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歲生日之後我開始和別人睡覺。
所謂的別人,當然是指騎士之外的人。
我們愛得無所畏懼,無可抵賴
即使轉眼就成過去
顏忠賢(作家)◎專文推薦
王安頤(《LEZS》雜誌總編輯),張亦絢(小說家),魏瑛娟(劇場編導),羅毓嘉(詩人)
◎心碎推薦
打破我/雖然我可能會打破你
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等待我來打破你
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等待我來
在倫敦,女孩看見野玫瑰,撿起三名美麗的邊緣人,騎士、FA和TI。騎士是女人。FA曾經是女人。TI則如一尊性別模糊的美麗雕像,只活在注視與被注視之間。
三人的臂彎圍成圓圈,成了女孩暫時停泊的港。在學術生活和大麻派對之間,性別烏托邦和現實世界的毀滅傷害之間,女孩感覺自己的靈魂無法遏止地往騎士那方傾斜。因為,她們同時是彼此的傷口,也是紗布與敷料……
《騎士》是羅浥薇薇的第一部作品,述說一個純真的性別童話,一場沒有嫉妒的三角戀情,一段漂流與追尋並存的旅程。小說充滿強烈的影像感,抒情可比歐洲新浪潮電影,荒涼則直逼文.溫德斯的公路場景,在異常純潔又極度感官的愛情中,透出隨時瀕臨幻滅的虛無。
書籍重點
★ 文化部第一屆「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得主。
★ 彷彿公路電影再現眼前、承襲歐洲新浪潮氣息的美麗畸零人之旅。
★ 顏忠賢◎專文推薦
★ 王安頤,張亦絢,魏瑛娟,羅毓嘉◎心碎推薦
《騎士》這本小說仍然有種《在路上》垮世代的流浪者之歌式的憂心忡忡詩意,《聽風的歌》小群孤魂們的憂鬱出世的幽微反叛,甚至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式對位於情人相互眷戀也相互狐疑的既依賴又切割……散發了更當代的《人間失格》形上學式自詡又自嘲的OS,或是女版也變性版《挪威的森林》式的更若隱若現淡淡哀愁的可能。
──顏忠賢
作者簡介: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在台北、台南、倫敦求學生活。
文字與評論作品散見自由副刊、waterfall等平面及網路媒體;並有攝影與其他作品在不同國家展出。
現職為嬰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章節試閱
我在騎士工作的咖啡店樓上工作,因為這樣我認識了騎士。
每個週三下午上完旁聽的兩門課,我推開走廊最底厚重的木門走進操場、經過左手邊揮汗練習足球的男孩,踱步回凌亂粗鄙的新十字(New Cross)街頭,畫室就在馬路旁邊。那一排馬路邊低矮雜亂的房子,是依附藝術學院師生存活下來的聚集經濟,破敗中隱約透露出精心整頓過的、與真正的破敗有所區隔的優越感。騎士工作的咖啡店叫做 Toy&Jewellery,隔壁是一間哥德風訂製服工作室,布滿灰塵的櫥窗裡總是有兩個以上斷手斷腳、再纏滿蕾絲、紗布、穿上鋼圈裙的假人。我從來都搞不清楚是誰在經營那間工作室,也沒真正看過他們把鐵門整片拉開來像樣營業,不過有幾次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見同一個妝很濃的女孩從漆黑的哥德洞穴裡頭鑽出來買咖啡。這麼說來我確實也看過幾個衣衫襤褸的酒鬼,和還戴著工作帽的工人走進Toy&Jewellery 叫外帶。誰知道呢,或許便宜又好喝的咖啡是可以暫時搗亂階級生態的。
我在畫室當模特兒,以時計薪,不多不少,剛好付平菸、書,和底片的錢。丹說從來沒有東方女孩來應徵模特兒,因為這樣要了我。丹是畫室的主人,落腮鬍子爬滿半張臉,眼睛圓圓的像隻無辜的牛。我的工作時間是一次三個小時,等我下工,從更衣室穿回衣物、整理好殘妝,丹會帶我到樓下坐一會,喝東西、或者吃一點簡單的食物。我會話很少,因為疲累的關係,我比任何時刻來得更能感覺自己的存在,感覺人的需求簡單得不像話,只能專心吃喝,感覺力氣一點一點膨脹回來,感覺自己因為被剝奪而值得再次獲得。丹知道,他會讓我坐著休息,然後坐在我對面看衛報,或者和人說話。總有他認識的人坐在 Toy&Jewellery,他們會聊天氣、足球,和某個據他們的說法實在被過譽的新銳藝術家,偶爾禮貌地介紹我。
如果可以我總是希望坐在靠近馬路的窗邊,那張桌子比較大,使我有安全感。認識騎士的那天傍晚下起雨,咖啡店不尋常地擠滿了人,我一個人拿著布朗尼和早餐茶站在吧台前,習慣的那張大桌子被兩組人馬分食,一組是安靜的年輕情侶,另一組看起來像是正為學術圈暗潮洶湧的人際關係困擾的講師和她的諮詢者。丹跟著朋友走去後院聊天,我正盤算著是不是就著櫃台把茶喝完,再帶走布朗尼就好,角落的桌邊有兩個打過幾次招呼的同學,而現在恰好是我最不適宜社交的時候。
「欸,妳要不要坐這裡。」有人輕輕拉了拉我牛仔褲上的皮帶環。
我轉過頭,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孩,她坐的是吧台邊的鋼琴椅,示意我一起坐下。
我看看她、再看看店裡,就真的坐下了。可能因為我本質上就不擅長拒絕別人,而且她的聲音有些不同,話一出口,好像鋼琴椅本來就是該同時坐上兩個人,琴蓋上本來就該放咖啡和餐盤。我把布朗尼輕輕放在琴蓋上,雙手捧著馬克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適當的距離。
「謝謝妳。」我不大習慣和陌生人距離這麼近,肩膀有點僵硬。
「沒什麼。」她指指窗邊說,「妳的位子被坐走了吧。」
我驚訝地看著她,「妳怎麼知道?」
「我老看妳坐在那啊,禮拜三下午。」
「但我不記得看過妳。」
「因為妳從來不看店裡的人,妳都看窗子外面的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也並沒有看著我,她用右手把左額前凌亂的瀏海全撥到另一邊,這時候我看清楚了她的臉。她的臉稜角很深,有一邊眉毛被膚白色的疤痕隔斷,耳朵淡淡地特別從五公分短的捲髮間露出來,耳骨上打了兩三個很小的、像遙遠的星星的穿環。她說話有一個不同於其他人的腔調,那並不是利物浦腔與新英格蘭腔之間的那種不同,該怎麼說呢?她說出口的其實是近乎完美的發音和語調,但令人無法釋懷的是那個「近乎」,在她把所有的字連成一線的時候被全面性強調出來了,我不確定她的聲音從別人耳裡聽起來是什麼樣子,但她的聲音在我耳裡會一直迷路,像繞著無法企及的圈子。
「妳是哪裡人?妳的腔調很特別。」我忍不住開口問她。
「腔調?」她忽然轉過來深深看著我,停頓了三秒鐘左右。
「我小時候耳朵有病,後來手術治好了。不過花了一段時間重新學說話,大概是這樣的緣故吧。」
「喔抱歉。」我沒有料到要聽到這個。
「沒關係啊,」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來。「已經很久沒人問起了。我剛原本還想隨便編一個說法。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沒有。」
「因為真的答案聽起來更像是編的?」
她笑了。她笑的時候和不笑的時候判若兩人,那差距大概就像豔陽高照的倫敦與陰雨數月的倫敦那麼劇烈地大,它們各自擁有忠貞的擁護者,但無可抵賴的是整座城市的輪廓根本性地變了。她歪開右嘴角把眼瞇成一個笑容的時候,好像一座祕密的城市正把入口朝我敞開,我的胸口緊了一下。
「那換我問妳問題?」她說。
「嗯?」
「為什麼妳每次看起來都很累?」
妳看起來很累。這是一個以肯定句作為前提的問句。我看起來很累嗎?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我想我知道這件事,或許我是一下子不能理解真的有人會像作筆記一樣觀察這件事,然後寫在筆記本裡吧。
「因為我剛下工。」
我解釋畫室的工作給她聽。
「所以妳要一直維持同樣的姿勢不能動?」她問。
「看情況。有時候他們希望練習連續動作,需要我五分鐘換一個姿勢,連畫五六個姿勢,大體說來這種情況會比較輕鬆一些;但有時候他們希望我維持同一個姿勢二十分鐘,那時就得很謹慎,要把重心放在對的地方,然後專心呼吸。」
她想了一下,「簡直像做瑜伽一樣嘛。」
「只是整個房間的人都只看著我做,而且我連瑜伽服也沒穿。」我聳聳肩膀。
她繼續問,「那妳做瑜伽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在想。」我回答。
我不是為了裝酷才這麼說,這是事實。把自己釘在姿勢裡的時候億萬根腦神經會各自與億萬個身體的端點聯結起來,像最專注的一對一關係,為了神聖而不自然的平衡封閉自己,不容第三者介入。
我把這些想法試圖用有限的詞彙描述給她聽,她的眼睛劃開火柴棒擦出閃爍的星火,直直看著我,有時加入一些輔助理解的正確單字,有時停下來思考,用簡單的問句引導我把話說深說遠。等我發現的時候,肩膀已經不緊了,我還發現自己一直想把手伸過去拉她的衣襬,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藍格子襯衫,從第三顆扣子扣起,衣領開口和她的身體中間有一道角度很美的陰影。
無法克制想觸碰,那是我想要和某個人擁有比現在更多的什麼的徵兆,我知道自己。我知道自己正處在與人相遇最初的快樂小漩渦中央,她下垂的肩膀和平板的胸部跟著我一起掉下去。
「我叫萊德(Ryder)。」她的聲音從漩渦中間傳上來。
騎士(Rider)?音節在我腦裡瞬間排成了生動的影子,好好的名字,好神氣。
像一眼把我看穿她接著說:「中間是 Y。」然後把手放在鋼琴蓋上,抬頭看了看大紅牆壁上的時鐘。
「喔時間到了。」
「什麼?什麼時間?」我在想我是不是錯過了她談話裡什麼重要的部分。
她把我的杯子和小盤輕輕移到旁邊的吧台上,打開琴蓋,然後把雙手放在琴鍵上,在第一個琴鍵落下的時候同時開口唱歌。
Talk to me(跟我說話吧)
though I might not talk to you.(雖然我不見得會跟你說話)
Talk to me(跟我說話吧)
though I might not talk to you.(雖然我不見得會跟你說話)
Don' t you know you' ve been waiting (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
for me to talk to you(等待我跟你說話嗎)
Don' t you know you' ve been waiting(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
for me to talk to you.(等待我跟你說話嗎)
Break me(打破我)
though I might break you(雖然我可能會打破你)
Break me(打破我)
though I might break you(雖然我可能會打破你)
Don' t you know you' ve been waiting(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
for me to break you(等待我來打破你)
Don' t you know you' ve been waiting(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
for me to(等待我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店裡有人停下來往我們這裡看,有人如常談話,而騎士彷彿毫不在意,只是一首接著一首、沒有停頓地唱著。我站起身,讓她可以順暢彈奏所有的音符,過一會我又試著站遠一些,想偽裝成一個不曾與她接觸的陌生人,但她的聲音可以追得好遠,我有點害怕,推開門走了出去。
雨還遙遙下著,我靠在門邊想了一下,穿過馬路沒有回頭,去搭回家的公車。
§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三騎士找到了我。她倚在畫室外頭狹窄的木頭樓梯邊,一見到我走出畫室就把手上的咖啡遞給我。
「嘿。」她抬了抬下巴,又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妳想看一些很酷的東西嗎?」
她帶著我搭上往倫敦橋的火車之後再轉搭公車,我們站在橋上的站牌底下等待,整條泰晤士河和鑲在她背面的天際線都是灰的,毛毛蟲一樣的聯結公車把人吐出來又把我們吞進去。她沒有告訴我究竟要去哪,只是指著中間的空位要我坐下,自己拉著鐵杆站在我旁邊,我們向北穿進開膛手傑克出沒的黑夜,大火毀去又一區一區重建的房子,像從未發生過什麼地把疤收在磚塊之間。經過聖保羅大教堂的時候有整群觀光客喧譁地上了車,把我們團團圍住,我什麼也沒說地看著窗外,城市流過我沒有停留,我也沒有。
大概又過了二十多分鐘騎士終於開口:「應該是這裡,下車吧。」
我跟在她身後,「我們在哪?」
「海克尼(Hackney)的某處,我想。」她自顧自拿出手機撥了電話,飛快地和那頭的人交談了一陣。
「往這裡。」
騎士比我整整高出一個頭,腳步很快,好幾次我不得不把她喊住,她最後搔搔頭髮停下來等我跟上,專心看著我的腳步,雙手插在口袋裡,寬大的白色T恤被風吹飽又消停。
我們繞過一座矗立在十字路口的教堂,左手邊有一整排佔地很廣的國宅,三兩個青少年正坐在圍牆上抽菸,我們經過的時候他們抬眼又別開,交頭接耳說了一些話。過了國宅之後,街景被整排破舊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取代,騎士右拐進一條堆滿工廠廢材的小巷,走了幾步就停下來回頭看我。
「我們到了。」
我仔細看了看我們停下來的地方,是一扇毫無標示、看起來早從裡頭蛀空了的木門。試著從圍牆看進去,天色太暗,實在看不出什麼。騎士拿出手機,木門忽然就喀啦一聲打開來。
「騎士!」一條瘦得不像話的身影從門後鑽出來緊緊擁抱騎士,那熱烈的情意很有感染力,黑夜的空氣全都震動起來,騎士用力親吻他的頭頂。
「這是FA。」騎士拉著他的手,轉過身來介紹。
我看著眼前的FA,他大概只比騎士矮一點,右耳上大約三公分的整片頭髮剃得很乾淨、成寬寬的一道灰,其他的頭髮亂亂地披成浪漫的龐克,五官輪廓淺淺的、有東方人的味道,雙眼卻是清澈的水藍色,我沒有辦法一眼分辨他的國籍或者性別。
他跳來我面前伸出手,用力地握了好幾下。
「妳們快進來吧,都開始一陣了。」
FA把門閂上,招呼著我們往前院走。幾條流浪狗從黑暗裡向我們逼近,FA彎下腰摸摸其中一隻,其他便討好地跟在我們後頭,幾個冷淡的女孩站在屋前抽菸,看見FA和騎士,隨口寒暄了兩句,讓開一條路給我們進去。
我們推開門就撞上了人,往前看過去,白布幕投影著黑白影像,人們或坐或站在布幕前幾乎要溢出來,只有角落零星點了兩三盞微弱的燈。FA拉著我們鑽過縫隙站到吧台後,自己又到外頭接人了,騎士從地上裝滿冰塊的水桶裡撈出兩罐藍色的佛斯特啤酒,塞了五鎊在吧台上的塑膠盒,遞給我其中一罐,自己清脆地拉開拉環,喝了一口。布幕上有一隻巨大的鯨魚在光線透過的海水中間緩緩游動,沒有任何背景音樂,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分鐘,我轉頭看身邊的騎士,她動也不動,湖水漲滿眼。
片子都不長,我們接著看了一部以蝸牛慢動作交尾作背景的音樂錄影帶、整場用黑色垃圾袋諧擬 Lady Gaga 的時裝秀,和一部惡夢一樣、關於戰爭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意識流短片,在我感覺頭昏之前燈終於打亮,掌聲啪啦啪啦響起,FA和另一個側臉很好看的男孩在鼓譟中走上台。
「那是TI,FA的弟弟。」騎士湊在我耳邊小聲地說。
FA很精神地說了一些感謝大家來這裡的話,說了一些為了替這間廢屋牽電弄出的笑話,台下有人大聲應和,整場嘩嘩地笑開來。他身邊的TI話很少,大多數的時候用一種極其溫柔的眼神看著FA表演。
我這時才有機會觀察這個空間,除了我和騎士身處的吧台,這裡沒有任何像樣的陳設或傢俱,牆角堆著不知哪撿回來的破沙發和過分低矮的木桌,牆上胡亂貼著聖母像和整排普普風的骷髏臉,聖誕裝飾燈泡把舞台邊緣圍亮。我猜想這原本是當地的酒吧,應該廢棄了好一陣子,拿來隔間的木頭都一片一片剝落在地,渴愛的人和流浪狗跨過碎玻璃游到對方身邊。
「這是新地點,還滿舒服。FA幾個月沒辦了,妳運氣好剛好趕上。」騎士說。「反正就是佔屋來玩,有時候表演有時候放電影、弄一些便宜酒來賣,有時候就只是朋友聚一聚。地點比較麻煩,也怕搞大了被盯上,所以要一直換。上次在布里克斯頓(Brixton),好幾個朋友還差點在街上被圍剿,TI這次就很謹慎,堅持只能朋友帶朋友,也不事先公布地點。」
FA與TI下台之後,燈又調得昏暗起來,有人架起DJ台和電子鼓開始放歌,FA一路左右逢源地打招呼著向我們走來,TI一身黑踩著軍靴,跟在FA後頭像銳利的影子,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只被錯放的瓷娃娃,跟騎士說我去找洗手間,遁進七○年代的迪斯可和搖晃的身體中間。
廁所意料中地髒亂,但意料之外地大,孤零零的馬桶坐在所有廢木頭和壞烤箱中間,生病許久的牆上照常貼滿了無政府主義的行動標語。正在上廁所的人或許和正要入眠的人一樣沒有防備力,適合被灌輸科學知識與革命情懷。走出廁所,我試著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穿過兩個黑暗的小隔間,躡手躡腳走近沙發,脫離了騎士我的臉好像被燙了一個烙印,每個動作都變得很大很清楚。我拿起桌上的印刷品蜷起來讀,是一份性工作者的地下組織刊物,有訪談和詩,和徵友啟事,用剪刀一張張剪下圖片和字體貼上、排版、影印的痕跡,是令人心生珍惜的手工藝。
我想起剛剛離家到台北念大學的第二天,陰雨的下午,在手背上用原子筆寫好了女書店的住址,自己一個人從宿舍走上羅斯福路,彎進巷子,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在樓梯上逗留好久,那麼多人想說那麼多我感興趣的話,我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抄滿了日期與住址。那天接近黃昏的時候我抱著一大疊新買的書走下樓,走出來的時候馬路對面有一個女生,靠在機車上一直盯著我看,在我走近她的時候她喊住我。
「妳……」她囁嚅著說,「妳是女同性戀嗎?」
那是這個社會裡不滿足的女人剛剛開始要從電纜裡站起來的時代,那個黃昏我認識了這個陌生城市裡的第一個朋友,淡橘的空氣纏綿的雨,我同時感到興奮與孤單,那是意識到自己「屬於」什麼的獨有情緒。
騎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蹲到了我身邊,雙手靠在沙發扶手上,支著頭看我。她看起來很快樂,或者是醉了,眼睛糊糊亮亮的。
「嘿陌生人。」
「嗯?」
「我現在很想做一件事。」
「嗯。」
「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做。」她說,「妳幫我決定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沙發花紋上爬,從扶手攀到了椅背。
「怎麼決定?」
「妳只要告訴我『要』或者『不要』。」
「什麼事情要不要?」
「不會告訴妳啊。」她眉毛也沒抬,拿起沙發後頭扔著的一只爛球鞋,「妳只需要幫我決定『要』或者『不要』。」
「OK。」我看著她,讀不透她在想什麼。
「基本上妳會問這個問題,就是內心有『要』的欲望。那就『要』吧。」我說。
「好,聽妳的。」
她微笑著撐起身體,把臉湊過來親吻了我。
我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把我手上的報紙接過來放在地上,手掌壓住我的胸口,像要把我拓印進沙發裡,我變得非常敏感,我想她再不把手從我身上移開,我應該隨時就會爆炸。她撥開我的頭髮,慢慢親吻我的眼睛,然後停在距離我兩公分那麼近的地方,像注視著幾萬光年之外的行星一樣注視我。
「妳在想什麼?」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用很輕的聲音問。
「歐鯰。」我說。
「歐鯰?」
「嗯。全世界最大的淡水魚類,全身都是感受器官,就像一條會游泳的舌頭。每一次游動的路程裡牠都可以感覺到十天前死去的河蟹、就要路過的鯉魚,和正在腐化分解的冬日細菌。」
我繼續說:「我看過一支尋找歐鯰的紀錄片。一般說來我對大自然是沒有什麼興趣的,但那天卻像被釘住了一樣,坐在電視機前面把它從頭到尾看完。妳知道嗎?歐鯰一被拖上船,就幾乎不再掙扎,兩公尺長的歐鯰喔,動也不動讓人抱著,簡直像小貓一樣。其實牠是因為觸鬚被捏住了,痛得沒法動,而且皮膚一下子接收太大的刺激,根本整個傻了,沒法反應。」
「像這樣嗎?」她擠進沙發,把我的手放在她腰上,然後用手臂整個環繞我。
「沒有。」我把手垂下來,讓她可以完全擁抱我放棄的身體,「歐鯰沒有手。」
我在騎士工作的咖啡店樓上工作,因為這樣我認識了騎士。
每個週三下午上完旁聽的兩門課,我推開走廊最底厚重的木門走進操場、經過左手邊揮汗練習足球的男孩,踱步回凌亂粗鄙的新十字(New Cross)街頭,畫室就在馬路旁邊。那一排馬路邊低矮雜亂的房子,是依附藝術學院師生存活下來的聚集經濟,破敗中隱約透露出精心整頓過的、與真正的破敗有所區隔的優越感。騎士工作的咖啡店叫做 Toy&Jewellery,隔壁是一間哥德風訂製服工作室,布滿灰塵的櫥窗裡總是有兩個以上斷手斷腳、再纏滿蕾絲、紗布、穿上鋼圈裙的假人。我從來都搞不清楚是誰在...
推薦序
壞掉娃娃的最華麗版本
顏忠賢
「二十九歲生日之後我開始和別人睡覺……那年我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光頭,騎士動手剃我的,用打造手工藝品般的細膩……」
《騎士》幾乎是一本夢之小說,讓入夢的讀者置身其中如最華麗奢侈場景的夢幻,一如書中始終極光般漫漫炫目又炫人的暗示……派對般的終究開到荼蘼的動人放浪。
然而《騎士》這本小說卻仍然有種《在路上》垮世代的流浪者之歌式的憂心忡忡詩意,《聽風的歌》小群孤魂們的憂鬱出世的幽微反叛,甚至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式對位於情人相互眷戀也相互狐疑的既依賴又切割,在那種尖端離奇人生中仍然入戲的猶猶豫豫,散發了更當代的《人間失格》形上學式自詡又自嘲的OS,或是女版也變性版《挪威的森林》式的更若隱若現淡淡哀愁的可能,在書裡頭提及的種種離奇遭遇一如中世紀騎士小說隱喻在這時代更古怪找尋中……太完美的青春、愛、性、大麻的奧德賽式地令人羨慕的既樂觀又悲觀。
小說中的我是那麼地慧黠講究又那麼野生狂放,把自己想像成物的宛若一棵樹或一扇門的當裸體模特兒時的完全不在乎,看過太多老電影卻仍老記得那更早年大衞林區的《橡皮頭》比《藍絲絨》動人也嚇人,沉浸於放映怪異實驗藝術電影裡一隻巨大鯨魚在怪房間漂浮的無比迷離……一如當年我也在那個城市時所也揮之不去的某種心酸,不免懷念起所有炫目的這小說中的動人……終究也不過是種幻覺,即使在那個剎那曾經發光了也只是幸福感閃現的最後一瞥的不捨又不忍。
然而小說中的我一開始至最後卻都仍是倫敦的完美標本,或許也是那個城市所收集的終將壞掉娃娃的最昂貴最華麗版本!其實也沒有壞掉,只是在某種全面啟動的夢魘幻象的某一層會變得異常地栩栩如生。青春無敵的最後一眸,愛與死不免腐敗的凝視剎那的被下咒般的不忍,對未來的虛幻的無限放大的恐懼,對藝術家的欽羨及其光環的終將落陷,太像貴金屬光澤的救贖與無法救贖,種種快轉餘緒的種種瞳術的太深刻也太使小說中的我受苦。
「在牛津街一座教堂附近樂器行二樓練完團之後,參加的長得好看穿越軌服裝過多鼻孔穿環的光頭族或行動藝術家式的性和愛令人無法漠視的存在感並不做作……」倫敦,一如《騎士》這本小說想救贖又救贖不了的人生死角,一如這個我也始終充滿了眷念又充滿了怨恨的城,老是在每一個奢華古典的城中角落反諷地充滿了飽滿的遺棄感和犯罪感。
那是一群被拯救和被迫害的人們,有種很深的無力感及其絕望,又哭又鬧又意外被殺,始終充滿了好容易陷入的危機感及存在感的晃動。
「只有在倫敦才看得到……穿 Alexander McQueen 的大衣來野餐的女子,像是某種極致資本主義的表演,多重意義底下的被殖民,無可抵抗的自卑與神經亢奮。」書中所有的倫敦或愛情的迷人浸入到後來不免反而像一種反諷,更疏離而遙遠的低限主義藝術或攝影般,性和肉體像一種種田沙漠中的屍骨或是甜點或是生肉……充滿太知識分子或太物質性的距離感,但是卻又因此而更忐忑不安。
用某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消失了,請妳把我忘記」的淺淺又絕望的口吻或用某種「參加的每個人都得帶一部關於夏天的電影才能進入的派對」那種迷亂又甜美的氣味……來加溫所有章節的故事角色場景的濃稠況味,縮影式地調度一如性手槍的音樂及其樂團的硬蕊迷幻、太著名歐洲史或倫敦史典故的太重口味、全身都是感受器官一如一條會游泳的舌頭般那些穿SM裝扮的女同性戀或舞姿肉身太俊秀的美男子的太過刺激驚人,重讀書籍中的笛卡兒再從岔口回到馬克斯毛澤東極端階級革命的熱血……來背書。
某種性的華麗又低沉的冒險「光頭的東方女孩的我儘量不和同一個人睡第二次,也下意識避開和我一樣說中文的人……在陌生人面前話不多會被視為性感。」一如交出去最後人生的厚厚幢幢鬼影般的那鬼東西總覺得該垮掉的世代那種存在感始終的晃晃然,一如倫敦,一如這個城所有必然陰霾空洞的死角,但是,小說中的我只是一個陌生人,闖入者,也還是不想傷害或破壞什麼,只是想要藏起來躲入這種身分,這種高階的文明人城市的另一端。但是,其實不然的她卻另一端的宿命註定是要在最底層的地方呼吸,彷彿一個個極端怪異冷漠的藝術家,一個個都是尖銳怪異的肉體。
「阿格麗希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一開頭幾個小節中……很會辦派對熟稔電子音樂、雷鬼、銳舞的鄰居大叔對她說他其實也有提供更吸引人的大麻和很多很迷很強的各式各樣的藥。」倫敦令人到後來會不免常常覺得很氣餒因為……那個城市也不是她們想像的那樣的無垢的彼岸,其實是她們試探倫敦一如試探人生太尖端的後花園大樹長入地下室的樹根,還甚至繁殖太貪婪而一如腫瘤地蔓延長到太遠而失控的遠方,雖然後花園口是陽光充滿歡呼聲的光景。因此小說中所有的始終出現演出倫敦可躲藏的神祕角落:斑斑駁駁的舊派酒吧、劇場、咖啡廳,太多老房子也雷同的相信這種更無機的,冷冰冰的質地,彷彿只有不同灰階變化的灰,太奢侈的什麼都極限感的老城市裡的灰石牆體,霧玻璃,低調但昂貴的暗光金屬感的,太冰冷的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的戀情一如裝置藝術般的種種離奇場景。然而,即使她們早看破了這種尋常人在這城裡尋常角落的肥皂劇人生而不想入戲更多但是卻又逃離不了……
一如小說裡頭那一個個老房子令我想到好多過去也曾在倫敦住過別人的老房子的心情的太早以前,反差自己當年太過青春人生的落敗,及其想像中但也始終沒有完成的未來。小說中的我的見證也留下曾像孤魂過的回憶,開車路過泰晤士河時流動的光景在車窗口外的遠方,在橋上看出河道上的船隻群集在那雲層低沉的天空末端。開夜車過橋時快速晃動而模糊不明的遠方天空線夜色裡的摩天輪,倫敦眼。一如這個城,一如這個人間……的永遠陰霾充滿的憂愁。
用一種「一個父不詳的女同性戀就是可以這麼豁達」的始終有太多隱約一如吉本芭娜娜式淺淺又深深的同情。在小說那故事的末端,去美國的他們開車去新墨西哥州看那一個死去的變性朋友的小孩。一如溫德斯那種公路電影的暗示,有人提及叫安娜的小北京狗是過動兒或和與主人同名的貓的溫暖,有人提及年輕時代的好友跳樓消息傳來的無感,有人提及湖邊失足死去的哥哥的惘然,有人提及始終沒有相認的父親的怨恨……更多更深的身世悄然在命運交織的汽車旅館裡竟然出現了的柏格曼式沉鬱呼喚……老是如此歪歪斜斜地令人髮指地動人。
那個小說中的我因此變成他們的烏托邦式的倖存者,或許也是一個泥菩薩過江的女神⋯⋯被誤解為她們彷彿在出廠的過程的某種腦子裡的晶片或處理器就出事了,她比其他同期的娃娃更多的感應器太過敏感的測試問題,與其問這是退化還是進化,不如問我們為何也對倫敦有雷同的那麼憧憬又那麼怨恨的困擾,對變幻中的她或她們而言,倫敦是抗憂解還是蠻牛,是烏托邦還是原鄉。這個時代和這個城市對小說中的我而言,只變得像一個神祕的惡靈古堡等待騎士們般的人生的攻尖⋯⋯其實裡頭有一部分是雷同的,對藝術或對人生最尖端試探的好奇,沒有愁緒的鄉愁,那就是她們賭注了自己的苦戀般的愛及其深入人間的暗黑體驗,而更用一種自己封閉式的瞳孔在收集光影,但是光線不夠垂直只好歪歪斜斜投影到底片顯影,曝光不足太久之後,即使再補光再加顯影劑量也還是面目模糊。但是,這種特殊效果般感官兩難中的忐忑不安或許也只是她們保護自己的一種刻意的疏離⋯⋯
因之的疏離及其迷離,倫敦給騎士們的是⋯⋯無限懷念還是無限懷疑?
壞掉娃娃的最華麗版本
顏忠賢
「二十九歲生日之後我開始和別人睡覺……那年我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光頭,騎士動手剃我的,用打造手工藝品般的細膩……」
《騎士》幾乎是一本夢之小說,讓入夢的讀者置身其中如最華麗奢侈場景的夢幻,一如書中始終極光般漫漫炫目又炫人的暗示……派對般的終究開到荼蘼的動人放浪。
然而《騎士》這本小說卻仍然有種《在路上》垮世代的流浪者之歌式的憂心忡忡詩意,《聽風的歌》小群孤魂們的憂鬱出世的幽微反叛,甚至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式對位於情人相互眷戀也相互狐疑的既依賴又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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