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亞瑟.哈柏豪斯的故事
亞瑟.哈柏豪斯是個偶發事件
我知道,我應該要從一開始談起。可是,我不知道一開始的情形。我希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亞瑟.哈柏豪斯。亞瑟.哈柏豪斯有個開始,這是無庸置疑的。我也有一個父親及一個母親,可是只有老天知道他們是誰,甚至連祂都有可能不確定。我的意思是說,老天不可能同時看到那麼多地方吧?所以,我不知道亞瑟.哈柏豪斯這個名字是打哪來的,是誰幫我取這名字。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真名。我也不知道我出生日期和地點,只知道大概是在一九四O年的倫敦柏孟西市。
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事,我最早的記憶都已經一團亂,也失焦了。舉例來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一個姐姐。在我的人生當中,她都在我記憶或想像中的最深處-有時候我不大能確定是在哪裡-而且她的名字叫凱蒂。當他們把我送走時,她沒有跟我在一起。我希望我知道為什麼這樣。我試著描繪她的容貌,有時候我可以做得到。我看到的是一張蒼白又精緻的臉龐,上頭深邃的深色眼睛盈滿了淚水。她給我一把小鑰匙,但是我不記得那把鑰匙是用來幹嘛的。那把鑰匙繫在一條繩子上。她把它掛在我脖子上,並告訴我要一直戴著它。然後,有時候我聽到她笑,那是一個充滿感染力,最後會變成很歡樂的咯咯笑。我的姊姊像一個笑翠鳥一樣的咯咯笑。她有時候會躍入我的夢境,唱著倫敦鐵橋垮下來,然後我會試著跟她講話,但是她似乎永遠無法聽到我的聲音。有時候我們就是會一直搆不著彼此。
我所有最早的記憶都很像夢一樣。我知道它們都不是很真實的記憶,我也不是說我真的可以把它們當作我自己的記憶啦。我覺得我正從要忘不忘的時光中走出來,而且我確定我常用捏造的記憶來填滿幾乎要忘卻的時光。也許是因為我想試著從未知的事物中找出些可理解的地方。所以,我不能確定捏造的部分止於哪裡,也不確定真實的部分從哪裡開始。我覺得每個人最早的兒時記憶一定也是這樣,但是,也許我最早的記憶比大多數人還要模糊,也或許這是因為我沒有關於我家的故事來支撐這些記憶,沒有鐵一樣的事實,沒有真正的證據,沒有證書,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感覺幾乎好像我根本沒有出生一樣,好像我是偶然出現的。亞瑟.哈柏豪斯是個偶發事件。我是個維持了六十五年的偶發事件,或是大約那個年數,現在,該是我把我的人生訴諸於筆墨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會是我從來沒有的出生證明。這可以證明給我和任何讀這故事的人看,至少我曾經在那過,而我也曾是一個事件。
我是個故事,也是個事件,我也想要讓我的故事為人所知,讓凱蒂知道-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想要讓她知道她曾經擁有過怎樣的弟弟。我想要讓琪塔也知道這個故事,雖然,我想,不論我的優缺點如何,她都已經很了解我了。更重要的是,我想讓愛莉也知道這故事,當她有小孩的時候,也是如此,還有她小孩的小孩也是。我想讓她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個事件,而且也是個故事。 這麼一來,我就會在她們之中繼續存活下去。我就會是她們故事的其中一部分,而且在我死去後,也不會被全然拋在腦後。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覺得這是我們能夠不凋零的唯一方法,這麼一來,只要我們的故事繼續被人傳誦,就能繼續活著。所以,我要一直坐在窗邊這裡,直到我把我記得的所有故事都講出來為止。
他們說你不能在不知道故事結局的狀況下開始一個故事。直到前陣子,我還是不知道結局是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所以我可以開始講,而我會從我確切記得的第一天開始。那時我大約六歲。很奇怪,年輕時後的記憶留存很久,而且一直很鮮明,那是因為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過得比較多采多姿。每件事都很新鮮,都是第一次,也很難忘。而且,我們也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拿來站在那瞪視著一切。還有,很奇怪的是,近幾年以及我成年以來的歲月都是比較愁雲慘霧且不清晰的。就在我們越來越老的同時,時間過得是越來越快了。生命消逝的太快,也結束的太快了。
三個紅煙囪及一個交響樂團
我們數十個人都在船上,年紀從小到大,男男女女都有,都在甲板上等著離開利物浦,海鷗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叫囂著,好像在說著再見。我覺得牠們揮舞著翅膀,就像是在揮手道別。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沉靜。那是一個空氣中瀰漫著毛毛雨的灰色天氣,在我們的船行駛經過時,憂鬱的大型起重機對著碼頭那的船點頭致敬。那是我對英國的所有記憶。
甲板在我們腳下顫抖著。在這艘大船緩緩轉彎,朝向前方開闊的海前進時,引擎如雷轟轟作響並震動著,而迷霧從地平線那端襲捲而來。修女們已經告訴我們要往澳洲航行,但是,其實應該是要到月球去吧。我完全不知道澳洲在哪。我只知道這艘船要帶我離開這,帶我到海洋遙遠的另一端去。船的汽笛聲響了又響,所以雖然我把手遮住耳朵,卻仍然讓我振耳欲聾。當汽笛聲響完後,我抓住繞在我脖子上的鑰匙,就是那把凱蒂給我的鑰匙,而我對自己和她保證,有一天我會回家。那時候,我覺得我的體內有股再也不會消失的哀傷。但是,我也覺得,只要我有著凱蒂的鑰匙,就會很幸運,也會活的好好的。
我想,我們一定是從蘇伊世運河那航行,我知道在那個年代,前往澳洲的大型輪船多半走這路線。但是,我不能說我記得這件事。另一方面來說,我記得很多事:三根紅酒色的煙囪,以及禁止我們進入的頭等艙裡頭,交響樂隊演奏的聲音-有一次,他們演奏了倫敦鐵橋垮下來,我很喜歡這首歌,因為每次我聽到這首歌,就會感到快樂。我記得比船上甲板還要高,或綠或灰有時變成深藍的洶湧波濤,以及舞動著的銀色海豚群,還有,就算是在風浪最大的天氣時,總是能看到海鳥掠過波浪,或是遨遊在煙囪上空。除此之外,廣闊無際的海環繞著我們,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像天空一樣的寬廣。我所記得的就是這種寬廣,以及晚上數以百萬的星辰。不過,最棒的就是我的第一隻信天翁。有一天,他從一個閃耀的波浪那飛過來,直直對著我的頭頂飛過去,並深深地望入我的雙眼。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
這艘船以某種形式成為了我的第一個家,因為這是我所能記得的第一個家。我們兩個人睡一個上下舖,共有十來個人擠在船深處的船艙,不遠處的引擎發出砰然作響的旋律。在那裡頭又擠又熱,還發出柴油引擎與潮濕衣服的臭味,也時常聞的到嘔吐的惡臭,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吐的。跟我一起的同伴都比我大,有些比我還大很多。
一開始我就惹上麻煩了。他們叫我「軟腳蝦」,因為我晚上會唱著倫敦鐵橋垮下來直到睡著為止,而且我有時候會哭。有次其中有個人發現我也會尿床,從此之後,他們從來沒讓我忘過這回事。他們給我苦頭吃,很多苦頭。他們會用枕頭重擊我,藏起我的衣服跟鞋子。不過,把我打入冷宮才是最過分的,他們就是不跟我講話,甚至當我是空氣。我真的很恨他們這麼做。他們會把這個特別的懲罰留到在我最悲慘,在船艙裡生病的時候。
我最害怕的是暈船。我常常暈船,也暈的很嚴重。首先,我會跟其他人一樣,靠著欄杆嘔吐-如果我能夠來得及抵達那裡的話。我就是在這樣做的時候,第一次遇到了馬帝。我們一起肩並肩嘔吐,看到了彼此之後,分享著兩人的悲慘。從他的眼裡,我可以看的出來他也很慘。不知為何,這麼一想,我就沒那麼悲慘了。那是我們友情的開端。某個好心的水手走了過來,並對我們兩個表示同情。他給我們一些建議: 他告訴我們,當海面很不平靜的時候,你應該要到下頭去,儘可能地往下走。那是最好的地方,因為,在下頭,你就不會覺得船搖晃的那麼嚴重。所以,我們照作了,而且也很有效-大多時候是如此。馬帝往下頭走到我的船艙,或者我會去他那。但是,有時候我會突然發作,只能吐在船艙地板上。我會清理乾淨,但是無法把臭味清掉,所以,如果我在我的船艙吐了,他們又會把我打入冷宮了。因為我想避免面對他們,所以我越來越常找馬帝陪我。我覺得這是因為跟他在一起時感到很安全。他比我大滿多的,大概十歲,他甚至比我船艙那的男孩們還大,也比他們高-他是我們裡頭最高的,高大是個很重要的事。我從來不要求他保護我。但是,我知道他會以某種方式保護我,而且事實上他也這麼做。
我們兩個在甲板上,看著信天翁從海浪上掠過-馬帝跟我一樣喜愛信天翁-這時,跟我同船艙的一群小伙子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後。他們都是北方人-有時候我幾乎沒辦法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其中一個人,他們的首領威斯.史納基開始辱罵嘲笑我,我不記得他為什麼這樣。我「不過是個很遜的倫敦佬!」馬帝瞪了威斯一下。然後直直地朝他走去並把他打倒。只消一拳。然後,他靜靜地說:「我也是個倫敦佬。」他們全都溜走了,在那之後,我在船艙的生活自在多了。雖然仍然一樣溼熱,也一樣擁擠發臭,但是,至少他們多少給我喘息的空間。都多虧了馬帝。
同樣的,也是馬帝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釋給我聽-為什麼我們在這艘船上,我們要去哪,還有為什麼。我不知道之前我了解的有多少,如果我有真的了解的話。我們要前往澳洲,這是我唯一確定的一件事。馬帝說,我們全都是從英國的孤兒中被挑出來的。他說澳洲是個全新的國家,那裡並沒有戰爭,也沒有轟炸及定額配給,那裡有一堆食物供你吃,有很大的公園可以去玩,還有很多海灘。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去游泳。我跟他說我不會游泳,他說他會教我,說我很快就會了。他還說,我們再也不會像之前長大的地方一樣,被送到孤兒院去,我們會去住在想要照顧我們的家庭裡。所以,有這麼多可以期待的事情,忍受一下暈船也是值得的吧?我說,沒有什麼是值得暈船的,而且我發誓再也不會踏上任何船了,就算中國有那麼多茶也一樣。很奇怪的,我沒做到這個發誓的內容-常常。
在那個航向未知未來的漫長航行中,馬帝讓我的心情不致變壞。他變成像是我的大哥一樣,因此,我跟他吐露關於凱蒂的事情,我跟他說她是如何被留在那,還有我是多麼的想念她。我給他看她給我的幸運鑰匙。每次我想到她或甚至是講到她的名字就會哭,但是馬帝似乎都不會在意我哭。但是,他很在意我哼倫敦鐵橋垮下來,說我一直都哼這首,就不能哼別首嗎?我說我不會其他的。他說,凱蒂很可能正在另一艘前往澳洲的船上,因為這艘船上的空間不足,所以他們不給她上這艘,而我很快就會再看到她了。這就是馬帝,他永遠都抱持希望,永遠確信事情會解決。但是,我後來才發現,馬帝不只是希望事情會好轉,他會盡可能讓事情好轉。
你需要像馬帝這樣的人讓你活下去。就算事情不大像你希望的那樣解決掉,你也需要覺得會這樣,最後總會順利的。如果你不相信是這樣的話,而我的人生中有時並不是這樣,那麼就會有個大黑洞等著你,這是我後來深刻認知到的黑洞。我在那艘船上跟馬帝學了很多,學了關於希望,還有關於友誼。每個人都叫他萬能馬帝,而這也是完全適合他的暱稱。
第一部亞瑟.哈柏豪斯的故事亞瑟.哈柏豪斯是個偶發事件我知道,我應該要從一開始談起。可是,我不知道一開始的情形。我希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亞瑟.哈柏豪斯。亞瑟.哈柏豪斯有個開始,這是無庸置疑的。我也有一個父親及一個母親,可是只有老天知道他們是誰,甚至連祂都有可能不確定。我的意思是說,老天不可能同時看到那麼多地方吧?所以,我不知道亞瑟.哈柏豪斯這個名字是打哪來的,是誰幫我取這名字。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真名。我也不知道我出生日期和地點,只知道大概是在一九四O年的倫敦柏孟西市。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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