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
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張愛玲滿載一生愛與哀愁的最後遺作
兩岸三地熱銷突破1,000,000冊,即將改編電影
張愛玲
百歲誕辰
紀念版
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
雖然淡,她怕那滋味。
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裏有的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裏張了張,
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裏。
童年,對九莉來說是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魘,獨留背影的母親、疏離的家族、炎涼的世態……她冷峻孤傲,卻又敏感脆弱,繁盛與腐敗在她成長的歲月裡流淌,她無一事能忘,於是將之化為斐然的文采,卻意外招來纏繞半生的孽緣……《小團圓》是張愛玲登峰造極的小說代表作,她用徹骨的冷寫下熱燙的愛,讓所有在人生中粉墨登場的角色悉數「團圓」,燃燒最美好的時光,留下最孤寂的餘燼。現實中的張愛玲始終未能「團圓」的蒼涼,卻意外成就了作家張愛玲的圓滿。
作者簡介: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章節試閱
一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裏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裏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裏,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剛才忘了關檯燈,乙字式小檯燈在窗台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麼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扎了一下,立刻去捻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只有檯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裏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裏掏摸著。她家裏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裏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裏看書?」九莉不懂,這裏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捻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干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麼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裏,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觸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裏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唸拉丁文,使人心裏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麼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裏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週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嘈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扎了一下。
「死囉!死囉!」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肩的鬈髮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髮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發達,但是稚氣可掬。「今天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麼樣?我是等著來攞命了!」
「死囉死囉」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皺著眉跟著喊「死囉!死囉!」一個捻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洒,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他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闢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空桌子上,揀了個面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發一本藍色簿面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但是外國人不提倡背書,要背要有個藉口,舉得出理由來。要逼著教授給從來沒給過的分數,叫他不給實在過意不去。
但是今天卷子上寫些什麼?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彎著腰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陸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彷彿有什麼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弔梢眼,兩鬢高弔,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只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髮剪得很短,面如滿月,白裏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隻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面,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發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鈎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裏只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嘆,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復了什麼地方,聽地名彷彿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裏用心念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裏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崙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胆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婀墜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斗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担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算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只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只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摺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漢奸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沉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發生得太快,一時不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後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蔑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她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都聲音特別低。
「漢奸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摺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九莉把這一幕告訴了比比,由比比傳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說茹璧是汪精衛的姪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衛的姪女遠不及何東爵士的姪女重要,後者校中就有兩個。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觀點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裏去玩。有一天九莉走過婀墜房門口,看見茹璧在她床上與賽梨扭打。茹璧有點男孩子氣,喜歡角力。
這些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一明兩暗」,婀墜住著個暗間,因此經常鈎起兩扇半截門,敞亮透氣些。九莉深夜走過,總看見婀墜在攻書,一隻手托著一隻骷髏,她像足球員球不離手,嘴裏念念有詞,身穿寶藍緞子棉浴衣,披著頭髮,燈影裏,背後站著一具骨骼標本,活像個女巫。
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面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望到別處去,彷彿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後,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梯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倆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此後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裏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麼。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比比只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裏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妥,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仍舊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麼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天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只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學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紀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面。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干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叫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洒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卞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鐘的陽光裏,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髮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面朝裏捲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裏來,穿得樸素點,湖綠蔴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袴。她在這裏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是彷彿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綽號「汽車」,是象形,方墩墩身材,沒頸項,鐵青著臉,厚眼鏡炯炯的像一對車燈──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只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只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陸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裏,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陸先生也不換衣服,只在黃柳條布夾袍上套根黑絲縧,繫著口哨掛在胸前,剪髮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陸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烟舖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陸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過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發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裏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裏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有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裏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裏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只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坡斜了,通往下面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干,太陽把藍磁花盆裏的紅花晒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裏?」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動,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佔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麼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麼,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裏,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裏是什麼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一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裏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裏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裏,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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