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三合院之小腳鞋〉
「磕、磕、磕、磕」的聲音，敲在泥土地上，沿著三合院的長廊穿過暗紅色的磚瓦，一聲一聲清楚的傳到稻埕上。五歲的小林珠踩著小腳鞋，一蹬一蹬的像隻失速的蚱蜢，在草叢中東歪西斜。小腳鞋棗紅色的布面上，橘紅色、暗青色的繡線，編織出吉祥的中國結飾樣。已經泛汙的木頭鞋跟，磨損得並不嚴重，但是長時間著力在腳尖的關係，鞋頭的底面磨得接近布底。小林珠必須要將腳尖踮得更高，才能不破壞小鞋的腳踝形狀，而得以穩穩地前進。遠遠的看，小林珠奇異的走路姿勢，竟像是走在伸展臺的模特兒，顯得滑稽。
不知道是不是常常踮著腳走路這樣的原因，五歲的小林珠，竟也真的長得比大自己五歲的姊姊還要高。走秀的過程，這樣的身高優勢，才能讓她從紅磚牆的窗瓦中，偷看奶奶是否返家，是否來得及逃過一頓打。
這是個驚懼卻又雀躍的過程。若被奶奶發現，絕對少不了一陣枝條伺候。這樣的事，已經是家常便飯，彷彿從出生就註定的，在奶奶心裡，林珠該是男生，卻成了實實在在的女生。失落是一顆種子，在奶奶心中生了根、長成樹，看到林珠，失落就如同四季繁茂的樹木，生命力十足。奶奶總是可以找到責罵林珠的理由，爺爺疼愛林珠，用腳踏車載著林珠，到三合院後面的圳溝抓魚抓蝦，到處去玩，但這怎麼可以，爺爺也太不知道輕重，這個女孩怎麼有資格玩耍，她又不是男孩，於是，「死查某歸仔」就是林珠的名字。
哥哥與弟弟是男生，就該萬千寵愛，在這個以奶奶為領袖的林家分家裡，這是家訓，可以理解。對奶奶來說，已經有一個姊姊的林家，占了女孩兒的一枚容忍度，所以在奶奶的期待下，林珠出生時該是多塊肉，可是沒有。現實是，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又是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所以林珠自小便明白自己與哥哥、弟弟該是不同，重視與輕視該是不同，接受這樣的待遇是一件自然的事。就像是小寶貝牙牙學語，該稱母親該稱父親，就是這麼容易，沒有想反抗沒有想抵制，這是林家三合院中八戶人家，我們這家屋簷下的常規。所以，與奶奶的相處，都是在捏、打、罵中度過，雖然不明白，可是接受，因為這是自然。只是，姊姊呢？又怎麼說？姊姊不用去讀書，不用被嫌功課差，每天跟奶奶外出做生意，和奶奶相處的時間這麼長，也不見奶奶疾言厲色，不見這分自然。會不會，自己就是這分自然當中的脫序？誰都該被疼愛，唯獨自己不稱職於那分恰當。
因為理不出頭緒，所以小林珠的心裡開始糾結，開始想方設法地找到一點點「平衡」。小腳鞋，就是搖晃中最極致的平衡。
踩在奶奶小腳鞋的時候，感覺自己跟奶奶牽著手在一起、疼愛在一起、衣著在一起、權勢在一起。所以即使每次都一定會被奶奶發現，隨之而來的，奶奶的脾氣、腿上的抽打與泛血的細長傷口，絕對免不了，但是再怕再痛，也敵不過心中想成為，和姊姊一樣受疼愛的孫女，甚至，是想成為和奶奶一樣的女性，幹練、精明、果斷、美麗，這個渴望，小林珠在當時完全沒有察覺，那是後來自己成了家，扛起了某些責任之後，才漸漸顯現的序曲。在此刻，穿上小腳鞋，是與奶奶形成共鳴的最好節奏，即使身上的疼痛與心中的恐懼、疑惑，無法遏止的持續蔓延，但是，像奶奶這樣的女性，就像是小腳鞋上的中國結，就像是三合院中的稻香，代表吉祥、代表韌性。
母親侍奉爺爺奶奶至孝，小林珠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特別喜歡母親為奶奶漿的棉被。大太陽下的稻埕上，百合白的棉被厚厚重重的披掛在竹棍上，一陣風吹來，棉絮的微塵搭配米麥的清香，即使在稻埕與堂兄弟姊妹玩得瘋野的小林珠，也忍不住回頭，如同聽著搖籃曲的嬰兒一般，陶醉其中。趁著奶奶外出做生意，不在院內，下午玩累的小林珠，總是會偷偷爬上奶奶的床，窩在母親的孝心、陽光的餘溫裡，沉沉的睡著。但是這樣的沉沉，沒辦法支持心理的安穩，這樣的沉沉，沒辦法抵抗靈魂中在尋找答案的不安定。也許棉被裡，有奶奶的威儀，也許清香中，拿來充作抽打工具的竹棍味道參雜交織，不知不覺的小林珠，下午沉沉的美夢，常常會在奶奶的謾罵聲中、母親的緊張情緒中劃下句點，因為意識中的焦慮，造成生理上的尿床。
這個時候的小林珠，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用，總是尿床。在堂兄弟姊妹中，自己勇往直前的個性，一點也不輸給男生，個性不服輸加上個子高大，堂兄弟姊妹也沒有人把自己看作是女孩兒。除了玩耍，小林珠在母親要求的家務工作中，雖不擅長，也努力摹仿著母親的溫婉細心。可是，漿棉被的美夢，怎麼就都走到如此的結局。奶奶的氣憤、母親的歉意，這都不足以傷害心靈強大的五歲小林珠，可是，對於生理上無法控制的尿床，她始終無法釋懷、無法理解。當時的小林珠不知道，這件事，壓在心中其實還要很久很久，要一直到自己念了書，才會真正的理解、真正的放下。
母親每天從早到晚，沒有聲音的為一家人忙碌。唯一會發出的兩種聲調，一種充滿氣力的，是菜市場中招待客人的聲音，另外一種是輕柔地語氣，提醒著小林珠：「奶奶要回來了，看到奶奶，妳就往旁邊躲。」與奶奶尖銳激昂的語氣不同，母親的聲音是輕柔，但是和母親在一起，林珠感覺到一種沉穩的力量。不過，話語發出的聲音，終歸只能用聽的，奶奶在這個屋簷下的掌事之權，還是只能自己去面對。從三合院屋頂夾層裡，塞滿的鈔票中，宣告著奶奶善於交際、精於生意的手腕，宣告著這個林家三合院中，八個子女的其中一戶分家的領導者立場。上了小學之後的林珠，被賦予了掃除的家務工作，儘管，林珠知道母親、姊姊的辛苦，已經相當認真的清掃，但是賣完菜回到家的奶奶，就像是一種宣洩、一種特定的儀式，捏著、掐著林珠就往打掃不足的地方挑剔。這情景，是這個分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置喙的絕對。
但是小學的林珠，已經擁有更加豐富的情緒，從完全地接受不受奶奶喜愛的事實，到不明究理、充滿疑問。現在的她，被嫌棄、被抽打之後，臉上滑落的眼淚，參雜著一種首度來到生命中的感受。就像是颱風天，毫不拘禮的狂風，恣意奔馳在三合院中的屋瓦、長廊、門板，形成震耳欲聾的碰撞聲，一聲一聲的敲打著三合院中，每一個人的人生，毫不遲疑。林珠當時心中的感受，就像是這些聲響，無聲無息的，澎湃著心臟直線的躍動，激起了從來沒有過的意識，那個情感叫做「恨」。這股恨意，雖然還是夾雜著對奶奶的敬畏，但是也足以讓林珠採取某些行動。踢倒奶奶的鞋、弄亂媽媽幫奶奶摺好的衣服，這些反抗的行動，看似簡單，撇嘴一笑即可帶過。但是對於當時三合院中的社會文化中，濃郁的道德分明、責任分明、權限分明，這些硬生生的氛圍來說，小林珠的反抗行動，已經如同改變人類生活、改變各個生活面向的工業革命一樣，具有不可抹滅的意義。雖然這些行動在當時，只換來了又一陣的鞭打，然而對林珠的生命來說，對小林珠一直以來生活的宇宙來說，因為這樣的反抗行動，實質上是產生了不同凡響的勇氣與改變。林珠的生命基底產生了隱隱約約，想要突破的力量，小林珠的宇宙，因為這一點點的改變，使得運轉未來人生的軌道，也跟著軸心一天一天位移了起來。
後來，通貨膨脹的年代，幾萬元舊臺幣換一元新臺幣，塞滿三合院屋頂夾層的鈔票，一夕之間消失殆盡，奶奶一輩子的拼搏，終究也抵制不了時代的推進。即便如此，累積在林珠心中的這股勇氣，一直一直守護著林珠未來的人生，包括婚姻生活、包括志工生涯。可能是三合院獨有的韌性，讓林珠始終相信，一切會變更好。「誰說女生就不如男生！奶奶可以，我也可以！誰說人生就只能這樣，一定會更好！」這是支撐著小林珠總是懷抱著希望的簡單話語。誰說因初春的暖陽而消失殆盡的積雪，是不好的呢？雪融了，百花便盛放了。
奶奶對林珠的怨懟，影響著林珠長達數十年之久，自我認同的掙扎，如同地上爬行的蛇，隨著小蛇變大蛇，需要很用力的，一次一次褪去外殼。不過，吸收著奶奶撐起林家這片天時，所付出的極致強悍，這養分同樣的也包覆著植於林珠心靈深處，不斷茁壯的願景，這願景在當時其實不甚清晰。
所以，關於此刻，如果來下一個暫時的結論:「林珠心中的人生願景，是從奶奶的訓斥與厭惡開始。」這句話，扎扎實實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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