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榮獲華文世界三大重要好書獎肯定之《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後,第二部曲磅礡上市!
香港重要小說家董啟章震動全球華人世界之作,重量級長篇小說《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展現說故事力量的驚人奇蹟!
因為這本書,時間彷彿停頓,我們留下來,不斷尋找答案。原來我們都是時間的浪人。
香港三部曲之二‧自然史三部曲第二部:三聲部小說
◎聲部一:「恩恩與嬰兒宇宙」
時間:二○○五年
連鎖藥品店售貨員恩恩接連收到作家獨裁者的書信,邀請她協助探索嬰兒宇宙的可能。恩恩對這提議感到莫名其妙,對這個陌生中年男子的意圖也存有戒心。獨裁者在信中反覆解釋嬰兒宇宙的多重含義,又以恩恩為主角創作了關於嬰兒宇宙的小說。奇怪的是,小說中恩恩的遭遇,竟然漸漸地和她在現實中的經歷發生對應。小說中的青年作家嘍囉和友人不是蘋果,相繼介入恩恩的真實生活,並且衝擊她既有的人生態度。在尋常的現實世界和不尋常的想像世界之間,恩恩隱約地感覺到嬰兒宇宙的誕生。
◎聲部二:「啞瓷之光」
時間:二○二二年
自從失去了孿生兒子之一的花,啞瓷跟丈夫獨裁者已經十七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她一直沒有放棄照顧停止寫作而且癱瘓在床的丈夫。十七年後的春天,來自英國的混血女孩維真尼亞來到偏僻的海邊房子採訪獨裁者夫婦,並且住下來一同生活。維真尼亞的出現以及獨裁者寫作歷程的重整,促使啞瓷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體認和丈夫的情感關係。另一方面,以青年正為首的大學研究生群體推舉獨裁者為精神領袖,重組獨裁者當年成立而又解散的文學小宇宙,並以這個組織為基礎,參與反對聯和舊墟重建計畫的行動。獨裁者在訪談裡樂此不疲地自我鞭撻;維真尼亞鍥而不捨地追尋自身的血肉和精神根源;正主導的文學與社會行動催生了激進的構想;兒子果經歷了情感的挫折而自我封閉起來。啞瓷旁觀一切事態發展,予以理解和同情,但也察覺到當中隱含的危機,無可迴避地被推進毀滅和重生的省思。在生命接近終結時,獨裁者在維真尼亞的協助下,寫出了最後的作品,然後在妻子的陪伴下,走上了最後的旅程。
◎聲部三:「維真尼亞的心跳」
時間:二○九七年
永遠十七歲的少女維真尼亞,五十年來一直獨自守護著山上的荒棄圖書館。維真尼亞每天清晨也要為胸口裡的機械鐘上彈簧,服從周而復始的時間循環。她熟讀圖書館裡的每一本書,但她對生活的記憶卻只有一年的期限。在春季的某一天,少年花穿越時空來到山上的圖書館,找到五十年前溜冰場上的伴侶維真尼亞。在刻、時、日、月、年、代、世紀、永恆的多重時間狀態底下,花與維真尼亞在圖書館經驗了互相重疊和抵觸的歷史。一年將盡,在維真尼亞忘記花之前,他們決定離開圖書館,前往被洪水淹沒的南方城市,尋找那失落在記憶的黑洞裡的溜冰場。
◎核心:「溜冰場壁畫」
時間:繁多歷史
年輕看護卉茵受到獨裁者的啟發,在海邊房子的偏廳牆壁上,繪畫了溜冰場壁畫。壁畫借鑑波殊(Hieronymus Bosch)和波提采尼(Sandro Botticelli)的畫風,結合了中世紀的地獄風景和文藝復興的神話象徵,描繪了溜冰場上的眾生相,當中包含了獨裁者整個的創作人生,以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繁多歷史。作為宇宙模型的超時空溜冰場,見證了中心的毀滅和崩塌,也暗示了新生的可能。
從自我的確立和沉溺,到自我的質疑和崩解,在推翻意識的獨裁之後,究竟有沒有無我的大情感的可能?
你不能不知道:
香港三部曲之一.自然史三部曲第一部:二聲部小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
.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
.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
.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
.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
打開這本書:
香港三部曲之二‧自然史三部曲第二部:三聲部小說──《時間繁史‧啞瓷之光》
在刻、時、日、月、年、代、世紀、永恆的多重時間狀態底下,我們經驗了互相重疊和抵觸的歷史,不斷往返循環,在忘記你之前,我決定離開,前往那失落在記憶的黑洞裡的溜冰場。凝止在鐘錶的每分每秒.....。
作者簡介:
董啟章一九六七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從事寫作及兼職教學。一九九七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一九九四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一九九五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二○○五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二○○六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入選香港電台、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十本好書20周年──我最喜愛的十本好書」?其他推薦好書,以及第1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已出版作品有:《紀念?》、《小冬校園》、《家課?》、《安卓珍尼》、《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雙身》、《名字的玫瑰》、《同代人》、《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講話文章Ⅱ: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說書人》、《V城繁勝錄》、《TheCatalog》、《貝貝的文字冒險:植物咒語的奧祕》、《衣魚簡史》、《體育時期》、《練習簿》、《東京?豐饒之海?奧多摩》、《第一千零二夜:說故事的故事》、《對角藝術》、《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章節試閱
1. 光年 / Light-year
此刻的我在燃燒
釋放火的淚光
以每秒十八萬六千里的速度
在未來的一個晚上
在已成過去的星際間
隔著千萬光年的距離
向你眨眼
〈光年〉
自從失去兒子花之後,啞瓷已經十七年沒有和丈夫說過話了。當她透過錄音機聽到丈夫的訪談,她竟然要花相當的努力,才能把那陌生的聲音和她記憶中早已消隱的稱為獨裁者的形象聯繫起來。而且,兩者總是沒法完全重疊,就像古老時代裡那些聲畫不同步的舊影片。那即是影片的音效和畫面不相符,演員的說話和口形不搭配。情況就像雷電吧,先看見閃光,然後才聽到隆然巨響。啞瓷停下來想,為甚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自己其實從未看過聲畫不同步的影片,也不知道在更遠早的年代是否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技術問題。可是,這種時間誤差的怪異體驗此刻卻無情地干擾著她,讓她無法專注於訪談的內容。捧在手裡的是一部過時的小型卡式帶錄音機,啟動的時候連磁帶轉動的摩擦聲也可以清晰聽到。錄音質素卻比想像中好,語音的回響如聲納探測器般勾畫出房間的大小和形狀。那是丈夫十七年來很少離開過的房間。因怕冷而經常緊閉的窗子,但又因為喜歡外面空闊的景觀而很少拉上的簾幕,以及堵滿一整面牆壁的書架,形成可觸可感的回音和吸音效果。錄音裡的獨裁者語氣猶豫,聲音低沉,速度緩慢,不時停下來搜索記憶中不肯定的細節,或者反覆尋找適當的字詞。當他突然提到啞瓷的名字,她就像凌空急墜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在一段漫長的沉默之後,耳筒內傳來一個女聲,音量較小,顯然是坐在較遠的位置,但竟然十分傳真,彷彿可以觸到她發聲時柔軟的喉頸的顫動。啞瓷的耳窩被那聲音撩擾。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碰上維真尼亞的身體。維真尼亞的本地話措辭用語準確無誤,但明顯地帶有外國口音。口音讓她的問題聽來更為坦率,就像無忌的童言。她問:你同你太太係點樣開始?啞瓷摘下耳筒,關上小型錄音機,站起來,走到露台的玻璃門前。
隔著玻璃門,啞瓷看見海邊開始退潮的淺水處站立著一個人。她拉開玻璃門,躡足踏到露台上,輕輕挨著欄杆。早晨的空氣潮濕而清涼,啞瓷不由得拉緊身上的披肩,雙手交叉緊扣在胸前。她突然意識到,雖然和海邊那個人影還隔著一段距離,但大家卻共同暴露在陰鬱的空氣裡。從小房子的一樓露台看過去,啞瓷可以辨出那個人穿著一條淺綠色的薄薄的棉布連身裙,弄濕了的裙裾黏貼在小腿肚子上,柔順的料子好像掩蓋不住那豐碩的身材,就算合身卻給人大個子孩童穿著小尺碼衣服的稚拙感覺。那就是維真尼亞給啞瓷的感覺。就像她剛剛才從海裡孕生出來,但卻已經擁有成熟的女性身體。站在海邊濕泥地上的維真尼亞掀起裙裾,露出既頎長又粗實的腿,慢慢地邁步往水中心走去。這個內海海床甚淺,那個女孩大概可以一直涉足走到數十米以外。接近海中心處站立著幾隻長腳白鷺,靈巧的姿態和笨拙地提腿前進的女孩形成對比。一隻體型較大的蒼鷺在水面滑翔而過。一群較小的水鳥則站在接近石灘的淺水處啄食。坐地式望遠鏡就在露台玻璃門內,但啞瓷不用確認也知道,那是春天過境遷徙的紅腳鷸。女孩走到海水淹到膝蓋高度的位置,停下來,彎腰在觀察水裡的甚麼,大鬈曲的榛子色長髮在伸長的頸脖旁散落,她一隻手抓住裙襬,一隻手不住把厚髮往肩上撩撥。然後她突然蹲下來,探手往水裡撿甚麼。長髮和裙襬一起落下,她連忙又縮回手抓住。她的每一個動態,啞瓷都仔細看在眼裡。她甚至可以體會到對方的腳趾陷進濕滑的泥裡的感覺。不,啞瓷轉念又想,女孩一定穿了水鞋或拖鞋,要不海床上滿布的螺殼一定會把她的腳掌割傷。但她還是無法揮去腳趾間的黏滑感。
維真尼亞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個星期。起先她遠道而來求見於獨裁者,說只是打算做一個下午的訪談。那是個星期天,維真尼亞走進獨裁者位於房子頂樓的房間,啞瓷記得是下午三點半。過了大約半小時,維真尼亞走下樓來,說她的微型錄音機壞了。啞瓷找遍了整個房子,只翻出一部舊式卡式帶錄音機,還竟然有十幾盒未用過的九十分鐘卡式帶。那是十幾年前這類產品即將絕跡的時候買下來的。當時啞瓷借回來一位剛過世的本地女植物學專家的訪談錄音,因為都只有卡式帶的拷貝,所以就弄來了這樣的一部攜帶型錄音播放機。啞瓷花了半年把二十盒卡式帶共一千八百分鐘訪談內容都筆錄下來之後,小型卡式機就一直擱著沒有用。想不到這天竟又派上用場了。啞瓷找來合用的電池,那部古老機器果然還能運作,就簡單地向維真尼亞說明了用法。維真尼亞滿新奇地捧著那像出土古物般的東西,回到樓上的房間去。此後訪談就進行到當天深夜。除了送晚餐,啞瓷沒有進過丈夫的房間,只是留在自己的房間裡,整理半年來關於動植物和生態的剪報。接近黃昏時分,又花了半小時用望遠鏡觀察沙頭角海上的水鳥活動,並且作了紀錄。多年來,啞瓷定期把候鳥及留鳥的觀察報告提交給本地的觀鳥學會。為了方便觀鳥,啞瓷在房間露台前長期架設安裝於三腳架上的長鏡頭相機兼望遠鏡。這個黃昏是她這年第一次看到紅腳鷸的到訪。
維真尼亞出來的時候,啞瓷見已經太晚,於是就打掃了隔鄰剛巧空置著的單位讓她度宿。那是在五年前家裡經濟條件好轉,也即是啞瓷脫離藥劑師的生涯,進入中藥研究中心工作的時候,連同目下這幢房子一起以分期供款方式買下來的。房子位於沙頭角邊境區臨海的一條叫做烏石角的小村。相識多年的房東老太太,因為移民英國的兒子接她過去養老,眼見這荒僻小村的物業既沒有人打理,又沒有發展潛力,於是就索性低價賣掉。啞瓷在旁邊的房子另外多買一個樓上的單位,本來是打算接年老的爸爸過來住的,但一直陪伴和照顧爸爸的樂阿姨卻嫌這裡太偏遠,結果就作罷。想把單位租出去卻又一直乏人問津,只曾短期租給一個在本地中學教英語的外籍女子。
後來訪談的規模不斷擴大,內容越來越詳細,維真尼亞就索性住下來,並且考慮著把簡短的採訪計畫更改為全面的傳記寫作。啞瓷並不介意她這樣做。打從第一眼見到維真尼亞,她就真心地喜歡這個女孩。雖然出來工作了這麼多年,兒子也已經在念大學,啞瓷還是那麼容易就對人產生好感。她奇怪的是丈夫為甚麼會願意接受訪問。自從孩子花不在之後,夫妻倆和留下來的孩子果遷居到這偏僻的沙頭角海邊,孩子的父親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啞瓷記得十七年前第一次開車和丈夫來到這裡看房子,感覺猶如到達世界盡頭。海是那麼的寂靜。無風。無浪。凝止不動。站在海邊的夫妻二人也同樣沉默無語。自此兩人就凝定下來。後來丈夫的身體狀況惡化,雙腿完全失去活動能力,他就連房子也很少離開。在搬進來之前,大概是他暗示要寫一個關於嬰兒宇宙的小說的時期,他已經全面停止參加任何形式的文學活動,又拒絕任何人的探訪。無論是熱心的文學界朋友還是純粹為了交差的記者,統統都被拒諸門外,還要啞瓷為他編造各種較為得體的理由。於是求訪者漸漸稀疏,後來更是完全絕跡了。已經大概十年沒有人記起稱為獨裁者的這個人,和他曾經寫過的書。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會突然有一個女孩跑出來,說要給獨裁者寫傳記。
女孩找到啞瓷工作的中藥研究中心的電話。這樣的事啞瓷不能作主,而且她肯定丈夫一定會拒絕。不過禮貌上她還是答應為對方轉達要求。那天晚上啞瓷通過兒子果的傳話,告訴了丈夫這件事。雖說自從失去了兒子花,啞瓷十七年來也沒有和獨裁者說過話,但普通指示性的話還是免不了的,例如簡短的「有」,或者「冇」,或者「喺呢度」,「喺嗰度」之類的。可是,算得上是深入交談的情況,就肯定沒有。啞瓷不再和丈夫說話,兒子花的事情固然是主要的原因,但她也知道,這不是單一的事件所造成的結果。可是那另外的究竟是甚麼,她至今還未能完全理解。就這樣兩人在沉默中共同度過了十七年,期間完全是由於各自和兒子果的交談,家裡才有點人的氣息。遇上雙方有甚麼較複雜的事情要和對方說,也會以兒子果為傳話人。兒子果自小習慣了這樣的角色,也不覺得父母的相處方式有甚麼奇怪。就算是三個人同時在場,啞瓷和孩子父親交換的每一句話還是要說兩次,第一次向著兒子果說,第二次由兒子果向另一方覆述。這種狀況並不一定包含對立或者僵持的意思,有時甚至可以說是輕鬆自然的,間中也會出現互相開開玩笑的情景。不過,兩人就是沒有直接交談。這次受託於人,啞瓷便盡量簡潔地向兒子果通告了求訪的事,兒子果向父親隻字不改地轉達了,孩子父親也如啞瓷所料無動於衷。後來啞瓷漫不經意地補充說:話爸爸知,個女仔叫做維真尼亞,Virginia,但係佢自我介紹嘅時候講嘅係中文譯名,維真尼亞。出乎意料之外地,孩子父親竟然因此改變主意。啞瓷突然就明白,他的不尋常決定完全是因為一個名字。
啞瓷倒是聯想到另一個名字。她看見維真尼亞的第一眼,就想起普希金《奧涅金》的女主角達提安娜。當時啞瓷開著她的小車子去接維真尼亞,約定的地點是粉嶺火車站的側面出口。透過斜斜撇滿小雨點的車窗玻璃,像移動的電影鏡頭一樣,啞瓷在來往的途人裡尋找目標。她幾乎可以立即肯定,那個無視毛毛細雨坐在樹下的矮石圍欄上看書的女孩就是維真尼亞。那個女孩屈膝坐著,在拼合的大腿上躺著一本書,榛子色的濃髮在低垂著的臉龐兩側墜落。雖然初春的天氣依然帶有涼意,但女孩卻穿了露出肩脖和胸口的大領口連身裙子,就算是遠遠望去也能察覺到她那西方人的豐盈身材。女孩頭頂的宮粉羊蹄甲開滿了白裡透紅的花朵,和她身上淡素的米色裙子融合無間。啞瓷把車子停在女孩前面的路旁,拉下車窗。女孩抬起頭來,立即意會,露出直率但又羞澀的笑。單是坐著,女孩感覺上已經顯得很高大,一站起來,就更加比一般人高出半截,但神態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女。維真尼亞鑽進車子裡,頭顱幾乎要碰到車頂。她孩子氣地縮了一下脖子,用地道的本地話打了招呼。啞瓷看著維真尼亞交叉雙臂抱在懷裡的那本書,那翻得有點破的頁緣摩擦著少女胸口白嫩的肌膚,好像不自覺地暗示著甚麼天真而過於大膽的東西。啞瓷認出那本書是獨裁者最後出版的小說。在這之後獨裁者就沒有再出過書。啞瓷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想起Tatyana。也許是因為女孩帶有東方氣質的眉眼,讓她看起來有點像俄國女子。也許是由於女孩散發著的質樸淡靜但內裡其實充滿著熱情的感覺,或者是由於女孩看來對書本懷有的那近乎幼稚的信任。
在往沙頭角的路上,啞瓷和維真尼亞簡短地聊過,知道了一點關於她的背景。維真尼亞的父親是英國人,在大學裡當生物學教授,年輕時代在V城生活過十幾年,在公務部門裡專責有關郊野維護的工作,還編寫了一本V城蜻蜓圖鑑。啞瓷也擁有一部本地蜻蜓圖鑑,但她記不起是不是維真尼亞父親編的那一本。她已經很久沒有拿著動植物圖鑑去野外遠足考察了。維真尼亞的母親是從V城移居英國的華僑第二代,也在大學裡工作,教的卻是英國文學。My mother is wholly British in her mentality. She never talks about her Chinese heritage. Oddly enough, it’s my father who is always urging me to learn about my roots. 維真尼亞很自然地用英語說,然後又轉用地方話,說得卻比較緩慢謹慎:我一年前先至第一次嚟V城,嗰陣時我啱啱讀完Oriental Studies畢業,同我媽媽講話要嚟睇下。我一直覺得呢個地方同我有一種好特別嘅關係,但係我唔知係乜。我想親自嚟睇下。另外我又諗緊用V城嘅地方文學嚟做我postgraduate嘅題目。我嚟到之後就學地方話。我細個開始daddy已經要我學中文,所以讀同寫都冇問題,我daddy都識識地中文,我grandma又時時同我講V城地方話,所以我好快就學識。我又由以前嘅教授介紹,參加咗一個V城大學嘅本地文學研究計畫,幫手整理資料同埋採訪本地作家。我睇咗一啲二十幾三十年前嘅舊書,裡面最吸引我嘅係獨裁者呢個作家。點解呢?我都唔知點講。或者我今次嚟就係想搞清楚呢樣嘢。喺佢嘅第一本小說集裡面,有一個短篇嘅題目就叫做〈快餐店拼湊維真尼亞的故事〉。呢篇應該係佢第一篇小說,係咪?老實講我覺得呢篇小說喺技巧方面好——點講呢?用英文講就係好naïve,好唔成熟,但係我好impressed,感覺好強烈。係咪因為同我個名一樣呢?Well, I don’t know!Maybe!Anyway,我好想去搵呢個作家,但係啲人話已經好耐冇獨裁者嘅消息,有啲教授甚至覺得佢唔係咁重要,冇乜研究價值。個個都話我冇可能搵到佢,但係因為呢個本地文學研究計畫嘅關係,我咁啱識到一位已經退咗休嘅生物學教授,佢話知道獨裁者個太太喺中藥研究中心做嘢,就俾咗你個電話我。真係一個coincidence。I’m really lucky!我就係咁搵到你。
啞瓷專注地把著駕駛盤,一邊微笑著點頭回應對方的說話。聽維真尼亞提到那位退休生物學教授,啞瓷只是隨便地問了句是怎樣認識的。維真尼亞說是因為做採訪:雖然本行係生物學,但係佢係本地嘅散文家,啲散文都寫得唔錯,一直喺文壇好活躍,舊年仲被邀請擔任本地文學研究計畫嘅顧問。我就係咁識到佢。佢話佢要延續科學同文學結合嘅傳統,即係自從法國自然學家Buffon同Fabre以來,用文學方法同精神去寫自然科學題材嘅傳統,又或者係反過嚟,用自然科學嘅精神去寫文學。啞瓷對維真尼亞的轉述感到耳熟能詳,但她只是問:你都好似好熟呢啲嘢。維真尼亞假裝正色說:Please be reminded that my father is a natural history scholar! Since my early years I’ve been as familiar with these names as if they were my relatives. Frankly speaking, I like Fabre’s style but I don’t agree with his misanthropic sentiments. He loves wasps more than his neighbours! 女孩忍不住笑了出來,啞瓷卻只是默默點頭。前面是一輛車子也沒有的大直路,啞瓷不自覺地把油門踩得太深了。
維真尼亞把目光投向道路兩旁的山景,突然改變話題,說:呢度附近係咪有條龍村?Dragon個「龍」。喺山裡面嘅。我屋企好似有親戚住喺嗰度。我grandmother細個就係喺龍村長大。不過佢去咗英國之後就冇乜同親人聯絡,我媽媽咁多年又冇返嚟睇過。She doesn’t care!如果唔係grandma有時講起,我都唔知自己原來係呢度嚟嘅人。I wonder if the village still exists. I don’t know anybody there, but I really want to go and see it. It would be an extraordinary experience to see grandma’s birthplace. 啞瓷笑而不語。車子進入兩旁植滿高大的白千層,頭頂被相連的樹冠覆蓋的筆直下坡道。這是啞瓷暗自稱為時光隧道的一段路。在這段路上,車子猶如在無重狀態下滑行,斑斑的柱標般的樹影在眼前拉開,在身旁掠過。時間刻度高速流轉,不知是向前,還是向後。啞瓷瞥了一眼身旁的混血女孩,說:我阿爺阿嫲係北方人,爸爸後生嘅時候落嚟V城,我媽媽就係本地人。我眼細,眉粗,皮膚白,冬天嘅時候又特別容易面紅。細個嘅時候成日俾人問我係咪大陸落嚟嘅。不過我爸爸媽媽分開咗,喺我十二歲嘅時候。我地三姐妹都跟爸爸。維真尼亞問:你係家姐?啞瓷說:唔似咩?維真尼亞說:我都係,我有個弟弟。咁你媽媽點樣?啞瓷說:媽媽改嫁,不過時時都有同我地見面。爸爸就同樂阿姨一齊,就算佢地後來結咗婚,我地都係叫樂阿姨。維真尼亞又問:咁你地點?啞瓷不解:乜嘢點?維真尼亞說:對爸爸媽媽,有冇嬲佢地?啞瓷搖頭微笑,說:我尊重佢地嘅選擇,佢地係大人,咁樣做一定有佢地嘅道理。我細個嘅時候唔係太明,曾經好唔開心,但係大個咗,自己經歷咗啲嘢,就明白。啞瓷瞥見女孩沉默下來的面容。
啞瓷離開露台,回到房子一樓的睡房。關上玻璃門的時候,透過露台圍欄看見站在淺水裡的那個女孩扭著腰回過身來,舉著一條手臂在腦袋後面抓住長髮,向這面望了一眼。在那一刻,春霧迷茫的天空彷彿有閃光,但卻遲遲沒有雷響。啞瓷搖頭取笑了一下自己的浮想,把披肩拋在椅背上,打開房門,躡足踏進走廊。在走廊一端的樓梯口掛著一面全身鏡。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啞瓷看見鏡中個子小小的自己,穿著年輕時代已經習慣穿的鬆身白色T恤,和運動長褲,頭髮在腦後紥成馬尾。因為光線暗淡而看不清已屆中年後期的面容,說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絕不為過。鏡中的那個身影呆呆地站著,有一種動與不動之間的踟躕。啞瓷罕有地駐足細望,才忽然發覺,過了三十年,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女孩。她以為自己明白的事情,其實只是因為習慣。啞瓷抬起手腕,發現自己還未戴手錶。這時候從對面兒子果的房間裡傳出鐘錶的報時合奏。是七點正沒錯。啞瓷聽出在十幾種鈴聲中有一兩下參差的響鬧,可能是其中哪一個出了誤差。啞瓷想,等兒子週末從大學宿舍回來,要告訴他一聲。經過一樓偏廳,瞥了一眼裡面擺放的畫具,瞬即別過臉來,有點靦覥地掠過鏡子裡的自己。丈夫的房間在樓上,緊閉的門戶裡沒有半點動靜。輕步走下樓梯,往廚房準備早餐。十幾年來啞瓷每天也是這樣大清早就起床,給兒子和丈夫準備早餐,待丈夫的日間看護來到,就開著小車子上班,順道送兒子果上學。至於日常家務,早年還是啞瓷自己一手包辦,下班回來總得忙過不停。近年經濟狀況好轉,啞瓷就聘用了鄰村的喜嬸作鐘點女傭,減輕自己的負擔。兒子果升上大學入住宿舍,日常外出就只有剩下啞瓷一個。不過啞瓷從不介意沉寂和平淡。小車子就像個老朋友一樣,每天陪伴她出入。她甚至習慣了在一個人開車的時候一邊聽音樂一邊自言自語,就像是和車子談話。她獨自一人在車裡說的話,比她在家裡和辦公室裡所說的還要多。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啞瓷剛剛在餐桌上放下兩碗加了乾果的牛奶麥片。打開門,卻不是看護卉茵或女傭喜嬸。站在門外的是維真尼亞。她穿著那一身淡綠裙子,雙手拿著記事簿放在身後,趿著拖鞋的雙腳卻沖擦得很乾淨。只有濕了一截的裙裾說明了剛才在露台看到的一幕並非虛構。啞瓷叫了聲Tanya,維真尼亞也微笑回應,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新稱呼。兩人窸窸窣窣地走到餐桌坐下,待啞瓷低頭禱告完畢,就開始靜靜地吃麥片,聽著金屬匙子和瓷碗輕輕碰觸的聲音。維真尼亞吃完,就打開放在桌上的記事簿,拿出一份摺疊起來的打印稿,遞給啞瓷,說:You may be interested in this. 啞瓷拿過稿子,一看就知道是獨裁者的訪談整理。她說了聲謝謝,把文稿放在自己那邊的桌上,就起身到廚房去舀麥片。她把還放著雞蛋和麵包的餐盤端出來,問了聲可不可以拿到樓上去,維真尼亞就立即站起來接過,小心翼翼地走上狹小的樓梯間。這工作本來是由看護恩偉負責的,但最近幾天卻由維真尼亞代理,彷彿已經變成了一項未經預先約定的新習慣。個子高大的維真尼亞給人穩妥的感覺,但木樓梯卻發出響亮的受壓的吱嘎聲。啞瓷抬頭望著維真尼亞有如雲石雕像一樣的腳掌消失在樓梯的頂端。她連忙抬頭小聲提醒維真尼亞,錄音機擱在房間書桌上,要用的話自己去拿。上面傳來維真尼亞柔聲的致謝,輕盈如同精靈的嘆氣。
啞瓷拿起餐桌上的文稿,卻沒有看,只是站在客廳的窗前,掛著恬靜的微笑,眯著眼眺望著海上的一隻小艇。小艇在玻璃窗框內無聲橫過,像被消音一樣。啞瓷突然像忍受不了甚麼一樣,趨前推開玻璃窗,但湧進來的只是更濃烈的寂靜。也不覺自己呆了多久,猛然抬頭看鐘,就把文稿夾在脇下,匆匆走上樓梯。望向樓梯頂端丈夫的房間,聽不出裡面有甚麼動靜。啞瓷盡量放輕腳步,回到自己的睡房。她把文稿放在書桌上,打算晚上回來才看。原本放在那裡的小型卡式錄音機卻已經不見了。疊放在一旁的幾張植物水彩繪圖,好像有微微翻動過的跡象。水彩繪圖前面,是三盆栽種不久的小文竹,各自都已經從泥土裡拔長出新莖,張展開青嫩的細葉。那是從放在一樓偏廳的一棵老文竹截取根莖,分枝培種出來的。小文竹青鮮的絮影,剛巧落在疊放在頂端的一張白花水仙繪圖上面。啞瓷稍微轉動了一下盆栽採光的方向,然後爽利地換好上班的素棕色西裙,穿了鞋跟不算高的女裝皮鞋,拿了公事包。往桌子抽屜撿手錶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躺在那裡的稿件。這是她在心不在焉的情況下,已經在錄音機上粗略聽過的開頭部分。列印在紙上的字詞,給她十分陌生的感覺,和印象中的言談格格不入,彷彿是已經僵化的東西。她看到獨裁者接受維真尼亞訪問時說的第一句話:我是一個病癥,如果還值得去寫我的話,那就是唯一的意義。啞瓷不自覺地小聲念出這句話,好像是嘗試把它起死回生。戴上手錶,順手把文稿收進公事包裡。
開著小車沿樹蔭小路駛出村口的時候,碰見看護卉茵剛從小巴跳下來。啞瓷停車跟卉茵打了招呼。卉茵其實沒有遲到,是啞瓷今天早了出門,但女孩還是滿臉不好意思。啞瓷問要不要開車載她,卉茵卻說不必勞煩,笑著揮了揮手,抽著一袋沉沉的看來是顏料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趕往村裡。女孩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明顯的酒窩。啞瓷喜歡看見卉茵的酒窩。跟她飄忽的眼神相比,這雙酒窩有一種直接和實在感。看著這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漸漸縮小的背影,心裡突然為她難過。把青春消磨在這荒僻的地方,和如此單調的工作,實在萬萬不該。所以,當早前不久卉茵提出想借用一樓的偏廳作為畫室,公餘時間做點繪畫,啞瓷一口就答應了。啞瓷也順便請卉茵給她作了些植物繪圖,作裝飾房間之用。
啞瓷把車子開進公路。這區域的所謂公路甚為狹窄,在平坦的直路上,夾道是荒廢的農田和零星的小村。往前的路段則蜿蜒繞過較為濃密的山林,然後又回到坦途,經過了聯和墟,就是粉嶺市區了。早晨的路上交通並不繁忙,但因為在單線行車路段上跟在一輛貨櫃車後面,車速持續緩慢。但啞瓷也沒所謂。她開車一向不急,而且開的是小馬力的車子。啞瓷喜歡小車子。她的第一輛車子是二手的廉價日本四座位小車,開了差不多十年,才因為修無可修而放棄。之後再買的也是同廠的小車,一直開到現在,雖然已顯老舊,毛病叢生,但啞瓷還是沒有換車的意思。車子的音響播放著巴哈的《聖馬太受難曲》,St. Matthew Passion。「受難」稱為passion,啞瓷覺得很有意思。啞瓷最近一直在聽這部作品,合唱曲和詠嘆調讓她感到安詳平和。貨櫃車離開公路,轉進往北方的岔路,倒後鏡裡也看不見尾隨的車輛。路上忽然奇怪地冷清。這時候車子來到公路上那段她稱為時光隊道的入口,路上霧氣漸濃,讓景致更添迷離。啞瓷瞥了一下腕錶,就把車子停在路旁的避車處。啞瓷又再看了一下腕錶。那是兒子果送給她的一隻女裝自動腕錶,長桶型,黑色皮帶,是她擁有的最名貴的東西。啞瓷曾經拒絕過這份禮物。她一向都只是戴塑膠電子錶,這麼貴重的東西讓她不慣。不過她後來還是每天都戴著它。啞瓷亮著了緊急事故燈,雙手抓住駕駛盤,直直地瞪著擋風玻璃前白茫茫的一片,彷彿要看穿背後的一點甚麼。然後從公事包裡抽出那份文稿,打開車廂內的小燈,小心翼翼地讀起來。
「我是一個病癥,如果還值得去寫我的話,那就是唯一的意義。」這就是獨裁者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地點是V城的東北邊界上的一間海邊的房子。時間是一個春日星期天下午。那天下著微微細雨。作家太太親自開車來火車站接我。她那樸素的面容和溫婉的態度,說明了她就是那種堅忍而又全不著跡的女子。車子在郊野路上開了大半小時,我們便來到沙頭角。在邊境檢查站前拐進一條僅容一車駛過的小路,經過紅樹林,來到開闊的海邊,就是烏石角村。沿海的低矮村屋只有十來間,而獨裁者的房子是位於最接近海邊的兩座三層高樓房的其中一間。在樓房前下車,作家太太向我指出,眼前的沙頭角海是個內海灣。右邊剛才進村之處是一片紅樹林。紅樹林一直延伸至靠近對岸,在那個海灣凹陷處有個小綠洲,叫做鴉洲,是境內最大的鷺林。內海的面積不大,划小艇渡海大概不用半小時,開車繞路過去則相信幾分鐘便到達。海水甚淺,因正值退潮,露出的濕泥地佔海面約五分之一。對岸看不見任何建築物,只有起伏攀升的翠綠山巒,但看樣子十分荒僻。左邊盡處是內海的入口,在春雨中隱約可見遠方海口的樓房群,據說就是V城和內地接壤的沙頭角市。這一年來習慣了V城的繁華市區生活,轉瞬間來到這個幽靜處所,感覺恍如隔世。站在無風無浪的內海前面,寧靜和孤寂彷彿充滿著整個身體。我感到遺世獨立和為世所棄,其實只是一體兩面。
我在獨裁者的美麗太太的帶引下,走進那個頂樓房間。我早就聽說作家近年行動不便。在這樣的狀況下還住在要爬兩層樓梯的頂樓,讓我感到不解。作家妻子說,作家已經絕少離開這個房間。房間內部頗為寬闊,而且比我想像中光亮。面向內海的玻璃門造成開闊的感覺。從樓梯間進入時的幽閉感一掃而空。空中卻瀰漫著一種既甜又澀的氣味。那竟是我非常熟悉的一種氣味,讓我有剎那時空錯置的感覺,彷彿是回到英國湖區的老家,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樣。玻璃門外是個面積足可放置躺椅的露台。可是沒有躺椅,可見的範圍內也沒有任何輪椅或拐杖等輔助移動的器材。房間面窗靠牆放著大床,另外一壁樹立著深棕色的仿似隨時歪塌的舊書架,書架上的書本卻排列得十分整齊。書架旁邊還有一張顯然沒有用處的小書桌,桌面擺放著零星雜物,當中包括擱在小木架上的古老煙斗,壓刮煙絲的金屬用具,和盛載外國煙絲的扁圓形金屬罐子。在床的另一邊有一張小木椅子,坐墊部分磨擦得非常光滑。在左邊的床頭垂下像乏味的果子般的呼叫鈴,另外還有好些諸如床上閱讀桌之類的為不良於行的主人而設的裝置。此外沒有多餘的家具,也不見任何裝飾品。另外還有一個通往附設洗手間的小門。門半掩著,內裡的事物幽暗不明。房間布置看似簡陋,但其實並不空洞。充盈著的那股煙絲氣味,深深地蝕刻進每一件事物,形成一種時光的厚度。我彷彿走進了過去。
床上挨坐著一個穿著樽領毛衣的男人,肩膊和胸廓呈現明顯的扭曲,腰腿以下卻以棉被蓋著。男人眼窩深陷,前額光禿,後腦的頭髮卻又長又亂。滿臉的鬍子讓他看來比實際蒼老,但也比實際粗野。他緩緩地瞥了我一眼,露出不耐煩的樣子,轉過頭去,好像向著滿室隱形的聽眾宣告一樣地,說了那句話。他的聲音雖然比想像中柔細,但卻沒有病患者的虛弱,甚至是帶有點攻擊性。老實說,我當時是有點給嚇怕的。我不知道怎樣去理解這樣的一句說話。這不是由於語言的問題。我雖然是個異國女孩,但我有這個地方的血統。我通過母親和祖父母——至少是局部地,片面地——接觸過這個地方的文化。我又通過自己的學習,去認識這個地方的語言和文學。可是,我對這句說話感到困惑。我不知道,獨裁者之所以這樣說,是表現了對我這個年輕的,外來的訪問者的不信任,還是真心誠意地表達了他對自己的嘲諷。還是,那只是一種借自貶來抬舉自己的造作。
我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情感,來會見獨裁者這個作家。一年前我第一次來到V城,既興奮又緊張。我期待著在這裡可以找到一點關於自己的甚麼。因此,我也害怕發現這裡其實和我無關。我只是個外來者,異鄉客,陌生人。我的一切期望也只是一廂情願。我在這一年裡參加了本地文學的研究計畫,閱讀了不少本地作家的作品。在教授和同學的熱心幫助下,雖然就語言上並沒有很大的障礙,理解上也沒有很大的困難,但我卻隱約感到並未找到心中渴求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甚麼,但我知道我還未曾遇上,也不敢肯定能否遇上。我甚至考慮過放棄。直到我讀到獨裁者的書。我不會魯莽地說他的小說在藝術上是最好的,要指出當中的不足和瑕疵也並不困難,但我在裡面觸摸到那震動我的東西。我讀他的書的時候感到莫名的激動。我當然明白到,這並未能說明他的作品的好壞。而據聞那些書給人的印象剛好相反。我決心要找到這個作家。我要了解他這十幾年來沉默的原因,一直追溯到他創作的源頭。我要了解他的歷史。我甚至非理性地認為,他的歷史就是本地文學的歷史,也同時是這個城市的歷史。也即是,我自己的歷史。因而也是主觀的,但同時是充滿情感的。
1. 光年 / Light-year此刻的我在燃燒釋放火的淚光以每秒十八萬六千里的速度在未來的一個晚上在已成過去的星際間隔著千萬光年的距離向你眨眼〈光年〉自從失去兒子花之後,啞瓷已經十七年沒有和丈夫說過話了。當她透過錄音機聽到丈夫的訪談,她竟然要花相當的努力,才能把那陌生的聲音和她記憶中早已消隱的稱為獨裁者的形象聯繫起來。而且,兩者總是沒法完全重疊,就像古老時代裡那些聲畫不同步的舊影片。那即是影片的音效和畫面不相符,演員的說話和口形不搭配。情況就像雷電吧,先看見閃光,然後才聽到隆然巨響。啞瓷停下來想,為甚麼會產...
作者序
聲部一:「恩恩與嬰兒宇宙」
時間:二○○五年
連鎖藥品店售貨員恩恩接連收到作家獨裁者的書信,邀請她協助探索嬰兒宇宙的可能。恩恩對這提議感到莫名其妙,對這個陌生中年男子的意圖也存有戒心。獨裁者在信中反覆解釋嬰兒宇宙的多重含義,又以恩恩為主角創作了關於嬰兒宇宙的小說。奇怪的是,小說中恩恩的遭遇,竟然漸漸地和她在現實中的經歷發生對應。小說中的青年作家嘍囉和友人不是蘋果,相繼介入恩恩的真實生活,並且衝擊她既有的人生態度。在尋常的現實世界和不尋常的想像世界之間,恩恩隱約地感覺到嬰兒宇宙的誕生。
聲部二:「啞瓷之光」
時間:二○二二年
自從失去了孿生兒子之一的花,啞瓷跟丈夫獨裁者已經十七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她一直沒有放棄照顧停止寫作而且癱瘓在床的丈夫。十七年後的春天,來自英國的混血女孩維真尼亞來到偏僻的海邊房子採訪獨裁者夫婦,並且住下來一同生活。維真尼亞的出現以及獨裁者寫作歷程的重整,促使啞瓷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體認和丈夫的情感關係。另一方面,以青年正為首的大學研究生群體推舉獨裁者為精神領袖,重組獨裁者當年成立而又解散的文學小宇宙,並以這個組織為基礎,參與反對聯和舊墟重建計畫的行動。獨裁者在訪談裡樂此不疲地自我鞭撻;維真尼亞鍥而不捨地追尋自身的血肉和精神根源;正主導的文學與社會行動催生了激進的構想;兒子果經歷了情感的挫折而自我封閉起來。啞瓷旁觀一切事態發展,予以理解和同情,但也察覺到當中隱含的危機,無可迴避地被推進毀滅和重生的省思。在生命接近終結時,獨裁者在維真尼亞的協助下,寫出了最後的作品,然後在妻子的陪伴下,走上了最後的旅程。
聲部三:「維真尼亞的心跳」
時間:二○九七年
永遠十七歲的少女維真尼亞,五十年來一直獨自守護著山上的荒棄圖書館。維真尼亞每天清晨也要為胸口裡的機械鐘上彈簧,服從周而復始的時間循環。她熟讀圖書館裡的每一本書,但她對生活的記憶卻只有一年的期限。在春季的某一天,少年花穿越時空來到山上的圖書館,找到五十年前溜冰場上的伴侶維真尼亞。在刻、時、日、月、年、代、世紀、永恆的多重時間狀態底下,花與維真尼亞在圖書館經驗了互相重疊和抵觸的歷史。一年將盡,在維真尼亞忘記花之前,他們決定離開圖書館,前往被洪水淹沒的南方城市,尋找那失落在記憶的黑洞裡的溜冰場。
核心:「溜冰場壁畫」
時間:繁多歷史
年輕看護卉茵受到獨裁者的啟發,在海邊房子的偏廳牆壁上,繪畫了溜冰場壁畫。壁畫借鑑波殊(Hieronymus Bosch)和波提采尼(Sandro Botticelli)的畫風,結合了中世紀的地獄風景和文藝復興的神話象徵,描繪了溜冰場上的眾生相,當中包含了獨裁者整個的創作人生,以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繁多歷史。作為宇宙模型的超時空溜冰場,見證了中心的毀滅和崩塌,也暗示了新生的可能。
聲部一:「恩恩與嬰兒宇宙」
時間:二○○五年
連鎖藥品店售貨員恩恩接連收到作家獨裁者的書信,邀請她協助探索嬰兒宇宙的可能。恩恩對這提議感到莫名其妙,對這個陌生中年男子的意圖也存有戒心。獨裁者在信中反覆解釋嬰兒宇宙的多重含義,又以恩恩為主角創作了關於嬰兒宇宙的小說。奇怪的是,小說中恩恩的遭遇,竟然漸漸地和她在現實中的經歷發生對應。小說中的青年作家嘍囉和友人不是蘋果,相繼介入恩恩的真實生活,並且衝擊她既有的人生態度。在尋常的現實世界和不尋常的想像世界之間,恩恩隱約地感覺到嬰兒宇宙的誕生。
聲...
目錄
一、啞瓷之光
1.光年/Light-year
2.The Big Bang/大爆炸
3.E=mc2
4.萬有引力/Gravity
5.Uncertainty Principle/不確定原理
6.嬰兒宇宙/Baby Universes
7.廣義相對論/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
8.GUT─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大一統理論
9.Sum over histories
10.Supernova/超新星
11.黑洞/Black Hole
12.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二、恩恩與嬰兒宇宙
三、維真尼亞的心跳
一、啞瓷之光
1.光年/Light-year
2.The Big Bang/大爆炸
3.E=mc2
4.萬有引力/Gravity
5.Uncertainty Principle/不確定原理
6.嬰兒宇宙/Baby Universes
7.廣義相對論/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
8.GUT─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大一統理論
9.Sum over histories
10.Supernova/超新星
11.黑洞/Black Hole
12.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二、恩恩與嬰兒宇宙
三、維真尼亞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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