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暢銷作《診間裡的女人》後,婦產科醫師林靜儀再一力作,銳利的觀察洞悉病患的人際支持系統,探尋家屬、伴侶與家庭對女病患的影響,視角更為深入與廣闊。
★ 從門診及產房裡發生的真實人生故事,知名婦產科醫師從而揭露關於自己人生的私密告白
診間裡的女人,為何她們總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當妳的身體不是妳的身體,當妳無法為自己的身體作決定,
伴侶、家屬與家庭的支持,在哪裡?
|影視化決定!臺灣首部女醫師視角的婦產科醫療劇,即將開拍!
如果《診間裡的女人》觸及你內心深處,《診間裡的女人2》讓你想找回自己──
婦產科醫師林靜儀更深刻的思辨與真誠袒露:
只有她自己知道,病人流淚的椎心之痛,自己也曾痛過。
一個個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女人,是妻子、母親、女兒、姊妹,每個人都必須理解的故事。
沉浸在懷孕喜悅中的媳婦,因為超音波顯示出是女孩,婆婆當場陷入沉默;
懂得做好性措施保護自己的女高中生,卻被母親強制送醫檢驗處女膜;
想要墮胎的妻子遲遲不願向丈夫取得同意書,因為不想讓丈夫發現自己是愛滋病患;
妻子懷上第三胎,產檢都是國小五年級的兒子相伴,只因丈夫早已不見人影;
接二連三得到淋病與菜花,感染源毫無疑問就是自己的老伴。
這些女人的故事,都讓林靜儀想起,自己被送到急診室的那一天。
女人在疾病面前,女人的身體仍在百年前的限制裡;
身邊最親近的人,往往最看不到正在求援的她們,也都忘了做為親屬與伴侶的我們,其實就是答案。
作者簡介:
林靜儀
婦產科醫師,前政治工作者。女性主義者。
正在練習老花之後的閱讀方式,體驗更年期的熱潮紅。
喜歡南太平洋的雨水和北印度的冷空氣。
具有易怒體質,導致對於許多事情無法放著不管,喪失休假的能力。
目前人生最困難的事情是維持腰圍。
章節試閱
前言
我竟然寫出第二本書了。
其實寫《診間裡的女人》寫到一發不可收拾,編輯也聽故事聽到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診間裡的女人》在收稿時,有幾篇內容,就依照書的走向和規劃,放到第二本書來。
《診間裡的女人》是許多女人內在衝突的故事,《診間裡的女人2》則是女人和外在環境的疏離。
實習時協助換藥的那個病人,我們沒看過他的妻子;來產檢的那個經產婦,我們找不到她的老公;昏迷的那個年輕產婦,原來是不被祝福的小家庭;帶原HIV的病人,醫療單位能避就避,連在我們照顧的過程中也必須幫她避開別人;而獨自面對生子壓力的女人、遠離都市資源的產婦,總有一種手伸不到她身邊的感覺。不斷尋求卻無法得到解答的就醫,延遲再三不願意面對的診斷,都是人性、都讓人心疼。
而婦產科免不了要接觸的是性與懷孕,在高度文明之下,性是最隱私的事情。可是即使婚姻中的兩人擁有最私密與忠誠的性,卻不見得真的彼此坦誠。這些都在診療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揭露了,這是人性的軟弱,或貪婪,或無奈,或者可能不過就是屈服現實而已。在診間看得越多越覺得,或許我們都給予婚姻太多的神聖,真正的人生功課實在太困難,也越顯得某些平凡的相互陪伴,那麼珍貴。
在醫學中心工作,我所看到的病人種類,只是這社會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更弱勢、更缺乏資源、更沒有辦法獲得醫療照顧的人,也許基層醫師們體會更深。但是,每一位來到我面前的病人,在短短的看診住院期間,她們的堅強或委屈,甚至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無奈,彷彿是一張張薄薄的人生切片。這些切片如此細小,卻是她們生命裡的某一些,贅生或缺損的什麼,又或許也不過就是原本傷人的小碎片,久了也就埋入了疤痕裡。這些病患的故事,讓白色巨塔成了萬花筒。
每一篇故事裡,沒有特別描寫醫療團隊的每一個人,但是,所有護理師、技術員、病人家屬,甚至看護,都支撐了病人的治療過程,影響了治療結果。他們都是我重要的夥伴,給了病人更完整的支撐,更細緻的照顧。也希望每位讀故事的朋友,記得這些支撐著醫療照護的重要角色,醫療絕對是團隊工作,沒有獨自的英雄。
《診間裡的女人》出版之後,很多讀者給我最大的鼓勵,就是「我在你書裡讀到曾經有過的心情」,還有「什麼時候出第二本」。希望大家也喜歡《診間裡的女人2》,更希望故事中許多女人的困境,未來可以不再是困境。
驗傷
「我這邊急診檢傷,有一個要驗處女膜的。」冷得要命的寒流天深夜,接到這種電話真的讓人有夠火大。臺灣的醫院裡沒有暖氣,長年是固定溫度的空調,夏天相對舒服,但冬天時,穿著單薄的值班工作服,加上急診敞開的大門,越靠近急診室越冷到發抖。
「又來了。」一個多小時前才剛陪學姊W接生,寫完病歷,處理完產後照顧醫囑,竟然接著是這種主訴。「這種事情不能白天門診來嗎!」我一邊碎碎唸,一邊套上住院醫師短袍。
二十年前,我還是住院醫師那時期,「性侵」屬於「告訴乃論」,而且可以「和解」,所以,這種「急診」常常被當作一種「工具」。
急診室的簡略候診區其實不是很隱私的環境,護理師已經盡量把病人和家屬帶到最裡面,避開外頭吊點滴和縫傷口的病人群。
「我是總醫師林醫師,現在是什麼問題?」職稱「總醫師」有一個特別的好處,病人和家屬其實不懂「總醫師」的完整名稱是「總住院醫師」,也就是類似「所有住院醫師的總管」,其實在醫院層級不及最資淺的主治醫師,但是聽到「總」這個字,就好像層級很高,病人或家屬都會稍微比較願意信任。
坐得直挺挺的一個女生,很清純的鵝蛋臉,又黑又直的短髮,沒有打薄沒有層次,簡單的學生妹妹頭。這年齡少見沒有青春痘的光滑皮膚,面無表情。幸好她面無表情,我比較怕遇到哭哭啼啼的。
不意外的,她身邊是一個氣急敗壞的中年女人。在寒流天冷冰冰的急診室,她像一團火一樣站著,彷彿身體發出了噗滋噗滋的燃燒聲。
「我們要檢查處女膜。」女人直接對我說,語氣像是提出「駕照我看一下」那樣理所當然又直接了當。
我真的替那個女生感到困窘。
「先講清楚,怎麼回事。」老實說我難以掩飾我的臭臉。三經半夜,驗什麼處女膜啦。
果然是老掉牙的故事——十五歲的女生,交了男朋友,到男方家待到深夜,被女生家長「抓到」。拷問半天無法確定是否有性交行為,連家都還沒回,直接帶來急診室「驗處女膜」。
「你們要告性侵嗎?」我直接問。進入性侵程序的話有制式特定採樣程序要處理。
「我要跟她爸爸討論看看再決定。」媽媽整個人氣噗噗的,雙手抱胸,一臉「我們一定會給那小子一個教訓」的堅決表情。
那個十五歲女生還是面無表情。她還穿著學校制服,白淨的襯衫,及膝黑色百褶裙。
「所以?」我很難掩飾我的不耐煩。這過程真的對女孩很折磨。
「所以先檢查處女膜,我們再決定。」媽媽頭抬得高高的,好似把我們的專業和急診服務,當成什麼查詢理賠成數的行為。
「媽媽,你知道,我們只能告訴你是否有新或舊的裂傷。」我也板著我的臉,「不可能是什麼一個膜上面有沒有洞這種的。」
我實在有夠討厭那種對所謂「膜」的誤解,要不要試著讓男生用生殖器戳保鮮膜看看啦,或者以為處女膜是夜市撈金魚的紙網嗎?
「嗯……反正就是驗傷啦。」媽媽大概沒想過她所謂的「驗處女膜」是怎麼「驗」,對於我的說明,愣了一下。
「我會。你不要急。」我一直用眼角餘光注意著女孩,她坐著,面無表情。「這樣的事情,在年輕的孩子,可能是一些試探。大人不要把性的探索連結到絕對的罪惡,甚至帶給她羞恥感,這對她心理上不太好,對未來也不太好。」我忍不住壓低了一點音量,跟那個媽媽說。
她還是氣得像一碰就會燙傷的火紅木炭,朝我看看,然後給我一個「你到底在囉唆什麼」的表情。
「妹妹,我是林醫師,等一下要幫你內診,可以嗎?」我轉身過去,正視著女孩,問。
「嗯。」她點頭。
「你知道什麼是內診嗎?」我不相信一個十五歲女生會知道那是什麼。
她搖搖頭。還是個學生而已呀。
「等一下護理師姊姊會請你把內褲脫掉,躺在一個床上面,我幫你檢查一下陰道那邊。」我盡量語氣中性一些,不要讓她緊張,「我要做什麼會先跟你說,不會痛,好嗎?」
「好。」她答,很輕的聲音。
媽媽在旁邊看著,眼神像是濺落的星火,燙人的。
護理師C在急診好幾年了,這種狀況她見過不少,她不露痕跡地嘆口氣,「來,妹妹,我們到裡面這裡,先脫內褲。」她也盡量語氣溫柔,怕嚇到女孩。
她乖乖跟著起身。鼓脹的書包和裝著參考書的補習班提袋,留在候診椅旁。看起來比它們的小主人還要害怕縮瑟。
「好了嗎?」我走進內診室,出聲問。
「好囉。」護理師C回答。
掀開遮廉,她躺在內診檯上,黑色百褶裙撩到腰下,露出潔白皮膚的下半身。可能因為天氣冷,也因為緊張,她兩邊大腿微微發抖。雖說已經是青春期發育完成的生殖年齡女性,但還不是完全成熟,略顯稀疏的陰毛,還沒寬起來的骨盆。
「林醫師要看一下你陰道外面,陰唇這邊喔。」我戴上橡膠手套,輕輕拍拍她大腿內側。
「好。」她躺著。
我的手套接觸到她的小陰唇,她略略驚嚇,身體縮了一下。
「不要緊張,不會痛。」我朝她喊了一下。
「好。」她乖乖躺著,不敢動。
「我要稍微翻開你的陰唇,檢查一下陰道口。」因為不是性侵驗傷程序,不需做陰道內的精液採樣,只需翻開陰道口,檢查媽媽想知道的「處女膜」。
她沒回答。什麼是陰道和陰唇,這個年齡的健康教育課應該教過了,但一百個臺灣女孩,大概不到一個真的看過自己的外陰吧,到頭來我們還是沒讓女人瞭解自己的身體。
我輕輕撥開她的小陰唇,護理師C幫忙調整了一下檢查燈。
所謂的處女膜,英文是hymen ring,意為「環」,但中文稱為「膜」,導致民眾誤解那是一片覆蓋在陰道口的「膜」,但它其實是在陰道入口大約一公分處,大約零點二到零點三公分的一圈薄組織。
一部分的陰道發育來自於合併與膨起的穆勒氏管,由骨盆內部形成子宮、子宮頸和陰道,一部分來自所謂「泌尿生殖竇」的朝內凹陷,「處女膜」就好像內外挖掘的隧道中央貫通了之後,沒有再完全清掉的那圈牆壁。沒錯,就是一圈薄薄的組織。而這個貫通的隧道,有時是平滑地貫通了一個圓開口,僅留一小圈,像古時候門廳的裝飾那樣,有時是簡單地貫通了幾個像篩網的開口。而殘存沒有「敲乾淨」的那些部分,多數在第一次性行為生殖器置入時造成一到兩個撕裂,但也有些會因為自身動作先行裂開,更有些彈性甚好,生過兩胎依然維持圓滑的那圈「門廊」。反之,如果陰道口真的有一層膜,是稱為「陰道閉鎖」的異常狀況,會造成青春期月經來潮後經血出不來,需要手術打開。
這女孩,在這個寒流天的晚上,被媽媽帶來急診室,脫褲子躺在檢查床上,給兩個素昧平生的醫護姊姊,盯著她那圈「陰道貫通過程的殘存組織」看。
檢查完成,是有兩個小小的舊撕裂痕跡。
「好,我們檢查完囉。」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膝蓋,起身。
「妹妹你可以把內褲穿起來了。」護理師C幫忙把內診床的椅背搖高,讓她較容易起身。
她默默起來,穿好底褲,轉身拉好她的白襯衫。
急診室有各式器官圖樣章,我在急診病歷蓋上女性外陰圖,在陰道處劃一圈處女膜示意,記錄下兩個小的舊撕裂痕,同時寫下診斷:「外陰正常,無外傷,處女膜陳舊撕裂傷。」
同樣的,寫一份中文診斷書給那個媽媽。
「媽媽,我們只能寫看到的狀況。至於那個狀況怎麼形成的,是騎腳踏車、劇烈運動或性接觸導致,醫師是無法判斷的。」我補充,一手遞過診斷書,「麻煩去批價蓋印。」
這媽媽似乎怒氣稍微消退一些。她沒有聽到我說出任何她預期會聽見的詞,可是也沒有得到她比較想要的答案,或許她只是暫時被我的診斷用語給干擾了。
診療桌旁剩下我和女孩。
她沒有掉眼淚,也沒有受辱或被責罵的情緒,靜靜坐著。跟她進入急診室時一樣,白淨的臉,滑順的直短髮,如同她整齊的白制服襯衫和黑色百褶裙。
「妹妹,現在你媽媽不在,林醫師有事情要跟你談談。」我掛心著。
她點點頭。
「你們有沒有避孕?」我直接問。
「有。」她回答,毫不猶豫,沒有任何忐忑或遮掩。
「怎麼避孕?」我再追問。
「他戴保險套,我吃避孕藥。」她有條不紊地回答我。
「你知道怎麼吃避孕藥嗎?」我其實有點訝異她和男友如此成熟的準備。
「知道。連續吃二十一顆,休息七天。」她口齒清楚地,像回答健康教育課小考,「我在一個月前就準備了。」她補充。
她非常清楚要保護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要有性生活。
「你很棒。」我衷心地稱讚她。
她略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她身邊大概沒有任何成人,聽到她「對性行為事先準備好」會這樣直接給予肯定吧。但是,難道不該這樣嗎?就連我門診裡的許多成年甚至熟齡女人,都沒有像她這樣,把性和避孕,像預習功課一樣,謹慎地、負責任地準備起來。
她的母親批完價就會回來,我沒有太多時間跟她聊。
「你們的避孕方式是正確的。在你們還沒有要生孩子之前,都要好好避孕。」我很嚴肅地叮嚀。
「好。」她顯露的樣子,比剛剛著火似的母親成熟許多。
「可是你的年齡,還是屬於爸媽監護的,也就是說,你的身體他們有權管。」我說。
她點點頭。
「我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你們再忍耐幾年,成年之後,你們就真的能自主了,好嗎?」我也不知道可以怎麼幫忙,畢竟,很少有父母可以正面看待或承認「孩子」有性的需求或想望。
「嗯。」她點頭。
我輕輕拍拍她的背。
她一直都坐得直挺挺的,像她面對自己,那麼直接。
未來的女兒
若有病人需要安排超音波檢查,我常跟超音波師Eva分工,一方面分擔工作量,一方面也跟有多年臨床經驗的Eva學習,而且遇到特殊病例時,也可以一起檢查討論。
「這個產科病人我先照(超音波)囉。」前一個巧克力囊腫合併子宮肌瘤的檢查報告有點費時,我還在超音波檢查報告上一一填上檢查數字,想辦法畫出不要被G醫師退件的報告圖。Eva已拿著下一張檢查單,開門喚病人進來。我們都是急性子。
聽到叫喚,進來檢查的孕婦懷孕十八週,第一胎。老公陪同著來,白天門診可以陪同的老公並不多。兩個都普通打扮,很一般的一對新手父母。
產科超音波檢查多數是例行項目,孕期二十週後的基本檢查包含頭寬、大腿骨長、腹圍, 週數再大一些之後,會確認手指頭和嘴唇。大家很關心的性別生殖器,其實不在例行檢查項目之內,例如印度等某些國家,因可能牽涉到特定性別偏好,法律規定不能告知胎兒性別。白話來說,就是一定週數前不能告訴孕婦胎兒性別,以免重男輕女的情況下導致女胎兒被墮胎。臺灣比較沒有這類問題,但倒是遇過幾個外籍孕婦家庭,特別要求我們不能透露胎兒性別,「以免出生當天的驚喜被提前揭穿。」這倒跟大部分臺灣家庭不太一樣。
「媽媽你今天是第三次產檢,醫師有跟你說會做唐氏症血清篩檢吧?」Eva不只是收檢驗單做檢查的技術員,她已經很熟悉婦產科門診的各種程序。要不是臨床工作是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訓練的重點,單純就合作來說,主治醫師和這些熟練的護理師和技術員一起工作,其實比跟實習醫師一起工作順手得多。
「那個可以不做嗎?」老公問。
「唐氏症風險一般大概是八百分之一啦,除非有特殊宗教信仰,我們多數媽媽都有驗。」Eva回他們,「你們等一下可以再跟醫師討論看看。」
Eva一如例行檢查的程序,一一檢查了胎兒的姿勢、羊水量、頭寬、腹圍。「這邊是寶寶的手指頭,有沒有看到?一、二、三、四、五,五隻手指頭喔。」胎兒在子宮內通常是握拳的姿勢,有時候會張開手掌,再握起來。手掌打開時,是數算手指頭和確認手掌發育的最好時機。
「黑黑的部分是羊水,胎兒泡在羊水裡,會喝羊水,然後尿出來。」Eva邊檢查邊解釋,她的探頭掃過胎兒身體部分,確認胎兒胃和膀胱內的羊水。我的檢查報告寫完了,站到Eva身後看她檢查。孕婦和老公盯著超音波檢查螢幕,十分開心的表情。
「在裡面會喝羊水喔?」老公問。
「是啊,所以出生的時候,小寶寶肚子裡是飽飽的喔。」Eva說。
「手腳都正常嗎?」老公又問。新手爸爸果然比較興奮。
「對啊,剛剛算給你看那個是右手,這邊是左手。」Eva熟練地把探頭轉到另一側,「左手握著拳頭,不過還是可以算一下手指,你看,一、二、三、四、五,也是五隻手指。」
孕婦的笑容帶著滿足和愛意。準備要當媽媽的人,好像都特別溫柔。是啊,那螢幕上看到的生命,正被她餵養著,被她的子宮用羊水包覆著,被她用身體保護著。
「那是男生還是女生?」老公問。
「我看看喔。」Eva的超音波探頭在孕婦微凸的肚子上滑動,超音波螢幕上,胎兒腿稍微張開,胯下三條細線,女性外生殖器的影像,十分清晰。
「是女生。」Eva給了確定的答案。
老公一句話都沒說,直接走到檢查室門口,甩門而出。
「碰」的一聲,門自動闔上。
躺在床上的孕婦,兩行眼淚「刷」地流下來。
我和Eva嚇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前一刻溫暖幸福的那個空氣,好像突然被抽空了。
兩種性病
「醫師,嗯……我那裡不太舒服。」她坐下來,害羞又困擾的表情。
會陰部的各種症狀其實還滿常讓人難以啟齒的。感冒時不會避諱跟同事說「我昨天打了一整天噴嚏」,但會陰部搔癢一整天,應該沒人敢跟同事說「我陰道癢得不得了」吧。胯下的問題,很惱人卻很尷尬啊。
「會癢還是分泌物多?」我直接幫她開頭。
「都有。」她看起來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擺,陰道癢到來看婦產科,大概讓她不太自在。
六十多歲的女人,灰白的短頭髮,簡簡單單的,沒有特別染燙。淡紫色紗質圍巾,米色長褲,乾淨素雅的氣質。
「更年期後會陰部皮膚比較乾燥,陰道也因為荷爾蒙降低,稍微比較萎縮,容易因為乾澀發癢,很常見啦。注意不要清潔太過度,不然會更不舒服喔!」我先安慰她,不讓她太困窘。「我們內診看一下好嗎?」
她點點頭,跟著護理師進到內診室。
會陰部果然皮膚發紅,陰道口看起來也是發炎的情況。「你很不舒服對不對?」
「對啊,我不舒服兩週了。」忍耐這麼久。
「分泌物很多喔。」我邊內診邊跟她說。鴨嘴撐開,有不少分泌物在陰道裡面。
「很癢,我以前沒這樣過。」她慢慢把症狀說給我聽。
「你有沒有正常睡覺啊?」睡眠不足是陰道炎的常見原因。她看起來不像過著需要熬夜的生活。
「還好欸,睡眠都正常。」她回答。
「我幫你做個細菌培養。」分泌物不像典型的念珠菌,也不像典型的大腸桿菌感染,她的症狀又持續那麼久,我想多做個檢查,排除掉特殊抗藥菌叢。陰道細菌培養檢查常被健保審查委員認為「沒有必要」而刪除,甚至加倍罰款。我有時候覺得很火,癢的不是健保審核委員,他們批評「沒有必要」可真是輕鬆啊。
內診結束,回到診間,我先開了陰道塞劑和止癢藥膏給她,並預約一週後回診。
幾天後,我的手機收到檢驗科傳來的特殊病情通報:「您的病人○○○細菌培養報告顯示為淋病雙球菌。請儘速通知病人回診。」
呃……淋病屬於必須通報的第三級法定傳染病,主要傳染途徑是未有防護的性行為。
再過兩天,她回診。
「有好一點嗎?」上次給的塞劑是針對一般細菌性陰道炎的,無法治療淋病。不過藥膏有消炎和抗菌成分,應該會讓她症狀稍微好些。
「有好一點。」她微笑。
「細菌培養報告出來了。」我有點擔心她聽到報告的反應。
她點頭,認真盯著我手上印出來的細菌報告。其實報告上主要資訊都是英文,她應該是看不懂的。
「培養報告出來,不是一般常見的細菌欸。」我指著報告單,緩緩跟她說,「是淋病。」
她愣住了。
「幸好我們有做細菌培養啦,我上週給你的抗生素是常見細菌用的廣效抗生素,對淋病雙球菌效果不佳。」我再指著報告單上的細菌與抗生素反應報告,「淋病有特定抗生素可以用,只要乖乖照時間服用完,就會好了。」我試圖提供正面的資訊。
她還是愣愣的。
「這是依規定要通報給地方衛生局的法定傳染病,所以喔,我們會報給衛生局喔。」她嚇呆了,我和護理師都有點尷尬。「你接到衛生局打電話,不要擔心,是我們必須通報讓他們追蹤,確定你和你的性伴侶都有治療。」
她微微點頭,表示都有聽到。
「這個……」我正要解釋性伴侶的部分。
「我怎麼會得到這個?」她自己開口了。
「這通常是從性伴侶傳染的。」我向來直說。
有些醫師為了不讓病人尷尬或想幫犯錯的男伴掩飾「犯行」,會給一些很奇怪的說法,什麼「上廁所沾到的」、「泡溫泉感染的」,但不讓女人知道性傳染病來自於她的性伴侶,她們要怎麼保護自己?
細菌和病毒離開人體之後,除非一直在潮濕環境下,加上適當溫度,而且細菌或病毒量超大,然後生殖器還「準確地」在有病毒或細菌的分泌物處「直接接觸」,也就是說,前一個使用浴缸或馬桶坐墊的女人帶菌,她用她的生殖器在馬桶坐墊上磨蹭,然後下一個使用者不管馬桶坐墊還是濕的,就急呼呼地立刻坐上去同一個位置,還在同一個位置磨蹭,不然實在很難解釋怎麼從馬桶感染啊。我常常問病人說,你會陰部緊貼馬桶坐墊,要怎麼尿尿啊?跟馬桶坐墊接觸的是你的大腿,細菌不會自己從大腿「爬」進陰道好嗎?
「你和先生還有性生活嗎?」我這樣問好像怪怪的,因為照理說不該低估生育年齡之後的性。不過,不管是臨床或社會上,我們也真的太少討論中高齡者的性了。
「有。」她點頭,臉色很難看。
「這個因為是性傳染,通常都來自你們之外的性伴侶。」我講得保守。她看起來不像是有老公之外的性伴侶,感染來自老公的可能性比較高。
「我先生……是臺商。」她很勉強地擠出這句話,「他上次回來……」
不是我要汙名臺商,可是,婦產科診間裡只要聽見病人說出「先生是臺商」這句話,通常充滿了在臺太太的反覆擔憂和不安,然後,她們最後也常常在看診時證實了某些擔憂。
「好,那先生也必須治療。他現在在臺灣嗎?」我拉回疾病處理。
「他……剛回去……沒……沒多久。」她很艱難地回答。
「好,那等他回來之後,要他到泌尿科去治療。」我和護理師都感受到她的難堪和痛苦。
「……好。」她回到家大概會崩潰。
「唉,我知道先生出國工作,太太很難不擔心的。老實說啦,我建議你,與其擔心又冒著風險,不如跟先生講白了,幫他行李箱放些保險套。真的要做壞事,好歹不要帶病回來。」真的,在臨床,類似案例我看多了。「錢有回來,人沒帶病回來,或者沒有多出來認祖歸宗的,就好了。」我拍拍她。
她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來,我跟你講一下藥要怎麼吃。」我還是得拉她面對現實。
她默默聽我講解,默默接下護理師給她的領藥單張。低著頭,離開診間。
護理師給我一個「男人真是混蛋」的表情,彼此嘆口氣,為病人的處境搖搖頭。然後,按下一個叫號鈴。
三個月後,她又出現在門診。
「醫師……我那邊好像……長了一顆一顆的。」她又是那個難以啟齒的表情。不過,可能因為對我的信任,她比較沒第一次看診時那麼拘謹。
「會不會癢?」
搖頭。
嘖嘖,我已經大概猜出是什麼診斷了。「好,我們內診看一下喔。」
「好。」她很快走進內診間,很想趕快面對現實的模樣。
「呃……這個……像菜花欸。」在陰道口散布著幾個小病灶。我猜得沒錯。菜花跟淋病一樣,主要來自性行為傳染。
她躺在內診檯上,嘆了一口氣。
「範圍不大,我幫你打局部麻藥,直接電燒掉,好嗎?」我不想讓她多面對會陰部這個問題好幾天。
「好。」她又嘆了一口氣。
處理完,我開藥膏給她,同時預約回診。
「上次那個感染,先生回來治療了嗎?」我問。
「嗯,有去拿藥了。」她隱約帶著憤怒,「我這兩個,都是他傳染給我的吧?」
「可能性很高。淋病在臺灣不常見了,來源通常是性交易一類的途徑。菜花的話,當然不排除你們之一很早很早以前就從某位前任性伴侶的前任性伴侶帶來病毒,加上最近你抵抗力差而發作的可能啦。不過如果幾十年來,你們都單一性伴侶,到現在才發病的可能性就不高,也就是說,外來感染的機會還是比較高一點。」話不好講得太武斷,不過我想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老公從別的地方把這些帶回來傳染給她的。
「嗯。」她沒再多說。我約她一週後回來追蹤傷口。
一週後傷口癒合良好,我解釋了菜花復發的可能性和基本保健。
她終於憋不住,哭了,「林醫師,我一輩子潔身自愛,當個好媽媽、好太太,結果這把年紀了,竟然得了兩種性病!」
護理師趕忙把整包抽取式衛生紙遞給她。
「我有問他,他在中國做了什麼?」她邊哭邊說。我跟護理師都沒說話,我輕輕伸手撫撫她的背。
「他竟然說,那邊妹子那麼漂亮,哪會想戴保險套!」她像是用盡力氣吐出一口什麼噁心又巨大的東西,語畢,脊椎像是被抽走了一樣,整個頭都垂下來,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垮下來。
「也太過分了吧!」我和護理師很難不同理她,跟她一起同仇敵愾。
「我家兒子和女兒聽到他這樣,也都氣得不得了。現在全家都不跟他講話。」她其實很氣,但又有一絲心疼多年老伴被全家討厭的感覺。
「這樣的事情,對他們年輕小朋友一定很難接受的。」年輕孩子還不知道背叛與自私,其實是婚姻的常態啊。
「我真的好氣好氣,而且,我覺得好丟臉!」她嗚嗚地哭。捏皺了的衛生紙摀住了半張臉。
「不是你的錯啦。」護理師趕忙安慰她。
「對啊,不戴保險套害老婆感染,還理直氣壯,他真的很混蛋。」醫師罵人通常比較會被接受,這角色我來當。
「我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可以給我安眠藥嗎?」她真的受到很大的衝擊。老實說,換作任何女人,在她這樣的處境,怎麼可能心平氣和。
「我懂。這陣子不好過,我們可以用藥幫忙一下。」我挑了幫助穩定情緒用的藥品,希望讓她稍微好睡和放鬆一些。「但是不可能長期靠藥品喔,你還是得自己想開一點。」
「好。」她像個傷心的孩子似的。唉,我在心裡嘆了好幾口氣。
「我建議,我們驗一下愛滋病和梅毒好嗎?目前看起來不像有這些感染,不過,既然先生也承認有不安全的性行為,我們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即使專業上考慮到其他性傳染病是應該的,但看她這麼難過,實在很怕給她更大衝擊,提出這個建議也讓我心裡很折騰。
她愣了一下,大概還沒思考過竟然還有其他疾病的可能,眼淚又從她眼眶裡嘩啦流下來。
「好。」一個「良家婦女」面對「驗性病」的建議,這回答實在太痛了。
「只是保險起見,不要想太多,真的。」其實醫師不應該跟病人掛這種保證,但我真的很怕她承受不住。
「嗯。」她點頭,吸了一下鼻子,「我驗。」
我低頭快速開了檢查單,不忍心再看她那張悲傷的臉。
數十年的信任被醜陋地背叛,而且這個背叛還帶來這麼真實又屈辱的後果,這種痛,哪個女人受得了。
前言
我竟然寫出第二本書了。
其實寫《診間裡的女人》寫到一發不可收拾,編輯也聽故事聽到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診間裡的女人》在收稿時,有幾篇內容,就依照書的走向和規劃,放到第二本書來。
《診間裡的女人》是許多女人內在衝突的故事,《診間裡的女人2》則是女人和外在環境的疏離。
實習時協助換藥的那個病人,我們沒看過他的妻子;來產檢的那個經產婦,我們找不到她的老公;昏迷的那個年輕產婦,原來是不被祝福的小家庭;帶原HIV的病人,醫療單位能避就避,連在我們照顧的過程中也必須幫她避開別人;而獨自面對生子壓力的女人、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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