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禮貌很重要，因為它能約束人類的動物本能
現在這個時代，人們只在乎那些看起來很有分量、很重要的字眼：全球化、恐怖主義、基要主義，以及氣候變遷。至於禮貌，不過就是，嗯，小事。在全球暖化、中東危機爆發、恐怖主義份子揚言摧毀我們、非洲千萬饑民受苦受難之際，去爭論手機禮儀，未免扯得太雞毛蒜皮了。所以我們就不難想像，在當今這麼多令人驚嘆的重要議題中，「禮貌」一定只能被排到天邊去。
然而，禮貌真的就只是日常生活裡的小事嗎？畢竟，禮貌可是反映出其所源社會的價值觀，而且禮貌也影響著社會未來將走向何處。禮貌很重要，不是因為禮貌本身是絕對的美德，當然不是，而是因為禮貌在某些人性最根本的挑戰上，具有轉合的承接作用。
文明進展來自於動物本能的克制
話說一五三○年荷蘭鹿特丹的伊拉斯謨斯（Desiderius Erasmus），這位後來永垂千史的智者出版了一本小書，題名《男孩的禮貌》。此書一出，立刻轟動暢銷，光是一五三○年就再刷了十二次。之後一百五十年間，整個歐洲為之瘋狂——一五三二年被譯成英文，一五三六年譯成德文，法文和捷克文是在一五三七年，瑞典文是一六二○年，芬蘭文是一六七○年。伊拉斯謨斯在書中對有教養的年輕男子，提出一些清晰簡單的禮貌準則：
•放屁：別緊縮著屁眼忍住不放，免得有礙身體健康。如果旁邊有人，就拿捏好時間，以自然的咳嗽聲來掩飾。
•口臭：每天早上一定要刷牙漱口。
•打噴嚏：轉身進行，並優雅地接受別人祝你健康的關懷。
•打哈欠：摀住嘴巴，然後在胸前劃個十字。
•打嗝：有人每說三個字，就這麼來一下，真是有夠噁心。
•擤鼻涕：最好用手帕，但可別發出象鳴般的巨響。轉過身再擤。還有，千萬別用衣袖。如果不小心擤到手指而使鼻涕掉落地上，拜託，請用腳去踩一踩，湮滅一下證據吧。
這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發揮極致的最佳例證。文明可不只是蓋出雄偉的建築物，或找出令人驚嘆的科學大發現。強調禮貌的重要，並控制自己最低等的動物本能，才是擁抱文明生活的王道。
在公共場所壓抑咳嗽、打噴嚏時摀住嘴巴、生病時不上班以免傳染別人、處理食物之前先洗手、在腋下噴除臭劑、每天洗澡、吃東西時閉嘴嚼食，每當我們這麼做時，我們絕對不只是反覆做些自己沒有意識到的例行公事而已。
我們做的，正是對人類存亡和物種存續的偉大貢獻啊！
理性合作才是生存之道
人類不只是有數十萬年歷史的古老動物，人類還是社會性的動物。
感謝上帝，人類的社會生活遠比任何螞蟻聚落或蜜蜂社會更成熟，人類的進步已超越了賦予成員永遠固定的角色，我們會使用更高等的機能來超越生物的吃喝與繁殖本能，我們學會如何改善弱點，矯正不公平現象。
禮貌不是真實存在，也非天生自發的行為，禮貌是被建構和發明出來的，也就是人為的、刻意製造的，就像紅綠燈、空中交通指揮規則、法庭程序、國會法規、紙牌遊戲方法、足球規則一樣。這些或許都不完美，但卻是讓人類活動得以有秩序進行的手段。有了這些手段，事情才能運作下去。
我們若做了正確的事，世界就能變得更美好。
禮貌有助於對抗環境暖化
這裡有個很有趣的巧合：禮貌的式微正與岌岌可危的全球暖化現象並行。乍看之下，這兩件事八竿子打不著，不過我們來探究一下這個怪現象，看看會得出什麼結論。
隨著財富增加以及禮儀標準的式微，我們知道愈來愈多人脫離社會，躲到自己的私人領域中：社會趨勢家和行銷人員說這叫做「繭居」。
當外在世界變得不愉快、難以應付時，家就成了個人握有自主權的主要領域，代表的著私人空間。
現在家庭會私下複製那些原本要和大家同樂樂才能享受到的娛樂，所以私人游泳池取代海邊或公共泳池；在家裡裝上超大電視螢幕，以避開上戲院的不舒服；還有，電腦和遊戲機也要裝起來，好讓孩子能玩以前得到街上和鄰居小孩才能玩的警察抓小偷。至於自家後院的烤肉架和戶外桌椅，就省去了去公園野餐的麻煩。
家庭愈來愈脫離社會，無法融入社會。
為了能好好享受這些私人娛樂，室內溫度就得保持恆溫，所以冷暖空調愈裝愈多，將門窗緊閉後，甚至還有隔除鄰居噪音的額外好處呢。至於外出郊遊旅行，那就更不用說，絕對以私家轎車取代火車和巴士。這種大量消耗石油的四輪傳動車，可以將大眾交通工具所帶來的喧囂擾攘徹底隔絕開來。
這些現象不只造成群居生活的式微，也讓每個人對環境的破壞湊上一腳。
富豪之家可以隨心所欲享有各種選擇。現代社會經濟繁榮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讓自己與那些醜陋討人厭的低俗人群分開來。私人遊艇和私人飛機以非常不環保的耗能方式將有錢人舒服地送到天涯海角隱蔽的奢華旅館渡假。大片土地被開發殆盡，只為那小群富豪，這極度不環保！
當然，這小群人的行為或許對氣候變遷或氣候變遷的解決之道，發揮不了什麼影響，而繭居的網路購物等生活方式，事實上也可能更省能源，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我們從社會脫離退隱到自己私人世界，加上禮儀的崩毀造成我們更退縮到自己角落，那麼，每個人一定會消耗更多地球的稀有資源。
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這種退縮的舉動行不通。我們不可能逃出人群的大浴缸；或許脖子以上可以視而不見，但脖子以下絕對泡在人群浴缸中。
在我們為了拯救環境而開始進行全球緊急任務時，或許也能發現，我們無意間創造了一個更能彼此合作的文明世界。
或者，這麼說吧：如果禮貌能幫忙拯救地球，那不是很了不起嗎？
第二章 禮貌很重要，因為它比法律更能提升文明行為
法律愈多表示人的自制力愈來愈差
律法的規則很美，而且法律一直以來都有很大的正面價值，一方面反映社會態度的變遷，另一方面也加速社會行為的轉變。然而要使行為受到規範，必然得以強制方式讓人馴服，於是就出現更多法律、更多警察、更多的律師，而這樣一來就等同於更少的文明。
所以看到當今西方社會竟然出現了歷史從未有過且多如牛毛的法律，實在令人心驚。法律條文的遽增，可視為社會失敗的跡象：這要不代表政府過度限制人民，就是代表人民已無能力管束自己。這種現象部分是由於新科技和更複雜的社會所造成的，但其所代表的意義絕對不只於此。
如果我們看看西方任何一國家最基本的道路交通法，就會發現各種相關法令如雨後春筍般大量湧現。從宣傳手冊到門擋，都出現各種法令來加以規定。我想，這也難怪啦，如果不能「開車有禮且有理」，那麼只好透過法律來讓大家和諧上路，於是這個也要立法，那個也要立法。麥克英泰爾就提出一問題：「難道在二○○五年開車，和在一九七三年開車，有這麼不同嗎？以至於二十條交通法規不夠用，需要立到三百五十一條？」
真正的問題還不在於這些厚重的大部頭法條。走在路上，每天都可以看到大家自在地做出違法舉動：穿越馬路、亂丟垃圾、闖紅燈、開車講手機、猛催油門、猛按喇叭、播放震天價響的音樂、跟車跟太近。這些都是很不好的開車禮儀，而且也違法，但此類違法卻鮮少被舉發，事實上，多數規定根本就難以執行，除非我們變成一個警察國家。
所以我們不僅沒有禮貌，連規定禮貌的法令也沒有被確實執行。我們有的，只是莽撞囂張的開車行徑，以及愈來愈普遍的絕望和冷漠，因為整個法令制度根本沒在運作。
禮貌能緩和過度的自尊
自尊不是新詞彙，早在十九世紀末就開始盛行，甚至是當時一股新興的心理研究領域呢。許多研究報告指出，低自尊會導致不快樂，甚至會出現反社會行為。我不否認自尊運動的原始目標很崇高，我也相信這對遭遇問題、不快樂的人，的確曾是個有用的治療方式。
但是以前的自尊指涉的是一種健康謙虛的自信心，而現在卻代表一種不可被批評的自我看重、一種理想化的自戀風潮、一種鼓勵人們頌揚缺點而非糾正缺點的聖戰。自尊已經不再是中性的描述用詞，搖身一變成為積極的目標。
你或許會想，我們不是本來就認為人類不只被平等地創造出來，而且在品德、天賦和成就上也都平等嗎？但為什麼我老是聽到有人對自己的低自尊傻笑，痴痴渴望提高自尊，還說，「沒錯啦，不過或許上帝會給我們低自尊的人更好的判斷力以作為補償呢！」
這種現象真是讓人害怕——自尊傳染病已經破壞了一項文明的基本規則：把最好的留給團體。現代人要求自尊，所以認為我是重要的，不，是我遠比你更重要，而且不論造成別人多麼不便，我還是應該被照顧到。依照這種殘酷的邏輯推演下去，他們不僅要求別人為自己特別開例，還認為自己毋須心存感激。這些人覺得自己與社會不需要有所聯繫，一切都只在乎自己。自尊成了自己永遠優先的萬能藉口。
這種現象造成的後果可不小，我們、整個社會愈來愈受到擺布，例如：
•有人看電影時講手機，毀了其他幾十名觀眾看電影的興致，其中有些人不僅無法得到輕鬆的娛樂效果，反而將看電影被惹惱的怒氣，發洩到隔壁咖啡館的侍者身上，而這侍者莫名奇妙受了氣，回家關起門大哭，覺得生活沒意義、人們太殘酷。
•帶小孩外出用餐的父母認為，晚上九點後就可以放任四歲的孩子在餐廳亂跑，不在乎毀了其他客人的用餐氣氛。可憐的是有些疲憊的夫妻，好不容易找到人幫忙帶小孩，還付了錢，想離開孩子一下，獨享難得的兩人時光，現在卻被滿餐廳亂跑的小孩搞得焦躁不安，以至於回到家也無法浪漫做愛，更因此讓已經緊繃的婚姻關係更加惡化。
•行人不等紅綠燈，擅自穿越馬路，不僅讓自己處於危險中，也讓駕駛人受到驚嚇，急踩煞車，因此所造成的連鎖反應使得交通混亂，甚至造成三公里外的一場車禍意外。
•鄰居三更半夜從夜店玩回來，此刻還在興頭上的他以為自己有權利在凌晨三點繼續聽電子音樂。他不管鄰居正輾轉難眠，怒捶枕頭，起床後睡眼惺忪地進辦公室，做了錯誤決策，導致公司虧損一大筆錢。
這種只顧私利的個人主義已經深深腐蝕了道德和社會結構。當你行為舉止不佳時，你是個沒禮貌的人，但若我這麼做，一定是有很好的理由非得如此不可，所以我的無禮完全具正當性！當你穿越馬路時，你是個自私的笨蛋，但我穿越馬路是因為紅綠燈號誌太久沒變，而我又在趕時間。當你不顧他人逕自講手機，你是隻擾亂社會的豬，但我這麼做是因為這通電話非常重要。
這是個真實故事：二○○五年在德州，有個愚蠢的理想主義者拍了一位女士肩膀，要她別再講電話，因為她影響了正在看電影的其他觀眾。沒料到這女性報警表示受到攻擊，而這名有禮貌的被告竟真的被判刑還處以罰金。
這些故事實在很令人難過。從另一角度來看，這種冷酷無情的自尊文化其實是低自尊的墮落退化表現，這是現代社會生病的跡象。
第五章 禮貌很重要，因為它能促成社會進步
沒多久之前，社會上有群人扛著禮貌的大旗到處走。他們的名號可真不少，但卻不盡然都是恭維的稱號，這些名號包括：花花公子、有錢公子哥兒、王公貴族、達官顯要、勢利鬼、風雲人物、上流社會、統治階級。這些人與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中，他們是社會領袖，他們建立的生活風格和標準，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渴望而不可得。不管我們喜不喜歡，他們就是菁英，禮儀是他們的正事。
而我們現在所處的民主社會，已經沒有深具權威的菁英階級來讓我們毫無異議地言聽計從，在這種缺乏王公貴族的社會中，有哪些團體不僅會在乎自己的禮儀表現，而且還能承擔重責大任，來薰陶教化社會大眾的禮儀呢？
或許社會名流是可能的候選人吧，因為他們是現代生活中能見度最高的優勢階級。美麗的電影明星、狂野的搖滾歌手和當前最紅的電視人物，他們彷彿諸神般從高高的雜誌封面、網站、電影銀幕、運動球場看板和耀眼炫目的廣告中，往下俯視眾生。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被錄製下來，無止境地反覆播放。雖然他們很容易迷倒年輕傻女孩，但我可不認為這些人能被當成真實世界的榜樣。事實上，他們之所以成為名流，經常是因為他們刻意反叛文明教養的規範，所以才成就其名流地位，而不是因為他們順從這套社會規範，更遑論倡導維護這套規範。就像古代自然神論的眾神們，這群所謂名流的人扮演的是黑暗角色：他們實現了我們黑暗的夢想，讓我們夢魘成真。我們喜歡這些名流們複雜矛盾的形象，既是羅曼蒂克的麻煩人物，又是充滿創意的乖僻份子，嗑藥、進戒毒中心、告人或被告、聖潔、背叛、反悔、羞辱、重新復出，還有像野生動物奔跑過街一樣被追逐著。我們不會以這些名人為生活導師，但卻期望有機會跟他們學學如何不好好過日子。
要不，再來看看另一群人。在多數的現代經濟體系中，政府的角色已經逐漸式微，反倒是大型企業成了生產財富、進行聘僱和發揮影響力的巨大引擎。在這些企業體中，我們發現那些核心幹部正累積大筆財富，他們搭上股市熱潮，從股票選擇權中大賺一筆，獲利收入是部屬的好幾倍。除非有大失誤，否則他們的孩子也一定很有錢，孩子的孩子也差不到哪裡去。但是我最近讀了一篇調查報告，內容說即使家財萬貫的富豪通常也會以讓人瞠目結舌的錯誤詞彙來描述自己：我們只是中產階級，只有一般收入。換句話說，他們不希望受到注意，他們絲毫不想承擔社會領導角色。
如果我們接受現代菁英不能或不會承擔形塑社會態度和禮儀的重責大任，那我們該怎麼來形塑和宣導現代社會該有的禮貌舉止呢？我們該怎麼讓社會大眾更謙恭有禮呢……
禮貌促進社會的和諧與進步
我有個想法，如果，在現代這個時代，禮貌不是保守的，而是具有破壞性的呢？
如果，這些耗費時間、不賺錢、沒什麼商業價值的老舊傳統和禮儀，不再支持醜陋的現狀，而是支持改革現狀，並成為消費資本主義中高貴文明的一片綠洲呢？如果一些讓生活更甜美愉快且更可預期的小動作，能讓現代生活典型的「消費—工作—死亡」的模式相形見絀呢？如果，禮貌不是資源回收或社區志工的專利，而是在現代社會猖獗蔓延的商業化中，高舉社區價值呢？又如果，禮貌不會壓抑我們的真我，而是幫助真我開花繁茂呢？
一九二八年，「布倫斯伯里文化圈」（Bloomsbury Group，譯按：一九○四年作家吳爾芙搬到布倫斯伯里，其新居後來成了英國許多知識份子活動的主要場所，這群人就稱為布倫斯伯里文化圈）的發起人之一，藝評家克來夫•貝爾（Clive Bell）出版了一本小書《文明》（Civilization）。他將這本書獻給摯友吳爾芙，因為他曾與她討論過書中的許多想法。
貝爾寫作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眼見數百萬英國年輕人被送上戰場，為了政府所說的文明使命而犧牲生命。貝爾自己周圍許多親友也去打仗，所以他覺得有必要將這麼多年輕人為之喪命的「文明」意義，好好研究清楚。許多貝爾表達的觀念現在看來或許過時，也有政治不正確之嫌，但或許這就是我愛讀這本書的原因。貝爾認為，朝向文明的第一步就是「藉由理性來矯正本性」，第二步則是「為了得到更細緻的事物，要刻意拒絕立即的滿足」。
貝爾認為，所有的文明都依賴一小群高度有教養的核心份子，也就是需要透過「有閒階級」來推動，並且他還仔細解釋了這有閒階級必須具備的條件：悠閒、當然還要有經濟自由，無需愁吃穿，這樣才能自由地去思索、感受和實驗文明。
當然，貝爾的基本論點無可置疑。隨著人類逐漸進步，在衣食無缺、有屋遮風擋雨之後，剩下的任務就是發展文明了。
但是對我來說，現代生活中可培育文明的環境不必然像貝爾想像的那種全無或全有的狀況。事實上，我們許多平常百姓也有機會創造文明的生活啊。這世界不再那麼明確劃分成整天光享受狂歡的資本家，和終日受壓迫出賣勞力的無產階級。我們多數人過的是現代中產階級的生活，有房貸、有養老退休金、有工作，我們既是資本家也是工人階級。我們可掌握的彈性已經大得多了。我們可能認真工作個十年，然後休息一年，或者長期服務後公司會提供我們年休假，或者我們也可能停職去念個書。我們甚至還能選擇兼職工作、可以就業或待業、可以當包商或顧問、可以在家遠距上班、可以跳槽換公司。放眼歷史，從來沒有哪個年代的平凡百姓能像我們一樣，這麼有能力來決定自己的工作生活！
第六章 禮貌很重要，因為麥當勞的微笑不是真正的禮貌
二○○四年五月，澳洲首相再次提醒人民注意禮貌的重要性。他認為現在澳洲社會已經不像十年前那麼文明有禮貌了，他要求父母要教導孩子舊有的傳統禮儀。或許是為了引導父母了解，他提到了速食連鎖店，他認為這是現代社會禮儀的主要來源。「你在麥當勞可以找到最親切、最有禮貌的年輕人。」我們的首相這麼說。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這番話我突然覺得有點頭昏眼花，得暫時到床上躺一下。我一定太虛弱了，不然怎麼會覺得承受不住首相把麥當勞視為最能展現澳洲文明的這番見解呢。
帶有動機的禮貌不是真的禮貌
當我們在商業場合和人互動、付錢買東西、販賣東西時，許多條件會改變。在交易過程中，每一方在表現禮貌時都有自己背後的動機。在這種狀況下，禮貌的表現一定不是客觀中立，而是指向特定目的。事實上，在麥當勞打工的年輕人對顧客有禮貌，是因為有人付薪水要他們這麼做。錢，改變了每件事，而這種改變不一定更好。
謹慎周到的禮貌，不一定等同於優良的服務品質。很抱歉，我必須老實說，他們這種商業式的禮貌並不會讓我想回之以禮，相反地，這類往來過程經常很糟糕，讓我很反彈。在我內心深處，我覺得如果要我花錢才能獲得這種有禮的待遇，那我就無法尊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禮貌。
這是一則真實故事：二○○七年一月，《雪梨前鋒晨報》對所謂「顧客之怒」提出了最新的調查結果。雖然許多企業很努力取悅顧客，但還是常常惹毛客人。該報導指出，燃起顧客怒火的時間已經愈來愈短。最嚴重的狀況會發生在所謂「雙重冒犯」時，這是指顧客覺得自己連續兩次受到不尊重對待。
•有個男人拿了一罐還沒拆封的油漆要退貨但遭拒，於是他把油漆鑽了個洞，帶著油漆在店裡逛，讓油漆滴得到處都是。
•有個女人在藥局想換嬰兒奶粉，被拒後勃然大怒，稍後返回藥局，將奶粉灑在店員身上。
•有個人被電力公司告知將切斷他的用電，因為他已經逾期八週沒繳電費，他一怒之下威脅要炸掉電力公司總部。
•有個女顧客因為咖啡館店員忘了將她的低脂咖啡攪拌均勻，她一氣之下將咖啡倒在對方身上。
•有個女人到百貨公司買冷氣，結果冷氣有問題，百貨公司又拒絕換貨，氣到她六個月後還淚眼婆娑。
沒錯，我也覺得連咖啡沒拌勻這種事也能列在上述「顧客之怒」清單中，有點奇怪。還有，難道電力公司不應該對欠繳電費者斷電嗎？如果這些例子很難說清為何顧客動怒，那麼我不禁懷疑，或許這些人之所以為這些小事抓狂，原因不在於禮貌，而在於業者的具體服務出了問題。說白一點，企業不應該以溫柔細語和親切笑容來討你歡心，然後等到生意做成後，卻視你如糞土。
這點得好好牢記，因為吃虧受苦的將不只是顧客而已。
企業不能擁有我們的靈魂
有些頂尖的專業公司，例如管理顧問公司，對員工的要求不只有技術、能力和合作精神，他們還要員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更多企業則是把員工擺在開放的辦公室，好讓他們沒有隱私，逼使他們與同事緊密相處，發展出家人般的親密感情。隨性的服裝打扮是為了強調平等主義的精神，讓大家能對公司有歸屬感。員工被鼓勵組成關係密切的小團體，透過建立關係的課程、訓練營，以及在外過夜的渡假會議來凝聚同事情誼。公司為了強化全面照顧員工的形象，創造「公司如家」的親密氣氛，甚至會提供明亮的咖啡室、給員工放空休憩的角落、連食物吧台和舒適的沙發都有。這樣一來，員工就沒什麼藉口到外頭找樂子放鬆，更遑論回家找溫暖。甚至連績效評估也明明白白地藉由一項標準來強化員工的全心投入，這標準就是「對公司文化的貢獻度」。搞出這種績效評估，簡直把公司當成小國家，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努力捍衛國家珍貴的文化遺產。
這種環境聽起來滿適合讓禮貌之道繁衍滋長，透過彬彬有禮的互動方式，強化員工之間的密切合作，但事實卻不然。即使在這樣的公司，看重的仍是企圖心、積極進取心、與人一較長短的競爭性，以及精力充沛的工作態度。具有遠大的目標、敢提出放肆的要求、敢承諾不可能的任務，才能受到主管的賞識。壓力與速度被大大頌揚。如果有人替公司賺了大錢，即使他暴戾狠毒、粗魯無禮，也能被輕易原諒，誰叫他替公司整體利益，做出了偉大貢獻呢。
很多公司根本沒人想談禮貌，因為這些公司僱用了太多有天分，卻沒禮貌的優秀人才。
你或許會認為，這是每家公司自己的事，與廣大社會的文明有何干係，這種論點乍看之下並非無理。那些付高薪的公司要求員工連情感都要投入，有什麼不對？如果那些人才濟濟的企業願意容忍橫行霸道、趾高氣揚的員工，誰又管得著？
但在我看來，這的確有關係，因為企業文化影響的不只是企業自己。這些企業也存在於我們所處的世界中，而且它們雇用了許多優秀的人，這些人在公司裡的言行舉止，絕對會對更廣大的社會文明造成影響。
有次我搭乘星期五晚間的通勤飛機，機上滿是在資訊產業和電訊公司工作的科技新貴，還有頂尖管理顧問公司的合夥人，大家辛勤了一週後，正準備回家渡週末。這些人相似度極高：三十來歲的壯年男士，早禿。每個人都帶著手提電腦，耳裡塞著電話耳機，散發出混合著午餐、汗水、啤酒以及成就焦慮的氣味。
我終於擠進自己的那排座位，而我旁邊的兩名乘客也來到，大家放好行李、坐下、扣上安全帶。我坐在中間位置，狹窄的座位逼得我們手肘、肩膀、膝蓋緊緊相並，甚至連呼吸都相聞。但我們沒有望對方一眼，寧願將頭擺在頭枕的中間，也不想開口說半句話。在這個再也不可能更接近的三人行的空間中，竟然沒人想交換個隻字片語。
我傾身向前從手提袋中抽出雜誌。坐在我右手邊那傢伙則把耳機開得震天響，連我都聽得見貝斯聲咚咚咚，震得我的心臟和胸骨也跟著節奏砰砰起伏。我拿好雜誌，坐挺身子，小心翻閱彩色的光滑雜誌，不讓手肘或手掌幅度過大，侵犯他人的領地。這時坐在我左手邊那人，則把頭往後靠，沒兩下就鼾聲隆隆，後來甚至還被自己的鼾聲給吵醒。醒來後他坐直身子，高聲嘆了口氣，甩甩頭，接著慢慢地把頭靠在我耳旁的位置，沒兩下又進入夢鄉。至於我前面那人則把椅背後傾到極限，逼得我把雜誌貼近鼻前。而坐在我後面那傢伙，則直接把腳頂住我的椅背。被前後兩人這麼一夾攻，我根本連呼吸的空間都快沒。
此時飛機還沒起飛。
被前後左右這四個傢伙釘死在座位上，我開始沉思現代生活怎麼會變成這樣。此時此刻，沒人故意粗魯無禮，沒人齷齪下流，但他們卻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侵犯，不誇張，我真的這樣覺得。此刻這種空間安排，是我好幾年來不曾與人有過的近距離接觸，除了丈夫之外。此刻我們就像跟四個陌生人躺在一張床上，而他們對我視而不見。真的，就是這種感覺。我們真真實實地緊挨著彼此。我思索著，低頭還看到我旁邊這位疲憊乘客打呼吹出來的空虛悲哀小泡泡。
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這些人真的很疲憊，不只是身體疲憊，連靈魂也疲憊。他們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他們明顯流露出一種工作過後的呆滯乏味。從他們空洞的眼神背後看不到我的反射，我在他們眼中根本不存在。而且我也突然瞭解，原來這架飛機，真有趣，竟是一種解脫、一個假期，帶他們逃離辦公室，還有複雜激動、令人筋疲力竭的人際關係。已經被掏空的他們，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在飛機上對陌生人表現出文明禮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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