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暢銷書《極地惡靈》作者力作
「《狄更斯與祖德》是懸疑小說的傑作。」──史蒂芬.金
「一場詭譎炫目的旅程,提著煤氣燈帶你穿越迂迴曲折的迷宮。」──吉勒摩.戴托羅,電影《羊男的迷宮》導演
1865年6月9日,世界最知名的作家狄更斯偕同情婦愛倫和她母親自巴黎返回英國。他們搭乘的火車在途中意外翻覆,七節頭等車廂中有六節墜入河谷深淵,僅有一節倖免於難,也就是狄更斯一行人乘坐的那節。狄更斯在這場意外事故中與死神擦肩而過,但從此變了一個人。儘管他在事故現場英勇拯救生還者,自己卻慢慢步入瘋狂,因為他執意追蹤某個他認為該為那起事故負責的人:一個只留下姓氏祖德的人。
狄更斯徵召好朋友、同時也是知名小說家的威爾基.柯林斯加入追蹤行列。他們一起深入地底城,走進倫敦地底暗影幢幢、律令不行的地窖與墓室;據說祖德在這裡一呼百諾,號令一群被洗腦的追隨者。威爾基的鴉片癮頭日益加重,他對狄更斯在文壇地位的妒意也愈來愈深,加上協助他們的警探不明原因死亡,他不得不面對一個駭人的可能性:狄更斯真的殺了人?狄更斯那個石灰坑溶掉屍骨的謀殺計畫是真是假?這個神祕如魅影般的祖德又是誰?
本書特色
◎ 丹.西蒙斯作品銷售逾千萬冊,授權超過三十國。
◎ 兩屆雨果獎得主,與眾多奇幻、科幻和恐怖小說大獎得主,在奇幻、科幻界擁有極高知名度與影響力。
◎ 丹.西蒙斯讓史蒂芬金佩服得五體投地,並對本書高度讚譽,稱之為懸疑小說的傑作!《刺蝟的優雅》作者妙莉葉也是他的粉絲。
◎ 將歷史與真實融合得十分巧妙,敘事者的背景也設定得十分特殊,將狄更斯的死前五年生活描繪得栩栩如生、敘事者威爾基.柯林斯與狄更斯之間亦師亦友的關係和忌妒心理的刻畫入微;同時也是向狄更斯遺作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致敬的作品。
作者簡介:
丹.西蒙斯Dan Simmons
1948年出生於美國伊利諾州。長篇小說處女作《迦梨之歌》一舉為他拿下1986年的「世界奇幻獎」、《腐肉解饑》接連摘下恐怖類型最高榮譽「布蘭姆•史托克獎」、《軌跡》雜誌讀者票選獎恐怖小說類,以及「英倫奇幻獎」的桂冠。《海柏利昂》及《海柏利昂的殞落》雙料榮獲「雨果獎」。《極地惡靈》獲選為亞馬遜 2007 年度最佳科幻/奇幻小說。另著有《閃憶殺手》、《山之魔》等多部作品。
◎ 兩屆雨果獎得主
◎ 星雲賞、軌跡獎、世界奇幻獎、史托克獎、世界恐怖作家協會獎等諸多大獎得主,得獎作品不計其數。
◎ 多部小說正在改拍成電視影集與電影。《極地惡靈》被AMC買下改編權,預計接在《陰屍路》影集之後播放。
◎ 從恐怖出道,跨足類型與主流文學。《海柏利昂詩篇》奠定科幻界的至高名聲。
◎ 跨足歷史、間諜,冷硬派推理、動作冒險等類型,一出手便獲得讀者與評論家好評,被盛讚為「跨足眾文類之上的作家」(A Man for All Genres)。
◎ 作品風靡全世界,被視為多才多藝、視野宏觀的全能作家。
獲獎記錄
1986世界奇幻獎
1989布蘭姆.史托克獎(恐怖小說最高榮譽)
1990雨果獎、布蘭姆.史托克獎、英倫奇幻獎、軌跡獎最佳恐怖小說、軌跡獎最佳科幻小說
1991軌跡獎最佳科幻小說、軌跡獎最佳短篇小說、英倫科幻小說獎
1992英倫奇幻獎、布蘭姆.史托克獎、軌跡獎最佳恐怖/黑暗奇幻小說
1993軌跡獎最佳恐怖/黑暗奇幻小說、布蘭姆.史托克獎、世界奇幻獎最佳短篇小說
1994軌跡獎最佳短篇小說、布蘭姆.史托克獎
1995軌跡獎最佳恐怖/黑暗奇幻小說、星雲賞
1996星雲賞
1998軌跡獎最佳科幻小說
1999星雲賞國外最佳短篇小說
2000軌跡獎最佳短篇小說
2003國際恐怖作家協會獎
2004軌跡獎最佳科幻小說
譯者簡介:
陳錦慧
加拿大Simon Fraser University碩士,曾任媒體記者十餘年,現為自由譯者。近期譯作:《塔裡的男人》、《簡愛》(新譯本)、《生死魔幻》、《雪中第六感》、《山之魔》等。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西蒙斯大費周章地呈現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面貌。這是一本饒富底蘊、奇幻瑰麗的小說,讀來欲罷不能。」──《每日電訊報》
「威爾基.柯林斯為奇情小說建立以下公式:『逗他們笑、惹他們哭、讓他們等』。西蒙斯是箇中翹楚。《狄更斯與祖德》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卻又不只如此。不管讀者是不是聽說過狄更斯未完成的那本小說,都可以透過本書近距離一窺這位偉大作家不為人知的諸多面貌。書中描寫或許過度渲染,然而,我們不都喜歡社會名流跳脫現實。」──《金融時報》
「本書內容充滿瘋狂能量,令觀者驚嚇中讚嘆連連。」──《獨立報》
「鴉片窟、地下墓穴、謀殺與歹毒行為、死狀淒慘、溶解於生石灰坑的屍骸、形跡可疑的探員、大教堂地窖、貧民窟與下水道交織出的惡臭……正是這種似真非真的感覺帶給這本小說無比張力,也讓它躋身滑流(slipstream)小說之林……廣博精深、野心勃勃、樂趣無窮。」──《SFX雜誌》
「曲折離奇的噱頭……《狄更斯與祖德》……沒有繁重的史料,字裡行間充滿真正的活力。」──《衛報》
媒體推薦:「西蒙斯大費周章地呈現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面貌。這是一本饒富底蘊、奇幻瑰麗的小說,讀來欲罷不能。」──《每日電訊報》
「威爾基.柯林斯為奇情小說建立以下公式:『逗他們笑、惹他們哭、讓他們等』。西蒙斯是箇中翹楚。《狄更斯與祖德》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卻又不只如此。不管讀者是不是聽說過狄更斯未完成的那本小說,都可以透過本書近距離一窺這位偉大作家不為人知的諸多面貌。書中描寫或許過度渲染,然而,我們不都喜歡社會名流跳脫現實。」──《金融時報》
「本書內容充滿瘋狂能量,令觀者驚嚇中讚嘆連連。」...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威爾基.柯林斯。我將這份文稿的出版時間設定在我離開人世的一百二十五年後,所以我猜你沒聽過我的名字。有人說我賭性堅強,他們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親愛的讀者,我打賭你沒讀過也沒聽說過我寫的書或劇本。或許你們這些一百二十五年後的英國人或美國人根本不使用英語,又或許你們穿著打扮像非洲土人,住在煤氣燈照明的洞穴裡,搭乘氣球飛來飛去,可以像打電報一樣互相溝通心念,不受任何口說或書寫文字的限制。
即使如此,我仍願意用我現有的財產(儘管微薄)和未來我全部劇本與小說的版稅(想必也十分微薄)當賭注,賭你一定記得我的朋友兼昔日合作夥伴寫過的書籍、劇本以及他虛構的人物。我那朋友叫查爾斯.狄更斯。
因此,以下的真實故事講的是我的朋友(至少曾經是)狄更斯以及史泰普赫斯特火車事故。那場意外讓他從此惶惶不安、健康受損,也許有人會悄聲補上一句:外加精神失常。這段真實故事描述的是狄更斯生命的最後五年,講述那段時間裡他對某個名叫祖德的人與日俱增的執著,如果他真是人的話。此外,故事還涉及謀殺、死亡、屍體、墓室、催眠、鴉片、鬼魂,以及狄更斯口中所稱「我的巴比倫」或「大烤爐」,也就是倫敦藏污納垢的下層區域那些街道巷弄。在這份手稿裡(如同早先的說明,基於法律與個人聲譽問題,我有意封存這些文字,等我和狄更斯死亡一百年後才公諸於世),我要答覆一個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沒有人知道、所以沒有人會提出的問題:「狄更斯這位舉世聞名、備受愛戴與推崇的作家當真計畫謀殺某個無辜人士,將他的屍首扔進生石灰坑裡溶掉,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殘餘的骨骸和骷髏頭藏進那間在他童年回憶裡不或缺的古老大教堂的地窖?之後再將可憐的被害人留下的眼鏡、戒指、領針、袖釦、襯衫飾釦和懷錶等私人物品分批投入泰晤士河?如果真有其事,或者狄更斯只是夢見自己做過這些事,那麼某個名叫祖德、近乎真實的魅影,在這些瘋狂行為背後扮演的又是何種角色?」
***
狄更斯那場意外災難發生在一八六五年六月九日,那列搭載他的成功、平靜、理智、手稿與情婦的火車風馳電掣地迎向鐵道上的裂隙與怵目驚心的墜落。
我不清楚你們這些生活在那麼多年後的讀者是不是還在記錄或傳誦歷史(也許你們棄絕了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這些古希臘史學家,不再紀年編史,永遠活在公元零年),如果你們的時代對歷史還有那麼一點概念,你就一定會知道發生在我們所稱的「耶穌紀元一八六五年」這一年的大事。其中某些事件在許多英國人
眼中充滿戲劇性,引發高度關注,比如美利堅合眾國那場兄弟鬩牆內戰的終結。但狄更斯例外,儘管他對美國這個國家很感興趣—畢竟他到過那裡,也寫過書描述那塊土地(我不得不說,那些書實在不值得恭維),更在這塊昔日殖民地藐視著作權的混亂狀態裡披荊斬棘,千辛萬苦爭取到作品遭剽竊的賠償,但他其實對那塊土地遙遠的北方與更遙遠的南方之間那場戰事興趣缺缺。可是在一八六五年,也就是史泰普赫斯特災難的那一年,狄更斯確實有理由為他的個人生涯躊躇滿志。
他是英格蘭、也許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小說家。英格蘭和美國有很多人推崇他為史上最偉大的作家,除了莎士比亞以外,也許再加上喬叟與濟慈。當然,我知道那根本是胡扯,可是名氣這玩意兒誠如世人所說(我也這麼說過),會愈滾愈大。我曾經目睹狄更斯受困在鄉間的無門茅廁裡,長褲落在腳踝邊,像迷途羔羊般哀求著要廁紙擦屁股。請你見諒,在我腦海中,那一幕比什麼「史上最偉大作家」更歷歷在目。
可是在一八六五年六月這一天,狄更斯有太多理由自鳴得意。
七年前狄更斯跟他的結髮妻子凱瑟琳分居。凱瑟琳顯然在他們長達二十二年的婚姻裡冒犯了他,只因她毫無怨尤地幫他生下十個孩子,經歷多次流產,一路走來既要忍受他的諸多埋怨,還得迎合他的突發奇想。如此賢內助必然深獲狄更斯歡心,一八五七年某一天我跟他在鄉間散步,途中淺嘗了幾瓶在地葡萄酒,狄更斯跟我聊起他心愛的凱瑟琳,說她「是我的寶貝,威爾基,她對我很重要。可是,整體來說,她遲鈍如母牛,毫無魅力;肥胖笨重,沒有女人味︙ .像煉金術士熬製的湯藥,裡面只有空洞心靈、昏聵顢頇、懶怠遲緩與自我耽溺,像一鍋濃稠液體,只有她頻繁的自憐自艾長杓才能攪動。」
很可能狄更斯已經忘了自己說過這些話,我卻牢記在心。
在他們的婚姻關係上,真正讓凱瑟琳萬劫不復的是那次的手鐲事件。當年我們的舞臺劇《冰凍深淵》演出結束後,狄更斯似乎(根本沒有所謂「似乎」,他買下那個惹禍物事的時候我在現場)幫女演員愛倫.特南買了一只貴重手鐲,沒想到那個白痴珠寶商沒有把東西送到特南小姐的公寓,反倒送往狄更斯在倫敦的住家塔維斯多克寓所。凱瑟琳因為這次的誤送事件哀泣了幾個星期,怎麼也不肯相信那只是為了表達她丈夫對特南小姐光明磊落的敬意,感謝特南小姐在我們這齣──不,是我這齣──描述一場北極單戀的戲劇裡維妙維肖地(坦白說,我認為她的表現勉強只能算稱職)扮演了主角的心上人克萊拉.伯恩罕。
到了一八五八年,狄更斯還在向傷心欲絕的凱瑟琳解釋,他說自己經常餽贈那些參與他的業餘劇場表演的演員和工作人員,而且出手大方。在《冰凍深淵》的演出之後,他已經送出幾只手鐲、幾枚鍊墜、一塊錶和一組三個藍瓷襯衫飾釦給參與演出的其他人。這話不假。
只不過,他並沒有愛上其他那些人,而他的的確確愛上了愛倫.特南。這點我很清楚,凱瑟琳.狄更斯也心裡有數,只是,沒有人知道狄更斯自己知不知情。狄更斯是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小說家,更是地表有史以來最自以為是的男人,所以我猜他可能從來不願意面對或承認他自己內心深處的動機,除非那些情感有如泉水般純淨。
這一回狄更斯雷霆震怒,他對瑟瑟縮縮(如果影射到女主人的名諱,謹此致歉)的凱瑟琳咆哮怒吼,橫眉豎目地說,她的無端指控侮辱了愛倫.特南純潔無瑕的完美人格。狄更斯在情感上、愛情上或—我敢說—情慾上喜歡幻想自己對某位花樣年華、冰清玉潔的女神殷勤體貼的無私奉獻。可惜狄更斯想必忘了他那位婚姻瀕臨破碎的可憐妻子凱瑟琳也看了我們為《冰凍深淵》編寫的滑稽劇《約翰叔叔》。這是我們這個世紀的慣例,在嚴肅的長篇戲劇之後上演一齣短劇。在這齣短劇裡,四十六歲的狄更斯扮演年長紳士約翰叔叔,十八歲的愛倫.特南扮演他的被監護人。自然而然地,約翰叔叔瘋狂愛上了那個年齡不及他一半的女孩。凱瑟琳想必知道,雖然描寫失蹤的法蘭克林遠征隊故事的《冰凍深淵》的創作者是我,負責編寫那齣浪漫短劇並敲定卡司的人卻是她的丈夫,而且是在他認識愛倫.特南之後。
約翰叔叔非但愛上了他受託監護的女孩,還贈送她(容我引用該劇腳本上的指示)「珍貴禮物,比如珍珠項鍊和鑽石耳環」。
因此,當指名送給愛倫的手鐲出現在塔維斯多克寓所,處於懷孕生子空檔的凱瑟琳從腦袋空空懶怠遲鈍之中清醒過來,怒吼得有如一頭肩胛骨被威爾斯擠奶工人拿棍子猛戳的乳牛。
狄更斯的反應跟天底下所有心虛的丈夫一樣,只是,這個丈夫碰巧是全英格蘭與英語世界最受歡迎的作家,同時也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家。
首先,他強烈要求凱瑟琳正式拜訪愛倫.特南與她母親,讓大家知道他的妻子對他沒有半點懷疑或嫉妒。本質上,狄更斯是在要求他太太公開向他的情婦道歉,至少是向他不久的將來的情婦(等他鼓足勇氣做好安排)道歉。悲慘的凱瑟琳含淚應允,委屈求全地登門拜訪愛倫與特南太太。
這卻不足以平息狄更斯的怒火,他將他十個孩子的媽媽逐出家門。
他讓長子查理去跟凱瑟琳同住,其他孩子都留在塔維斯多克寓所,最後舉家搬進蓋德山莊。據我觀察,狄更斯是很喜歡他那些孩子,前提是他們對他言聽計從,沒有太多主見……換句話說,一旦孩子們不再表現得像《老古董鋪》裡的小妮爾或《董貝父子》裡的保羅.董貝或他筆下其他人物,他就對他們失去耐心。
這樁醜聞當然餘波盪漾,後續上演了凱瑟琳娘家父母高調抗議;狄更斯和他的律師們強行要求對方高調收回那些抗議;狄更斯威逼或誤導公眾言論;法律恫嚇;難堪的流言蜚語;最後覆水難收,凱瑟琳被迫分居。至此,他完全拒絕跟她溝通,即使事關孩子的福祉。
這就是那位象徵全英格蘭乃至全世界「幸福家庭」典範的男士。
狄更斯的家還是需要有個女主人。他有很多僕人,他還有九個孩子,除非他想跟他們玩耍或抱在腿上拍照片,否則他不希望孩子來煩他;他得交際應酬;家裡的菜單要有人審查、日常用品和鮮花的採買要有人負責;居家的清掃與整理需要監督;查爾斯.狄更斯不可以被這些柴米油鹽的瑣事綁住。請你理解,他畢竟是世上最偉大的作家。
狄更斯做了想當然耳的抉擇,只不過,在你我眼中也許不是那麼想當然耳。也許在我延遲出版這本回憶錄的這個遙遠的二十或二十一世紀裡,這確實是想當然耳的事,或者根本已經揚棄了婚姻這種奇特又愚蠢的制度,如果你們夠英明睿智的話。你將會發現,我在有生之年裡逃避婚姻,選擇跟某個女人同居,在此同時又跟另一個女人生孩子。我這個年代裡有人說我是個壞蛋,是個惡棍,聽得我樂不可支。但我離題了。
於是狄更斯做了想當然耳的決定,他把凱瑟琳待字閨中的妹妹喬吉娜升格為代理配偶,讓她管理家務、照顧孩子,操辦他的無數派對和晚宴,當然也是廚子和眾多男女僕役的士官長。
謠言不可避免地生起,對象卻是喬吉娜而非愛倫.特南,因為此時的愛倫可說是從聚光燈下退居幕後。狄更斯找了個醫生到塔維斯多克寓所,命他檢查喬吉娜,並公布檢查結果。那醫生奉命行事,公開召告天下:喬吉娜.霍葛斯仍是完璧之身。
狄更斯認為,事情應該就此塵埃落定。
他的小女兒後來告訴我,或者至少在我的聽力範圍內說道,「我父親像個狂人。這次事件暴露出他最醜陋、也是最脆弱的一面。他一點都不在乎我們這些家人,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悲慘、更不快樂的家庭了。」
即使狄更斯注意到家人的不開心,或者他不但注意到了,也很關心,但是他始終沒有表露出來。至少我看不出來,他那些近期結交的至交好友也都沒能察覺。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危機一定會過去,而他的讀者絕不會遺棄他。就算讀者聽聞了他紛紛擾擾的家務事,顯然也都原諒他了,畢竟他是英格蘭幸福家庭的倡導者,更是世界最偉大的作家,理應得到寬容。
我們這些文藝圈的同儕和朋友也都不計前嫌,唯一的例外是作家薩克雷,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我得承認,其中有某些人(包括我)暗地裡默默地為狄更斯鼓掌,讚許他勇於掙脫與這麼一個毫無魅力、有如船錨般遲鈍緩慢的女人之間的婚姻關係。他們婚姻的破碎為那些生命黯淡無光的已婚男士帶來一絲希望,也讓我們這些單身漢私心竊喜,覺得有朝一日若是踏進那個有待探勘、號稱男人不歸路的婚姻國度,或許還有生還機會。
可是親愛的讀者,請你別忘記,我們談的可不是別人。這個男人在不久之前,也就是認識愛倫.特南之前,曾經跟我穿梭各戲院,探訪我們所謂的「出色的嬌美長春花」,也就是那些我們一致覺得賞心悅目、非常年輕貌美的女演員。當時他對我說,「威爾基,如果你想得出任何不同凡響的方式度過今晚,就放膽去實踐吧。我不在乎你想做什麼,只有今夜,什麼規矩法度都讓它隨風而去!如果你的腦子能想出什麼足堪比擬古羅馬奢侈荒淫的感官享受,我都奉陪。」
如果他有這種興致,我也奉陪。
***
我還沒忘記一八六五年六月九日這個日子,這一連串不可置信的事件都從那一天鋪展開來。
當時狄更斯放下手中《我們共同的朋友》的最後階段創作,休假一星期。他對朋友們的解釋是,他工作量太大,加上前一年冬天腳部「凍傷」始終沒有痊癒,決定去巴黎散散心。我不知道愛倫.特南和她母親有沒有跟他一起去,但我確知她們跟他一起回來。
某位我緣慳一面、也無意結識的女士素喜向《泰晤士報》提供惡毒的小道消息,她名叫克拉芮.皮特.拜恩太太。(據說她是查爾斯.華特頓的友人,而這位華特頓先生是個博物學家兼探險家,經常發表他勇闖天涯的探險經歷,結果卻在自己的住家渥爾敦莊園粗心摔跤一命嗚呼,時間就在史泰普赫斯特事故發生前十一天。有人說他的鬼魂變成一隻大蒼鷺,一直逗留在他的舊宅。)這回這則毒舌八卦出現在狄更斯火車意外後的幾個月,內容是說六月九日當天有人目擊狄更斯搭乘從法國布洛湼駛往英國福克斯通的渡輪:
跟他一起旅行的並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小姨子,他在甲板上依然趾高氣揚,像個多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他的臉部表情和他的舉手投足彷彿都在高傲地宣稱:「看看我吧,別錯過好機會。我就是那個偉大、獨一無二的查爾斯.狄更斯,單憑這點,我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我聽說拜恩太太的名氣主要來自幾年前出版的一本書,書名叫做《法蘭德斯居家風格》。個人淺見是,她那枝尖酸刻薄的筆最好專心描寫沙發床和壁紙,人類這個主題顯然超出她狹隘的眼界。
狄更斯、愛倫和特南太太在福克斯通下船後,搭上兩點三十八分的火車。當天的列車有七節頭等車廂,他們搭乘其中一節。列車接近史泰普赫斯特的時候,車廂裡只剩他們三個人。
當天下午三點十一分,列車通過黑德科恩後繼續全速前進,時速大約八十公里,前方不遠處就是靠近史泰普赫斯特的鐵路高架橋。「高架橋」是官方鐵路指南裡對於那種結構的名稱,只是,以那些支撐橫跨在波爾特河上那些粗重橫樑、縱橫交叉的網狀木頭而言,「高架橋」這三個字未免稍嫌花稍。
工人正在橋上進行老舊橫樑定期汰換。事後的調查(我看過調查報告)顯示,工頭拿錯火車時刻表,以為那班火車再過兩小時才會抵達。看來不是只有我們這些乘客被英國火車時刻表裡標示假日、週末與漲潮時刻班車那些沒完沒了的星號和謎也似的括弧搞得一頭霧水。
根據鐵路法規與英國法律規定,實施這類工程時必須指派一名司旗員在施工位置前方一千公尺處駐守—當時橋上有兩截鐵軌已經拆卸下來,放在鐵道旁—可是不知為何那個拿著紅旗的司旗員的位置離那個缺口只有五百公尺。緩衝距離太短,以那班從福克斯通開往倫敦的特快列車的行駛速度,根本沒有機會及時剎住。
列車上的司機員看見前方緩緩揮舞的紅旗──我敢說那肯定是讓人心頭一凜的景象──又看見鐵道上的缺口和前方橋面上的橫樑,只能盡力而為了。親愛的讀者,或許到了你們的時代,所有的火車都有可供司機員操控的剎車。在我們的一八六五年卻非如此。列車的每一節車廂必須獨立剎車,而且必須聽從司機員號令。當時司機員沒命地吹哨子,下令各車廂的列車長啟動剎車,可惜沒多大作用。
根據調查報告,列車駛抵中斷的鐵軌時,時速還有五十公里。難以置信的是,火車頭「躍」過那段長十二公尺的缺口,在河谷另一端脫離軌道。七節頭等車廂之中有六節脫鈎向下俯衝,墜毀在底下的泥濘河床。唯一倖存的頭等車廂正是搭載狄更斯、他的情婦和他情婦的母親那節。
連接在火車頭後方的列車長車廂被甩到另一條軌道,把緊隨在後的那節二等車廂拖過去。接在那節二等車廂後面的正是狄更斯的車廂,它的部分車廂飛越河谷落在對岸,而其他六節頭等車廂則是凌空飛墜,撞毀在底下。狄更斯的車廂搖搖欲墜地掛在高架橋上,只靠連接那節二等車廂的車鈎支撐,整節車廂只剩最尾端還留在鐵軌上。其他六節頭等車廂盡數俯衝墜毀翻滾彎折,像一堆火柴棒或碎片,支離破碎地躺在底下的潮濕河床上。事後狄更斯描寫這驚悚的一刻時,措辭總是小心謹慎,除了對少數密友之外,絕口不提他那兩位同車旅客的姓名或身分。我很確定他只對我一個人和盤托出真相。
「突然間,」他在一份描述這起事故、更廣為流傳的書信裡寫道,「我們脫離了軌道,像熱氣球吊籃似地撞擊地面。那位年長女士……」(此處我們必須解讀為「特南太太」)「……大喊一聲『天哪!』跟她同行那位年輕小姐(這位當然是愛倫.特南)驚聲尖叫。
「我拉住她們倆……說道:『我們沒有能力自救,但至少我們可以冷靜沉著。請不要大聲叫喊!』
「那位年長女士立刻回答:『謝謝你。相信我,我發誓會保持安靜。』然後我們一起下滑到車廂角落,停在那裡。」
那節車廂確實嚴重向左側傾斜,所有行李和鬆動物品一股腦地滑向左下方。在狄更斯的餘生裡,他會不斷受驚嚇,彷彿「所有的東西,我全身上下,都劇烈傾斜,而且往左下方墜落。」
狄更斯繼續描述:
「我對那兩位女士說,『妳們不必擔心,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我們的危機肯定結束了。我來想辦法從車窗出去,妳們能不能暫時待著別動?』」
四十三歲的狄更斯雖然腳上還有「凍傷」(我長期受痛風所苦,多年來一直服用鴉片酊緩解疼痛,我很清楚痛風症狀,我幾乎可以確定狄更斯的「凍傷」就是痛風),身子骨卻依然夠柔軟。他爬出車窗,驚險萬分地從車廂台階跳到橋上的鐵道路基,看見了兩個列車長像沒頭蒼蠅似地來回奔跑。
狄更斯寫道:他伸手攔住其中一個,詢問那人,「你看著我!你停一下,仔細看看我,告訴我你認不認識我。」
「狄更斯先生,我們當然認得您!」他說那個列車長馬上回答。
「那麼,這位兄弟,」狄更斯叫道,幾乎有點歡天喜地(像克拉芮.皮特.拜恩那種鼠目寸光人就會補上一句:很得意在這種時刻還能被認出來),「趕快把車廂鑰匙給我,再派一個工人過來,我來救出這節車廂裡的人。」
根據狄更斯寫給朋友的信件,那位列車長把鑰匙交給他,也找來工人在橋面與車廂之間鋪上木板,狄更斯自己則爬回傾斜的車廂,去到尾端拿取他的高頂大禮帽和裝有白蘭地的隨身瓶。
在此,我得打斷你我這位共同朋友的敘述,簡單補充幾句。我曾經以官方調查報告裡提供的姓名為線索,找到那兩名被狄更斯攔下、聽他指示發揮救災功能的列車長。那個叫做萊斯特.史密斯的列車長對那段經過的記憶跟狄更斯略有出入。
「當時我們正要去底下的河床救那些受傷或性命垂危的人,有個衣冠楚楚的傢伙從頭等車廂爬出來,朝我和帕迪.畢歐跑過來,眼神狂野臉色蒼白,一直對我們叫嚷:『老弟,你認識我嗎?你們認識我嗎?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坦白說,我當時回答他:『老兄,就算你是亞伯特親王我也不在乎。別擋我的路。』平常我不會用這種口氣跟紳士說話,但那不是平常時候。」
總之,狄更斯確實指揮幾個工人幫忙把愛倫和特南太太救出來,他也確實爬回車廂去拿隨身酒瓶和高頂帽,也的確用他的大禮帽裝了水,再爬下陡峭的邊坡。所有目擊證人一致聲稱狄更斯到達河床後立刻開始協助搜尋死傷乘客。
***
在史泰普赫斯特事故後那五年餘生裡,狄更斯總是用「難以想像」形容他在河床上目擊的景象,用「無法理解」形容他在現場聽見的一切。而他可是外界公認繼華特.史考特爵士之後最富想像力的英國作家,筆下的故事最起碼都能做到清楚易讀。
或許那些「難以想像」的事端就從他費力爬下陡峻邊坡開始。當時他身邊突然出現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厚重黑色斗篷似乎比較適合夜晚的歌劇院,不適合出現在午後駛往倫敦的火車上。狄更斯和那人都用一隻手拿著高頂帽,另一隻手緊抓邊坡保持平衡。事故發生後不久,狄更斯用他那「不再是我自己的」嗓音沙啞地低聲告訴我,那個人瘦得形容枯槁,臉色蒼白得嚇人,用那連接一片慘白禿頂的蒼白高額底下那雙深陷在陰影裡的眼眸凝視他,骷髏頭般的臉龐兩側竄出幾綹漸漸花白的頭髮。狄更斯後來又說,那人的鼻子只剩半截(據狄更斯的描述是:「不是正常的大鼻子,只是開挖在死白臉孔上的兩道黑色裂隙。」),間隔太寬的牙齒細小尖銳又不規則,長在比牙齒更灰白的牙齦上,整體看上去更讓狄更斯覺得那張臉就是一個骷髏頭。
狄更斯還注意到那人右手少了兩根指頭,或者該說有兩根殘缺的指頭,是小指和緊鄰的無名指。那人左手的中指也不見了。令狄更斯好奇的是,如果發生意外不得不動手術切除手指,通常會從關節部位下刀,但那人的情況卻不是如此,反而是從關節與關節之間的骨頭截除。「像融化一半、末端變細的白色蠟燭。」事後他這麼對我說。
狄更斯跟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一起手腳並用緩緩爬下邊坡,一路抓著灌木或石塊尋求支撐。他開始覺得氣氛有點尷尬。
「我是查爾斯.狄更斯。」他喘著氣說。
「是……」那張慘白臉孔答道,他話語裡的嘶嘶聲從齒縫滑出來。「我知道。」
這下子狄更斯更不知所措了。「先生貴姓大名?」他們一起滑下邊坡的鬆動碎石子時他問道。
「祖德。」那人答,或者說狄更斯聽見那人這麼回答。那蒼白形體的話聲略顯模糊,而且可能還夾雜著一點外國腔。「祖」這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倒像「懼」。
「你搭這班火車到倫敦去嗎?」狄更斯問,此時他們已經來到陡坡底部。
「去里姆豪斯……」那個披著斗篷的醜陋形體說道。「白教堂區、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販街和商業路。還有鑄幣廠和其他巢穴。」
狄更斯聽見這一大串古怪的地名猛然抬起頭,因為那班車的終點站是倫敦市中心區的車站,不會開往東倫敦那些暗巷。「巢穴」是個俗稱,指的是倫敦市內環境最惡劣的貧民窟。不過這時他們已經到了谷底,這個「祖德」二話不說轉身走開,彷彿滑進了高架橋底下的陰影裡,短短幾秒內他的黑色斗篷就消失在那片黑暗裡。
「你要明白,」狄更斯後來悄聲告訴我。「我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這個形跡詭異的幻影是死神前來召喚亡者,也沒想過他是這場悲劇裡其他受難者的化身。這些念頭太陳腔濫調,即使那些水準遠低於我的作品的小說都不會採用。可是威爾基,我必須承認,」他說,「當時我或許猜想過這個祖德可能是從史泰普赫斯特或附近村莊來的殯葬業者。」
祖德離開後,狄更斯把注意力轉到慘烈的災難現場。
躺在河床或河岸沼地上的列車車廂已經變形走樣,除了以各種離奇角度零零散散冒出水面的鐵製輪軸或車輪,現場儼然像是有許多棟木造平房被甩向天空,或許是從某個美國龍捲風裡掉落下來摔成碎片,而後那些碎片彷彿又掉落一次,砸得粉零麻碎。
當時的狄更斯認為,經過如此劇烈的衝擊與破壞,根本不可能有人生還,但河谷裡卻頓時充滿傷患淒厲的叫聲,因為生還者人數遠多於罹難者。當時狄更斯覺得那根本不是人類的叫聲。狄更斯曾經探訪過人滿為患的醫院,比如瑞特克里夫路口(祖德剛剛提到這個地方)的兒童醫院那種有許多貧病交加的患者孤獨無依地死去的地方,裡面的呻吟與哀號跟事故現場比較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這裡的尖叫聲讓人覺得彷彿有人打開了通往地獄的入口,允許那些受詛咒的靈魂最後一次向凡間發出慘叫聲。
狄更斯看著一個男人左搖右晃地朝他走來,雙手攤開,彷彿等人給他一個熱情擁抱。那人頭骨上半部被撕扯開來,就好像我們準備早餐時事先用湯匙敲開水煮蛋。狄更斯清楚看見那人破裂頭骨的凹陷處有灰色粉紅色漿液在閃閃發亮。那人滿臉鮮血,白眼球在鮮紅的血流中向外瞪視。
狄更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隨身酒瓶遞過去,讓那人喝點白蘭地。酒瓶回來的時候瓶口沾了男人的鮮血。狄更斯扶那人躺在草地上,用他高頂帽裡的水清洗男人的臉。「先生,你叫什麼名字?」狄更斯問。
那人只說一聲,「我走了。」就此斷氣。那對白眼球繼續在眼窩那兩灘鮮血裡凝視天空。
一道陰影掠過他們上方,狄更斯猛地轉身。後來他告訴我,當時他以為那是祖德,以為會看見那件黑色斗篷像渡鴉的翅膀般伸展開來。原來只是一朵烏雲飄過太陽與河谷之間。
狄更斯又拿帽子到河邊盛水,走回來時遇見一名婦人,灰白的臉龐流淌著一道道鮮血。婦人幾乎衣不蔽體,身上的衣服只剩幾片沾了血跡的零碎破布,像舊繃帶似地草草掛在她傷痕累累的皮肉上。她的左側乳房整個不見了。婦人不肯停下來接受狄更斯的照料,儘管他一再勸她坐下來等候救援,她卻似乎充耳不聞,快步從狄更斯身旁走過,消失在河岸上的幾棵樹木間。
狄更斯協助兩名驚魂未定的列車長從一節扁平的車廂裡救出另一名婦人被壓碎的身軀,小心翼翼將她放在河岸上。有個男人在河流下游處涉水行走,高聲叫喊著,「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狄更斯帶那人去到屍體旁。那人失聲尖叫,雙臂高高舉起,狂亂地奔向河邊濕地,揮舞雙手橫衝直撞,撕心裂肺地吼叫。事後狄更斯形容那人的聲音「像公豬的肺臟被幾顆大口徑子彈射穿時那種嘶嘶聲和瀕死的悶哼聲。」而後那人暈厥過去,「砰」地摔倒在濕地裡,也像被子彈擊中,只是中槍部位是他的心而非肺臟。
狄更斯轉身走向墜毀的車廂,看到一名婦人倚著樹幹站著。婦人臉上有少許血跡,可能是頭皮撕裂傷所致,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似乎沒有大礙。
「夫人,我去幫妳取點水。」狄更斯說。
「先生,您實在太好心了。」婦人回答。她露出笑容,狄更斯倒抽一口氣。婦人滿口牙齒全掉光了。
狄更斯走到河邊時回頭看見一個人,他覺得那應該是祖德,因為那個暖和的六月天裡應該沒有人蠢到穿那麼厚重的歌劇斗篷,那個人關切地低頭探視那婦人。幾秒後狄更斯帶著帽子裡的河水回來,那黑衣男子已經消失,婦人也死了,嘴裡露出血跡斑斑、殘破不堪的牙床,像臨死前的一抹諷刺笑容。
狄更斯重新回到墜毀的車廂旁,有個年輕男子在一節車廂的廢鐵堆中虛弱地呻吟。此時有更多救難人員滑下邊坡,狄更斯跑過去找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列車長,幫忙把男子從那堆玻璃塊、紅絲絨碎布、沉重鋼鐵和坍塌車廂的木地板裡救出來。幾名列車長咬緊牙關,合力抬起沉甸甸的窗框和已經變成倒塌天花板的殘破地板時,狄更斯捏了捏男子的手,告訴他,「孩子,我保證讓你平安脫困。」
「謝謝你。」受傷的年輕紳士喘著氣說,他顯然是頭等車廂的乘客。「你太好心了。」
「你貴姓?」男子被抬向河岸時,狄更斯問。
「狄更森,」年輕人答道。
狄更斯確認狄更森少爺被抬到有更多救難人員抵達的鐵道旁,這才轉身回到災難現場。他在一個個傷患之間奔走,幫忙抬人、輕聲撫慰、供水解渴、安撫激勵,偶爾用手邊找得到的任何布塊覆蓋他們的裸露軀體,在此同時還逐一檢視那些殘破的軀體,確認其中沒有需要救治的生還者。
有一些救難人員和列車乘客跟我們的作家一樣專心致志,不過,狄更斯後來告訴我,大多數人只能怔忡地在一旁張望。在那個恐怖的午後,有兩個人在列車殘骸與傷患哀號聲之間忙碌奔走,做了最多事,那就
是狄更斯和那個自稱祖德的怪人。只不過,那個披斗篷的身影似乎總是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外,總是一轉身就消失無蹤,而且他在殘破車廂之間移動時總像在滑行,不像走路。
狄更斯看見一個體格壯碩的婦人,那身洋裝的農村布料和款式顯示她是次等車廂的乘客。婦人面朝下俯身沼地裡,雙臂在身體下方。狄更斯將她的身體翻過來,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有鼻息。沒想到那張泥濘臉龐上的雙眼突然睜開來。
「我救了她!」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從他手中救回她!」
片刻後,狄更斯才注意到胖婦人的粗壯雙臂緊抱一個嬰兒,小小的蒼白臉龐緊緊靠在婦人不住抖動的胸脯上。那嬰兒已經死了,如果不是在沼澤裡溺斃,就是被媽媽的體重壓得窒息而亡。
狄更斯聽見嘶嘶響的叫喚聲,轉頭看見祖德蒼白的身影在破橋底下的網狀陰影中向他招手,於是朝他走去。途中他遇到一節墜毀翻覆的車廂,看見一隻屬於年輕女子的勻稱裸臂從車窗殘骸裡伸出來。女子的手指動了動,彷彿要狄更斯靠過去。
狄更斯蹲下身子,用雙手拉起那柔軟的手指。「我來了,親愛的。」他對著十五分鐘前還是車窗的黑暗小缺口裡那片漆黑說話。他捏捏女子的手,對方也回捏幾下,彷彿在感謝他的解救。
狄更斯向前探看,可是那個狹窄破敗的矩形洞穴裡除了破碎的坐墊、幽暗形體與漆黑陰影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那個洞太小,他連肩膀都擠不進去。車窗頂端的邊框嚴重被擠壓,幾乎貼近潮濕的地面,在河流汩汩的水聲之中,他勉強只能聽見女子急促恐慌的呼吸聲。狄更斯沒有多想,直接伸手撫摸女子裸露的臂膀,一路摸進垮掉的車廂裡。那白皙的前臂上有極為柔細的淡紅色寒毛,在午後的陽光裡綻放出黃銅般的光澤。
「我看見列車長來了,可能也有醫生。」狄更斯對小小洞口說道,繼續輕捏女子的手臂和手掌。他並不知道朝他們走來那個穿褐色西裝提皮箱的紳士是不是醫生,但他迫切希望他是。那四個列車長帶著斧頭和鐵製撬棍跑在前面,那個穿著正式西裝的男士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
「這裡!」狄更斯朝他們大喊。他又捏一下女子的手指,那根手指也回捏一下。女子的食指彎起又伸直,而後又彎起來扣住他兩根食指,很像新生嬰兒本能地、怯生生地抓父親的手。女子沒說話,可是狄更斯聽見她在陰影裡嘆息,那聲音幾乎有點心滿意足。他用雙手握住她的手,暗自祈禱她傷勢不重。
「這裡!拜託快點!」狄更斯大喊。那些人圍過來。那個穿西裝的胖男人自我介紹他是醫生,姓莫里斯。那四個列車長動手把窗框、斷裂的木頭和鐵片往上方及側邊撬開,撐開那女子的臨時避難所。狄更斯一直守在那扇壓扁的車窗旁,也不肯放開那隻手。
「小心!」狄更斯對列車長們大吼。「千萬當心!別讓任何東西掉下來,小心那邊的鐵條!」狄更斯把身子彎得更低些,對洞口裡那片黑暗說話。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道,「親愛的,我們快救妳出來了,再一分鐘。勇敢點!」
女子的手最後一次回捏。狄更斯幾乎感受到其中的感激之情。
「先生,您得暫時退開一下。」莫里斯醫生說。「等會兒這些孩子把這地方往上抬,我才能探頭進去看看她傷勢重不重,能不能移動她。只要一下子,這就對了。」
狄更斯拍拍那年輕小姐的手掌,手指百般不捨地放開她,也感覺得到她白皙修長、修剪整齊的手指給他分離前最後一次按壓回應。他意識到自己與這個素不相識也未曾謀面的女子之間的親密接觸竟然激起了某種肉體上的愉悅感,連忙驅走那種極度真實卻全然不恰當的感受。他說,「親愛的,再過不久妳就可以脫困出來。」之後才放開她的手。他四肢著地往後爬,挪出空間給救難人員,感覺到沼澤地的水氣沿著長褲的膝蓋部位往上滲。
「起!」跪在狄更斯先前位置的醫生一聲令下。「孩子們,使勁頂上來!」
那四個體格魁梧的列車長果真把背部塞進狹窄窗框裡。他們先用鐵撬挖開洞口,再用背部頂住如今已經擠成一大堆沉重木板的坍塌地板。那個黑暗的錐狀缺口在他們身體底下擴大了些。陽光照亮裡面的景象,他們氣喘如牛地把那堆殘骸頂在空中,然後其中一人倒抽一口氣。
「噢,天哪!」有人大叫。
醫生霍地往後一躍,一副碰觸到通電的電線似的。狄更斯爬上前去準備助他一臂之力,這才望進壓垮的車廂裡。
裡面沒有婦人,也沒有少女,只有一條從肩膀部位被切斷的手臂躺在殘骸中那個小小圓形缺口,骨頭的圓端在篩下來的午後陽光下無比淨白。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威爾基.柯林斯。我將這份文稿的出版時間設定在我離開人世的一百二十五年後,所以我猜你沒聽過我的名字。有人說我賭性堅強,他們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親愛的讀者,我打賭你沒讀過也沒聽說過我寫的書或劇本。或許你們這些一百二十五年後的英國人或美國人根本不使用英語,又或許你們穿著打扮像非洲土人,住在煤氣燈照明的洞穴裡,搭乘氣球飛來飛去,可以像打電報一樣互相溝通心念,不受任何口說或書寫文字的限制。
即使如此,我仍願意用我現有的財產(儘管微薄)和未來我全部劇本與小說的版稅(想必也十分微薄)當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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