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來到荊原莊的過程平靜無波，似乎保證了我的事業也能順利發展，在進一步認識這個地方和它的居民以後，這保證並沒有被推翻。菲爾法斯太太果真像她的外表所表現的一樣，是個脾氣溫和、本性善良的女人，受過足夠的教育，具有一般的智力。我的學生是個活潑的孩子，嬌生慣養，所以有時候任性；可是由於她被託付給我全權照管，而且也沒有哪方面來的什麼不明智干涉能阻撓我對她的矯正計畫，她很快就忘掉了她那些小小的奇思異想，變得聽話而願意受教了。
一月份的一個下午，菲爾法斯太太為亞黛兒請了一天假，因為她感冒了。亞黛兒興高采烈地支持這個請求，不禁讓我回憶起，在我自己的童年時代，偶爾的假日對我是多麼地珍貴，於是我同意了，認為自己在這一點上表示通融，倒是做得不錯。那一天天氣清朗寧靜，只不過非常冷。整個漫長的上午都坐在書房裡一動也不動，已經讓我感到厭煩。菲爾法斯太太剛好寫完一封信準備要寄，我就戴上軟帽、穿上披風，毛遂自薦要把信送到乾草村去。
這條小徑一路上坡，通到乾草村。我已經走了一半路，便在田野外圍入口處的梯磴上坐下。儘管是冰冷徹骨的天氣，但是我裹緊了外衣，把雙手藏在暖手筒裡，便不覺得冷；小路上結的一層冰可以證明天氣之嚴寒。重又結上冰的一條山澗，在幾天前迅速解凍的時候，水漫延到這裡來。從我坐著的地方，可以俯瞰到荊原莊。
在我上方，正在升起的月亮已經爬坐到山頂上，跟朵白雲一樣白，但是每一刻都變得更為明亮，臨視著乾草村。乾草村有一半淹沒在樹叢中，屈指可數的幾管煙囪裡吐出一縷藍色輕煙；離這裡還有一英里路，可是在萬籟俱寂中，我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出微細的生活的嗡嗡聲了。
一個猛烈的聲音，打破了這美妙的漣漪細語，聽來既遙遠又清晰，確確實實的重步踐踏聲，鏗鏗鏘鏘的金屬抖動聲，把輕柔的蜿蜒水波聲給掩蓋住了，猶如在一幅畫中，一大塊堅硬的危岩峭壁，或者幾截大橡樹的粗壯樹幹，用暗色調黝黑而濃烈地畫在前景上，把空氣般輕靈的碧青山巒、晴朗的地平線，以及用一種柔色融進另一種柔色調和出來的雲朵，給掩蓋過去。
這些噪音是從石子路上傳過來的：一匹馬正走過來；小徑的彎彎曲曲還遮著牠，可是牠在漸漸走近，我本來正想離開梯磴，但是這小徑很窄，我只好坐著不動，等牠過去。
牠已經很靠近了，但是還看不見。這時候，除了啪噠啪噠的馬蹄聲以外，我還聽到樹籬下有匆匆前進的聲音，接著緊挨著榛樹幹旁，溜出來一條狗，牠黑白相間的毛色使牠被樹叢襯托得很顯眼。馬兒也跟過來了，是匹高高的駿馬，上面還坐著一個騎士。他經過我，繼續趕路；不過才走了幾步，就讓我掉轉頭來，因為滑倒的聲音與「媽的，這下可好了！」的驚呼，還有緊接而來的轟隆聲響，抓住了我的注意力。人和馬都倒在地上，原來他們在覆蓋路面的那層薄冰上滑了一跤。狗蹦蹦跳跳地跑回來，看見牠的主人處在困境中，聽到馬兒在呻吟，便狂吠起來，吠得傍晚的群山都發出了回聲，那吠聲低沉，和牠的大塊頭體軀成正比。牠在癱倒地上的同伴四周聞了聞，然後跑到我面前；這就是牠所能做的一切－－附近沒有別的人可以求救了。我順從了牠，往下走到旅客跟前。他這時正從馬身上掙脫出來。他使出了那麼大的力氣，我想他應該沒有傷得多嚴重。不過我還是問了他這個問題：
「你受傷了嗎，先生？」
我想他是在咒罵，不過不太確定；但他總是在講些敷衍而無意義的話吧，好使他得以避開我的問題，不用直接回答。
「我能幫什麼忙嗎？」我又問了一次。
「妳還是給我站在一邊吧。」他一邊說一邊爬起來，先是用膝蓋撐住，然後才用腳站起來。我聽話站到一旁。馬上開始了重物起身、踉蹌、又嘩啦跌倒的過程，伴隨著咆哮聲和狗吠聲，這一切很有效地把我趕到數碼遠的距離外；不過我不讓自己被趕得太遠，直到看完整個經過為止。最後的結果還算幸運，馬又重新爬了起來，而狗也在一聲「坐下，派洛特！」的喝斥之下立時啞然噤聲。
我頗希望能幫上忙，或者，我想至少是想管點閒事吧，因為我這時又向他走近。
「如果你受傷了，需要幫手的話，先生，我可以到荊原莊或者是乾草村去找個人來。」
「謝謝，我沒問題。我骨頭沒斷－－只是扭傷罷了。」他再一次站起來，試試他的腳，不過那樣的結果是，扭出了一聲忍不住而叫出來的「啊！」
日暮還留有一丁點，盈月漸亮，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他的身影包在一件騎馬用的披風裡，皮領鋼釦；細節看不清楚，但是可以看出一些大體上的特徵：中等高度，胸膛相當地寬闊。他有張黝黑的臉，嚴厲的長相，抑鬱沉重的眉骨；這時候他的眼睛和皺著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慍怒和受了挫折。他已經不是青年，但還沒到中年，大概有三十五歲光景。我對他不覺得害怕，但有點羞怯。要是他是個俊美、英姿颯爽的年輕男士，我就不敢違背他的意願，站在這裡問他問題，提供這不請自來的幫忙。我幾乎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俊美的年輕人，一生中也從來沒有同那樣的人說過話。
甚至於，如果這個陌生人在我向他問話的時候，對我微笑一下，好顏以對，或者是用愉快的道謝來回拒我提出的幫助，我也就會繼續趕我的路，而不感到有什麼責任再提出什麼詢問了；然而這個旅客的怒容和粗暴卻反而讓我從容下來，儘管他揮手叫我走開，我還是站在原處，而且宣布：
「我沒辦法在這麼晚的時刻，就這麼離開你，放你一人留在這荒僻的小徑上，先生，除非讓我見到你能夠重新騎上馬。」
聽見我這麼說，他轉眼看看我，在這之前，他的眼睛幾乎完全沒有往我這方向望過來過。
「我認為倒是妳自己才應該回家去，」他說，「如果妳在附近有個家的話。妳從哪裡來的？」
「就從下面那裡。只要有月光，我一點都不怕在天黑時待在外面。如果你要，我很願意為你跑到乾草村去；事實上，我本來正要去那裡寄信。」
「妳就住在下面那裡－－妳是說住在那棟有城垛的房子裡嗎？」他一面指向荊原莊，這時月亮正將銀灰色的光芒投擲其上，把它蒼白而分明地，從樹林上凸顯出來，那片樹林，此刻在西邊天空的對比下，好似一大片陰影。
「是的，先生。」
「那房子是誰的？」
「羅徹斯特先生的。」
「妳認識羅徹斯特先生嗎？」
「不，我還沒見過他。」
「那麼，他現在沒有住在那裡囉？」
「沒有。」
「妳能告訴我他在哪裡嗎？」
「我不能。」
「妳不是那宅子的女僕，那當然。妳是－－」他停下來，用眼睛打量我的服飾，它跟往常一樣，相當簡單：一件黑色的美麗奴羊毛披風，一個海狸毛軟帽；兩件東西都沒有貴婦侍女所穿著的一半漂亮。他陷入狐疑，無法斷定我是誰－－於是我幫助他。
「我是女家教老師。」
「啊，女家教老師！」他重複了我的話；「要我不忘記才怪呢！女家教老師！」我的穿著隨即又受到一次審視。兩分鐘後，他從梯磴上站起來，想舉步移動，臉上卻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託妳去求救，」他說，「但是妳也許可以親自幫我點小忙，如果妳這麼好心的話。」
「好的，先生。」
「妳沒有雨傘可讓我充作枴杖嗎？」
「沒有。」
「試著去牽韁轡，幫我把馬牽過來這裡。妳不會害怕吧？」
如果是我獨自一人，我可能會害怕去碰觸馬匹，但是當有人要我這麼做時，我倒願意照著做；我把暖手筒放在梯磴上，走到那匹高大的駿馬前面。我努力要去抓住韁轡，但是那是匹兇烈的馬，不讓我靠近牠的頭；我試了又試，徒勞無功，還得一邊害怕著牠那用力踹蹬的前腳。那旅人等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最後大笑起來。
「我懂了，」他說；「山永遠都不會被移到穆罕默德那裡去的，所以妳只好幫穆罕默德走到山那裡去啦；我得請妳到這裡來一下。」
我走過來，「抱歉了，」他繼續說，「現實需要逼得我借助妳的用處。」他把沉重的手放在我肩上，將重量分一點到我身上，一跛一跛地走向他的坐騎。一拉住韁繩，他就立刻馴服了那匹馬，然後奮力跳上座鞍，一邊痛苦地皺著臉，因為這些動作扭動到他受傷的腳踝。
他放開用力咬住的下嘴唇後說：「現在，把我的馬鞭遞給我，它落在樹籬下面那裡。」
我過去找，找到了它。
「謝謝。現在趕緊去乾草村寄信吧，盡可能早點回來。」
馬刺戳了一下，那匹馬先是立起來，然後躍起跑開；那隻狗尾隨著牠的足跡急急跟過去，三者全部消失無蹤－－
像石南，在荒野
讓狂風捲跑
我撿起我的暖手筒，繼續向前走。對我來說，這件事發生過，也已經過去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件毫不重要、毫不浪漫，也毫無趣味的事；然而，它標示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小時的變化。我的幫助受到了需要與要求，我便給予了幫助，這讓我很高興自己做了點事，儘管是個短暫而無足輕重的小表現，畢竟是件主動的事，因為我對於完全被動的生活，已經是那麼地厭倦了。對於我的記憶之廊，這張新的臉，彷彿是一幅剛引入的新的畫作；它和所有掛在那兒的其他的畫都不同：首先，因為它是男的；其次，因為它又黑又強硬又嚴厲。我走進乾草村，把信投到郵局的時候，那張臉還在我眼前；我快步下山，一路走回家時，還可以看見它。
我在大門口流連不去，在草坪上逗留不走，在鋪道上來回踱步。玻璃門上的百葉窗關閉著，沒辦法看到裡面；我的眼睛和心靈似乎都被吸引著離開那所陰暗的房屋，離開那沒有光線的牢房（我認為是這樣）的灰色洞穴，轉向那展現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沒有受到任一抹雲朵玷汙的碧海；月亮正以莊嚴肅穆的步伐登上天空，她的球體來自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攀過小山頂時，好似抬頭仰望，渴望著要登上中天，到那深不可測、遠不可量的午夜的漆黑之中；而尾隨著她的那些顫動著的繁星呢，讓我的心也顫動起來，我一見到它們，就覺得血脈僨張。小事情就可以把我們召回塵世裡；宅子裡敲起的鐘聲，就夠了。我從月亮和星星那兒轉回頭來，打開一扇邊門，走了進去。
我匆匆地走到菲爾法斯太太的房間裡。那兒也生了火，可是沒有蠟燭，菲爾法斯太太也不在。只不過，看見了孤零零的一條狗，端坐在地毯上，認真專注地盯著火燄。看見了那黑白相間的長毛，跟小徑上遇見的那隻一模一樣；牠是那麼地像，所以我走過去叫了聲：「派洛特！」那東西站起來走向我，向我聞聞嗅嗅。我撫摸牠，牠便搖起牠的大尾巴來；不過跟隻這種模樣的動物單獨待在這裡，實在有點恐怖，此外我還不清楚牠是打哪兒來的呢。我搖搖鈴，因為想要一根蠟燭；而且一方面，也想要有人來為我說明一下那個訪客的情況。莉亞進來了。
「這是哪裡來的狗？」
「牠是跟著主人來的。」
「跟誰？」
「跟主人－－羅徹斯特先生－－他剛剛到達。」
「是嗎！那麼菲爾法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嗎？」
「是的，還有亞黛兒小姐；他們正在飯廳裡，約翰去請外科大夫了，因為主人出了點事。馬跌了跤，他的腳踝扭傷了。」
「那匹馬是在乾草道上跌跤的嗎？」
「是的，下坡的時候，在某塊冰上滑倒了。」
「啊！請幫我拿根蠟燭來好嗎，莉亞？」
莉亞拿來了蠟燭，她走進來，後面跟著菲爾法斯太太。菲爾法斯太太把這消息又重複了一遍，還補充說卡特先生，那位外科醫生已經來了，現在正跟羅徹斯特先生在一起。接著她出去吩咐一下準備茶點的事，我便上樓去脫掉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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