽」。
嘉蒂雅曾被人稱為嘉蒂雅•索拉利。那是兩百個銀河標準年以前的事了，當時她剛到奧羅拉。這個稱呼不太友善地顯露她的外地人身分。一個月前，她剛度過抵達奧羅拉兩百周年的紀念日。她一如往常地平靜度過當天，並沒有特別慶祝，因為她不願意特別想起那些日子。不願回想她在奧羅拉之前，曾經是索拉利的嘉蒂雅•戴爾瑪。
她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她幾乎忘了索拉利時期的姓氏，是因為年代太久遠？還是她刻意想要忘記？
這麼多年來，她未曾後悔離開索拉利，也未曾懷念它。
但為什麼現在又想著它？
難道是她突然發現自己活得比它還久？難道是因為它已經消失，成為歷史上的一筆紀錄，而她依然活著？她無端想起索拉利，難道是這個原因？
她皺起眉頭。不，她堅決地告訴自己，她並沒有想念索拉利。她沒有懷念那個地方，也不想回去。她會想到它，只是因為長久以來狠狠折磨她的莫名痛苦，此刻突然消失了。
索拉利啊！這最後一個移民落腳、成功開發的外圍世界，如今是否因為某種神秘的對稱法則，反而變成第一個滅亡？
第一個？難道這表示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最後一個？
嘉蒂雅更傷心了。有些人深信外圍世界的確會逐漸消亡。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第一個開拓的外圍世界、也是她長久寄居的奧羅拉，勢必也會基於對稱法則，成為最後一個滅亡的外圍世界。她長壽的生命說不定仍會繼續下去，這是最壞的打算，但也無可奈何。
她又開始在群星間搜尋那顆恆星，但仍徒勞無功。她不可能在無數微弱的光點中認出索拉利的太陽。她想它應該比較亮，但這種星星也有數百顆之多。
她抬手打個手勢，她把這稱為「呼喚丹尼爾」。黑夜並沒有妨礙她的召喚。
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立刻來到她身旁。漢•法斯托夫在兩百多年前打造了他，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改變，依舊是顴骨高聳的寬臉，一頭往後梳的青銅色短髮，藍眼睛，細致高大的完美人形身軀，依然年輕如昔，淡漠的表情也依然冷靜如昔。
「嘉蒂雅夫人，您有任何地方需要我效勞嗎？」丹尼爾平板地問道。
「有，丹尼爾。索拉利的太陽是哪一顆？」
丹尼爾沒有抬頭尋找，直接回答：「嘉蒂雅夫人，現在還看不到。每年這個時候，索拉利的太陽要到○三二○才會升起。」
「哦？」嘉蒂雅感到幾許悵然。她以為一旦心血來潮，很想看某一顆星，她就可以馬上看到。當然，她明白星星各有規律的運行週期，「原來我剛才都白看了。」
「根據我的了解，」丹尼爾似乎想安慰她，「不管人類能不能看到某顆特定的星星，星空一直都很美麗。」
「我想也是。」嘉蒂雅不太滿意地說，然後手一彈把椅背打直，站起身來，「但我只想看索利拉的太陽。不過，我也沒那麼大的耐性等到那時候。」
「就算妳等了，」丹尼爾說，「妳也需要超倍望遠鏡才看得到。」
「超倍望遠鏡？」
「嘉蒂雅夫人，單憑肉眼看不到它。」
「愈說愈糟！」她拍拍褲子，「我應該先問問你的，丹尼爾。」
兩百年前嘉蒂雅剛抵奧羅拉，當時見過她的人會發現她現在不一樣了。她只是人類，不像丹尼爾青春永駐。她仍然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高，比外圍世界女性的理想身高矮了十公分。她細心保持苗條，身體也沒有衰弱或僵硬的跡象。不過，她的頭髮已經有幾許斑白，眼角也有細細的皺紋，皮膚則粗糙了點。她也許可以再活一百或一百二十年，但她的確不再年輕了，還好她不曾為此心煩。
她說：「丹尼爾，你認得每一顆星星嗎？」
「嘉蒂雅夫人，我認得所有肉眼看得見的星星。」
「你也知道它們每天的升降時間？」
「是的，嘉蒂雅夫人。」
「包括所有天文知識？」
「是的，嘉蒂雅夫人。法斯托夫博士有一次要我把天文資料整理給他，省得去查電腦。他常說，問我比查電腦親切多了。」丹尼爾像是知道主人接下來的問題，便主動回答，「他並沒有解釋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嘉蒂雅舉起左手打個手勢，裡裡外外的燈隨即亮起，將她裹在柔和的光線中。她隱約感到周遭有幾個機器人的身影，並沒有特別仔細去看。在井然有序的住宅中，總會有些機器人守在人類身旁，以便保護主人並隨時聽候差遣。
嘉蒂雅匆匆瞥了星空最後一眼，只見星光在燈光照耀下變得黯淡。她微微一聳肩，覺得自己太不實際，就算認得那個失落世界的太陽，就算能在無數星子中找到那一點微光，那又如何？乾脆隨便挑一道星光，告訴自己這就是索拉利的太陽，然後盯著它看。
她轉頭看丹尼爾。他正在耐心等候，臉龐有一大半沒入陰影中。
她又再次想到，久遠以前，她頭一次在法斯托夫博士家見到丹尼爾，到現在他幾乎沒多大改變。當然，她知道他曾多次進廠維修，但她並不了解細節，人類不喜歡聽這種事，總會刻意避開。
人類對某些事會反感，機器人維修即是其中之一。太空族對自身的強健和長壽或許很自豪，但歲月依然會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嘉蒂雅的某根大腿骨，便是安在一個鈦與矽膠合成的關節裡。她的左手拇指看起來沒有異樣，唯有在最精密的超音波下才看得出它是合成構造。她身上甚至有某些神經也更換過了。在五十個外圍世界中（不，應該說四十九個，索拉利已經滅亡），這種情形在同齡的太空族身上都可能存在。
但誰都不敢提起這種事，因為這是非常下流的言行。而由於需要進一步治療，醫療紀錄不得不存在，但也絕不會外洩。外科醫生享有比議長還高的收入，部分是因為他們被上流社會排除在外。畢竟，只有他們知道大家身上的秘密。
這種現象源自太空族對長壽的偏執，他們始終不肯面對老化的事實。嘉蒂雅沒有探究原因，因為她一想到自己會老就渾身不自在。如果為她製作一幅立體圖，以灰色呈現自然的部分，以紅色顯示人造或修補的部分，遠看一定會像粉紅色之類的混合色。
然而，她的腦子始終完好如初，只要一直維持下去，不管身體怎麼變，她依然是完好如初的那個她。
這讓她想到丹尼爾。她已認識他兩百多年，但他去年才成為她的機器人。法斯托夫去世時（他太短命了，也許是因為人生失去希望），將所有遺物送給奧羅拉首都伊奧斯，這原本是很普通的事，但有一點很特別，他留了兩個東西給嘉蒂雅。
其中一個就是丹尼爾。
嘉蒂雅問道：「丹尼爾，你在兩百年間存入記憶庫的資料，你都記得嗎？」
丹尼爾一本正經地回答：「應該記得，嘉蒂雅夫人。更確切地說，就算忘了某件事，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記憶過那件事。」
「這可不一定，」嘉蒂雅說，「你可能有印象，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像我常會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丹尼爾說：「夫人，我不懂妳的意思。如果我知道某件事，我需要它時一定會出現。」
「你能完全想起來？」他們開始慢慢走回屋裡。
「會想起來，夫人，我的設計就是這樣。」
「你能記得多久？」
「我不懂，夫人。」
「我是說，你的記憶能維持多久？你腦子裡堆了兩百多年的記憶，還能維持多久？」
「我不知道，夫人，目前為止沒有問題。」
「你也許會一直覺得沒有問題，除非哪天你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
丹尼爾似乎想了一會兒才說：「也許吧，夫人。」
「丹尼爾，你知道，你記得的那些東西不一定重要。」
「夫人，這我無法判斷。」
「別人可以，丹尼爾。只要把你的腦子清空，再由專人監督，只提取重要的部分重新輸入，假設是原來記憶的十分之一，這種事很有可能成功。然後你的腦子就可以繼續運作幾百年，經過反覆處理，你就可以永遠運作下去。當然，花費一定很高，但我不介意，你值得這麼做。」
「夫人，在進行這種處理之前，妳會跟我商量嗎？妳會先徵詢我的同意嗎？」
「當然。我不會強制命令你接受，這麼做有違法斯托夫博士的托付。」
「謝謝妳，夫人。既然如此，我必須主動說明，除非我已經喪失記憶功能，否則我不會自願接受這種處置。」
他們已經走到門口，嘉蒂雅大惑不解，便停下來問道：「為什麼不呢，丹尼爾？」
丹尼爾低聲說道：「夫人，我可禁不起失去某些記憶的風險。不管是因為操作人員的疏忽還是判斷錯誤，我都不能失去這些記憶。」
「你不想忘掉星星的升降時間？對不起，丹尼爾，我不是故意開玩笑。你希望永遠留存的究竟是什麼？」
丹尼爾依舊低低地說：「夫人，我所謂的記憶就是我對前搭檔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記憶。」
嘉蒂雅頓時愣住，最後，丹尼爾不得不主動發出開門的訊號。
二
機器人吉斯卡•雷文洛在客廳等待。嘉蒂雅和他打招呼時，依然如往常般渾身不自在。
他的機型比丹尼爾原始，外表就是一副機器人的模樣，包括金屬構造、毫無表情的兩旁，以及在暗處微泛紅光的雙眼。丹尼爾穿著衣服，吉斯卡卻只有衣服的幻象，但非常精緻，因為這是嘉蒂雅親自設計的。
「哦，是吉斯卡啊。」她說。
「晚上好，嘉蒂雅夫人。」吉斯卡說著微微點頭行禮。
嘉蒂雅憶起以利亞•貝萊很久以前說的話，就像腦海深處迴盪的低語：「丹尼爾會照顧妳，他會做妳的朋友，也會保護妳，妳一定要把他當朋友看待──就算是為了我吧。但是，我要妳聽吉斯卡的話，讓他做妳的顧問。」
嘉蒂雅皺著眉頭問道：「為什麼是他？我不一定會喜歡他。」
「我沒有要妳喜歡他，我要妳信任他。」
他不肯說明原因。
嘉蒂雅試著照做，她很高興不必勉強自己去喜歡他。他身上有某種特質會令她害怕。
丹尼爾和吉斯卡為嘉蒂雅效勞了幾十年，但名義上仍歸法斯托夫博士所有，博士直到臨終才將機器人的所有權交給她。博士留給她兩件東西，一件是丹尼爾，另一件就是吉斯卡。
她曾對老人說：「漢，給我丹尼爾就夠了。我確信你女兒華絲莉亞會很高興擁有吉斯卡。」
法斯托夫靜靜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臉上一派安詳，她已經好幾年沒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她一度以為他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人世。她衝動地握緊他的手，卻見他睜開眼睛。
他低聲說道：「嘉蒂雅，我不在乎跟我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兩百多年來，我只有一個真正的女兒，那就是妳。我希望妳留下吉斯卡，他很珍貴。」
「為什麼很珍貴？」
「我無法解釋。但只要他在身邊，我就會覺得很安心。永遠留著他吧，嘉蒂雅，我要妳答應我。」
「我答應你。」
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睛，以僅剩的一點力氣說道：「我愛妳，嘉蒂雅，我的女兒。」
嘉蒂雅說：「我也愛你，漢，我的父親。」
這就是他最後說的話與最後聽到的回答。嘉蒂雅發現自己握著的這隻手已經沒有生命，但她不忍鬆手。
於是，吉斯卡成為她的機器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令她渾身不自在。
「呃，吉斯卡，」她說，「我剛剛想在星空中找出索拉利的太陽，但是丹尼爾說，它在○三二○才會升起，我還得用超倍望遠鏡才看得見。你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夫人。」
「你認為呢？我應該等下去嗎？」
「嘉蒂雅夫人，我建議妳上床休息比較好。」
嘉蒂雅高傲地仰頭說道：「真的嗎？如果我決定熬夜呢？」
「夫人，我只是建議而已。妳明天會很忙，如果今晚熬夜，睡眠不足，到時一定會後悔。」
嘉蒂雅皺起眉頭：「吉斯卡，明天有什麼事要忙？我可沒察覺到有什麼麻煩。」
吉斯卡說：「夫人，妳明天得和一個叫里弗拉•曼達瑪斯的人見面。」
「有嗎？這個約會何時定下的？」
「一個小時之前。他打了視訊電話，我答應他——」
「你答應他？他是什麼人？」
「夫人，他是機器人研究院的成員。」
「也就是科登•阿瑪帝洛的手下？」
「是的，夫人。」
「你要搞清楚，吉斯卡，我根本不想見這個叫曼達瑪斯的傢伙，跟卑鄙小人阿瑪帝洛扯上關係的人，我都不想見。所以，如果你擅自以我的名義答應見他，你現在就再自作主張一次，打電話跟他取消會面。」
「夫人，如果妳確認這是一道命令，並以絕對肯定的口氣下達，我會試著聽從吩咐。不過，我也許無法聽命行事。根據我的判斷，取消會面將使妳受到傷害，我不能容許自己的行為傷害到妳。」
「吉斯卡，你的判斷可能正好錯了。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我不跟他見面就會受到傷害？我向來不把機器人研究院的人放在眼裡。」
嘉蒂雅非常清楚，自己沒道理對吉斯卡發脾氣。她聽說索拉利被遺棄，心裡很難過，接著又因為自己無知地想在錯誤的時間裡尋找索拉利而惱羞成怒。
當然，凸顯她無知的其實是丹尼爾，但她並未怪罪丹尼爾，因為他太像人類，嘉蒂雅下意識把他當作人類看待。對人來說，外表就是一切。而吉斯卡像機器人，自然給人一種他不會傷心的印象。
而且，吉斯卡對嘉蒂雅的壞脾氣絕不會有任何反應（換作是丹尼爾，一樣不會有反應）。他只是說：「我剛才說曼達瑪斯博士是機器人研究院的成員，但很可能不只如此。這幾年來，他已經成為阿瑪帝洛博士的左右手，可以說是位重量級人士，不容小覷。曼達瑪斯博士可不好惹，夫人。」
「是嗎，吉斯卡？我不在乎曼達瑪斯，更別提阿瑪帝洛了。你應該記得，當年大家還很年輕時，阿瑪帝洛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證明法斯托夫是兇手，幸虧奇蹟發生，他才沒有得逞。」
「夫人，我記得很清楚。」
「那我就放心了，我怕你早就忘了兩百多年前的事。多年來，我跟阿瑪帝洛及其黨羽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打算一直這樣下去。要是我因此受到傷害，或是有什麼後果發生，我都不在乎。總之，我不要見那個叫什麼的博士。還有，只要是必須由我親自接見的會面，以後沒事先跟我商量，你不准以我的名義答應任何人。」
「是，夫人。」吉斯卡說，「但容我說明——」
「不行，你不可以。」嘉蒂雅說著轉身離去。
她走了三步，接著才聽見吉斯卡平靜地說：「夫人，我必須請求妳信任我。」
嘉蒂雅停住腳步。他的口吻為何這麼像法斯托夫？
她又聽到很久以前的聲音說著：「我沒有要妳喜歡他，我要妳信任他。」
嘉蒂雅緊抿嘴唇，皺起眉頭，很不情願地勉強轉過身來。
「好吧，」她粗聲說道，「你想說什麼，吉斯卡？」
「夫人，我只想說，法斯托夫博士在世期間，奧羅拉和所有外圍世界全都奉行他的政策。因此，地球人可以自由移民到銀河中的各個合適行星，我們稱之為移民世界，如今這些星球正日益壯大。可是法斯托夫博士過世了，繼任者卻缺乏這種凝聚人心的威望。另一方面，阿瑪帝洛博士一派始終堅持反對地球，他們很可能已經取代法斯托夫博士原有的政策，也許正展開一項反地球、反移民世界的計畫。」
「吉斯卡，假使局面真的演變到這個地步，我又能做什麼？」
「夫人，妳可以見曼達瑪斯博士，問清楚他急著找妳的原因。我要鄭重聲明，他真的堅持盡快見到妳，他要求的會面時間是○八○○。」
「吉斯卡，我從不在上午見任何人。」
「夫人，我解釋過這一點了，但他還是急著在早餐時間見到妳。我覺得有必要問個明白，他為何迫不及待地要見妳。」
「而你認為，要是不見他，我就會受到傷害？先不談地球、移民世界，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就說我好了，拒絕他真的會對我造成傷害？」
「夫人，這可能會阻礙地球和移民世界繼續開拓銀河，而開拓銀河可是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在兩百多年前的夢想。因此，阻礙地球發展等於褻瀆了他在妳心目中的形象，也等於間接傷害了妳。我的想法有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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