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拭淚》系列最終回!
★ 《龍紋身的女孩》瑞典出版社年度重點小說,取材自真人真事
★ 同名影集創下120萬人收視,在瑞典每8個人就有1個人在看
★ 小說熱賣北歐五國,影集延燒至英、法,好萊塢電影版權洽談中
★ 作者喬納斯‧嘉德爾獲選為年度風雲人物,由瑞典王儲親自頒獎
★ 哥德堡郵報將之評為「近年來最動人的原著小說及改編劇本」,瑞典日報讚譽「震撼感人,直剖人心」
看著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一點一點被摧毀,
我卻必須接受自己不會死去的事實。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他們站在那道漆黑的木門前,等著保羅開門。
十年前,就在這房間裡,保羅一眼認出了班傑明。在這裡,他慶祝了人生第一個、以及往後無數個聖誕節。他和拉斯穆斯在這裡相遇;那時他們都還只是孩子,生命中帶著殘缺,一顆炙熱的心無所寄託。不過十年,可是,感覺就像一輩子那樣長久。
而今晚,班傑明還坐在拉斯穆斯身旁;但是拉斯穆斯已經不在了。
八○年代的斯德哥爾摩,一個刻意被遺忘的時代,一份永誌不渝的愛情,一場自由與選擇的反覆辯證……
作者簡介:
喬納斯‧嘉德爾 Jonas Gardell
瑞典著名小說家、藝術家、劇作家與演員。1963年11月出生於位於瑞典斯德哥爾摩北部的郊區泰比,十八歲時曾想就讀戲劇學院,後來改與朋友開設畫廊。1985年出版帶有自傳色彩的第一本小說《感情遊戲》,講述瑞典社會對同性戀者態度與包容度的轉變;其後陸續出版了二十多部著作,同時被翻譯成十三種語言。
他曾獲眾多獎項,包括1995年的金甲蟲獎(由瑞典電影學院頒發、獎勵過去一年內對瑞典電影產業有卓著貢獻的演員或劇作家)、2001年獲瑞典SKTF作家協會年度作家挑戰者獎(年度作家獎近20年來僅破例為喬納斯‧嘉德爾頒發此特別獎項)、2008年獲得瑞典隆德大學(Lund)神學榮譽學位、2012年獲瑞典《焦點》(Fokus)雜誌評選為全國年度風雲人物、2013年獲得瑞典林雪平大學(Linköpings)醫學榮譽學位。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永不拭淚》也榮獲2013年瑞典哥特堡書展最佳有聲書獎(由文化局長親自頒獎),並獲QX雜誌選為全國最佳書籍;由喬納斯親自編寫的同名影集也獲得瑞典國家電視台水晶獎年度最佳電視劇、法國歐洲電視劇論壇最佳公眾影集,首播不僅創下120萬觀眾收視率(意味瑞典每八個人就有一人在收看),英國BBC也買下了此劇的播放權。目前該劇已拍攝成瑞典版電影,好萊塢製作人也表示高度興趣。
譯者簡介:
郭騰堅
1986年出生於台中市,臺灣大學英國文學學士,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翻譯學碩士,擁有瑞典商務院(Chamber of Commerce)認證瑞典語至繁/簡體中文公證翻譯員資格,現居斯德哥爾摩。翻譯之餘喜愛文學閱讀、集郵與打羽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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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這一天是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這一天,距離拉斯穆斯在中央車站下車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陰。他在下車時的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離開斯德哥爾摩,要死也要死在這裡。
他當年才十九歲。純潔無暇。
他感到一陣迷眩,直覺得不可思議,如夢似幻。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腳下。
六年後,他的身體飽受病魔摧殘。
他再也無法歡度自己二十六歲的生日了。
在這一天到來前,他將會死在南區醫院第五十三號部門。
斯德哥爾摩地區的各家醫院已針對不同類型的病患做了分類,由南區醫院負責收容同性戀病患,丹德呂德市立醫院收容血友病患,更南部郊區的滬丁厄市立醫院負責照料煙毒病患。
就像一位護士說的:「丹德呂德市收容那些因為輸血不慎感染到病毒的病患,南區同性戀醫療中心就處理同性戀者,剩下那些嗑藥的垃圾,就給滬丁厄市囉!」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九日,那時拉斯穆斯其實還有十個月可活;距離他確定罹病已經超過一年了。這段期間,由於一連串併發症,他接受了各種不同的診斷與檢查,主要還是肺炎、黴菌感染與帶狀皰疹。但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都還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這場風暴到時會將他一舉擊倒,他將毫無生還機會。
暴風雨前的寧靜。
在斯德哥爾摩,一個和煦宜人的夏日午後,拉斯穆斯和男朋友班傑明拜訪了克莉絲汀娜阿姨的家,和阿姨與她那處於分居關係的愛人拉司共進晚餐。
偌大的窗戶敞開著,微溫的薰風吹進煙味瀰漫的房間裡,宛如一抹清涼的空氣。夕陽的餘輝映照在家家戶戶的屋頂之上,遠處還可見市政廳尖塔頂端那三頂金色皇冠,在餘暉中閃閃發亮著。
拉斯穆斯獨自一人站在客廳敞開的窗前,往外凝視著。沒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這就是他的招牌動作:終其一生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徹底迷失在自我的世界裡。
克莉絲汀娜阿姨剛從廚房走出來,一手捏著塑膠杯,另一手撚著一根香菸。拉司見狀,不禁大叫出聲:「拜託!妳用塑膠杯裝酒喝啊?」
「是啊,」克莉絲汀娜咯咯笑著,對男友的質疑充耳不聞。「不然要怎樣?連一個乾淨的酒杯都沒有,笨死了!喏,有人要嗎?」
拉斯穆斯閉口不言,班傑明則帶點嫌惡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用了,這樣就好。他坐在客廳沙發上讀著晚報。晚報上頭淨是關於法院在前一天針對分屍案判決的報導,他讀著讀著,不由得怒火中燒。
那是四年前,和今天一模一樣的夏日,一個男人在離他們位於國王島公寓不遠處的卡貝里沙灘,悠閒地遛狗。當時他發現了兩個塑膠袋,袋子裡赫然裝著一個人的部分屍體──軀幹與兩條大腿。其他屍塊則在數週後被發現,包括兩條手臂、兩條小腿,以及被切下的女性乳房。
經過法醫鑑定,被分屍的女性名叫卡翠娜.達珂絲塔。一般來說,警方和法醫當會推斷她是某人的女兒、某人的姐妹或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他們沒有這麼做──卡翠娜.達珂絲塔是個專嗑海洛因的女煙毒犯,為了滿足毒癮,不惜下海賣淫──最後甚至有人做過頭了,將她貶得一文不值,說她活該被分屍、被分裝在塑膠袋裡、被醜化、被羞辱,死時的名號只剩下「妓女」兩個字。
整件親聞充滿了攻擊、侵略性,很引人注意。
身體各部位被分裝在塑膠袋裡,像垃圾一樣到處丟棄。
更可怕的是,死者的頭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徹底貶損這女人最後的一點價值。
班傑明一想到這一點,就不自在地打了個冷顫。那個夏天,每天早上他踩著自行車,循市內運河自行車道前往上班地點時,都會注意路邊有沒有棄置的塑膠袋;它們很可能還在岸邊,陰沉地浮動著。
這件袋屍案很顯然是職業殺手幹的。不久後,警方逮捕了一位年輕法醫,卻又旋即將他釋放。
自由記者拉許.拉格那.佛許貝里在一篇文章中,嚴詞指控警方任意向媒體洩漏個資,還讓可憐無辜的嫌犯在獄中飽受虛擬法庭的折磨。
但是,佛許貝里的同情心可不適用於那位被分屍的女性,那位被謀殺、遭到分屍的卡翠娜.達珂絲塔。
記者在文章中又指出,遭到謀殺本來就是當妓女應該考量的風險,既然進了這一行,就要對這一行的所有問題概括承受。他就是這麼寫的:「自己踩進蛇窩的人,早晚會被咬……」
這位記者的措詞和結論,令班傑明畢生難忘。這樣的結論,除了冷血,還是冷血,甚至不屑承認死者就是受害人。
她不只不是受害人,還是犯人呢!
反正一切都怪她自己!
就像他最愛的拉斯穆斯一樣,就像保羅、拉許歐克和萊恩一樣,就像所有染上愛滋病的朋友一樣:怪你們自己囉,活該!
你們這些人,自甘墮落,死了只是活該。說明白點,是你們自己找死。
大約一年後,另一個被懷疑性侵自己幼女的醫師被牽扯進這件袋屍案。在針對亂倫案的調查中,小女孩指稱,自己在一歲半時就被迫目睹了某個恐怖的景象,好像是一個遭到分屍的女人遺骸。其他幾個證人也相繼出面,指控這位有亂倫嫌疑的醫師與先前遭到逮捕的法醫。這一回,檢察官才終於對兩人提出控訴。
一月間,紊亂不堪的開庭程序早就該開始了。短短兩個月後,幾位陪審團團員竟然在與《晚報新聞》記者的訪談中事先提到罪證問題,整件調查必須從頭開始。
整個春天,法院開庭過程就像刊登在各大報頭條的章回小說,浮濫之至。法醫界權威約凡.萊伊所做的證詞,竟在事後遭到衛生署司法委員會質疑,甚至被徹底否決。小女孩那包括各種噁心細節、令人為之髮指的敘述也遭到質疑,被稱為是「從故事書情節裡汲取靈感,與聖誕老人有關的幻想」。檢察官刻意不傳喚能夠做為證人的其他妓女,以避免被告遭到「不必要的抹黑」。
整個春天,開庭過程的所有細節被攤在放大鏡下檢視,被大眾一而再、再而三地討論。
對這件事,大家都有意見。
一對老夫妻在索爾那開了一家相片沖洗店,指稱有一名男子走進店裡,表示自己是法醫,遞上一捲攝有屍塊相片的底片。
有一位婦人當時正在遛狗,她表示看見兩名男子推著一輛嬰兒車,上面坐著一個小嬰孩,走進法醫院裡。
還有那些在第二輪開庭前,就出面指稱曾見過其中一名被告和被害人共同出現的女警們。大家都有意見。
《晚報新聞》甚至讓節目中一位評論家鑑定警方從被告法醫家中扣押、充滿暴力情節的錄影帶。
胡鬧到最後,法官終於在昨天做出判決。
地方法院表示:這位法醫和醫師殘暴地將卡翠娜.達珂絲塔的屍體肢解,這一點無庸置疑。但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人就是他們殺的。
這兩人都有罪,但鬧到最後卻雙雙獲釋。
班傑明震驚不已。他們還真的活在一個不公不義的社會,無論對妓女,或是對男同性戀者,都沒有絲毫的公平與正義。
這時,拉斯穆斯的阿姨打斷了他的閱讀。
「是啊,真不知道應該要相信誰了!這兩個……要怎麼稱呼他們?這兩個傢伙,法醫和醫師,真的嚇死人了!」
她緊張地吸了一口菸,很快呼出。
「另一方面,如果這兩個人最後真的無罪,那才是真的恐怖!我說,他們好歹還是有被定罪。事出必有因嘛,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拉斯穆斯,小心,不要掉下去。」
拉斯穆斯轉過身來,瞧著其他人。
克莉絲汀娜阿姨在客廳與廚房間飄來飄去,右手捏著一根新點的香菸,走動時,染成紅棕色的瀏海像鞦韆一樣盪來盪去。
她三不五時露出自己被尼古丁薰成黃色的牙齒,勉強擠出一聲乾笑。她還刻意把嘴唇染成紅色,不過顏色已經快掉光了。
「這個社會病了,真的病了,」拉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捲起一根菸,「我說啊!如果地方法院現在說他們只是肢解了卡翠娜.達珂絲塔,那問題就來啦,這具屍體從哪來的?難道他們就從人行道上隨便撿來一具女屍,然後開始上工,將她肢解掉?不可能嘛!」
「或者說,他們會這樣做嗎!」拉斯穆斯冷不防插嘴,開始朝房裡走去。「你可知道,醫療人員是怎麼處理死於愛滋病的同性戀者?」
克莉絲汀娜轉過頭來,打了個嗝。拉司小心翼翼地舔著菸紙。
拉斯穆斯繼續說下去:「聽好了,首先,他們會從頭到腳穿戴全套防護裝備。不騙你們,我親眼看過照片!笨死了,穿成那樣,簡直和太空人一模一樣!其實他們都知道,愛滋病根本不是這樣傳染的。他們在怕什麼?怕死人還是怕男同志?還是怕搞砸,讓自己也連帶被傳染?嗤,他們本身就是最大的失敗,他們就是一個笑話!」
「拉斯穆斯,你不能這樣說,我們……」
克莉絲汀娜不悅地眨著雙眼,無言地看著他。
「他們就圍在剛死掉的同性戀旁邊,本來應該像處理其他死在醫院裡的人一樣,幫他換上壽衣,對吧?沒有,他們直接把他扔到一個黑色塑膠袋裡。扔到黑色塑膠袋裡之後,他們竟然用膠帶一圈又一圈把塑膠袋封起來!老天爺,他們到底在怕什麼?怕死同性戀像殭屍一樣爬出來夢遊,還是怎樣?我呸!」
任誰都看得出來,克莉絲汀娜簡直想拔腿就跑,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緊張不已地吸著煙,端起塑膠杯,大口大口地喝著杯中的酒。
「最後他們還在垃圾袋上貼了個警示標語:『危險病原物質,請勿靠近。』靠!」
拉斯穆斯說著,一邊氣得不住地顫抖。他就站在班傑明正後方;班傑明很有默契地抓起他的手,兩人緊握住彼此的手。
「他們其實都知道,死人是不會把愛滋病傳染給活人的,」班傑明再次強調,「這種疾病爆發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了。可是,他們還是這樣做。」
拉斯穆斯打斷男朋友的話,對阿姨撂下一句控訴,彷彿她不只同樣有罪,而且十惡不赦。
「妳說說看,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妳說說看啊!說啊!」
「拜託,拉斯穆斯,你要我怎麼……」
「不想說是吧?很好,讓老子來告訴妳!他們認為死掉的男同性戀不是人!只是一堆垃圾!一堆廢棄物!不管是死掉的男同志還是妓女,都一樣!狗娘養的,都一樣!」
拉斯穆斯暴怒地吼著,吼到自己沒氣了才安靜下來。
房間內陷入一片死寂。
最後,拉司開口了,他說,這真是太糟糕、太悲慘、太不幸了。克莉絲汀娜這才找到下臺階,告訴大家,飯已經煮好了。
大家就跟著她進飯廳,坐下,準備吃飯。
才剛走出廚房,克莉絲汀娜阿姨就又開始鬼扯淡起來。
「哎呀,今天晚上我們就用免洗餐盤吧。你們就將就點用,這樣比較方便嘛!有時候能夠偷懶一下,也挺不錯的!」她邊說邊大笑,試圖想要擠出使人感到解脫的斯德哥爾摩式微笑。
不過,沒人跟她一起笑。他們兀自站在廚房邊,看著那張他們已經圍坐過無數次的折疊式餐桌。
兩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這裡,在克莉絲汀娜阿姨的家裡度過。他們正是坐在這張餐桌前,共進成為情侶的第一頓早餐。
拉斯穆斯和班傑明盯著餐桌上的擺設:免洗餐盤,塑膠刀叉,連酒杯都是塑膠製的,拼拼湊湊、拙劣不堪,幾無美感可言。
兩個字:荒謬。
阿姨開始把紅酒斟到塑膠杯裡,裝得若無其事,津津有味地喝著。
「嗯……」她咯咯笑著,自我陶醉起來。
她又試著擠出那種惡作劇的微笑,但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緊張不已地撥弄著她老是用來擦手的濕紙巾。
最後,拉司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喂,妳不是玩真的吧!」
她竟然還裝傻:「啥?你說什麼?」
「櫃子裡面明明就有陶瓷餐具,我他媽的可不想用用紙餐盤吃飯!」
「你在說啥?我完全不懂。」
「就在妳後面!妳後面!櫃子裡面!」
「喔。可是,我今晚不想洗碗!」
「妳不想洗,我洗!」
「喔。可是……」
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她非常不悅地用紙巾猛擦著手,簡直想把它擦爛似的。她撇見拉斯穆斯的眼神;她看到了,她知道他了解她的用意。她用乞憐似的眼神望著他,希望他不只能夠了解,還能同情她。
饒恕。
但是饒恕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沒有犧牲、付出過,又該怎麼饒恕?
想要成為體面的人,別無他法。克莉絲汀娜阿姨也很想成為體面的人。
體面。就是體面。她把自己當成是個體面的人。
可是,她竟然還這樣做。
這種恐懼感,無法控制、幾近恐慌。
她感覺到,他們要求她也給自己定罪,要求她接受這種死亡的方式,要求她受同樣的苦難與折磨。
憑什麼要她這樣做?
表示她愛他們?尊重他們?接納他們?
她不已經這樣做了嗎!她就是不想死啊!
她得做個決定。
可是,她就是不能決定。她就是不能。
她冒著汗的雙手將紙巾又扭又攪;她的牙齒緊抿著雙唇,原本亮紅色的口紅都快要脫落殆盡。
「狗娘養的,混帳東西!」拉司大吼道,火冒三丈地拽開廚櫃的把手,拿出陶瓷餐具,還有貨真價實的酒杯與刀叉,砰一聲砸在餐桌上。
克莉絲汀娜坐在椅子上,極度不悅地看著這一切。
拉司堅決地將桌上的塑膠餐具一掃而空,開始擺上真正的餐盤。每放一個餐盤,桌面就發出一聲巨響,隨後又噹啷啷地把刀叉都擺上。
他把塑膠杯裡的酒全倒進真正的玻璃酒杯裡,遞給拉斯穆斯和班傑明,喊了一聲「乾杯」。
「是,是,乾杯……」阿姨不安地應道,還在努力想擠出微笑。她的酒還裝在塑膠杯裡。
她喝了一口酒,白色塑膠杯的杯緣頓時留下一大塊又濃又紅的口紅。
當外甥和他的「好朋友」終於告辭離去,克莉絲汀娜馬上抓來一個黑色大塑膠袋,把所有用過的陶瓷餐具通通扔進垃圾袋裡。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全是你搞的!你腦袋有洞是不是!」
她把裝著餐具碎片的垃圾袋放到門外臺階上,然後走回房間裡,大聲吼道。
拉司莫可奈何地搖搖頭,扮了個鬼臉。現在,連他也無言了。
※※※
班傑明實在不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什麼緣故,他一直記得周遭所發生的一切。
那是在班特的葬禮之後,當天下午的事。
也許,這就是原因吧。經過這一切,他們都精疲力盡了。一定就是這個原因。 保羅提議:每個人帶點吃的,大家一起到長島區的海水浴場,曬曬太陽,做做日光浴。
他先回家把喵喵安頓好,隨後去買酒;班傑明和拉斯穆斯買了烤雞和馬鈴薯泥沙拉,一伙人就在山頂會合。放眼望去,對面就是浴場與整個梅拉倫湖。
舊監獄的正西方就是長島區;在八○年代,這裡是同性戀聚會的場所,大家互相交流,閒聊,偶爾推推炮。當然了,在山丘上還是可以搭訕,但整座島其實正一步一步逐漸變成家庭、慢跑者和酗酒青少年的地盤,留給男同志的,只剩下一小塊狹窄的自然保護區。
但是,全能的上帝啊!至少他們還可以在每一處灌木叢的陰影下做愛,在整座島上赤身露體地行走著。包括長島區整座島上制高點的山丘一側,一路延伸到他們平常游泳、泡水的扇狀沙灘。
班傑明一輩子都不會這樣赤身露體地行走,他還太優雅、太「高尚」,拉不下臉這樣做;不過,包括他最愛的拉斯穆斯在內所有人,一到這裡總是脫得精光,赤條條地到處亂晃。拉斯穆斯知道,自己的裸體會讓班傑明格外怕羞,所以更是明目張膽地這樣玩。
無論如何,班傑明記得相當清楚,他們是如何地在私人園林西邊的山丘上,大夥躺成一排,愜意地閉上眼睛,享受著日光浴。除了已逝的班特,所有人都在場:賽爾波、拉許歐克、保羅、拉斯穆斯和他。
他記得,當時一片清風徐來,萬里晴空不見一片雲彩。下方的騎士灣,一艘載滿遊客的遊湖小艇正緩緩駛近市政廳附屬碼頭,湖的另外一邊,就是所謂的「正常」泳客,在金頂浴場上人擠人。
長島區宛如整座都市叢林中碩果僅存的一塊荒原,尚未落入異性戀大眾的掌握之中。這兒以前還有座監獄,不過現在早已關閉。
這段對話,就在這樣的氛圍下開始。
拉許歐克鬱悶難消地向大家解釋,長島區淪入異性戀者的「魔掌」只是時間問題;舊監獄的原址將會蓋一座青年旅館,離他們平常游泳處不遠的卡爾岩林區正在進行某種重建工程,日後可能會變成企業的宴客會議中心。
拉許歐克甚至還在報上讀到,市政府正準備把島上所有自然步道通通鋪上柏油,以打造「無障礙空間」。他們此刻躺臥的山頂也即將不保,這塊區域將會改建為兒童遊樂園,方便親子活動。
「總之他們就是不想讓我們打炮!」保羅吼道,同時點燃一根黃金布蘭德香菸,這可是他的註冊商標。「他們就是這樣想,但是又不能大聲嚷嚷,只好搞一堆有的沒有的建案,把我們趕出去。想想看!在銀髮族推著輪椅走過,還有小孩玩耍的地方,旁邊居然有男同性戀者騎在彼此身上肛交,這還能看嗎?他們就是要把我們攆出去,把我們僅有的一小塊空間搶走。」
「就像對班特一樣,」賽爾波接口。
班傑明永遠不會忘記——所有人寂靜無聲,抬頭望著賽爾波。
「只要我們一死,他們就又把我們變成異性戀者。」
拉斯穆斯一直保持沉默,聽其他人說話。這時,他突然插嘴:「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想哀悼我們!」
其實,拉許歐克和拉斯穆斯所講的話,班傑明早已想過不下千萬次。
只要我們一死……他們馬上就把我們變成異性戀者。
不然,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麼悼念我們。
悼念我們,還有這個失敗的人生。
薰風暖熱而溫和,捎來夏季無憂無慮的氣息;湖水淨淨蕩漾,晴空萬里,天邊不見一片雲彩。這個夏日午後真是太美好了,美好到令人內心隱隱抽痛。
他們辛辛苦苦所取得的一切,一點一滴都是無盡的辛酸與血淚,現在就要被粗暴地剝奪了。公權力假借公共建設之名,把原本屬於他們的灌木叢剪除,在屬於他們的自然步道鋪上密不透風的柏油。他們原本以為,山頂是他們親手征服、佔領的土地;現在,這塊最後的聖地竟然要被改建為親子遊樂園。
喂,這些本來都是屬於他們的東西!
他們悼念班特,他們更悼念萊恩;萊恩是最早離他們而去的戰友。拉許歐克已經開始出現症狀,班傑明的愛人已被證實染病。事後,班傑明才知道,直到這時保羅才明白連他自己也無法倖免。
這真是最美好的夏日時光。他們選擇在這一刻哀悼自己,哀悼那些生命還沒能真正發光放熱,就如流星般驟然即逝的戰友們。
遇上這種感傷時刻,班傑明總有淚水將要奪眶而出的衝動。他的身體因激動而顫抖著。他本能地轉向保羅,畢竟只有對方親眼見證了班傑明的「出櫃史」;他對保羅有種莫名的信任感。他清了清喉嚨,盡可能小心、謹慎地問道:「保羅……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唔?」保羅應了一聲,但並不真正在回應班傑明。他躺下身去,朝天翻了個白眼。
「如果你可以再活一次……」
保羅看都不看班傑明一眼,直接打斷對方的話,以幾近粗魯、異常堅決的口氣說:「人只能活一次!這才是重點。」
這個問題就這樣結束了。
班傑明隨後也躺了下來,陽光將他的眼瞼曬得暖熱不已,拉斯穆斯的手溫存地摸索著他的手……
這一天是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這一天,距離拉斯穆斯在中央車站下車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陰。他在下車時的那一刻就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離開斯德哥爾摩,要死也要死在這裡。
他當年才十九歲。純潔無暇。
他感到一陣迷眩,直覺得不可思議,如夢似幻。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腳下。
六年後,他的身體飽受病魔摧殘。
他再也無法歡度自己二十六歲的生日了。
在這一天到來前,他將會死在南區醫院第五十三號部門。
斯德哥爾摩地區的各家醫院已針對不同類型的病患做了分類,由南區醫院負責收容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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