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平凡,長相平凡,連資質也平凡。
平凡青年穆少淮,心裡卻有個不平凡的秘密──
他愛上師兄肖揚。
他已決心把這份禁忌的愛戀放在心底,只要能陪在師兄身邊就好。
多麼淒婉動人的暗戀,多麼纏綿悱惻的心情……
──可為什麼到他這裡,只會讓人噴笑咧?!
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他都謹守分寸目不斜視了,
師兄幹嘛還袒胸露背在他跟前晃來晃去?
沒那個癖好,何苦招惹他這純情少男?
師兄啊,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孟府壽宴上,賀客雲集,強敵也紛紛來到。
他終於知道,平靜水面下,暗流湧動……
調寄醉花陰‧光影共徘徊
八月錢江傳盛事,
踏浪誰堪比?
彩幟舞銀濤,
霹靂驚雷,
笑詠男兒志。
章節試閱
第一章 錢江弄潮
「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錢塘江的秋潮,宏偉壯麗,自古以來被稱為天下奇觀之一。農曆八月十八,相傳為潮神生日。宋室南遷後,官府將其固定為每年一度的盛大節日,貴邸官員和皇族子弟親赴錢江檢閱水師。因此,民間的觀潮之風也盛極一時。
海寧鹽官鎮,距臨安約百里之遙,築有觀海台、觀潮亭、鎮海塔等,錢江潮便是經此湧入杭州灣的出海口,可說是最佳的觀潮之地。
宋紹興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八月十八。
這一天正值觀潮之日,沿江兩岸十多里都擺滿了小吃食攤,人流滾滾,萬頭攢動。更有臨安一帶的豪紳富商,在堤岸上搭起了綵棚看台,綿延數里,一眼望不到頭。
隨著五色煙火瀰漫半空,水師檢閱開始了。一時間,只見江面上金戈耀日,旌旗招展,無數戰船分列兩岸,縱橫對陣,炮火紛飛,演習進行得如火如荼。宋金分江對峙多年,這時金主完顏亮的南侵野心已經路人皆知,南宋主戰派官員紛紛摩拳擦掌,為抵禦金兵南下做準備,因此這每年一度的水師檢閱也分外慎重。
午時,臨安府尹孟海登上樓船宣布檢閱結束,又主持了祭祀潮神的儀式。事畢,他嘻嘻一笑,朝著翹首以盼的男女老幼們揮揮手,大聲道:「接下來,就是大伙期待已久的──
「弄潮之戲啦!」
頃刻間,四下裡觀潮的群眾興起一波又一波的騷動。更有眾多綵棚裡,妙齡千金小家碧玉紛紛探頭出來,銀鈴般的笑聲響徹江岸。那些好事的市井之徒更是把大鼓敲得震天響。
「肖二郎,喔,肖二郎,你一定會贏!」
「雷老大,我們誓死支持你!」
「來來來,最後的下注機會,雷大鬍子對肖二郎,江上爭勝驚險萬分囉!目前賠率分別是二比一和三比一,比賽馬上開始了,快來下注啊!」
原來,自唐朝起,江南民間就形成了踏浪弄潮的風俗。無數青年男兒在觀潮日這天,手持彩旗逆流而上,於滾滾大潮中踏浪翻波,以此展示自己的本領和膽量。後來更形成了競賽性質的比試,能夠在潮頭退去後仍然保持手中旗幟不沾溼的人,便成為賽事的優勝者,能獲得臨安豪富們聚資湊出的花紅賞金。民間婦女更是以嫁給「弄潮兒」為榮。
歡呼喧囂過後,選手們登場啦!
只見江上一葉小舟自府尹樓船後緩緩駛出,舟上一位藍衫公子背朝江岸負手而立,長身直立,衣袂飄飄,真有玉樹臨風之姿。
「今日裡適逢盛事,本公子詩興大發,即場填了一闋〈醉花陰〉,還請姑娘們賜教。」
他仍是負手背立,江上只聞一把磁性的聲音飄然而來──
***變字型開始八月錢江傳盛事,
踏浪誰堪比?
彩幟舞銀濤,
霹靂驚雷,
笑詠男兒志。
弋陽絲竹清如水,
一任花前醉。
月影逐流光,
且共徘徊,
繾綣千秋歲。***變字型結束
有識貨的書生頓時暗暗佩服。此詞平仄甚工,詞意雖非上佳卻頗為應景。上闋寫弄潮盛事,下闋寫的卻是海寧當地盛行一時的劇種──皮影戲。
南宋建都臨安不久,北方皮影戲即傳入海寧,並和當地弋陽腔結合,流行一時,男女老幼都愛看愛聽。大戶人家每逢壽慶宴會時,都喜歡請藝人上門演出皮影戲。今日祭典自然也不例外,江岸上特地搭了綵棚,由官府出面請了當地最有名的邱家班來演出大型皮影戲。所以這闋詞稱得上是明白如話,通俗應景。
這位愛耍帥的藍衫公子能臨場填出這麼一闋詞來,倒也有點急才,不是完全吹牛。
岸上的姑娘們更是興奮地嚷了起來:「好詞啊好詞!太應景了,太浪漫了,太~帥~了!」
「噢噢,肖二郎哥哥,快點回頭啊!」
藍衫公子應聲回頭:「多謝姑娘們的支持捧場!不過呢──在下不是肖二郎,而是他的親友團!」
折扇輕搖,他無限瀟灑風流地一笑,一張滿是痘花的臉油光發亮:「在下就是──臨安府尹的衙內,錢江四少排行最末的惜香才子孟沛東,還請姑娘們看在在下的面子上,給肖二哥一點精神上的支持!」
一陣詭譎的沉默。
「阿呸!」
霎時間,只見無數爛番茄、臭雞蛋如雨點般擲了過去。
耍帥的惜香才子抱頭鼠竄,十足不解:「不是吧……雖然在下的長相是比肖二哥差了那麼一點點,但在下的文才卻比他勝過了不止一點點呀,何必呢?何苦呢?」
圍觀群眾怒了,又是一通猛砸。孟四少避無可避,終於「撲通」一聲,倒栽進江中。岸上頓時一陣轟笑,孟府尹站在樓船上,看著兒子丟臉的糗樣,一張老臉也抽搐不已,要笑不笑的模樣,忍得極為辛苦。
忽然,江上又飄來一陣樂聲,和婉悠揚,平安喜樂。這琴樂並不甚大,卻於兩岸喧囂中脫穎而出,充滿了溫柔至極的感染力。
眾人情不自禁停下了喧鬧,極目望去,只見江上又有一葉小舟漂泛而來。天青色儒衫的青年書生端坐船頭,正在撫琴。日光水光交相輝映,只見他神情恬淡,閉目含笑,風姿溫文如玉。
「是慕容三公子!」原來書生正是錢江四少的老三慕容聿。
慕容聿微微抬頭,卻並未睜眼,只向四周含笑頷首。
「三公子的病體可好轉了嗎?江上風大,留心著了涼。」岸上已經有多情少女嚷了起來。
他聞聲微笑道:「不礙事。今日大哥和二哥江上爭勝,我身為三弟,自是要來捧場的。」
「噢噢!但不知三公子你支持雷大鬍子還是肖二郎?」
問話一出,不待書生回話,一個粗獷的笑聲已然響起:「那還用說?三弟自然是支持我雷老大啦!」
眾人歡呼聲中,江湖最負盛名的火器世家──霹靂堂的當代少主、錢江四少排行老大的雷簡從天而降,落上了書生所在的小舟。他年紀雖不大,但滿面虯髯,幾乎遮住了半邊臉,難怪有個「雷大鬍子」的諢名。
「我雷老大德高望重,肖揚那渾小子怎能跟我相比?」雷簡笑聲宏亮,「再說,光是比親友團,渾小子就輸太多啦!岸上的鄉親們,看在三弟的面子上都來支持我吧!嘎嘎!」
群情更加熱烈:「雷老大必勝!」
「三公子,啊,三公子!」
正在無比熱鬧的時候,忽聞一個爽朗的男音悠然自天外飄來:「嘿,雷大鬍子,你仗著三弟的人氣逞什麼威風?」
雷簡笑罵道:「渾小子,有你這麼對結拜大哥說話的嗎?再說老子向來是以德服人,三弟自己要幫著我,你小子不服氣啊!」
「噗,還以德服人,笑死我也!三弟看不見你這大哥面目可憎,粗人一個,要是他雙眼能視物,怎可能不站在風流倜儻天下無雙人見人愛萬人仰慕的肖二爺我這邊!」
話音剛落,孟四少落水後的那艘空船竟在無人操槳的情形下倒轉疾駛,其勢如離弦之箭,船頭破浪分水,瞬間激起了銀色暴雨!
眾人又驚又喜,喧嚷不已。
霎時間,孟府尹所在的巨型樓船上又躍下一個人,杏色衣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耀目至極。
「嘿,雷大鬍子,告訴你,今兒這弄潮之戲的魁首,你家肖二爺拿定啦!」
人隨聲現,杏袍青年輕飄飄落在了空船上,齜著一口白牙笑得開懷。浪花紛揚如雨,明亮的日光折射出七彩光輝,照在他的臉上。但這青年卻彷彿比陽光更耀眼。
他環抱雙手,隨隨便便站在船頭,嘴角斜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濃黑的髮胡亂束在腦後,瞇著一雙狐狸眼懶洋洋地笑著。他相貌也不見得比慕容聿更出眾,但他那天塌下來都無所謂一般的慵懶笑容,卻使他整個人都充滿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異魅力。那襲杏色衣袍,穿在別的男人身上或許顯得過於鮮妍浮華,卻出奇地適合他。
「肖二郎!肖二郎!」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起,其中竟然至少有一半是妙齡少女們的嬌聲。
這青年正是錢江四少排行第二的肖揚,孟府尹的螟蛉義子,世外五絕之一禪宗大德聖居士的記名弟子,人稱「神眼」肖二郎是也!
「各位大嬸阿姨姐姐妹妹,多謝妳們對我的支持!肖二爺定不會辜負各位的期待,妳們就等著吧!」
吐掉草莖,他笑嘻嘻向四面拱手作揖,又贏得無數尖叫。對面船上的雷簡恨得磨牙,忽地手一揚,一枚霹靂彈已經疾如流星飛了過來:「渾小子,你夠囂張啊,我打!」
「我閃!」
肖揚見機極快,腳下一用力,內力所到之處,小舟於刻不容緩間飛快滑出數丈。霹靂彈射到時已遲了,劃出一道弧線墜入江水中。
霎時間只聞「轟」的一聲,氣浪噴湧,霹靂彈不愧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火器,落水之後竟然還炸裂了開來!
火雨白浪激盪之際,一隻手抖抖索索伸出江面:「救命啊!」
只聞一聲長長的慘叫,好不容易從水下游過來想爬上空船的惜香才子,被霹靂彈照臉砸個正著,可憐一張痘花臉瞬間炸成了黑炭頭。
孟府尹站在樓船上看得清楚,一張老臉臊得通紅。家門出此活寶,丟人哪!不能讓鬧劇繼續下去,他趕緊清咳一聲,道:「諸位,時間不早,潮頭很快就要來了,比試準備開始!」
這時遠處的潮聲已經隱隱逼近,響若悶雷,轟隆不絕。很快,江面上出現了一條白線,來勢極快,越近越粗,澎湃激盪。
江上船隻早就紛紛避讓開來,只留下數位勇氣可嘉的弄潮兒。除了聲勢最盛的雷大鬍子和肖二郎,還有數百名當地善泳者。他們披著頭髮,袒露上身,爭先恐後躍入江水中,迎著潮頭逆流游去。
肖揚甩開外袍,笑咪咪地道:「雷大鬍子,你家肖二爺要下水囉!」隨即「撲通」一聲,躍入水中。
岸上傳來無數惋惜的驚嘆:「哇!肖二郎身材真好!怎不脫慢一點!」
雷簡滿臉黑線,剛扯開衣襟,又聽到岸上有人喊道:「雷老大,脫慢點脫慢點啊!」他「呸」了一聲,趕緊躍入水中。
笑鬧聲中,潮頭已經湧近,鯨波萬仞,驚雷貫耳。眾位弄潮兒在江水中載沉載浮,揮旗踩水,手中各色彩幟在滔天白浪中招展飄飛,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但此舉其實頗為危險,也只有身負絕頂輕功的高手,才能在保全生命的同時保持手中旗幟不被激揚的浪花濺溼。畢竟巨額賞銀可不是好拿的!
潮頭越湧越快,到了近前已經化作一道巨大的水牆,而後潮也緊迫而來,一波接一波。忽聞霹靂一聲,宛如天崩地裂,兩潮撞擊,潮峰迭成冰山雪峰,景象驚心動魄!
頃刻間,猛漲的浪頭吞沒了無數弄潮者,岸上一片驚呼。好在這幫人自有幾分本事,一會兒工夫又從水下浮了上來,但手中的旗幟卻也溼了大半。
這時只剩下雷大鬍子和肖二郎兩個,施展絕頂輕功騰挪於巨浪之中,手中彩旗也兀自揮動,竟沒濺溼半點!
「緊張緊張緊張,比試已經到了最迫切的關頭!雷大鬍子和肖二郎,誰才是最後的贏家?下面就由在下──大難不死、死裡逃生的惜香才子,為諸位解說戰況!」好不容易被老爹救上樓船的孟四少不甘寂寞跳了出來,半邊臉上還帶著黑漆漆的煙灰妝。
「據在下看來,雷老大勝在皮粗肉厚有一股子蠻勁,而肖二哥呢,內力渾厚後勁綿長,所以鹿死誰手還很難說啊!」
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岸上噓聲四起。
「……小師弟?」
江岸上,邱家班的綵棚裡,墨藍色衣衫的青年盤膝端坐,神情凝重,一雙眼眨也不眨地望定了潮頭中奮力踩水的肖揚。
趙婉在一邊觀察了他半天,不確定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望著肖揚出了神。她試探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你幹嘛還坐著不動?快去把你家肖師兄叫回來啊,他們快到岸了……呃,你不想去?」
「並不是……」
「那是怎樣?」趙婉蹙眉。
「盤膝坐太久,腿麻了。」青年抬頭,一臉無辜的天然呆。
「……」趙婉腦門上掛下一排黑線。
而桌子底下,海寧鹽官最出名的皮影匠人邱師傅正抱著空空的酒葫蘆發酒瘋:「呃,婉兒,再打一壺香雪醇來,我還要喝……」
趙婉忿忿瞪過去,終於抓狂:「喝喝喝,喝你個大頭鬼!多大的人了還來這套,別以為打滾撒賴我就會讓你再喝下去!」
側目睨了下一臉同情之色的青年,趙婉沒好氣地喝道:「還有小木頭你也是,快把你那個愛出風頭的師兄叫回來!師父喝醉了,還有一大堆演出用的道具要收拾,靠你一個人根本搬不了,快叫他回來出苦力!」
大師姐的河東獅吼威力驚人,饒是穆少淮反應遲鈍也有點吃不消。伸手揉揉被震得發痛的耳朵,他慢吞吞地站起來,籠著袖子正要舉步。「哧溜」一聲,一個小小的白影從他袖口竄出來,在桌面上一溜煙跑過。
下一刻,趙婉歇斯底里的尖叫響徹綵棚內外──
「老鼠!有老鼠啊啊啊啊啊──」
「那個……師姐,其實小白是我養的,很乖的,妳別怕……」
「啊啊啊啊啊──」
「牠真的很乖……」
「關門放招財啊啊啊啊啊!」
「婉兒,招財丟在家裡沒帶出來。」裝醉的邱師傅也聽不下去了,爬起來好言勸慰。唉,誰出來演出還會把家裡養的貓帶出來的!
這時,弄潮踏浪之賽已經到了尾聲。
排山倒海的巨浪中,雷簡和肖揚藝高人膽大,揮動手中彩旗,對著兇猛的潮峰迎面游去,一會兒被浪尖抬起,一會兒又跌進波谷,一身武功足稱驚世駭俗。浪如堆雪,彩幟飛揚,此情此景,盡展人力與大自然相搏擊的壯美,堪稱蓋世奇觀,兩岸觀眾不由看得如痴如醉。
轟鳴水聲中,肖揚再度越過一個浪頭,心知海潮至此已將退去,而自己手中的旗幟仍未沾溼,正在歡喜,忽然聽到雷簡長笑道:「渾小子不錯啊,看老子的霹靂彈!」
疾喝聲中,雷簡一個騰身從浪頭躍起,順勢掌擊旗桿,竟從中空旗桿頂端蹦出一串霹靂彈!
肖揚眼珠子差點爆出眼眶:「不是吧?雷大鬍子你玩這招!還挾帶暗器的!作弊,這絕對是作弊!」
「嘿,渾小子,耍陰使詐你還差得太遠!」
笑聲中,潮峰疾退,雷簡抓住這一瞬間,手中霹靂彈如流星貫月,倏地彈出。只見一連十數枚連環射出,入水之前就相互碰撞,火雨四濺,頃刻間就在剛剛平靜的江面上激起了漫天暴雨!
肖揚見機極快,身形疾閃避過了水花火雨,手中彩旗卻眼看就要濺溼,一時無法可想,暗運內力奮力一拋,將彩旗拋上了數十丈的高空!
頓時,一輪霹靂彈全部落空,肖揚踏著浪花躍起半空,縱聲長笑:「雷大鬍子,不要怪我不給你面子!就憑你這幾顆臭彈子,想叫肖二爺我栽跟頭,未免太過兒戲啦!」
他身在半空居高臨下,目光閃動間,已經瞧見了江岸上的穆少淮,頓時雙眼一亮,揚聲道:「俗話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哈哈,少淮,給你家二哥上兵器!」
穆少淮百無聊賴地蹲在江堤上,正遵照師姐吩咐等著他們上岸,聞言一愕,隔半晌,終於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抬頭愣愣地道:「……啊?」
肖揚看他一臉呆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笑罵道:「你還真是擱在哪兒都能神遊天外!哇──」
驚呼聲中,雷簡大笑道:「渾小子,咱們還沒完呢!看你還能往哪裡躲!」手掌揚飛處,又是一連串霹靂彈打了過來。
這時肖揚扔上天空的彩旗正要落下,他人在浪頭上,正伸長手臂去接,眼看就要被霹靂彈砸個正著。就算僥倖避過,那彩旗也勢必落入水中,這比試自然就要輸了。正當這千鈞一髮的時刻──
好個肖揚,不愧是當今禪宗最出眾的俗家弟子!
尚未完全退去的潮水在腳下翻滾湧動,波濤萬頃,雪沫橫飛,正如雲移玉岸。狂風乍起,帶著溼潤的水氣,撩起了肖揚的長髮。
青年正躍在半空,一頭亂髮在風中獵獵舞動,他抬起頭,憊懶笑容在熾亮陽光下燦爛得令人無法正視。
「雷大鬍子,你失算啦!」伸手接住半空正在下落的旗桿,肖揚笑得囂張,「要知道,你家肖二爺啊,是能夠把一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
「真正的、傳說中的男人哪!」
此際他人在半空,正是舊力將盡、新力未生的時機,霹靂彈連環射到,他卻握住旗桿反手一捲,彩旗招展間,竟將那十數枚霹靂彈全部捲入了旗幟中!
「倒捲簾!倒捲簾!」岸邊高台上,擔任解說的孟四少看到激動處,嗓子都喊啞了,「偉大的肖二哥!他繼承自禪宗的佛門內力發揮了作用!世外五絕在這一刻靈魂附體!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
「勝利屬於肖二哥!屬於錢江四少,屬於海寧鹽官所有的鄉親們!」
的確,肖揚這一手看似輕易,其中拿捏的力道卻須分毫不差。哪怕多用了一分氣力,便會令那些彈丸因輕微撞擊而爆炸。肖二郎盛名在外,果非泛泛之輩!
四周觀眾因這近乎神話的一幕屏息良久,終於爆發了如雷的歡呼。
長堤上,穆少淮被孟四少嘶啞的吶喊嚇得一哆嗦,終於回了神。伸伸胳膊踢踢腿,活動了下因為蹲得太久又麻掉的腿,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左右顧盼一下,終於意識到自己背在身後的紅紙傘就是師兄招呼他扔過去的兵器。
「師兄,兵器來了,接好了!」不及多想,他揚手就把傘遠遠拋了過去。
「……不是吧?好歹給我點心理準備啊!」
「咻!」
紙傘去勢甚急,疾逾電閃直射半空中正在落下的肖揚,甚至帶出了呼嘯的風聲。被砸到的話,後果……真是不必多說了!
肖揚臉都青了,哀嚎不已。呆師弟,看你這反應慢的……你到底是在幫我還是坑我啊!
岸上的少女們一陣驚呼,有的已經掩面不忍再看。
「哈哈,肖二郎,你這個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不遠處,雷簡奮力揮旗踩水,距離終點已經越來越近。
「呸!你高興得還早了點!」肖揚沉喝,於紙傘射到之前運起掌力,向腳下江水擊出了渾厚勁急的一掌。霎時間白浪激飛,他藉著波濤的反衝之力,竟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形下,身體再度凌空上升!
陽光刺目,他瞇起眼又是懶洋洋一笑:「姑娘們,睜大眼睛看好了,看清楚肖二爺如何力挽狂瀾!」嘹亮笑聲中,他手中彩旗已經再度展開,被旗幟捲起的十數枚霹靂彈頓時自半空灑下,而斜刺裡,紙傘也已經射到──
「我旋!」
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只見鮮紅紙傘倏地撐開,張開如羅蓋。而肖揚內力貫注下,紙傘旋轉極快,瞬間迎上了那一串落下的霹靂彈!
狂風和氣流,竟在肖揚妙至巔峰的內力操控下,以傘面為中心,在半空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急速旋轉漩渦。而那些霹靂彈,竟被這漩渦裹挾著反彈了出去,直奔江中的雷簡!
「臭彈子還給你!你家肖二爺不稀罕!」
再度將自己手中的彩幟擊上高空,肖揚大笑著落入水中,張開傘面護住身側,好整以暇地等著──
「轟隆」一聲巨響,十數枚霹靂彈在雷簡頭頂同時炸開,迸發的氣浪激起了沖天的水花。可憐雷老大不但手中旗幟被澆得透溼,連一臉絡腮鬍子也被四濺的火星點著,帶著焦糊味的黑煙自頭頂裊裊升起。
「哇,雷大鬍子,你不會破相吧?真叫人過意不去哩。」肖揚舉起紅傘擋住激飛而來的水珠,笑嘻嘻地奚落結拜大哥。
傘如羅蓋,鮮紅奪目。他齜著一口白牙笑得漫不經心,懶洋洋的面孔在陽光下耀眼生花。
──囂張到了極點,猖狂到了極點,也炫目到了極點!
「肖二郎!肖二郎!」岸堤上,少女們大聲歡呼。
穆少淮蹲在江堤上,瞧著師兄游近,唇角含笑。
「你給老子記好了!渾小子……」雷簡一邊詛咒一邊沉下水去,江面上「骨碌碌」冒出來一串氣泡。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少淮,多謝你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哇哈哈哈……」長笑聲中,肖揚用傘尖接住了剛從半空落下的彩旗,游向終點。
「哼,聖居士的記名弟子嗎……好功夫!」
高處的綵棚中,一名紅衣人負手而立,遙遙望著錢江四少這一番各展身手弄潮爭勝,唇角綻開一絲冷笑。只見他容貌秀逸氣度高華,一身錦衣鮮紅奪目。
「此外,皮影邱家班原來……呵呵,海寧鹽官真是藏龍臥虎啊!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呢。」重重簾幕掩映中,紅衣青年的笑容陰冷如刀鋒。伸出手,他任手腕上的小金蛇緩緩爬上掌心。
赤金色的蛇身在黑暗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小金蛇伸舌吐信,嘶嘶有聲。他抬眼,瞳色猩紅如血,宛如妖魔。
第二章 飛來豔福
江岸上,歡呼聲響若雷鳴。
這場比試終於分出了勝負,弄潮之戲的魁首不負眾望被肖二郎奪得!他手持彩旗快速游回岸邊的樓船,接受孟府尹親手頒發的花紅賞金。他年紀雖不大,卻是南宋水師中排得上字號的青年將官。回程時,他軍中下屬齊聲為長官歡呼吶喊,聲勢宏大。沿途綵棚更有無數少女嬌笑著拋下綵緞香花,風光之至。
穆少淮蹲在長堤上,以手托腮,候著師兄回岸上。刺目的日光從頭頂射下來,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昏昏然了一會兒,很快就再度神遊天外。沒辦法,陽光太暖,他忍不住犯睏。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他勉強睜開眼,正瞧見一個人溼淋淋地爬上岸,還頂著一副煙熏火燎的黑炭頭造型。
「呃,你好!」對視半晌,穆少淮愣愣地向對方點頭問好。這人是誰?怎麼好像似曾相識……
不遠處突如其來的尖叫給了他答案:「大家快來看啊!雷老大上岸啦!」
「呃?你是……雷簡大哥?」穆少淮張大嘴。雷大鬍子雷大鬍子,可這時……絡腮鬍子不見了,倒是多了一臉黑漆漆的鍋底灰……
黑壓壓的人群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白髮婆婆、中年大嬸、妖嬈少婦應有盡有。
雷老大十足鬱悶。他娘的,為啥一個黃花閨女也沒?為啥他吸引的都是人妻?
歪頭思量片刻,他對穆少淮齜牙一笑:「嗯,小木頭你也好……雷大哥對不住你!」倏地飛起一腳,把穆少淮踹進江中。嘿嘿,死道友不死貧道,麻煩兄弟你頂缸,老子先開溜了!
圍觀群眾瞧見一個大活人在面前「撲通」落水,注意力齊刷刷被引了過去,雷簡趁機溜之大吉。等穆少淮慢吞吞從江裡爬上岸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成為那些熾熱目光唯一的聚焦點。
「……婆婆?大嬸?嫂子?」這種脊背發冷的感覺是……
「嘖嘖,平時還看不出,其實小木頭的身材也挺好嘛!」
「哎呀,瞧這孩子衣服都溼透了,快脫下來脫下來,別著涼了!」
「怪可憐的,嫂子來替你脫好了!」
在一片或歡快或同情或憐惜的笑語中,無數隻祿山之爪爭先恐後地探了過來,轉眼間,青年的上衣已被剝了個乾乾淨淨。
誰來救救他啊!穆少淮拚命攥緊褲帶,腦門上青筋爆凸,偏又不好動手,進退不能。
「呃?怎麼感覺涼颼颼的?」對著呆滯青年上下其手得不亦樂乎的娘子軍團,忽然齊齊凍住了。
耳畔響起的,是因為壓低聲線而變得厚重威嚴的熟悉男音:「放開他!」
下一刻,鮮妍明媚的杏色揚飛在眾人的視野中。
穆少淮愣愣站在原地,看著那張神采飛揚的囂張笑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今天的太陽好似真的太大了,不然,他為什麼會有昏眩的感覺呢?
「唰」的一聲,肖揚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袍,大剌剌地將木呆呆的師弟拉進懷裡,把他裹了個密不透風。
「真是服了你!你家二哥一不在就只會呆呆被人吃豆腐!」他笑罵,嘴巴咧得太開,一口白牙閃閃發光。
穆少淮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一直一直地望著,像是被那笑容閃花了眼……
「喂!肖二郎,你耍橫啊!大娘看著小木頭可愛,替他整理衣服而已,你兇什麼兇!」
「就是就是!嫂子也是好心怕他著涼哩。」三姑六婆們被肖揚的登場氣勢震住了那麼半刻鐘,但很快就恢復了戰鬥力,氣焰高漲。
肖揚抬頭,面沉如水。
兩方人馬陷入沉寂的對峙中。總是嬉笑不羈的肖二郎臉上竟會出現這樣凝重的表情,眾人不由自主噤若寒蟬。一時間,天地無聲。
穆少淮拉拉師兄的手臂。這些嬸婆、大娘都是鎮上的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為這麼點小事鬧翻了可不好……
「哇哈哈哈……」
爽朗的大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肖揚直起身,臉上又恢復了懶洋洋的笑容:「諸位大嬸阿姨姐姐妹妹誤會啦!我是說──」
他抬起穆少淮的手臂,揉一揉,捏一捏,搖頭晃腦地感慨道:「我家少淮小細胳膊小細腿的,有啥看頭?這種豆腐吃起來有什麼滋味?別欺負遲鈍的小鬼嘛。」
眨眨眼,他大笑道:「真想看的話……還不如看肖二爺我的!」
溫暖的陽光從頭頂灑下來,肖揚發亮的狐狸眼裡充滿了笑意。他的眉濃而長,鼻子很挺,濃黑的髮胡亂地披散著,放蕩不羈中自有一份引人的男性魅力。杏色外袍已經裹在了穆少淮身上,他自己僅僅披著件單衣,從鬆鬆敞開的衣襟處可以約略窺見他赤裸的、堅實的胸膛。
「……」心頭小鹿亂撞,眼睛瞬間變成紅心,所有的視線像是被磁石吸引般,牢牢盯上了那片泛出健康的蜜色光澤的肌膚。
快脫快脫快脫……
無聲的沉默中,眾人的目光熱度霎時增幅無數倍。
邪氣地舔舔唇,肖揚笑容更閃亮,甚至閃亮到了欠抽的地步:「……只是對不住,本二爺啊,賣藝不賣身!還要為我日後的娘子守身如玉哩!」
長臂一伸,他撈了師弟倒扛在肩上,咻咻幾個起落就如飛遁走。哈哈,肖二爺的豆腐可不是隨便就能吃到的!
趴在師兄寬闊的背上,陽光暖洋洋地灑下來,穆少淮打了個哈欠,上下眼皮越來越黏糊。沒辦法,實在是舒服過頭了,由不得他不想睡過去。
江中的潮水已經漸漸平息,喧譁水聲和嘈雜人聲在耳邊交織成模糊的雜音,漸漸縹緲遠去。暖熱溼潤的江風迎面拂來,鮮明的觸感中帶來一種醺醺然的倦意。模模糊糊的,心底彷彿傳來一個微弱卻又清晰的聲音──
要是能一輩子這樣下去也不錯……
「咯叩」一聲悶響──
屈起的指節毫不客氣地敲在他的腦袋上,穆少淮還在迷惑時,眼前的視野已經天翻地覆。
「別給我睡著了!」肖揚換了手,一把將他挾在手臂下,一邊屈起食指「咯叩咯叩」敲他的頭,「你已經夠呆了,整天睡也不怕腦子變成一團漿糊?」
「拜託你別敲了,疼!」就算他反應遲鈍點,也不是不知道痛好不好?
「知道疼還算有救。」肖揚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想了想,又把那柄紅紙傘硬塞進他手裡:「給你家二哥拿著!不找點事給你做,一定立刻又睡過去了。」
「……」穆少淮既惱火又有點心虛,因為他說的一點都沒錯。
「不會敲傻了吧?」見他木呆呆沒反應,肖揚又伸手來揉他的頭,「嚇?真的敲了個包出來?你家二哥有用這麼大力氣嗎?」
穆少淮拿他沒轍,只好接過紅傘,忽然傘頭一重,他手一晃,差點被突然增加的重量壓到手腕脫臼──
肖揚竟將那包重達數百兩的賞銀包裹給搭在了傘柄上!
「……你以大欺小,存心欺負師弟!」忿忿瞪他,穆少淮終於意識到對方的惡劣程度。
「哈哈,你才發現啊。」肖揚漫不在乎地大笑,隨即心情很好地又「咯叩咯叩」給了他十多下,「你家二哥欺負你,是疼你哩!」
穆少淮摀著腦袋磨牙中,想反抗又覺得沒勝算,索性掙扎著扭動了下身體,抱緊了紅紙傘,自發地調整到最舒服的狀態……
繼續給他睡著了!
肖揚瞪著師弟睡得無憂無慮甚至還在吐著小泡泡的呆臉,心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吶喊,並且越來越響!
最後他從善如流地遵照了內心深處最真實、最迫切的渴望──那就是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呆師弟的鼻子,嘿嘿,叫你睡,我憋死你!
半刻鐘之後,穆少淮的臉已經憋得通紅,可他還是咬緊牙關不睜眼。
於是肖揚繼續捏,穆少淮繼續憋……
「哇!算我服了你!」肖揚收回手指,看著穆少淮憋成醬紫色的臉嘆為觀止,「少淮,你這麼拗幹什麼!」
穆少淮趕忙大口吸氣,沒工夫搭理他。
這時兩人已經上了江邊的高堤。沿岸綵棚中,人們紛紛探出頭,爭相觀看今日弄潮魁首的風采。肖二郎早就習慣這齣了,大笑著向眾人揮手,風光至極。
忽然,頭頂晃晃悠悠飄下一條粉紅色的繡花手絹。肖揚一愣,伸手撈住了,心裡明白必是某位多情佳人在玩留贈信物的把戲了。他天性風流,當下作勢把那條手絹湊到鼻端深深一嗅,立刻有好事者湊趣兒叫了起來:「好香啊!」四下裡哄堂大笑。
他順勢抬頭望去,卻見上方的眾多綵棚中,有一間格外顯眼。錦繡披彩,珠翠縈繞,棚頂更用絹緞白紙紮了桂樹玉兔,栩栩如生。此時中秋方過三日,倒也應景。
──但,真正吸引人目光的,當然不是紙糊的桂樹絹紮的兔子,而是人。
美人!
「仙子妹妹,妳幾時下凡來的?」肖揚瞇眼笑問。
美人纖腰廣袖,手持團扇半遮粉面,扮作月裡嫦娥模樣。原來是錢江花魁紅袖姑娘。
紅袖羞不可抑,晃著小扇子就閃進了棚子裡。她身邊的俏丫鬟嬌聲笑道:「肖二爺,我家姑娘請你明日黃昏小酌相聚,還請務必賞光。」
一時間,尖叫聲、口哨聲響成一片。眼紅的男人們又羨又妒,巨大的喧譁聲差點把綵棚頂都掀翻了。
紅袖原是落難的世家千金,來至海寧最大的青樓聚芳閣掛牌不過一個月,一直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這還是她首次對一個男人主動示好。
「哈哈,肖二爺我豔福不淺啊。」肖揚得意洋洋地撇嘴。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低頭一看,穆少淮耷拉著腦袋掛在他臂彎上又睡著了,倒是記著把那柄紅傘緊緊抱在懷裡。
「……」肖揚無語問蒼天,旋即更用力地「咯叩咯叩」敲他腦袋,「抱著這麼重的東西也能睡著,你是豬啊!」
忽然,四周的嘈雜一瞬間消了音,連一根針落地也可聽得清清楚楚。
「呃?」有殺氣!
肖揚抬頭,正對上趙婉柔美溫婉的笑臉:「二師弟,你……看樣子很樂啊。」旋即,美人瞬間變身羅剎,獰笑著一巴掌抽過來:「叫你愛現!叫你拈花惹草!叫你欺負小師弟!」
「母老虎發威啦!」肖揚大笑,挾著師弟向旁疾閃。饒是這樣,穆少淮也依舊掛在他臂彎上吐著泡泡睡得不省人事。
趙婉怒火更熾,目露兇光:「我在那邊等著你們來搬東西,你們就給我在這磨蹭……很好,你們永遠都別過來了!」
「阿匝!」一個乾脆利落的裙裡腿,踹飛了這對難兄難弟。
江南自古以來便流傳著許多風流旖旎的青樓佳話。海寧鹽官雖是水鄉小鎮,但因有「潮鄉」美稱,盛名在外,加上距離南宋都城臨安又近,鎮上最大的青樓聚芳閣也頗具規模。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肖揚肩扛著紅紙傘,身後還拖著一條尾巴──師弟穆少淮,大搖大擺地晃進聚芳閣,問明路徑直奔紅袖姑娘獨居的小院。
一進院子,馥郁的桂花香氣撲鼻而來。半捲的竹簾下,紅袖美人兒倚窗而坐,見他進來,團扇掩面低頭一笑,眼波流轉間說不盡的動人風情。
丫鬟滿面堆歡引他們就坐,在桌几上擺下小菜醇酒。肖揚大笑道:「哈哈,少淮,跟你家二哥來開了眼界吧?不僅紅袖妹妹是天仙美人,這位小妹妹也是個蕙質蘭心的妙人兒呢。不用太感激師兄啊。」
「……」穆少淮很無奈,他明明就不想來好不好!
那俏丫鬟掩口笑道:「奴家名喚小翠。肖二爺嘴巴真甜,定是花叢老手。倒是這位小哥可比你老實多了。」
肖揚笑嘻嘻道:「這位妹妹妳可就冤枉我了哩。本二爺要說起上青樓來,實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摟過穆少淮的肩頭,又笑道:「至於我家少淮,更是童子雞一隻。如假包換。」
穆少淮大窘,脹紅了臉。
果然,小翠聞言笑得花枝亂顫:「肖二爺第一遭上青樓就是為我們家小姐,可見這段姻緣是前生注定。」
肖揚眼珠一轉,哂道:「可不是嗎?」
小翠見穆少淮無精打采坐在一邊,給他斟了杯酒,勸道:「上好的羅浮春,小哥你喝一盅吧。我過會兒請位姐姐來陪你。」
肖揚大笑著擺手:「使不得,家裡有隻母老虎。給她知道本二爺帶他出來又是喝酒又是叫姑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只叫小鬼來開開眼界罷了。」
穆少淮眼睜睜看著他把酒杯擋下,羅浮春的酒香裊裊鑽進鼻端,不由饞涎欲滴,只好「骨碌碌」乾嚥下一口口水,心裡很是鬱悶。
小翠又道:「既如此,肖二爺跟我家小姐喝個合歡杯兒。」給肖揚和紅袖斟上了酒。
紅袖移開團扇,含羞帶怯地睨了肖揚一眼,舉杯飲盡。肖揚將酒杯握在手中把玩,卻不飲下,調笑道:「酒嘛,到處都有的喝,紅袖妹妹請了我來,只是喝酒有什麼趣味?哎,本二爺聽說妹妹有一把好歌喉,長夜漫漫對坐無聊,不如唱首曲兒來聽聽?」口吻輕佻,竟是十足登徒子模樣。
小翠有點著惱,正想開口,紅袖扇子一揮止住了她,低聲道:「不知肖公子想聽什麼曲子?」
肖揚摸摸下巴,笑道:「妳會不會唱〈十八摸〉?」
兩女頓時變色。
穆少淮不明所以,隨口問道:「師兄,什麼是〈十八摸〉?」
肖揚壞笑一聲,突然伸臂把師弟攬過來,老實不客氣地在他臉上掐了一把:「一呀摸,摸摸妹妹的俏臉蛋;二呀摸,摸摸妹妹的小蠻腰……」自得其樂哼起了調子。
「師兄你!」穆少淮腦子裡「嗡」的一下,一顆心突突亂跳,差點蹦出喉嚨口。解釋就解釋,不必拿他示範吧?這種玩笑也可以隨便亂開的嗎?!
「哇哈哈哈!」看著師弟一臉尷尬,連耳根都全紅了,肖揚只當他臉嫩,哈哈大笑起來。
他倆鬧得開心,紅袖卻氣白了一張臉,咬牙道:「妾身雖是青樓女子,卻並非人盡可夫之輩。肖公子還請自重!」要知〈十八摸〉這種市井俚曲,只有最下等的娼妓才會唱來取悅客人。
肖揚邪笑道:「妹妹妳不會唱不打緊。來來來,咱們一起上妳的香羅床聊聊天兒,肖二爺親自教妳唱!」居然就那麼站起身來去拉紅袖的手。
穆少淮呆住了。師兄一向花名在外,可他親眼瞧見才知道,這情形……還真是怎麼看怎麼礙眼!
紅袖一愕,團扇一擋讓開了去。小翠也已經笑不出來了,勉強道:「肖二爺怎這般猴急?就是急著想洞房,也先喝了這杯合歡酒啊。」
肖揚坐回椅子,嘴角一撇道:「可惜……本二爺只怕這杯酒喝下去,別說洞房,連明天的太陽也見不著啦!」手腕一翻,已將酒液潑在地上,立刻「茲拉拉」起了一股子白煙。
穆少淮瞪大眼,良久,慢悠悠吁出一口氣:「喔,酒裡有毒……」難怪師兄一直裝瘋賣傻調戲兩個姑娘……
從先前開始積聚在心底的憋悶,這才慢慢消散了。
兩女臉上變色,小翠霍地站起,拔出袖中匕首疾撲而來。肖揚哈哈一笑,身體仍是大馬金刀地端坐不動,但腳下暗暗使勁,用力一蹬,手也沒閒著扯住了穆少淮,頓時連人帶椅滑開數步,刻不容緩避開了這兇狠的一擊。紅袖見狀,嬌喝一聲,十指如鉤欺身進擊,來勢洶洶。
肖揚咋舌道:「妹妹妳好兇啊!二爺我好怕呀!」將師弟護在身後,舉掌相迎。
紅袖心下竊喜:「臭小子不知死活,我陰風爪蘊含劇毒,只要擦破點油皮也叫你立時倒斃!」雙掌交擊間忽覺手中多了一物,掌心油膩膩的。
「光喝酒傷身,妹妹妳吃根雞腿墊墊肚子!」
她定睛一看,氣得花容失色。原來是肖揚隨手拈起一根雞腿塞在了她手裡。穆少淮想插手戰局卻幫不上忙,正揉著鼻尖哈欠連天,瞧見這一幕也不由笑得打跌。
紅袖氣得一跺腳,索性將那根雞腿當作暗器射了出去,緊接著揉身搶進,又是一爪抓去。
肖揚仍是蹺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不肯起身,手臂一揚橫傘揮出,將那根雞腿擊得倒飛回去,朗聲長笑道:「本二爺好心請妹妹吃雞腿,怎麼不給面子呢?」
紅袖招至中途,差點又抓上那根雞腿,只得側身讓過。連番吃癟,她恨恨瞪視肖揚,問道:「你怎麼看出我的身分的?」
肖揚攤開手,懶洋洋地道:「身分?妹妹不是聚芳閣的紅阿姑嗎?還是妳喜歡不雅點兒的叫法?花娘?娼妓?婊子?嘖嘖,本二爺向來憐香惜玉,這種有辱斯文的稱呼怎忍心喚得出口!」
穆少淮嘆氣。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這師兄還真是活脫脫的寫照。都撕破臉動手了,還不忘調戲人家姑娘!
紅袖大怒,又是一爪抓了過來。那邊廂,小翠也舉匕首衝上。
肖揚擠眉弄眼道:「兩位妹妹都搶著跟我親近,叫本二爺好生為難啊。」說罷足蹬地面,頓時連人帶椅騰身飛起。
這時兩女堪堪衝過來,穆少淮正躍躍欲試。
肖揚身在半空,搶先大喝一聲:「我來!」勁氣激飛,擦過他的面頰,隱隱生痛。他卻漫不在乎,洒然一笑,雙眼越加熾亮,信心十足。
良夜風清,月色如銀。漫天清輝都落在了他的眼睛裡。
閃閃發亮的笑顏,像是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燦爛太陽,逼得人無法正視。
穆少淮一呆,不由兩眼發直。這時肖揚反手揮傘掃去,內力所及,紅傘倏地撐開,迸發強勁氣流,兩女身不由己被震退,「登登登」連退數步,摔作一對滾地葫蘆。
「哎呀,這就是本二爺的不是了。怎麼好叫妹妹們丟臉呢?」椅子落地,肖揚收起傘,笑嘻嘻俯身過去,「我來拉妳們起身!」
不待兩女避讓,鹹豬手已在小翠臉蛋上捏了一把:「好滑啊!」隨即「劈劈啪啪」一口氣點了她十幾處穴道。
紅袖臉一凝,趁此時機在地上滾開數尺,一躍而起,舉爪再度撲上。這時她已瞧出自己絕不是肖揚對手,卻是衝著穆少淮過去的。
穆少淮回了神:也該輪到我了!
正想出手,肖揚已直起身,衝著紅袖齜牙一笑,瞬息之間身形疾閃,已經擋在了穆少淮身前。見紅袖衝到,他不閃不避挺傘送上──我捅!
紅袖見機不好,卻已停不住腳,只聽「砰」的一聲悶響,整個人已經被傘尖捅飛了出去,撞到牆壁眼冒金星,暈了。
他這一連串退敵獲勝的舉動兔起鶻落,快得肉眼難辨,贏得乾脆利落。穆少淮在一旁舉掌迎敵舉得手都麻了,卻連敵人的衣角也沒碰著一下,不免百無聊賴:「其實我也想試試她的毒爪功夫啊。」
「呆師弟,你家二哥在此,還用得著你出手?」紅傘倏收扛上肩頭,肖揚昂起頭,自大地狂笑。
「……」既然你一個人都解決了,還拉我來做什麼?
「你家二哥是好心才帶你出來見見世面!不要不識抬舉!」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麼,肖揚笑罵,兜頭一記爆栗敲下。
穆少淮揉著腦袋低低呼痛,嘴角卻不自覺揚起,勾出一抹輕淺笑意。唉,師兄啊師兄……
自小一起長大,他再清楚不過。肖揚雖然總愛欺負他,在外人面前卻最是護短,遇事定是擋在他前頭……
可是,師兄到底明不明白?他可不是姑娘家。男人跟男人之間,沒什麼保護跟被保護的關係。好兄弟自當並肩禦敵,同生共死。
師兄這種過度的保護,從某方面來說,是不是也算對他的不信任?
肖揚走近去察看暈倒的紅袖,全沒留意到師弟的心思。
望著師兄的背影,穆少淮掩口打了個哈欠,又開始犯睏。唉,自己這嗜睡的毛病到底幾時才會好?難得他在想正經事!
那邊廂肖揚在紅袖臉上摸摸捏捏,不一會兒就在她臉上撕下一張人皮面具。
「哈哈,本二爺早看出不對了。拿著把扇子擋來擋去的,敢情是易了容!」他長笑出聲,在看清那張臉的時候又吹了聲口哨,「喲!好一個媚骨天生的豔婦!原來是五毒娘子!」
肖揚的「神眼」天下聞名,便是因為無論是人還是物,凡是被他瞧見過一次樣貌或是肖像畫,就能分毫不差地記住。
穆少淮又睏又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嗯,五毒娘子不是滄浪海合歡島島主的屬下嗎?怎會跑到聚芳閣來當花娘?」
滄浪海合歡島遠在海外,很少涉足中土武林之事。不過合歡島島主本人卻是名頭響亮、聲名遠播,提起東海的海霸王,那叫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蓋過了傳說中世外五絕的風頭。
這倒不光是因為此人武功高強,而是老魔頭極度不檢點的生活作風,已經達到了世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的程度……
天高皇帝遠。合歡島島主在海外孤島關起門來稱大王,按時讓海盜們給他獵豔進貢,久而久之,後宮佳麗沒有三千也有八百。此外他還收養了數百個如花似玉的女弟子,據說個個都跟他有一腿,精力之旺盛遠非普通男人能望其項背。
五毒娘子正是他的姬妾之一。
肖揚托著下巴,嘆氣道:「你想想,海霸王好什麼?一個『色』字!金國皇帝是誰?完顏亮!也是一個色中惡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早聽說完顏亮想收買海霸王為他的南侵效力。現下看來,雙方是一拍即合,已經狼狽為奸啦。如沒猜錯,五毒娘子應是奉她主子之命行事,衝著我來的……」
穆少淮吃了一驚,倒是清醒了大半:「霹靂炮的圖紙?」
「乒!說中了!」肖揚拊掌大笑。
霹靂炮,又稱火藥火球,是北宋末年發明的火炮,威力巨大,聲如霹靂。靖康元年,金軍圍攻汴京,名將李綱在守城時曾用霹靂炮立下戰功。但此戰之後,設計出霹靂炮的匠人不幸亡故,圖紙和炮彈的火藥配方也隨之散佚丟失。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南宋小朝廷與金國隔江對峙,大戰一觸即發。機緣巧合下,臨安府尹孟海得到了一卷製造霹靂炮的雛形設計圖,可惜殘缺不全。
肖揚出身將門,先父去世後被孟府尹收為螟蛉義子。他自幼投身軍旅,「神眼」之名天下皆知,善於發明火器軍械。他的結拜大哥又是霹靂堂少主,國家危難關頭,雷簡自是義不容辭地站在他這邊。
孟府尹希望他倆能以那卷殘圖為基礎,重新繪製出新型霹靂炮的圖紙,增加宋軍抗金的勝算。
當然,搞設計玩發明少不了大筆資金的支援,肖揚和雷簡兩人大張旗鼓參加弄潮比試就是衝著那筆花紅賞金去的。只可惜如今看來,這個消息定是洩露了出去。五毒娘子不惜潛伏在聚芳閣一個月,扮作花魁來狙殺肖揚,顯然是她主子海霸王想幫金國人從他手中奪得圖紙。
「唉,最難消受美人恩。想不到盯上圖紙的會是合歡島的娘子軍。」肖揚耙耙頭髮,「要是她們再有同伴前來……嬌滴滴的美人兒,疼都來不及疼了,難道還要叫本二爺辣手摧花?這飛來的豔福,本二爺可真是消受不起啊!」
第一章 錢江弄潮
「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錢塘江的秋潮,宏偉壯麗,自古以來被稱為天下奇觀之一。農曆八月十八,相傳為潮神生日。宋室南遷後,官府將其固定為每年一度的盛大節日,貴邸官員和皇族子弟親赴錢江檢閱水師。因此,民間的觀潮之風也盛極一時。
海寧鹽官鎮,距臨安約百里之遙,築有觀海台、觀潮亭、鎮海塔等,錢江潮便是經此湧入杭州灣的出海口,可說是最佳的觀潮之地。
宋紹興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八月十八。
這一天正值觀潮之日,沿江兩岸十多里都擺滿了小吃食攤,人流滾滾,萬頭攢動。更有臨安一帶的豪紳富商,在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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