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水上的少年

名人推薦：【譯序】我追尋了二十年的這本書……　　　　    張靜心

本來對於這本書的介紹我可以這樣開始的：「小說主人翁是一個名為帕斯卡雷的小男孩，有一天趁父母不在，他跑到家附近的大河邊，並踏上一艘船，就在船上幻想著他的冒險故事時，想不到繫船的繩子鬆脫了，因此船就順著滾滾水流漂走了。意想不到的是，他後來竟然捲入一樁綁架事件，遭到綁匪追捕，自此以後展開了一連串在大河歷險的日子……」
這樣的介紹或多或少可以滿足一下想要知道故事發展的好奇心；甚至我也可以再隔數行之後寫出故事的結局。可是，請容許我的自私...

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住在鄉下。我們所住的房子，不過是在田裡的一間偏僻小屋。在那兒，我們平靜度日。我父母還把一位姑媽接來同住，我們都叫她瑪汀姑媽。
姑媽是個守舊的女人，她總是戴著凸紋布女帽，穿著褶裙，腰帶上掛著一把銀剪刀。誰她都要管，不管是人、狗、鴨子和雞，什麼都管。至於我呢，我一天到晚都會被念。雖然我很溫順又很受教，但她不管什麼都要念！其實，私底下她非常疼愛我，她一直以為自己把這種情感掩藏得很好，但一不留神，這種疼愛就會表露無遺。
我們住家附近，只有田地、長長的柏樹圍籬、小面積的農作物，以及兩三間孤立的房子。
這單調的景觀讓我覺得感傷。
但是在更遠的地方，流著一條河。
這條河常常被提起，不管是平時還是晚上，到了冬天，它甚至更常被掛在嘴邊，可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條河。它對我們家來說可是一大要角，就因它給我們農作物所帶來的好處及災害：它有時使土地肥沃，有時又讓土地充滿爛泥──據說，那是因為它是一條滔滔大河。秋天下雨的時候，河水就會高漲，隆隆作響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有時，河水更漫過河堤，淹沒了我們的田。水退了之後，就在田裡留下一堆爛泥。
在春天，當阿爾卑斯山融雪時，就會帶來另一波大水。河堤無法承受水的重量，那一望無際的草地便又再一次成了一個大水塘。可是一到夏天，在高熱之下，河水就蒸發掉了。此時，由碎石及泥沙所形成的河中小島不但將水流分道，也在太陽底下散發出蒸氣。
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而我也只是聽來的。
我的父親警告過我：
「你想要到哪裡玩就到哪裡玩，不缺你玩的地方。但是不准你跑去河邊。」
我的母親也幫腔：
「孩子，河裡會有些滅頂漩渦，在蘆葦叢裡還有蛇，河岸上還有波西米亞人。」
光聽他們這麼說，就讓我更加思念這條河，朝朝暮暮地念著；而儘管一想到這條河，害怕就襲上背脊，然而在我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想要認識它的強烈欲望。

這時期，家裡三不五時就會來一個盜獵人。他個子很高，身形枯瘦，臉形方長，還有一雙銳利又巧詐的眼神。而他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靈活與力量並存：關節粗大的手臂，角質很厚的雙足，靈敏的指頭。他總是如同影子般，靜悄悄地出現。
「瞧！巴卡玻來了，」我的父親說：「他帶魚來給我們了。」
果然。
巴卡玻將一只提籃放在廚房桌上，那裡面裝著一些閃閃發亮的魚。看著那水草上閃著銀光的魚肚、藍色的背，以及尖尖的魚鰭，在在都讓我驚嘆。
這些來自河裡的生物還十分新鮮。
「巴卡玻，您是怎麼抓到這些肥美的魚呀？」
巴卡玻支支吾吾地回我父親：
「上帝垂憐窮人，布卡玉先生，況且我很靈活。」
他就不再多講了。
有一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巴卡玻就像以前一樣突然出現了。他帶來了一條掛在鉤子上的巨大西鯡。
他跟我說：
「這是給你的，沒錯，我要把魚給你。」
於是，他把魚放在桌子的邊角，然後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小傢伙，小傢伙，」他低聲說，「你有個好長相，漁夫的長相呀。你有沒有抓過魚？」
「沒有，巴卡玻，家人不准我去河邊。」
他聳了聳肩。
「這樣啊！假如你跟著我的話，我就會帶你去一些別人都不會去的好地方，尤其在那些島上……」
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常常在夜裡想著這些宛如仙境的地方，深藏在林中，想著在這些島的邊緣，除了巴卡玻之外別人都不會去的地方。
有幾次，巴卡玻拿了一些藍鋼的釣鉤，或是一些削得很好的小軟木塞來給我看。
巴卡玻是我心目中的偉人，我很崇拜他。可是他那狡猾的灰眼珠子卻引起我的恐懼。也因為這種恐懼，所以我的友情就只能藏在心底深處。
他在的時候我會有點怕，但是他走了我又會想他。如果我聽到他草鞋在院子裡的走動聲，我的心就開始怦怦跳。不久之後，他就發現我對他很感興趣，但是他卻又裝冷漠來折磨我。
有時兩個禮拜都見不到他的人影，我就按捺不住了。那種想溜到河邊的瘋狂念頭一直在我腦中縈繞著，可是我怕父親，他可不是開玩笑的。
冬天我還可以忍受，天氣很冷，風呼呼地吹，外頭下著雪，瘋子才會到處跑。在火前烤暖很舒服，我也捨不得離開。然而春天，風柔天清，人們需要新鮮的空氣，需要動一動筋骨。我和大家一樣，都有著這份相同的渴望。這種由心底發出的強烈渴望，簡直讓我怕得直打顫。
我老是怕自己就此妥協，在哪個美好的清晨，就跑去冒險了。此時，只差時機而已。
然而有一天，時機終於到了。
我的父母必須要出門幾天。當他們不在家的時候，理所當然就由瑪汀姑媽來管家了。一如我前面曾提過的，瑪汀姑媽很霸道，但是當家裡只剩下她和我的時候，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她自己也想要自由，如果她一天到晚都在管我的話，她會自由嗎？嚴以律人的話，就一定也要嚴以律己。瑪汀姑媽明白這個道理，於是她對我採取放牛吃草的態度，以便她自己能自在地走來走去。
她的確會到處走來走去。她會在屋子裡上上下下地到處走：白天會，夜裡也會；黎明時她走來走去，傍晚時她也走來走去。而且幾乎讓人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就像老鼠一樣。當我父母在家的時候，她還能克制自己的兩隻腳，但是一等他們離開，她就開始到處走來走去。雖然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卻可以聽到她在一個又一個房間裡翻東翻西的聲音，有時她隱沒在地窖的黑暗中；有時消失在食物儲藏間裡。
她在做什麼？天曉得！我唯一能聽到的，就是一些神祕的聲響：木頭移動的聲音，箱子的掉落聲……之後，就是一陣沉寂……而我們這個家所能提供她使用的房間中，瑪汀姑媽最喜歡的，就是閣樓。每天下午她都會到閣樓去，並且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天色昏暗為止。那裡是她最喜愛的庇護所，也是她的天堂。
在那裡，放著一排釘著銅釘的山羊皮舊箱子，那是有著上百年歷史的皮箱，裡頭塞滿了老舊的衣物：花面馬甲、緞子背心、發黃的花邊、刺繡品、銀環薄底淺口皮鞋、亮的馬靴，以及令人讚嘆的洋裝。此外，還有各種粉紅色的絲綢、凸紋織物、金色亮片，和棕褐色、火紅色、紫紅色的絲帶。不用說，這些顏色都褪了，並且帶著一股老舊的味道，但還是那麼迷人！而這所有的一切，仍然散發著薰衣草及斑皮蘋果的氣息，更讓我著迷不已。這兒的寶貝可不只這些，還有吊在掛鉤上的祖先畫像、堆疊在角落裡的彩盤、躺在烏木盒裡的一對銀燭台，以及散落在原木地板上的皮面精裝書（它們和一堆發黃的紙頁放在一起，成為老鼠窩居之處）。最後不得不提的，是整個身體吊在天花板上的老鱷魚標本，這是航海家叔叔阿尼巴所遺留下來的。
當瑪汀姑媽待在閣樓的時候，我想，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能夠把她從那裡叫出來了。她緊緊鎖上門，而我也不能跟著她去那裡。
她對我說：「去花園裡玩。我要整理舊衣物。」
我聽得懂。於是我就一個人孤孤單單無所事事地在家裡閒晃，然後去坐在井旁的無花果樹下。
就是那個四月的某天清晨，誘惑突然間找上了我。這個誘惑知道怎麼勾引我。我想，對於那些會因純淨的天空、鮮嫩的樹葉及初綻放的花苞而多愁善感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春天的誘惑，是所有誘惑裡最溫柔的那一種。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妥協了。

我離開家，穿過了田野。呀！心在怦怦跳！春天散發著耀眼的光彩。而當我一推開面向草地的大門時，草香、樹香及新鮮的樹皮香迎面撲來。我於是頭也不回地一路往小樹叢奔去。蜜蜂在這裡飛舞，不停地在飄著花粉的空中輕輕拍動著透明羽翼。更遠處，今年第一批的斑尾林鴿在如雪花般綻放的杏花園裡歌唱。我陶醉在眼前的良辰美景裡。
那些小徑暗暗地勾引我。「來呀！再多走幾步又有什麼關係？第一個彎不遠了。你就到山楂花那裡再停下來吧。」這些呼喚讓我心蕩神馳。一旦走入那兩旁都載滿了小鳥及藍色漿果的樹籬，走到那條蜿蜒的小徑之後，我還停得下來嗎？
我愈走，路的力量就把我抓得愈緊。隨著腳步的前進，路也變得更荒蕪了。
眼前不見任何農作物，土地也變得更肥沃，四處還點綴著長長的灰草或是小柳樹；我只能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潮濕爛泥的味道。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道高築的堤壩。這是一道上面種滿白楊的高高土堤。我爬了上去，終於看到了那條河。
河面很寬，河水往西流。漲滿融雪的河，力道相當強勁，在往下流著時，也拖走了一些樹木。河水湍急又混濁，上游漂流而下的漂浮物，往往就被捲進不知因何形成的漩渦裡。流動的河水遇到障礙物時，發出了隆隆聲。在五百公尺寬的河面上，大量的河水一起沖向岸邊。在河中央，是更狂野的水流，可以看出有一道切斷河泥的漆黑浪峰。我覺得好可怕，不禁顫抖了起來。
在下游有一座島，把河道從中隔成兩半。那陡峭河岸長滿密密麻麻的柳樹，讓人更加難以進入。這是一座廣闊的島，島上遍布樺樹及白楊。一些順流而來的樹幹卡在島嶼的頂端。
當我的視線掃到岸邊時，就發現在我腳底的河堤正下方有一個小河灣，覆蓋著細沙。這裡水流沉穩，是個死穴。我準備從這裡下去了。一些女貞樹、巨大的柳樹、榿樹等等樹木，在這個避風港上方形成拱狀。
微光中，成千上萬的昆蟲嗡嗡作響。
在沙面上，尚可見到一些光腳足跡，看來是從水那方的岸邊來的。腳印又大又深，看起來像是動物的腳印。我開始害怕起來。這地方如此偏僻荒涼，水聲隆隆，誰會在這個隱祕的小河灣、在這片祕密的沙灘上出沒？
對面那座島依然沉靜。然而，島的樣子卻讓我感到備受威脅。我形單影隻、柔弱又缺乏保護，可是我卻無法離去。一種神祕的力量把我緊緊扣留在這種孤寂裡。我找了一個能夠藏身的灌木叢，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監視我。接著，我將身體滑進一堆帶刺的茂密樹叢裡面，將自己隱藏起來。這裡軟軟的地上覆蓋了一層又軟又綿的青苔；在此處，別人看不到我，我可以一邊等候，一邊觀望島上的一切。
剛開始我什麼也沒看到。樹葉的陰影覆蓋在我的身上，那些昆蟲依然飛舞，有時飛出一隻鳥；水流個不停，但那彎彎曲曲的沙灘卻使河水的流速減緩。時間流逝著，單調地流走了，空氣中帶有溫溫的氣息。我就這麼睡著了。
我應該是睡了很久。
但我是怎麼醒來的？我不知道。當我眼睛一睜開，就發現自己身處在這灌木叢裡。太陽已漸西沉，午後就快要走到盡頭，感覺身邊的一切依然如故，可是我卻動也不動，一心期待這個藏身處能有一些事情發生。
突然間，在島中央，從樹木的葉縫中，竄出了一縷輕煙，又純又藍。島上有人住。我的心在跳。我仔細地觀察對岸，卻一無所獲。一會兒之後，那道煙的煙量減少了，彷彿在樹叢中一點一點地縮小，就好像是底下那塊我無法見到的空地將其吸收了一般，吸得一點也不剩。
夜晚來臨了。我走出隱身處，去到了沙灘上。
然而，眼前的景象把我嚇呆了。我先前在沙面上所看到的足跡旁邊，竟然有新的腳印，那是不久之前才走過的痕跡。也就是說，在我睡覺的時候，有人經過我的避難所。有人看到我了嗎？

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住在鄉下。我們所住的房子，不過是在田裡的一間偏僻小屋。在那兒，我們平靜度日。我父母還把一位姑媽接來同住，我們都叫她瑪汀姑媽。
姑媽是個守舊的女人，她總是戴著凸紋布女帽，穿著褶裙，腰帶上掛著一把銀剪刀。誰她都要管，不管是人、狗、鴨子和雞，什麼都管。至於我呢，我一天到晚都會被念。雖然我很溫順又很受教，但她不管什麼都要念！其實，私底下她非常疼愛我，她一直以為自己把這種情感掩藏得很好，但一不留神，這種疼愛就會表露無遺。
我們住家附近，只有田地、長長的柏樹圍籬、小面積的農作物，以及兩...

第一章　誘惑
第二章　那座島
第三章　沉睡之水
第四章　靈魂的操縱者
第五章　帕斯卡雷的孤寂

第一章　誘惑
第二章　那座島
第三章　沉睡之水
第四章　靈魂的操縱者
第五章　帕斯卡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