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回來了。為了尋回深愛的夫人,
他不惜化為最黑暗的魔,
回到這座雪山看顧的城,
費盡千方百計,機關算盡,
只為與姑娘抗衡,
反抗硯城千百年來難以動搖的規定。
陰霾遮天,城內異象漸生,四方闇影重重,
人與非人,安寧不再。
一段段雲譎波詭的綺譚背後,
藏的是血,是淚,
是對伊人深深的思念……
本書特色:
★為了她,他甘願入魔,只求白頭到老,生死相隨──
言情天后典心筆下最動人心魄的異色綺譚續作!
★由當紅新古典主義插畫家呀呀跨刀繪製精美封面!
作者簡介:
典心
1999年出道的台灣暢銷言情小說家。
作品有《龍王》(上)(下)、《黑豹的牡丹》(上)(下)、《聖劍 日蝕之子》,
以及淑女系列、福爾摩沙系列、惡魔黨系列等等。
繪者簡介:呀呀
原名沈揚,中國知名新古典主義插畫家。2008年榮獲「第四屆金龍獎」最佳插畫獎,作品曾獲選參加首屆中韓漫畫展。為大陸多家刊物創作封面以及插圖,並為台灣三采文化繪製《海棠依舊》、《生於望族》等暢銷系列圖書封面。2013年在台灣角川出版繁體版個人畫集《唯墨》、《花女詞》。
章節試閱
壹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回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為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跡,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驀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只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愈急,雖然聽來還遠,卻已經讓他頸後的汗毛根根直豎,冷汗濡溼衣衫,一邊走著,一邊拿著手絹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終於,他看見家門了。
每次晚歸時,妻子總貼心的在門前,懸掛一對燈籠。
燈籠的光暈照亮黑夜,伍郎鬆了一口氣,往家門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暈之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也無心探看,跟蹤他的到底是誰,直接推開家門,踏入門檻──
啪!
一隻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臉。
伍郎醒了過來。
只見兒子歪著腦袋,眨著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著,小手還直往他臉上拍,執意要找人玩耍。
「快過來,別吵爹爹。」
妻子連忙走過來,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兒。
「沒事,你再多睡一會兒。」她體貼的說著。
屋子裡飄著飯菜的香氣,伍郎坐起身來,瞧著窗外的日光。
「什麼時候了? 」
「快晌午了。」
妻子回答:
「你昨天趕貨回來,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吟,所以早晨才沒喚你,想讓你補補眠。」
伍郎揉揉額頭,覺得仍舊疲累,像是沒睡過覺似的。
對了,他前幾日去養蠶人家,買了批染好的繡線。一來是掛念妻兒,二來是繡莊陳老闆的女兒即將出嫁,繡娘們日夜趕工,為新娘籌備嫁妝,庫存的繡線即將用盡,為了這筆大生意,他只得趕夜路回來。
或許是心裡著急,才會作了那場夢。
「還要再睡會兒嗎?」體貼的妻子問。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夢境拋到腦後,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
「 我跟陳老闆約好了,下午就要把繡線送過去。」
「可別累著了。」
「不會。」
他擁著妻兒,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
靜夜。
伍郎急速的走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那人的呼吸,吹拂過他的後頸。
他心急如焚,只覺得不能讓那人追上,步伐愈來愈急,快到已經不是走路,而是極盡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趕回家門前,沐浴在燈籠的光暈下,身後的腳步聲就會消失。一旦踏入門檻──
「你怎麼了?」
妻子推了推他,輕聲細問:
「呻吟得好厲害啊。」
她轉身抱著丈夫,發現被窩裡溫暖,他的身子卻在發冷。
「沒、沒事。」
驚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漿,雙腿痠痛,含糊的回答:
「只是做了個惡夢。」
「你最近幾日,夜裡總是作惡夢。」
妻子睡音濃濃,含糊的說著,睏意淹沒她,呼吸再度變得深沉而規律。
伍郎在床榻上顫抖,不敢再睡。
這已經是第六日了。
從歸來的那夜起,被追逐的惡夢夜夜都來糾纏。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讓他放鬆,反倒讓他驚恐,為了奔逃而耗費體力,使得他白晝時倦怠不已,接連算錯好幾筆帳,損失不少銀兩。
他懼怕夜晚降臨,幾度忍著不睡,卻又不知不覺陷入夢境。惡夢太真實,他的腳底甚至長了水泡,雙腿僵硬如木。
連日的惡夢,更連累到妻兒,擾得他們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臉色愈來愈憔悴,兒子在半夜驚醒,哭鬧抽噎不停,原本已經能牙牙學語,語音不清的喊爹喚娘,這幾日卻變得沉默,不論怎麼逗弄,都一字不吭,只會放聲大哭。
為了讓妻兒能睡幾日好覺,他把妻兒送回娘家,獨自迎接第七個夜晚。
一如前幾日,惡夢再現。
這次,伍郎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深夜裡奔逃。
腳底的水泡磨破,滲出的血濡溼鞋襪,他忍著疼痛,氣喘吁吁的跑著,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飛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著,終於跑過百子橋。往前經過鄰居家門,再繞過街角,就能看見家門口熟悉的燈籠;一旦到達燈籠下,身後詭異的追逐就停止,他就會安全的醒來──
眼前的景況,驀地讓他驚駭止步。
家門前該是亮著的燈籠,竟黯淡無光。
伍郎赫然想起,燈籠是妻子點上的,而白晝的時候,是他親自送妻兒回娘家。今夜,沒人為他點亮燈籠。
他邁開步伐,踉蹌的來到家門前,急著要推門屋,門扉卻動也不動,牢牢緊閉。
倏地,一隻冷涼的手搭上他的肩。
「終於追上你了。」 陌生的聲音愉悅的說道。
伍郎連呼吸都停了,膽顫心驚的慢慢轉頭,順著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個陌生人,正咧嘴笑著。
「我是魘。」
那人說著,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內尖銳的牙,在昏暗的夜裡,那些牙更顯得怵目驚心。
魘輕鬆從容的稍稍靠近,雙眼帶笑的俯身,瞬間就咬斷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著血、吃著肉、啃著骨,含糊的直說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斷的地方卻絲毫不覺得痛──是啊,只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當然不該覺得痛──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濛濛亮,偌大的床鋪上只有他獨自一人。
真是個駭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卻只摸到空蕩蕩的袖子。恐懼湧上喉間,他顫抖不已的拉開衣衫。
只見左肩以下,睡前明明還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見,左肩的斷處渾圓,看不見傷口,更看不見半滴血,就像那隻左手臂從來就不曾存在。
「啊────」
朦朧的晨光裡,伍郎的哭嚎聲響遍整座硯城。
§
硯城,位於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硯,故稱為硯城。
硯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木府的一座庭院裡,鳥語花香。
茶花盛開,努力展現最美的姿態,讓坐在花凳上溫柔婉約的女子,一針針的在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樣。紅的花、綠的葉,襯托得恰到好處。
樹蔭為她遮擋陽光,讓她所坐的角落溫度涼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刺繡,又不會曬得過熱。
她衣衫雅致,不顯奢華,肌膚柔潤如玉,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髮間的金流蘇輕輕晃動,不敢驚擾她的專注。
奴僕偶爾上前,為她斟換瓷杯裡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溫,不敢太燙,也不敢太涼,伺候得無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將刺繡完成時,一個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男人,逕自闖入庭院,瞧見她靜靜刺繡時,濃眉不由得擰起。
「外頭都鬧得不行了,妳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繡花。」
他強壯的雙臂環在胸前,語帶不悅,但沒有指責。
繡針停頓,女子抬起頭來,聲音婉轉:
「外頭怎麼了?」她問。
「有個少婦在石牌坊前跪著哭求幾個時辰,雙眼都快哭出血,僕人們卻還是不讓她進來。」
察覺她真的沒聽見,男人的雙眉擰得更緊。
女子款款起身,輕嘆一聲,吩咐一旁的奴僕:
「快把那少婦帶進來,領到大廳去。」
「但是──」奴僕遲疑著。
「別擔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會受到責罰。」女子輕聲細語,露出令人安心的淺淺笑容。
奴僕這才不再躊躇,轉身往外頭走去。
「那傢伙在哪裡?」
男人不客氣的問道。整座硯城裡,也就唯獨他一人敢大膽的用如此口氣、如此詞句,稱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廳裡。」
§
大廳之內滿是書冊,散落在桌上、椅上,還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冊,雙目在字裡行間遊走,姿態輕鬆愜意。散落的書冊上寫滿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點點,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當女子的繡鞋踏入廳內之前,公子慵懶的揚手輕揮,所有書冊瞬間消失無蹤。
他抬起頭來,眼裡嘴角盡是深情,溫潤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勢,等待她走來。他眼裡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軟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兩人雙手交握。
「曬得熱了?」他輕聲問,撫著指下的花容月貌。
「還好。」她淺笑。
公子抬起頭來,往廳外望了一眼,陽光就羞愧的黯淡下來,為了曬熱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剛說,外頭有少婦跪哭許久,我卻沒聽見。」
她望著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無限依戀。
「是我設下封印,不讓外頭的聲音騷擾妳繡花的興致。」
她咬著唇,無奈嘆息:
「你太過疼寵我了。」
成親至今,他總事事以她為先,延宕過不少事情,類似的情狀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斂起笑容,認真的注視:
「不論怎麼疼妳、怎麼寵妳,對我而言永遠都不夠。」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紅豔的茶花,仔細簪在她的髮上。
如此親暱的話語,他總也說不膩,她聽得羞怯不已,粉臉比髮上的茶花更紅。只是想到還有旁人在場,她羞得更厲害,嬌小的身軀不敢再依偎著他。
「我已經讓僕人領少婦過來了。」她轉移話題,甚至還想退開,小手卻被握住不放,難以脫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識趣的雷剛:
「要不是你曾經救過她,我早就把你給殺了。」
這句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雷剛杵著不動,沒將威脅當一回事,冷哼了一聲:
「等你把事情處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還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搖頭。
「不行,你別急著走,妹妹知道肯定會傷心的。」她朝著站在大廳側門外,恭敬垂首的奴僕說道:「快去把妹妹找來。」
奴僕福了福身,無聲無息的離去,一會兒之後,就領來一位素衣少女。
望見雷剛的身影,少女未語先笑,粉嫩的唇輕啟,正要說話的時候,嘶啞的哭聲傳來,那哭聲如似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心頭發疼,就連盛開的花朵,都會為之凋謝。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頭已經跪得雙腳發軟,難以支撐身體,少婦一進大廳就跪下來,緊抱懷裡的布包,哀切的哭泣著。
善良的夫人聽見如此悲傷的哭聲,雙目淚光盈盈,幾滴淚珠滾落雙頰,落進丈夫的手心。
公子臉色一沉,冷聲下令。
「別哭了。」
哭聲驟然止息,少婦抽噎著,滾滾淚水都反溢回體內,讓她因曝曬而乾渴的身體,得到了滋潤。
「妳為什麼在外頭哭泣?」
冷淡的聲音,彷彿從至高無上處傳來。
少婦跪得更低,畏懼得不敢抬頭。
「為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妳丈夫在哪裡?」
少婦先是用顫抖的手掀開懷中的布包,接著高舉雙手,懇求硯城內外不論人與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夠慷慨的施捨片刻注意,換取她丈夫的一線生機。
被小心舉起的,是一顆人頭。
伍郎的頭。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軀,僅僅剩下一顆人頭。
人頭雙眼未閉,盈滿淚水的眼珠慌亂轉動,竟還能開口哀求,聲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訝異低呼,難以置信的看著那顆還活著的人頭。
「別怕。」
公子低語,安撫妻子後,才緩步上前,雙手背負在後,繞著那顆人頭走了一圈。
只見那雙眼珠也跟著移動,只差沒跟著轉到後頭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裡去了?」公子問道。
睜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淚來。
「都、都在夢裡被吃了。」
伍郎鉅細靡遺的說起夢裡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時,魘在夢裡咬斷他的左手臂後,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壺又一壺的濃茶,勉強支撐了三個晝夜,才不小心打了個盹,魘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從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見丈夫兩袖空蕩,雙臂斷處都不見血,也沒喊一聲疼,嚇得手腳發軟,差點把兒子摔落在地上。
她連忙奔出門去,向鄰居們求救,等到領著鄰居回來時,伍郎的左腿也不見了。
人人驚愕不已,直說這狀況不論求神問佛怕都沒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夥兒趕緊拆下門板,把伍郎放在上頭,急匆匆的走街竄巷。途中伍郎縱然驚恐,卻仍不堪睏意,打了一次的盹兒,右腳就不見了,眾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臉頰,在他耳邊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來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著哀求,一聲又一聲的叫喚,木府裡卻始終沒有動靜。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來身軀都消失,只剩一顆頭,嘴巴張得大大的,驚恐到極點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聲,哭喊得更大聲。
在陽光曝曬下,駭然不已的伍郎起先還會說渴說餓,旁人看著如此可憐,不忍心的遞上水跟食物。妻子餵他吃、餵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嚥到哪裡去了。
之後,他又說曬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將丈夫的頭包起來,用身體為他遮蔭,癱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還好雷剛路過,聽見她的哭聲,逕自闖進木府,否則再慢上一些時間,伍郎肯定連頭都沒了。
聽完來龍去脈,公子微微瞇起雙眼,緩聲說道:
「你的身軀既然是在夢裡被吃,那就得到夢裡去找。」
伍郎與妻子同時嚇得瑟瑟發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這顆頭,要是再入夢──」
「你們來求我,卻不信任我?」
冷冷的聲音,寒似北風。
剎那間,屋裡彷彿暗了下來,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凜烈寒冬,教人打從骨子裡冷了起來,渾身打顫。
「不敢不敢。」
妻子捧著伍郎的頭,膽寒的連連磕頭,在那無形的寒意壓迫下,整個人慢慢的、慢慢的縮小:
「求公子務必救命。」
柔軟的小手探出,輕扯公子衣袖。公子低頭看見夫人嬌美的臉,滿盈一室的迫人寒氣瞬間緩解許多。
「不要氣惱,她只是救夫心切,無意對你不敬。」
夫人很能體恤,柔聲安撫丈夫,每說出一個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轉趨和緩。
「罷了,反正那夢裡的魘是讓妳落淚的罪魁禍首,我非得嚴懲不可。」
他從來捨不得讓她受一丁點兒的不快,命令花卉不顧四季,為她終年綻放;日光不能曬熱她、寒風不能吹冷她,而那隻魘鬼竟惹得她落淚!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著伍郎的人頭,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樣,清楚的映在那雙惶恐大張的眼瞳之中。
「睡。」
簡單一個字,就遠遠強烈過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渙散,眼皮緩慢蓋下。
在他雙眼即將緊閉時,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間消失不見。
§
夢。
又是靜夜深深。
不同於前幾次,僅剩人頭的伍郎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驚慌的亂轉眼珠,感覺冷汗從額頭冒出,一顆顆的滑下。
輕巧的跳躍聲從後方靠近,連腳步聲也聽得出無限歡欣。
魘鬼把他捧了起來,轉過去四目交接。全身僅剩頭部與他不同,其餘身軀、雙手、雙腳,原本都是屬於他的。
伍郎清楚的記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歲那年被鐮刀劃傷;右肩膚色較淺的那塊,是去河邊抓魚,擦傷後長出的新皮;左腳的燙傷,是為了接住跌下床的兒子,被滾落的通紅煤炭所灼──
「這是我的身體!」
伍郎哭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奪去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他恐懼的哀鳴。
魘鬼卻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屬於我的了。」
他伸出滑膩膩的舌頭,舔著伍郎的臉頰,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嘗一些滋味,捨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頭,我就擁有齊全的肉體,能在白晝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夢裡。」
舌頭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來。
「不要!我有妻子、還有兒子,他們都在等著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著,想躲開亂掃的舌頭,卻連轉頭都做不到。
「別擔心,我會代替你照顧你的妻兒。」
魘鬼安慰著,隨即咧開嘴,露出銳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當曾輕易咀嚼伍郎四肢與身軀的利齒,就要觸及頭顱時,兩道白光從伍郎的雙眼射出,狠狠戳進魘鬼的眼。
魘鬼發出淒厲慘叫,顧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頭顱拋開,雙手摀著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滾。
「你帶來了什麼?你帶來了什麼?」
痛苦的聲音裡帶著憤怒與恐懼,透明濃稠的液體從眼中湧出。因為液體的流失,魘鬼的臉變得乾枯,髮絲全都落盡,薄薄的皮膚貼著頭骨,還愈繃愈緊,連眼皮都無法閉上。
從伍郎雙眼射出的兩道白光逐漸合而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現,散發的光芒照亮夢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視滿地打滾的魘鬼,衣衫無風自飄。
即使雙眼已瞎,那美麗至極,也恐怖至極的影像,還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腦中。他恐懼的狼狽後退,企圖遠離那俊美的男子,就怕會再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魘鬼忿忿不平的質問,扯得太薄的皮,因為說話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與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無表情,潔淨的足尖不曾觸地,翩然來到魘鬼身前,一字一句緩聲說道:
「我是要殺了你。」
說完,他抓住魘鬼的頭,連同奪來的身軀,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夢該醒了。」
剎那之間,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夢境,而是已經回到木府的大廳。他詫異的直眨眼睛,看見公子一如夢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裡還拖著那隻魘鬼。
無法存活於白晝的魘鬼,頭顱被日光一曬,就熱燙得冒煙,疼痛得高聲慘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煙的頭顱化為粉末,慘叫頓時中斷,只剩伍郎的身軀軟軟倒臥。
雖然救回身軀,但丈夫仍是身首異處。少婦心裡著急,卻不敢開口,就怕說錯話又會惹怒公子,只能擔憂的望向夫人。
「別擔心,只要縫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從衣袖中取出針與繡線,交到少婦手裡。
「多謝夫人。」
少婦感激涕零,接過針線後,就將丈夫的頭顱縫在身軀上,縫的時候還格外緊密,就怕他往後喝水時漏了。
當她縫妥最後一針,打好線結後,伍郎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他先試著動動手指,確定手指能動後,才試著動動手臂,接著是雙腳,還有身軀。雖然還有些虛軟,但他緩慢站起身來,欣喜發現原本被魘鬼奪去的,如今全都回來了。
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頸間,多了一道細密的縫線。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萬謝後,跟隨在自行提議要帶他們離開的雷剛身後,連頭也不敢回,撐著發軟的雙腿,儘速離開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著愈走愈遠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著丈夫說道:
「你怎麼不留住雷剛,就這麼讓他走了?」
「算他識相,知道該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來煩擾他們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剛也一樣。他成親後這些年來只是忍受雷剛,其實並不再歡迎。
「但是這麼一來,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說著。她與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歸宿。
素衣少女站在門前,已經看不見雷剛,卻依舊沒有轉身。她很年輕,面容還帶著一分稚氣,雙眼清澄如水
「他會再來的。」少女的聲音脆脆的,格外悅耳動聽。
「別去想他。」
公子轉回妻子的臉,不讓她看著別的東西:
「妳只能想著我,知道嗎?」
他柔聲哄著,拿掉她髮間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紅、更豔的,重新為她簪上。
只是,剛簪上夫人的髮,那朵豔麗至極的茶花,就驀地枯萎,色澤變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廳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凜,又幻出一朵茶花。這次幻出的茶花並非綻放正盛,而是已帶枯色,還沒簪上夫人的髮,就凋零落盡。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卻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後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許久許久沒見過花兒凋零的夫人,看著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頭來,發現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難看千萬倍,她從來不曾看過他如此震驚的模樣。這麼久以來,她一直以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無所不能的他感到驚愕。
「發生了什麼事?」
她急急追問,雙手捧著丈夫的臉,指下冰冷的肌膚,讓她更加不安。
是什麼人或非人傷害了他嗎?
有什麼人或非人,能夠傷害得了他?
公子丟開手中的枯枝,緊緊抱住妻子,整個人僵硬緊繃。這些年來,即使面對最可怕的妖魔,他也能從容以對、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時間到了。
他將妻子抱得更緊,耳畔卻聽見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被脆脆的嗓音說出:
「時間到了。」
少女轉過身來,清澄的雙眼,注視著緊緊相擁的夫妻。
「妹妹,妳說什麼?時間?什麼時間?」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妳的妹妹,這些日子以來,我只是讓你們以為我是妳妹妹。」
少女輕輕搖頭,素衣散發出柔和的光澤,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專注於她,還有那些書冊,才讓我有機會趁虛而入。」
她雙袖一揚,原本被公子隱沒的書冊全都現形,每一冊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廳之內,如重瓣的花或是蝶,書頁翻飛時窸窣有聲,一聲聲都是責備。
「當你開始蒐羅這些入魔之法的書冊,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畫了個無形的圓,被粉紅色指尖觸及的書冊全都著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燒,迅速的蔓延開來。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豔麗的花。
「你知道規矩。」
她靜靜的說:
「每一任主人掌管硯城的時間,只有五十年。期滿之後,卸任的主人,就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維持硯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聲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滿,你可以卸任了,請把夫人交給我。」
少女伸出手來,書冊在她四周燃燒,卻不能傷她分毫,火焰虔誠的膜拜她的髮、她的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不會把她交給妳!」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為神族,永遠不老不死。」
少女勸說著,沒有催逼:
「只要成為神族,你就能擁有任何東西。」
「不能與她廝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擁有天地,都沒有意義。」
公子表情猙獰,咆哮出聲:
「我寧可入魔,也不會犧牲她!」
他揮手劈向少女,一道強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強大得足以劈開整座硯城。
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輕輕的擋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絕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願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澤。
這麼強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像過。
「妳是誰?」他的聲音竟在抖。
「現在──」
她聲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語音迴盪在大廳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
接替他的人,竟是個猶有稚氣的少女。
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妻子,輕撫過她的輪廓,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麼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堅定的推到身後。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白袍的顏色漸次轉灰,隨著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濃,黯淡到灰的最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他跨過了一道不能絕對不能跨過的界線。為了保住妻子,他放棄一切,寧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澤悄然褪盡,光芒回噬撲擊,裹住他全身,纏抱得愈來愈緊。他先前釋放的力量為了討少女歡心,反過來綑綁他,一層又一層的緊縮,甚至將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擰扭出來,化作地上的一灘黑水。
粉嫩的指尖劃過綢衣,分開彼此的牽連。
他眼睜睜看著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軀激狂扭動,放聲吶喊:
「住手,把她還給我!」
吐出口的每個字,都沾著血。
少女轉過身來,看著雙眼通紅,狂亂得幾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縱容你危害硯城。」
她舉起手來,空氣都倏地收攝,日光消失,太陽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熱刺眼,讓他雙目全瞎、身軀融化。
殘存的聽覺,只聽見那可恨的聲音脆聲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里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強大的力量撲向他,像是太陽砸落在身上;他騰空飛起,像顆慧星般遠離硯城、遠離心愛的妻子,在無盡的痛楚中吶喊:
「把她還給我──」
§
硯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縫中,魔物微微一動。
他醒了。從三年多前那個被迫與妻子分開的惡夢中驚醒。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都會夢見那日的景況。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蝕出一個個凹洞。
他不想作那個夢,卻更不想忘卻那個夢,因為那是他與妻子最後的記憶。他寧可保留濃烈的恨意,在夢中一遍遍重溫,讓恨意侵蝕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軀。
如此,他才能化為最黑暗的魔,沿著碎落的粉末,一點一滴的充補,爬行過萬里之遙,回到硯城。
他要來找回妻子。
她深愛的妻子啊!
把她還給我。
沒有心的魔物,哀傷的無聲呢喃。
把她還給我。
他張開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體。
把她還給我。
帶著疼痛,他閉上雙眼,期待能再度夢見那個惡夢,夢裡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溫度、妻子的髮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著腐蝕的淚,哀淒的低語著:
「把她還給我。」
壹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回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為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跡,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驀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只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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