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對象要求終止關係,女友變心愛別人,找不到工作又被詐欺,史上最衰三流攝影師施慶志,身邊一切災禍來源,竟全都出自十五歲的女性拐騙犯:滑板少年張紹祥?!
要玩我就陪你玩!
為了報復滑板少年欺騙女友之仇,慶志卯足全力陷其於失戀之境,卻沒想到同病相憐的兩人,得落到同住一屋簷下的慘況?
個性不和、習慣不同,身高體重差太多,就連喜歡的女人類型都不一樣,未來日子一片血海……。
章節試閱
SUMMER SICK
編輯要求的第一個條件是商業效果良好的明朗藍天:當然,事後再用電腦修改也可以。第二是人煙稀少,幾乎無人的程度,第三是美麗而完整的夕陽畫面,當這些條件同時存在的當下;便是得到理想畫面的最佳時機。
立好三角架,調好焦距,測量光度,確認高度及收鏡情況,若是從前,施慶志知道自己決不會願意作這種酬勞少,沒挑戰性的破爛工作,但是現在不同──因為如今的他也自認為是個破銅爛鐵。
聽說文案已經先打好了:台北市十大約會勝地之一,至誠路上洋人街河濱公園的夕陽美景;雖說是登在有名的休閒雜誌:Taipei pickup裡,但照片似乎會被排版的縮成一枚郵票那麼大……不過施慶志已窮得不是很在乎,要說是落魄久了,自己忘了自尊,又好像不完全是這麼一回事……。他知道夕陽開始沐浴公園了,彎下腰來,將三角架壓入土裡,再確認了一次高度,按下快門──
糟糕、忘了清場。
「喂~~!」「抱歉啊!先生!」施慶志又挺起剛彎下的高大身軀,一隻大手在空中晃了晃:「我現在要照相!您可不可以先離開一下?」
喊話的對象是個街頭素描的畫師,小小的影子落在畫面裡,距離鏡頭約有七八公尺遠,他坐於架好於河堤欄干的折椅上,顧著自己紙上作業不為所動。
慶志在黃昏的陰影之下,再怎樣皺眉也看不清對方,更不願走兩步靠近點說,於是將兩手圈成杯狀,他又大聲的喊了一次。
「那個畫畫的先~生!」「你可不可以移動一下!我現在要拍這裡的風景照~!」
這次對方轉回頭,由影子的移動看來是往這裡瞄了一下,但卻再度回身投入作品創作,絲毫不表回應。
「媽……的……。」他火大了,但沒有其他積極性打算,時間也急迫,只好自暴自棄的將相機朝向上些隨便的照了幾張。
這件事算是施慶志有生以來第一次容忍他人的難得記錄。
第一章 初夏的颱風
走在柏油路上,廢棄工廠外的鐵絲網上生滿藍紫色的時節野花,陽光在鐵絲折射之中發出十字的銀色光芒;不遠的住家庭院中,有如房屋廣告般,正曬著白色的衣物與被單,被風吹動而啪答啪答地作響。
風中有青草的溫熱氣味,因行道樹波動製造出的海浪聲與葉片間斑駁的光點,不禁讓施慶志感到,那刺痛雙眼的初夏早悄悄襲來。
回頭確認自己的機車還安然無事的在停車場上,施慶志抹去額上的汗,三步併兩步跑進一旁的高級公寓。
「我已經校過了,這期的TP(Taipei pickup )。那麼,施大攝影師,怎麼連風景照都可以拍成這樣啊?」
「說過了是有人擋在畫面中央所以我……。」「好了,我知道職業級的犯這種錯誤實在很可笑,不過時間不允許我彌補……。」
「別解釋。」
「好,不解釋。」「讓我進來嗎?」
「當然啦。」
趙雅竹是打過電話給他的,兩人已經太久沒聯絡,除了知道彼此還活著之外,這是今年進入夏季後雙方第一次見面。
「你是不是瘦了,好憔悴,肌肉會流失的。」趙雅竹說這話時,並不帶有同情含意,因為慶志看到了她邊笑邊撫玩自己下巴跟鼻唇間短短的鬍子:「這樣看起來,比我還老上十歲囉,真好!」
是啊,在兩三個月前,我應該還是小你兩歲,年方二五的年輕攝影師吧?雖想這樣說,但在女人面前不適合談這種年齡話題,尤其是對雅竹;他改握住雅竹胡鬧的手,輕聲說著:「看起來很頹廢吧?覺得我是沒用的男人?」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啊!沒用的男人。」
「你知道怎麼安慰人嗎……。」
結束互相譏諷的親密寒喧,雅竹笑笑,敲著慶志的肩膀讓他在沙發上坐下:「要喝什麼,我去弄。」
「隨便。」
雅竹兩手貼在緊身牛仔褲側邊走向廚房,圓潤的臀線隨著她的步伐上下微微擺動、慶志色瞇瞇的笑了一下,確定她仍然有不滅的魅力。
算算沒幾天出版社就要排版了,也不能讓印刷廠每次都這樣一等再等;將那種不知所以然的照片登在市場銷量前五名的雜誌上,只會讓慶志更墮入自卑的深淵。就算是小處也要補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是他作人唯一基本原則。在繳稿後未採用的照片,被他從手邊的牛皮紙袋倒出來重新檢查;就算冀望能找出勉強可用的照片,但知道這是徒勞無功後,他又迅速的倒回沙發靠背。
視線穿過房中的吧台,可以看見雅竹正在處理手邊的咖啡。很久未與她見面了,室內氣氛也和緩不少;慶志注意到客廳牆上達利的仿畫被換成蒙德利安,傢俱似乎也增加了幾只。以前這房裡只有兩把鐵椅、電腦桌、木櫃上滿滿的書跟交響樂cd;當時雅竹說過沒有沙發、電視跟電話的原因是因為『不歡迎任何人到來』之故,不過他不覺得雅竹是孤僻的女人。
慶志回頭朝玄關瞇了一眼,門口台階上放有一雙男用運動鞋,很肯定地,再怎樣沒有女人味,雅竹也不會穿它,那鞋實在太大,而她也不再是需要放男鞋在門口防登徒子的年紀了。
眼光換到門半開的浴室裡,流理台上那一個砝瑯青漱口杯裡變成兩把牙刷,而化妝鏡中映出了對牆的兩條毛巾、一粉一藍。
慶志只偶爾刷牙──至少沒在這裡刷過。這樣算抓姦學上的罪證確鑿嗎?算了,兩人又沒有什麼有名目的關係……反過來想,跟之前那種不開冷氣都覺得冷的擺設比起來,現在這樣溫暖多了,雅竹似乎多少也變了一點。
髮短而捲,膚色白皙,過瘦的身材和勻稱的骨架讓她擁有纖細、姣好的後頸跟腰部曲線,小臉裡綴入黑白分明的銳利眼瞳,這就是施慶志所了解的趙雅竹。工作時她會在鼻梁上再添一副無框眼鏡,以給人她冷若冰霜的錯覺;慶志知道這是她嚇唬新人的把戲,也是她身為編輯的最大樂趣。
一開始就跟這位TP雜誌社的總執行編輯胡搞,當然不是一個攝影師該有的行為,然而順其自然下去,硬是要回絕掉進一步接觸,又未免太自命清高……這幾個月來,慶志在此處過夜次數已減少很多,雖然他無懼於雅竹的冷淡。
「讓我來看。」從廚房回來的雅竹一手撥開壓克力桌上的相片,找出空位放下手中馬克杯:「還那麼在意呀?你真固執。」
慶志瞥了一眼:「夏天喝咖啡?」
「幫你弄了冰的。」「依我看,你需要好好休息幾天。」
「我是一直都沒有新工作沒錯。」
「你太瞧不起自己了,KG。」KG這個名字,是攝影界對施慶志的暱稱,這陣子很久沒人這樣喊他,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沒有瞧不起自己。」「但我也沒你想得那麼偉大……。」
「沒人說你偉大啊?啊,這張可以嘛,」雅竹揀選照片,繼續說著:「但是沒自信的攝影師,就跟沒自信的模特兒一樣,是創造不出好畫面的;身為兩者之一的你,難道會不曉得這種事嘛?」
「你知道我第一次個展發生的事嗎?」
「……知道。阿浩說過。」她語氣的遲疑只是為了堆疊相片,對話題內容則十分冷淡。
「那件事實在不堪回首……我想我不如渡邊老師所說的那麼有才能……。」
「你所謂有才能指的是,三歲便開始學攝影,十歲開個展?」
「妳真幽默。」
「住口。」「我不打算聽你懺悔,也不喜歡聽你抱怨。」
「我從不抱怨。」
「對,但其他人會。這個禮拜我到底接到了多少抱怨呢?真叫人沮喪……我還以為我作得不錯。」
「雅竹,看來我倆都是失敗的社會人。」
「但是不做不行啊。」「痛苦嗎?這職業不是你自己選的嗎,大攝影師?」
「……。」
慶志把臉湊向跪坐在桌子對面的雅竹,她正手舉其中一枚失敗作細心端詳。
「這個不錯吧?」
「那右下角有照到人。」
「完全沒有人的照片反而很不自然,你太拘泥於完美二字了。」
是這樣嗎?他搔頭自問。
「坐在你面前的雜誌編輯也沒挑剔什麼啊,我喜歡這照片,那個不小心被照到的人讓畫面感覺很奇妙。」
「什麼奇妙?」
「一種……該說是呼之欲出的興奮感?你不會懂的,粗神經的男人。」
對,就如同你所說的,我是個傻子……有點氣憤的慶志用手拍掉那照片,五指纏住雅竹尾端微捲的棕色短髮讓她靠近,兩人吻了起來。
「……暴君。」
「你喜歡這樣。」
「……對,」「我喜歡你這樣。」
的確,算起來有三個月沒在這裡留宿了,雖然不知道雅竹今天方不方便,但是現在才問好像有點殺風景。
站起的同時,雅竹膝上的照片散落一地,慶志將她拉近,毫不在意的踩在照片上,他的手則從肩部滑到雅竹上衣跟牛仔褲間的接縫之中。
「……。」「太過火了……。」雅竹勉強從接吻的空隙裡說話。
「哪會?」
「……下午有人會來……。」
「那我們到外面去?」邊說著,他的手已撥下雅竹的肩帶。
「那他……怎麼辦啊……。」
他?
雅竹微微的喘氣,豐滿的胸緊貼在慶志身上起伏,她抬起紅透了的臉來:「你今天沒其他工作嗎?改天再……。」
「這種事也要約改天?」慶志接著低下頭去舔吻雅竹的肩膀:「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嗯……。」
大概代表ok?單手環過雅竹的頸子,慶志以另一手解開上衣紐扣,但不巧地,長褲口袋裡傳來令人不悅的振動。
「手機、KG。」
慶志點點頭,側身用另一手抽出電話:「喂,我KG。啊?這麼快啊?對啊,我沒有忘記啊!好、要去接妳嗎?這樣啊?」
傾聽慶志電話的同時,雅竹黯然的、苦笑著從他身上退開,整理自己的襯衫下擺和一地的夕陽照片。
「我知道了、好、那就這樣。」切斷手機時,雅竹已變成平時那個冷冰冰的編輯、重新回到沙發上專心檢視照片;十多秒前那個激情的她到哪去了?慶志不禁咋舌。
「有約?」「跟那個小公主吧。」
「你指的是誰?我不記得你們兩個見過面……。」
「阿浩告訴我的,他跟你結了仇嗎?你的事就一股腦的對別人說,自己卻是秘密主義至上者。」
原來線民是阿浩那傢伙……慶志一邊在心裡發誓下次見面要殺掉他,一邊無所謂的坦誠電話中女子之事:
「剛才的電話是琪琪打來的,鄭育琪,多少聽過吧?她最近好像要跟某個名雜誌簽約,可能會變成專屬的服裝模特兒,也有幫一兩個電腦遊戲代言,所以小有名氣……你說的小公主是指她?」
「她是不是常上Greed雜誌封面那個女孩?」
「是‧的……。」
「那還真的挺像那一國公主的……我看過那個『Jealousy』的平面廣告,她好漂亮。」雅竹感嘆著:「你跟她是認真的嗎,KG?」
「是啊。」「我們差不多也算隨時都能論及婚嫁的穩定期了。」
「……她知道我們的事?」
慶志把手機塞進後口袋:「不知道,小姑娘其實挺會吃醋的。」
「這樣啊,那你要好好把握。」「好了,快離開這裡。」
「非常樂意,趙大編輯。」學著雅竹的口氣,慶志拎起躺在座燈一角的黑色大背包:「我滾了,有空再見,咦?」他回頭:「你沒帶我送你的項鍊啦?」
「KG,你知道嗎?」雅竹語氣輕鬆,眉頭卻微微的收摺著:「我現在正跟個高中男生同居。」
「應該不是我的小孩吧?」
「你還在開玩笑!」她也起身,在慶志背上打了一下,準備幫他打開內門的鐵鎖,但慶志一回頭時,這才發現她的笑容,已經完全不自然了,僵硬而悽慘。
「……寂寞的時候,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可以跟你幽會。」
「不,不勞你費心,你要好好保護她啊,別再胡來了喔,叫琪琪是吧?」
「謝謝忠告。」慶志用提了安全帽的手腕將她的頭撥近,在額側吻了一下:「走啦。」
下樓聽見鐵門鎖上的聲音,慶志知道這下子跟雅竹算是圓滿結束,有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湧上心中。
趙雅竹這個女人,任自己自由的來去,裝做對什麼不以為意的模樣,但實際上,她仍然跟自己其他的女友一樣渴望逃離寂寞;而她跟她們的最大差別就是死也不自己說出口。
介意在兩人的年齡與職業地位高低、雅竹忍住想撒嬌或是任性的舉動,而讓自己盡量像個成年人,像個事業成功的女性模範,但慶志還是看出了她未泯的小女人心態;即使雅竹自己沒有被操控的感覺,心情卻仍為慶志所左右著。
既然還有約會就不多想他人的事,慶志下樓後,急忙走到公寓後牽車。
之前在樓上說什麼和琪琪論及婚嫁的話只是句玩笑,但慶志跟鄭育琪真的保持著穩定的關係在交往著,這件事情也出乎慶志自己的意料之外,因為他跟女人的關係總搞不長久。
騎上機車,慶志飆上河濱公園的便橋,同時趁空開始回憶和琪琪開始的原因:因為兩人合作過?琪琪很會抓住觀眾的目光,當然也包括攝影師。在拍她的時候,不用安撫她、哄她,不需要指導她姿勢,因為她本身就夠迷人了,完美的、完美的、頂級平面模特兒……兩人共事時不但相當契合,而她又具有自己最喜歡的長相和特質。
第一次和育琪見面時,除了第一眼有「非常漂亮」這個印象外,還會覺得這個模特兒沒有架子,但不代表她沒有自信。育琪沒有一般平面模特兒的任性,相反的總十分謙虛。她不常走伸展台而大多接平面工作,但是一旦走秀時一樣能讓共事者感受到她的自信、甚至製造出良好的工作氣氛;自己就是個被帶動的好例子。
在慶志最低潮而幾乎想放棄這個工作之時,鄭育琪的出現,以及她在慶志相機前的表現,為兩人建立了良好的名聲,也讓慶志再次得到廠商的信任。但這不是慶志攝影技術的功勞,而是模特兒鄭育琪的引導,私底下工作人員們都深解此事而有意無意的談論著;琪琪從不會在意這些事,她一如孩童般仰慕著慶志,稱讚他、為他打氣、在他的鏡頭前表現的最為灑脫、深深的迷戀他,這些愛情表現是慶志從未看過的、也從未自其他女人身上得到過的。
不過慶志對於一般情侶的約會、或甜言蜜語,都沒有耐心,他喜歡性,也純粹就是性,和心理需要無關的行為,這想法是他不能保留跟前幾任女友關係的原因,但他珍惜從眾多競爭者中好不容易得到的育琪,所以對她一直都沒有進一步要求。慶志曉得這種作法,會讓兩人的關係日漸空虛,不過因為愛惜她,平淡維繫彼此的感情,變成了得到育琪的代價。
然而相對的育琪卻不一定有這種想法吧?慶志嘆了口氣。只要是女人都會渴望愛的滋潤,琪琪一定也不例外,但是親吻或是上床這種事她會說得出口嗎?
『Jealousy』,是第一次和育琪合作時,她所代言的香水廣告,那個畫面如今仍然能清楚浮現在慶志眼前:育琪只是在紅色布幔前呆站著、穿著著被割破的紫色高腰蕾絲小禮服、眼神不知所措、頸部不自然的歪著、雙手捧著破裂的香水瓶,就像個被玩壞的洋娃娃;當時的光線沒有放在她身上,但她的輪廓卻異常搶眼。
育琪填滿了自己空洞的心,也因為如此,慶志怎樣也不能隨意的抱她,像抱雅竹那般輕鬆。
今天和育琪預定在河濱公園見面,之所以會約在此處,是因為這公園不但離慶志的住處近,而且也是兩人工作場所的中間點;先前在雅竹公寓接到的電話,便是育琪提早結束工作,而確認見面地點的通知。
「在你上次拍夕陽照片那附近的溜冰場。」育琪電話中提醒過,一路下去,終於看見了稍有人群聚集的溜冰場地和小型的看台,他轉到停車場去,下車後用餘光掃鎖熟悉的身影。
雖然即將進入學生們的暑假,但這天並不是假日,溜冰場外的空地架了個大型U型板,稀稀落落的人潮和詭譎的饒舌音樂在四周鼓噪,看來這裡有個不知名的比賽一類。往十多公尺遠、看台階梯的方向望去,似乎有個年輕女性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琪──。」他揮揮安全帽,塑膠蓋面被陽光反射出刺眼的色澤。
「你遲到了一點喔!」她兩手抱在身後快步走來:「還是我真的太早下班了?」
擁有慶志最喜愛的乳白色肌膚和靈活的眼睛,育琪身著藍色的碎花短洋裝,頂著遮不了什麼陽光、孩子氣的拼花漁夫帽,圓滑的鎖骨將細肩帶輕輕襯起,薄布下可以看見深色的熱褲,模特兒修長的雙腿毫不顧慮地被暴露於夏日熱氣之中;慶志看出她沒換過衣服就直接過來的,明知她不需要這麼趕,但面對育琪毫無造作的笑容,他也不打算破壞小姑娘的好心情。
「對不起了。」「你今天也很美。」
「可是我那邊結束就直接跑來了,」育琪皺眉,微微翹起雙唇:「是不是很糟?」
「嗯……。」「頭髮是有點亂,」慶志用雙手的拇指和十指作鏡頭狀,對著她邊瞄準邊說道:「化粧師!幫她弄一下頭髮!好,很好,來,笑一下!」
「好啦!」「不準照!不準照!」
育琪修長的十指覆上慶志的臉將他推開,笑靨卻更深了,鏡頭下沒有的笑容呢,慶志對她說道,育琪靦腆的退後,同時喊慶志前來;也顧不得自己還穿著高跟鞋,就這樣在草地上跑了起來。
「我老了跑不動!」搖晃著手中安全帽,一肩懸著大背包的慶志大喊。
「快一點!KG!」
輸給你了!緩步走向不遠處的溜冰場,慶志對她想看的比賽產生疑問;育琪早在看台上等待,慶志三步併兩步跳上石階看台,一在她身邊坐下,立刻問起:
「你想看的……就是這個?」
「嗯……是啊,有朋友參加。」一反常態,他第一次看到育琪說話結巴的樣子。
「我想總不會是學校的朋友吧?」他知道沒念大學的育琪已畢業一兩年了:「是認識的工作人員?」在攝影棚內,有不少明知高攀不上,但是仍要死黏在模特兒身邊的傢伙,尤其是育琪的個性太過隨和,因而喜歡與她搭訕的工作人員絕不在少數。
「對啊……算是吧?也是在這裡認識的,他們邀我來看比賽,原來是滑板。」
『他們』這個字眼表示人數不少;慶志瞄了一眼看台下的人,大多數都是十多歲的青少年,育琪當然不老,但早加入二字頭行列了,要迷這種極限運動實在有點晚。
「工作如何,還順利嗎?」育琪把手伸出,和慶志的交握。
「嗯……還好。最近都拍些雜誌上的靜物廣告,有的時候會跟他們的記者或專欄作家一起出外採訪……大概是這些工作。妳呢?一定很累吧?曝光率越來越高了,到便利商店去,嚇了一跳,七本服裝雜誌有三本是你的封面。」
「大概是上次香水廣告之賜,最近不用試鏡就有廠商指定要我,所以害得我們見面時間好少……。」
「我還在想,如果你變成了歌手出道,那我該怎麼辦。」
「不會有那種事啦,我才不擅長唱歌呢!」
「那也許變成演員?」
「我有聽說過很多前輩是這樣……不過如果真的變成了演員,」她靠在慶志胸口,閉上眼睛:「我會比現在更忙吧?那就再也沒機會跟KG見面了……。」
累了嗎?詢問育琪但她沒回答,慶志隨她靠著休息,注意到下頭的滑板比賽:幾個年輕孩子裡,還混有黑人跟白人,大概是位於河濱公園區帶之故,看見外國人其實不足為奇,前一陣自己受雇的雜誌上也對這塊外國人喜愛定居的區域作了一番報導,平時到超市去又時常看到說著英、日文的主婦在其中穿梭,大致也習慣了。也許如此,使得河濱公園區一帶連建築都有種歐美風味,洋人住民和漂亮的混血兒也自然成為了街角常見的風景。
U型板上一個女孩正在表演花式滑板特技,她飛上板子頂端,卻又高騰起一公尺多,兩邊染成大粉紅色的髮束在空中躍動;慶志有點吃驚,女孩下來後,台下的人大聲鼓掌叫好,同時用英文頻頻喊著她的名字。不過左右也有毫不在意表演,自顧自用排輪看台樓梯間的把手上練習爬杆,看不出哪國人的小伙子們有的玩著扭曲的蛇板或腳踏車,也有人就是席地蹲坐,只觀望叫囂;這個地方在慶志定居快半年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奇妙的情景,他有點不習慣這種氣氛,卻不想打消育琪的興致,只能裝作無事看著比賽。
粉紅髮色的女孩是滑板組的最後一個,活動停頓了一陣,沒多久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排輪上了U型板,開始表演,為數不多的觀眾又開始鼓譟起來。
看樣子排輪鞋是比滑板要容易活動些,穿排輪的少年在空中旋轉了近兩圈,第二次起跳時屈起腳來碰了一次鞋跟,慶志沒有表情,但已目不轉睛的,不自覺對比賽產生興趣。後面上來的一個小個子,大約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技術更勝於前者,光是起跳的高度便讓台下發出尖叫及驚嘆;其後的參賽者也有一兩名上去沒多久便摔下來的人,不過看來技巧也不遜於他人。慶志一直看到頒獎為止,人緣不好的少年還會被台下友人以噓聲淹沒,慶志不禁失笑,用頭輕碰育琪要她也看看,沒想到育琪卻是一副興趣索然,比自己還要煩悶的表情;若是其他人,慶志看到這畫面一定會暴怒──明明是你自己想來的不是嗎?!他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對方是育琪,他不得不忍下來。之後連滑板組也頒完獎,粉紅髮色的女孩是第二名。比賽完全結束,人潮開始散了,育琪明顯表現出失望,好像期待什麼又沒看到似的,慶志站起來伸個懶腰,拍拍她肩膀:
「結束了,要走了嗎?」「你的朋友沒來?」
她用眼光四處環顧,喪氣地點點頭,也起身拿起一旁的保齡球包:
「我們走吧。」
「想到哪裡吃飯?」
「嗯……都好啊,你決定就行了。」
「怎麼這麼沒精神?」「剛才不是還好好的?」
「沒有……。」她挽起慶志的手:「去吃飯吧!」
「真的沒事?」
「真的沒有嘛!」育琪的微笑十分自然,但也不過是平常的商業微笑。
「那走吧。」「風很大,要不要穿我的外套?」
「嗯。」
兩人不再有對話,一步步走下看台;先前粉紅髮色的年輕女孩一看見兩人,立即奔上階梯:「琪琪姊!」
「誰啊?」慶志低聲問。
育琪沒有回答,直接向女孩揮手。
「琪姊!你真的來看比賽啦!」
「你很厲害喔!第二名嗎?」
「Yes!」女孩比出勝利手勢:「今年的獎牌是單腳滑板喔!琪姊你看,很可愛吧?」接著她亮出夾在左手臂的小型滑板:「其他人都羨慕死了!」
女孩操著怪腔怪調的中文,不時還在其間穿插簡單的英文,慶志掃瞄她立體的五官跟眼球顏色,確定這女孩八成也是個住在這一帶的混血兒;女孩濕透了的紅色罩衫下映出緊身的黑色內衣,下半身則是白色滑板褲,一副玩家裝扮,雖然比育琪矮了一個半的頭,但發育看來卻異常的好。兩個女孩聊得正開心,慶志不甘寂寞的插話:
「琪琪,介紹一下吧?」
「喔,對啊,說的也是。」她抿嘴微笑:「這是Ruby,她才十四歲!滑板就玩得很好了吧!上次我在這裡拍廣告時認識他們。」「Ruby,他是KG,我之前跟你提過的。」
「喔!KG!」女孩大叫:「琪琪,你的Boyfriend is old?!」「I'm Ruby!」她俏皮的用單手敬舉手禮。
「我是KG……。」
「她說你老呢!」「你是不是該整理一下儀容了?」
「露比,我才二十五歲。」
「Really?!」她的表情可笑的扭曲起來:「Oh,forgive me……。」
「真夠頑皮的,露比小姐。」
「不要叫我露比呀!用英文!」
「今天沒看見July?他去哪了?」育琪用熟人的語氣問道。
「他有來啊!」
「可是我沒看到他耶,他有參加比賽嗎?」
「你上次說過你工作很趕,所以會晚一點來吧?」「July在花式滑板賽排第二個,上去沒多久就摔板了,God bless him!本來我們還有參加雙花呢!他可能心情不好先逃了,反正July不是那種想得獎的人啦!」「對啦!他說有Gift要我交給你!」Ruby說完,從六階高的樓梯一躍而下,慶志抽了口氣。
育琪拉著慶志一起下階梯,場上的人已經走得不剩三分之一,工人正在烈日下拆除U型板;有個頭上纏有印花布巾的少年站在堤防對側對翻找背包的Ruby大喊,邀她去慶功宴,她粗暴的回答:
「Wait!在哪集合?」
「Plastic jungle!」少年咆哮。
「Ok!」
看到Ruby抽出一本雜誌,育琪困惑的回以微笑。
「琪姊!幫我sign可以嗎?」她遞上藍色麥克筆跟七月號的Greed雜誌,封面正是育琪的照片。
「我又不是什麼有名的模特兒……。」
「Oh!KG,Do you hear that?!」Ruby抱怨「她說她不有名!我覺得她有名啊!」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育琪很靦腆的簽下名字。
「Thanks!啊,A request from July!」她用一肩掛上充滿沙塵的滑板包,自拉鍊縫裡抽出一管塑膠筒:「Open it!」
慶志將頭湊過去,育琪小心翼翼轉開,裡頭有一張紙捲,看來是趕時間撕下來的,紙邊還破了一角,但將紙捲打開,慶志和育琪都忍不住驚嘆。
「July平常不畫這種畫!他說為了琪琪姊才畫的喔!」
畫紙上是育琪的全身素描,畫中服裝正是上次廣告時的衣著;一般速描大都畫對象的臉部特寫,很少看到有這種全身素描,學過一點繪畫的慶志一看就知道對方技法之熟練:畫人物素描,常會為求正確的光影或神情相同而不斷修改,但這張圖卻像一筆成型,更似於速寫。不過由Ruby的話聽來,這張圖絕不是當著育琪的面前畫出來的。
「露比妹妹,你跟那個叫July的是什麼關係?」不讓正在看畫的育琪聽到,慶志把Ruby拉到一邊小聲問道。
「Me?July is my lover!」
「喔?他跟琪琪很熟?」
「No,so-so。」「我要走了,Look,我朋友還在那邊等我!See ya!」「琪姊,Bye!」Ruby一腳蹬起滑板,用手掌夾住,拎在一邊往反方向的上坡跑去。
「……。」「我們也走吧,琪?」
「啊,好啊,等等。」育琪收起紙捲,臉上充滿光彩。
「……。」「以後日子難過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去哪裡好?」
「都可以啊!」
慶志看到育琪欣喜的表情,突然悲觀地感到自己的女人緣可能也會跟事業運一起告終。
和Ruby一夥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用滑板離開公園,頭巾少年向眾人交代了一下,留在原處等待;十分左右,粉紅色的身影拿著滑板出現。
「大小姐!你竟然能那麼慢!」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站在堤防上催促著Ruby。
「July託我做事嘛!」她在平地放下滑板開始奔馳。
「那小子今天來一下就走了,害我也跟著沒勁。」少年兩腳一前一後,也用排輪熟練的溜在堤防路上,背包帶掛在額頭上卻完全沒有不穩的樣子。
「一年只能見他兩個月呀。這次是他說要做個大筆的,要我幫他忙。」
「大筆的?」
「W ell,他說找到好的金主了,要敲一大筆錢,就是剛剛那個pretty girl,You know。」「他還說沒money念高中,不念了。」
「難怪他今天沒去考聯考。」「好個浪蕩子。」「要錢的話,我可以養他啊。」
「臭J.B!July是我的lover啦!」Ruby用背包撞了少年一下!
「他又沒有說過。」外號J.B的少年也重重的抓了一下女孩的髮束。
「你要害我摔板啊!放手啦!」
「醜八怪!July不會要你的!」
「幼稚!」她用手肘往少年的腹部撞去,對方蹲在地上發出哀嚎。
「Ruby!你這麼暴力,難怪July甩了你!」「他早就有別的lover了!」
「You silly pig!」
「我看過他的新Lover,比你漂亮多了!」
「誰管你啊!」將少年拋在後頭,Ruby兩眼通紅,咬著下唇全速用滑板溜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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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慶志站在誠品書店裡躲避室外豔陽,手裡夾著剛找到的渡邊宏範攝影集,在雜誌區尋找登出上次夕陽照片的Taipei pickup,沒封套的雜誌很快的讓他翻到了自己的照片:果然跟郵票般大……不過這一個版面中的其他照片也是他拍的,雖然都是些小飾品跟食物。
插回雜誌,身旁一個女性正看著新一期的服裝雜誌『O- Pattern』,封面不是育琪,但是慶志知道這裡面有她新的跨頁廣告,捏起雜誌一角,他萬分無奈地走向櫃台結帳。
「六百五十元。」櫃台小姐將書裝入紙袋,收下慶志的千元大鈔:「找您三百五,謝謝光臨。」
踏出店門,正午的陽光熱烈地覆蓋在身上,慶志因為不怎麼有錢,家裡也沒有冷氣,在這種時候只有在河濱公園一帶的商店避避暑。前一晚接到學弟的電話,只知道有工作可作,就算是後輩介紹的,他也不太顧及自尊而一口答應:
「那麼明天中午牢裡見,吃完飯再過去。」
「喂,大哥?你是怕請客還是怕吃牢飯?」
「都怕。」
應答簡單明瞭,電話中的學弟,是和趙雅竹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的李成浩,同時也是慶志的八卦情報來源,兩人口中的『牢』,則是一間名為『離島監獄』的咖啡廳,慶志和朋友見面時多在那處,二十四小時都營業的離島監獄讓他方便和一些工作日夜顛倒的友人在那談公事,店內總播送著悶人的藍調爵士或自由靈魂樂,清晨時分則會有溫和的巴薩諾瓦。
慶志一路延堤防邊走往離島監獄的所在處,推開上了鐵欄竿的黑色大門,一陣黑暗襲來,讓慶志好一陣子看不見室內景物──外頭太亮了吧?店裡每一塊玻璃都貼上了暗色隔熱紙、也上了鐵條,不論是吧台或包廂都缺乏舒適的椅墊,穿著黑白條紋制服、上著手銬的服務生看見摸黑的慶志坐上吧台,木然地用鋼杯盛水送上。
「給我冰拿堤……。」好不容易適應了昏暗燈光,慶志點了咖啡後,四處觀望,沒有友人的影子,就先掏出先前買的雜誌讀著。
店裡除了聽來疲乏的龐克搖滾樂聲和服務生的腳鍊聲外,一片寧靜;此處的客人並不交談,或許是週遭灰色粗糙的水泥牆、替代日光燈管的小燈泡、牢房式的包廂是造成此處死氣沉沉的要素,不過能獲得完全的隱私與安靜,也是這咖啡廳的優點。
紙袋中放有渡邊老師的新攝影集,慶志學生時代攝影的指導老師便是這位不顧年齡上山下海的老頑童;邊翻看雜誌,慶志好像可以聽到老師用整個胸腔發出咆哮或大笑的回聲,不自覺嘴角出現一抹無奈的微笑。
當時他總覺得自己和老師的個性相像,什麼事都往好的地方想,不在乎結果,遇到挫折永遠都能站起來,所以他無所懼的開始了攝影事業,但終究──
「嘿,這裡空氣好糟。」「外面熱得跟什麼似的。」有人輕拍慶志的肩膀,他回頭,是李成浩,他一手拉拉自己的V領衫,同時另一手動了動五指向慶志打招呼。
「不約在這裡,其他地方你也走不到。」
「也是啦!」成浩摘下太陽眼鏡,拉開高腳椅坐上:「真不敢相信有人可以在這裡吃午飯!啊?你買了什麼?」
「琪琪的雜誌……我跟她的事是你去跟雅竹說的?」
「哎哎~別生氣!」他側身兩手擋在胸前:「我可不只跟她說,是大家在聊的時候她聽到的啦!」
這樣豈不是更慘?!慶志垮下一張臉,成浩則叫了飲料。
這個小慶志兩三歲的學弟,頂著一頭用上大量定型液吹高挑染的金髮,五官俊秀,曾和慶志在同一門下學習攝影,後來也一起在雅竹的出版社工作過一陣,但最近這一年來好像有轉業打算。
成浩是個不拘小節,幽默、也懂得討人歡心的後輩,在出版社裡一直都很有人緣,甚至被女同事私下戲稱為視覺系攝影師,但是就是輕浮了些,慶志常要他在口頭上節制點,然成浩當然無意改正。
成浩喝了一口剛送到的蘇打,大聲咬嚼冰塊:「KG,最近工作順不順啊?」
「怎麼每個人一見到我,開口閉口都是我的工作?」
「那是因為你太安靜了都沒活動,這半年。」「還有人以為你老大退隱了咧。」
「接不到工作嘛……這又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慶志攪動咖啡杯中的水紋,沒來由地一陣反胃。
「前陣子我有接到渡邊老師的電話,他想知道你過的如何,不然我也不問你近況。我自己也幹這一行的,多少知道有什麼苦頭,可是你要我怎麼跟老頭兒他交代?說你一獗不振?」
「就這麼說。」
「好啊,你真夠不孝,好歹渡邊老師也是我們半個爸。」
「……不提我了。」慶志將手搭在成浩背上:「阿浩,你呢,情況怎樣?」
「我想把出版社專職攝影師的工作辭了。」
「為什麼?!」
成浩笑笑,雙手圈住充滿冰霧的鋼杯:「電腦滿有意思的,我從高中玩到現在,沒想過搞電腦也能當一行飯吃,碰巧我舅舅的電腦公司是專門作遊戲的,你知道,現在那個多賺啊,君不見台北市網咖多如垃圾?我舅知道我以前學過程式設計,要我去幫忙,薪水也不錯……。」
「那種行業也不比我們輕鬆。」
「我曉得,但就是想作啊。」「這種感覺好像有了老婆,卻還是想搞外遇一樣……一天到晚搞外遇的你,一定懂我的心情吧?」
「囉嗦啊,我跟雅竹分手了。」
「哦?」成浩壞心眼的瞄他一眼:「不可能……明天你們就會復合了吧!」
「混帳。」「我跟琪琪是認真的。」
「嘿嘿!喝咖啡也會醉是嗎?!」
「什麼意思?!」
「你連碰都不碰人家一下,她很快就不要你啦!」
這小子竟連這種事都知道……慶志知道每次見到這個輕浮學弟,就會頭痛一陣子;他接口:「幫她保持良好形象,也是身為男友該做的吧。」「她可不這麼想喔。」成浩咧嘴:「如果我是她,絕對會外遇……告訴你,這個時候的她正是最好釣的時期…反正你們又沒結婚,虧你高中還專門搶我女人……啊,我了了,老大哥你對女人都硬來,所以搞不動清純型的吧?」
「你該不會……。」
「沒啦,我比較喜歡辣妹。」「不過即使我不下手,也會有人想動她的。」
「……。」慶志將下巴靠於兩手交握處,呆望窗外,昏暗的玻璃面透出暑氣蒸騰的柏油路;店內還是一如往常冷氣過強,他把凍了的手在赤裸的雙臂上摩擦後插入牛仔褲口袋。
「她要走就讓她走,有什麼關係?先擔心你自己吧?」
他恍然大悟,挺起上半身:「對,你說工作的事……。」
「我退出出版社後,攝影師會有空缺。」「你現在只是外聘的吧?就算只照照商品照片,你也該稍加感謝……怎樣?要不要補我的空缺?其實雅竹已向出版社提出你的名字了,這陣子好好表現的話,大工作也會進來哩。」
「什麼意思?」
「吶,就你手上這本。」成浩拍拍慶志手邊的雜誌:「這本雜誌,很有名喔,O-Pattern。」
「不是新雜誌嗎?這個我知道……那個法國的香水廠商,奧蘭蒂亞吧,上次幫琪琪拍的廣告就是這廠商的香水牌子。」
「叫嫉妒(Jealousy),那雖然不是新產品,但是你跟琪在那次作品裡表現傑出,不只代理商,就連法國原廠也有看到成效,你看現在嫉妒的廣告打的多兇?」
「可是都是過去事了……表現好的是琪琪,可不是我。」
「說真的,」成浩聲音低下來:「當初你爭取到了那支廣告,我真的嚇一跳,甚至有點羨慕你,因為大家都曉得,奧蘭蒂亞這個廠商幾乎可以和成名劃上等號。奧蘭蒂亞他們,自從由香水轉往服裝業,雖然稱不上是米蘭的頭角,但也被視為搶眼的新秀,而當他們辦了O-Pattern雜誌後,我就猜到琪一定會成功。」
「……繼續說。」慶志點了一根煙。
「O-Pattern是國際雜誌,你女朋友的廣告被全球人看到,你還沒有自覺吧?」
「是啊……我知道她跟其他同一事務所的女模特兒比起來,出了不少風頭。」
「所以……雅竹他們的出版社,下個月要代理O-Pattern國際中文版。」
「啊?天啊?!你挑這時候辭職?!」他煙灰掉了下來,成浩不慌不忙將銀盤推了過去給他。
「大哥,好好幹,沒多久,你的照片也許會登上O-Pattern,這個季節正是奧蘭蒂亞商品旺盛期。琪的照片給了他們震憾,當然嫉妒香水的亞洲銷售量也是;稍微有頭腦的人都會想到,要打入亞洲市場,果然還是要先由亞洲人來當他們的前鋒,奧蘭蒂亞雜誌本部正尋找著有潛力的亞洲攝影師……第一考慮大多是日本人啦,但你不覺得幫他們拍過廣告,又在日本留學過,是名攝影師渡邊宏範愛徒的你最適合這個位置嗎?所謂以漢制漢,就是這麼回事吧。」
慶志吐煙:「不過,也有可能一輩子都拍些食物照片……即使留在出版社裡,他們也不一定要起用我……不是嗎?」
「賭啊,這就是你要忍耐的地方了。」
「……你真的不玩攝影了?」
「我作不順手,所以不覺得自己在玩攝影。」
「我沒想到你這麼排斥這工作……當初拉你跟我走同一行的我,還真……。」
「KG,該為我高興,我找到可以玩的工作了。」成浩把杯中剩下的冰塊帶蘇打水一飲而盡:「你等著瞧!我做到死都會笑給你看。」
「那加油啦!」
慶志敲敲他肩膀,成浩看了他一眼,不悅的說:「去整理一下頭髮跟鬍子吧?編輯部的人都說你像人猿,我看你更像拾荒老人,琪跟編輯怎麼沒罵過你?」
「說過啦,不過我想再這樣一陣子。」
「講真的,女人看見你絕對拔腿就跑。」
「我老妹大概不會。」
聽了慶志的話,成浩沒來由的興奮起來:「嘿!老哥!把你妹介紹給我嘛,有傳言說你妹長得頂不錯的!」
「個性夠差了。」
「我就喜歡那一型的!怎樣?讓我們下次見個面?」
「……好啦,再說……。」
和成浩又聊了不少學生時代的事,直到對方手機響起而聲稱有工作時,兩人在店外告別,慶志才知已耗掉半天時間;回到公寓時間約下午六點,慶志沒有食慾也不太累,於是想播通電話給育琪。
進入房門把背包扔在地板一邊,慶志到桌墊旁查了一下育琪的時間表:他不敢在育琪工作時間打她的手機,自己在工作時當然也不願接到電話──這是兩人互相認同的公約。確認過她晚上空閒後,慶志坐在地板上打她的手機,但沒有回應。
解開自己的馬尾,慶志煩燥的拉開手邊窗戶,幾本攝影冊應聲掉下,他沒有伸手撿,轉念又拾起電話撥到雅竹家。
「喂?」響了幾聲,接起電話的是個陌生聲音。
女人?不對,男孩子,很年輕的聲音,是快變聲的年齡,口氣中混雜有輕微的沙啞;慶志以為自己打錯電話,不過話仍先出口:「我找趙雅竹,我她同事。」
「雅竹嗎?」對方似乎輕笑了一下,離開話筒一會兒又回來:「她在洗澡。有事嗎?」
「……不,那我晚一點再打。」
「好的。」對方先於慶志掛上電話,非常用力地。
慶志張口結舌,沒想到對方態度這麼惡劣,回想上週和雅竹見面的細節,他才依稀記起雅竹有提過她有個男同居人。
經過兩通沒有下文的電話後,慶志已沒心情繼續下去,掏出上午買下的攝影集,翻開第一面,光滑的紙面上,登出的是自己曾和渡邊老師一起攀登過的麒麟山楓林照片。
他覺得眼皮重了,無力地伏在書上喃喃自語:
「老師……我大概不行了吧……。」
慶志拉拉電燈開關,室內陷入黑暗。
聽到電話被接了之後,淋浴完的雅竹走出浴室,邊擦拭淌水的頭髮邊問道:「紹祥,剛才誰打的?」
「我朋友。」躺靠在沙發上的年輕男孩放下手中的O-Pattern雜誌,懶洋洋地笑了笑:「我們說好明天要去打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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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育琪沒有見面機會,工作下落不明,施慶志又這樣過了兩週;試著去聯絡育琪,但總無法接通,親自去找也始終遇不上人,他從學弟成浩口中聽到不少這段時間有關育琪的謠言:有個年紀小她許多的新戀人、玩股票負債、或是為了清寒的家計拼命接工作,甚至準備拍全裸寫真集……大多雖只是空穴來風,但慶志還是在意得寢食難安;另一方面,和剛分手的雅竹不好立刻連繫,所以慶志也沒再與她見面,不過過了幾天等死的日子,週末的清早,從床上跳起來,他還是決心播下這個月第二通電話給雅竹。
或許雅竹的同居人是個學生之故,這個時間沒有受到什麼阻撓就成功打進去,慶志拿著室內無線電到浴室梳洗:
「喂,雅竹?」
「KG?現在……打來有什麼事嗎?」彼端的聲音略帶懶散,慶志看看牆上掛鐘,才早上八點,難怪她也剛醒。
「不好意思,聽阿浩說他要離職了。」
「是啊,上禮拜的事,現在急著外聘攝影師呢,還好雜誌剛出貨。」
「你們要請的是專職攝影師嗎?」赤裸著上半身,慶志把毛巾自架上扯下扔進洗臉槽,開始加水。
「嗯……也是啦?我本來就有意思要找你了。」「你自己的意思呢?」
他用單手撈起毛巾擦臉,接著加水進漱口杯裡:「我不適合專任……在你們找到正式人選之前,要不要用我這個打游擊的呢?」
「KG?!」雅竹的聲音聽來驚訝不已:「為什麼不作正職……。」
「我有理由。」「不是什麼值得說的原因啦,我想在各雜誌打打游擊……暫時是這麼打算。」
「你想從基層開始?」
「可以這麼說。」扭上水龍頭,他咬住牙刷的柄,在刷毛上添加牙膏,邊刷邊說:「如果要重新對攝影產生興趣,那我想從頭去找……阿浩他去搞他喜歡的電腦了,可是我只有攝影而已,再頹廢下去也不是辦法……畢竟是本業嘛。」
「哦?你怎麼好像想通了?」
「也還好……。」
「如果真這樣,就快來救火吧,阿浩一向是跟著TP雜誌的一個專欄女作家跑,你可以暫時代替他的位置嗎?」
「什麼樣的工作?」漱過口,他問道。
「介紹一些台北市的新興流行風氣,特別是一些特別的商店之纇,這是最近才有的專欄,應該適合你吧?」
「比拍食物好。」
「接了?」
「接了!」慶志出了浴室,準備用單手來換衣服,雅竹有耐心的向他敘述工作的細節、夥伴跟工作時間;兩人不失從前默契,各項重點一一確認過後,慶志也差不多整裝完畢,和雅竹作最後確定的同時,他蹲在門口穿上靴子:
「從這禮拜就開始?」
「嗯,不過若需要你的時候,要隨傳隨到喔。」
「了解。」「謝了,雅竹,你真是個好女人。」
「別耍嘴皮子了!」電話彼端傳來輕脆而真心的笑聲。
切斷電話,慶志不想脫掉穿好的球鞋,只得把無線電扔入屋內,鎖上門後,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就一台相機,有底片的,好久沒用了,他微笑。
今天的行程只有尋找育琪,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要事。到樓下騎上機車,發動後他考慮幾個必去的地點:育琪的事務所、常去的片場、經紀公司、她的密友的住處……前回看滑板比賽時,那個亮眼的女孩和他們口中的July一直很叫他介意,還有那張素描畫所代表的意義……河濱公園的溜冰場被慶志列為最後尋找之處,接著便前往育琪的事務所去。
「啊,你說的是鄭育琪嗎?她今天沒有通告耶,而且今天是她自己說要空下來的。」
「她有沒有要去什麼地方之類……。」
「沒有,我也很擔心,你也知道外面傳成那樣……我怕她會闖禍。」
「育琪不是那種女孩子。」
「說得也是。」經紀人應和他:「KG,找到她的話,要她聯絡我好嗎?」
「知道了。」
慶志離開事務所大樓,心想如果育琪今天放假,那一開始想去找的所有場所就全滅了……他跨坐在機車上,用手機打給育琪的模特兒朋友,對方已關機,也表示著大部分模特兒今天都有通告。
「會在露比那裡嗎?」
心一橫,慶志從事務所一路飆回河濱公園;騎在堤防上,空曠的草坪上空無一人,他仍不死心的一路騎下去。
明知找不到她的……這樣想著的同時,下方出現了一群人不知圍著什麼,其中兩束粉紅髮色讓慶志感到格外熟悉。
他迅速將車停靠在堤防上,找到階梯一路奔跑下來;終於,有幾個人注意到前來的慶志而回頭張望,慶志走向Ruby的位置,裝著一副熟捻的樣子:「嗨,露比,有遇到琪琪嗎?」
「Oh!KG!」她兩手壓在唇上:「Hello……。」
慶志看清了這一小群人的真面目:大部分圍觀者都是上次的青少年集團,不過也有沒見過的生面孔,與其說是圍觀,還不如說這群少年少女只是在這個區域從事極限運動;偏中央處有幾個身上沾著泥沙,穿著棒球衣的小孩正站不住地嘻鬧,而正對面有個少年坐在畫架前,像在幫這些孩子們素描,少年身邊──
「琪琪!」育琪正站在少年一旁,微笑看著他畫畫,聽到慶志的喊聲,不只育琪,就連少年跟其他遊戲者都將目光轉向他。
「KG?」
「你小聲點嘛!KG!」Ruby將他拉到一邊去,輕聲責罵他;育琪看到這情形,也走向兩人:
「你怎麼來了?」
「兩週都不跟我聯絡。」慶志口氣十分憤怒:「就連事務所的人都不知道你到哪去了,你這樣也算職業模特兒?!」「為什麼在這裡鬼混?」「KG……。」畢竟是第一次看到慶志生氣,育琪被嚇壞了;Ruby曉得該勸架,但是中文不好的她,不太懂慶志的話,只好據實告訴他:「琪琪她,Just陪我們而已,July八月底就要走了,So……。」
Ruby的解釋比沒說之前更叫人混亂,慶志一下子也搞不懂自己在發什麼瘋,只好改口:
「別怕,你慢慢解釋吧,我從朋友那裡聽到不少有關你的壞事,所以才會這麼擔心,這兩個禮拜你都在作些什麼?」
「兩個禮拜……。」育琪抬頭:「我還是一樣在工作,只是比較難聯絡而已,因為工作場所一直更換……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琪琪偶爾會到這裡來,你若想找她,You can ask me!」Ruby插嘴。
「到這裡來……作什麼?」他環顧四周,發現三人受到人群關注,之前被素描的孩子們的家長正在付錢給少年,幾個小孩則看著圖上的自己彼此嘲笑。
「July在這裡工作,他幫逛河濱公園的客人作那種美國漫畫式的速寫,KG,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吧?」育琪向他解釋。
慶志好像想起什麼,猛一回頭,穿過人群走到少年的畫架旁,突然大聲喊道:「你是……啊!有一個下午我在這裡拍夕陽,就是你死都不肯閃邊,害我照了半邊天空──。」
「喔……你就是那個不知道在喊什麼鬼的攝影師……對不起,我一開始作畫就會專注得什麼都聽不到,不過都已經過那麼久了。」
「你們兩個認識?」Ruby拉著育琪跟過來。
「沒有,只是偶然見過。」少年笑著回她,站起來開始收畫架。
「KG,我跟你介紹,」育琪露出孩子氣的笑臉,一邊勾住少年的手肘:「他就是July,我們看過他的畫,他真的很厲害吧?」
慶志怎麼都想不到育琪會認識這一群怪裡怪氣的朋友,只好再次用他那有氣無力的說話方法心不甘情不願向少年自我介紹:
「久仰大名……我是育琪的男朋友,可以叫我KG。」
「KG?」「不是公斤的單位嗎?」少年揶揄他,一說完,周圍他的友人們便笑得不可開交。
「嘿,July,難得琪琪的男朋友來了,你幫他畫一張。」旁邊有人建議道,慶志回頭一看,是個穿了十多個耳洞的男孩。
「可以嗎?July?」
「琪,你別跟著他們湊熱鬧!」
有什麼關係嘛!Ruby和其他女孩邊說邊將慶志推到石鋪步道一邊的扶手坐下;少年歪著頭沒有拒絕的意思,他看看自己已收起來的畫板,決定另外拿出素描本跟鉛筆,墊在膝蓋上畫了起來。
少年的友人一個個的過去看,育琪也混在其中,眾人每看他下了幾筆,就忍不住發出一陣爆笑,弄得被畫的慶志全身不自在。為什麼我得在這裡供人嘲笑啊?一想到這一點,慶志每每想站起來離開,又不願把育琪一個人留在這裡,最後還是一動也不動的忍住。那個叫July的少年頗讓人不悅,說話口氣裡含有很重的敵意,慶志不知自己跟他結了什麼仇,要說到結仇,那生氣的多少應該是自己這邊吧?他看著少年專注在畫紙上的臉,估計對方的年齡應該和Ruby差不多,五官倒不像地方上常見的混血兒,至少深黑而明亮的瞳孔說明了他的東方人身分;少年染了一頭茶髮,一耳掛有銀色耳環,赤裸在無袖圓領衫外的手臂上,側邊紋了個黑色的倒十字架圖案,膚色不均勻的褐色肌膚間隨機布滿傷疤,有的還像指甲片那麼大,大部分都集中在修長的腳和手肘上,另外在手腕上也有一小塊結痂,十分顯眼;少年的脖子上垂下兩圈黑色皮繩,上面繫著鐵絲纏住的石頭墜子,隨他用筆上下擺動。
慶志一向就不太喜歡這種原始而頹廢的感覺,今天親眼見到了之後,更對少年及其友人舉止間散發出來的那種調調幾乎抗拒到極點;他就是不了解為何育琪要花時間和這些小鬼搞在一起。
成浩告訴過慶志,育琪可能有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戀人。
「不……會吧?」他抬頭看了看名為July的少年。
「你想不想知道大家的名字?」坐在自己身邊的Ruby對慶志說話。
「啊?」
不等他回答,Ruby就徑自伸出手指一個個指出站在育琪周圍的青少年們:「你看,那個頭上綁花頭巾的是J.B,他是這次排輪比賽的第三名;旁邊那個金髮高個子姊姊是Popo、後面那個戴帽子的是Vicky、下面的小男生是Nike、 然後左邊那個黑皮膚的……。」
「露比、露比、夠了,我記不住那麼多……你們大家常常像今天這樣混在一起玩嗎?」
「也沒有啊,現在是summer vacation,有一些人讀美國學校,大家又都住附近,所以都很熟,而且再加上July回來,所以才會聚在一起。」
「那個July是妳們帶頭的?」
「也不是,他不住這裡,每年summer才會回來參加比賽,所以我們才叫他July,因為他都這時候come back;Look,他的滑板圖案也是自己噴的。」Ruby指著地上一塊架在扶手上的滑板。
「那育琪又是什麼時候和你們認識的?」「她看起來跟你們很熟。」
「Before the game……我們只見過一次,那個時候琪琪姊在這裡拍廣告,And than,我來找July,那時候他正在幫人家畫畫,琪琪姊就過來了,July說她很漂亮,想要幫她畫畫,So我們約好在比賽時見面,就是把畫拿給你們那時。」
「喔……是這個樣子啊?」
「Are you affair?」
「我怕什麼?」
「怕July把琪琪姊搶走!」Ruby用食指戳了他一下。
「他不過是個小鬼,而且露比,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啊?……是這樣沒錯……。」Ruby咬住下唇:「可是J.B跟我說July已經有了新的Lover,大他好多歲……是指琪琪姊嗎?雖然我不相信他……。」
好了!對面的人大聲喊過來,育琪等July撕下畫紙後,跑向慶志:
「很可愛吧!KG!」「……。」慶志和Ruby將頭湊過去,只看到一個方方正正,眼神邪惡的塗鴉人,Ruby忍不住爆笑出聲,而慶志則皺著眉頭質問在場的人:「這像我嗎?!鬍子還長得跟猴子一樣?」
沒有回答的聲音,但是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對慶志而言是嘲笑;July收拾剩下的畫具,叫喚同伴離開,慶志心想折磨終於結束,便上前摟住育琪的肩:
「琪,我們走吧?」
育琪紅著臉將慶志的手甩開,他嚇了一跳,低頭回望時,育琪輕聲的說:
「不要這樣……有這麼多人在這……。」
根本沒人在看我們啊!慶志也輕聲的回她,而且這種動作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此時遠離兩人的青少年群中,只有名為July的少年轉過頭來,對著育琪叫道:
「琪琪,下次見了!」
這個舉動像是為了完全忽視慶志而作的,育琪覺得更窘了,慶志卻不懂她在害羞什麼。
「你跟那個叫July的到底是什麼關係?」
「哪有可能……有什麼關係……。」這一次連慶志的臉都不願意看,她一個人走在前方:「走吧……。」
育琪自暴自棄的回答,讓慶志有了跟July面對面單獨談話的衝動。
也不願意帶著心情不好的育琪到哪裡去,兩人在出了公園後就各自行動;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自己的慶志覺得像艘被擊沉的船,決定除了工作以外的事,都不再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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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三天後,和雅竹約定好的,和那位專欄作家見面的日子到了,慶志依約前往TP編輯部。
「這位是作家蕭老師。」雅竹向他介紹:「她的新作現在正在台灣時代月刊上連載,你應該有看過吧?」一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女士向慶志點頭微笑,他也回禮。
「我高中時代是老師的書迷呢,」「您的書像『業障』啊、『玉泥』之類的,我都拜讀過了!」慶志十分興奮:「還請您多多指教!」他大大的敬了一個四十五度的躬。
「哪裡!把我都說老了!」她雙手握拳、活力十足的大聲笑著,讓雅竹和慶志不禁嚇了一跳:「我以前也作過記者,好久沒重操舊業了,那麼……呃……KG對嗎?」「以後就是同事了,一起加油吧!」
雅竹微笑的看著兩人:「今天就先去看看方便嗎?」「這一期要介紹的是一家運動式複合性商店,」她從抽屜中抽出一份看似網路上印下來的資料:「咦,對了,KG,這在你的公寓那一帶,洋人街的中心廣場:『Plastic jungle』,塑膠叢林……。」
「嗯……?沒去過。聽都沒聽過。」
「如果地址給你的話,找得到嗎?」
「應該可以。」慶志接下雅竹遞過來的資料:「要我騎機車載老師去嗎?」
「嘿!我有開車!」蕭老師晃晃手中的鑰匙:「走吧!」
循著雅竹所給的地址,兩人在夜市內繞了好一陣子,耗下一個多小時,總算在廣場找到了這家規模不小的店;採訪事宜已由編輯部的人事先代為談妥了,慶志用手機打給店長告知了兩人到達之事。
『Plastic jungle』,一排霓紅燈管曲成的字型懸在樓頂正面快速地閃滅,這約有三層樓高的柱狀建築,由外可看見一面透天落地鑲成的大型玻璃窗,一、二樓內一座人工攀岩場的情況被看的一清二楚。
「好驚人啊……KG,我們進去吧?」
走入一樓燈光明亮的人工攀岩場,就傳來震天價響的電子音樂,左側螺旋梯下的空間,有一家運動用品專賣店,店長從另一側的員工休息室走出。
「你好……兩位應該是TP雜誌來採訪的吧?」三十歲左右,身著休閒服的男子招呼他們:「我就是這裡的店長,敝姓黃……。」
有了專人解說,訪問進行的十分順利,再加上店內可供題材之處意外的多,慶志利用店長向蕭老師介紹這段空檔,拍下不少攀岩場的照片;當他將鏡頭對到人工岩頂的二樓邊緣時,發現到二樓邊線連接著直通而上的攀岩場,隨口問道:「請問這裡的二樓是……。」
「是這樣的,我們跟一家美式速食店分租,上面有一些座位,這樣可供運動過後的客人在此休憩或點餐。」
「運動……是指攀岩?」
「呃……也不全然是,本店的三樓是室內籃球場,樓頂我們則加高了週圍的鐵絲網,弄成溜冰場供會員使用。」
邊聽邊作筆記的蕭老師興致勃勃,急著想到樓上參觀,慶志也跟上。
陰暗的速食店櫃台上下,各飾以深藍色的螢光燈管,前往三樓的鐵門一角放置著老式的點唱機和泡泡糖販賣機,而樓梯邊緣靠近圍欄處,慶志老覺得看見數個熟悉的面孔。
「喔,是你啊?」注意到慶志的July,爽快的舉起手來打招呼。
在這裡也會遇到他?!
慶志在心中吶喊著。July、Ruby、J.B、跟……Popo?還是Nicky?他不太有印象,不過這情形看來像一個雙約會;July和Ruby,兩人四肘之間有一大杯用金魚缸盛裝,滿是冰塊的可樂,桌上散落漢堡包裝紙跟薯條盒子,看見四人桌下倒放著的滑板及排輪鞋,慶志才了解在這裡相遇是理所當然的。
「我來拍採訪照的。」他善意的向打過幾次照面的少年少女們說明自己在這裡的理由;無視於來者的友好,July徑自要求他:「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啊?」
「KG,」蕭老師和店長站在樓梯口等著他:我們要上三樓了喔?」
「好!」接著他低頭告訴July:「那一小時後門口見。」
照完三樓和樓頂的特殊設備,慶志也幫解說中的店長拍了些相片,三人最後回到員工休息室裡進行細部的談話及訪問。慶志的工作已經結束,但是留下蕭老師一個人擅自離開,未免太不識大體;蕭老師看出他有點煩燥,便問:
「剛剛不是有個小男生找你嗎?」
「……我出去一下子就回來!」他感謝蕭老師的仁慈。
「那孩子是你弟弟嗎?還是朋友?」
「大概可以算……。」他抓抓頭:「是情敵吧?」
天色微暗,慶志走出Plastic jungle,從圓型廣場裡可以看見July一個人駝著背坐在環型石階上抽煙,眼神茫然的看著煙上火苗的光。
這年紀的少年不該有這種絕望表情……。
「喂。」他作勢踢了July一腳:「好了,有什麼事情就快點說。」
July抬頭注意到他,便將煙粗暴的捻熄在地上:「你先坐下。」
慶志沒有表情,照著他的話作。
「你想說的,是有關琪琪的事吧?」
「……。」July看來有些懊惱,無精打采,前一次慶志看到的銳利眼神,現在不論怎麼觀察,都已軟化而帶有疲憊:「上次的事對不起。」他沙啞的說。
「你指的是哪一件事?照相的事?或是畫畫的事?」或許是育琪指使他道歉,不過慶志不在乎July的目的。
「我對你口氣很差,我是為上次的事道歉。」他縮起一隻腳,用雙臂環住,下巴則貼在膝蓋上。
「如果是那件事的話,那沒關係,我已經不在意了。」
「你一定以為我跟琪琪有什麼吧?」
對,你也知道啊?慶志沒想到自己在心裡盤旋半天想問出來的問題被小鬼先扯出來了……慶志接他的話:
「是啊,我覺得……她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我喜歡她。」他笑笑,瞇起眼睛:「不過她不會接受吧,何況她還有你這個正牌男朋友。」
「你想說什麼?」
July把手掌撐在後一格的階梯上,邊看著漸漸轉成深紫色的天空,開始談起毫不相關的事:
「我平常不跟別人講這些……不過第一眼看到你,就讓我想起我老爸……大概是因為你蓄鬍子的關係……。」
當對方用自嘲口氣敘述著這些事的同時,慶志的表情卻隨其內容嚴肅起來。
「我爸爸啊,」July點了第二根煙:「他在我小學的時候就掛了,那老頭是個惡名昭彰的賭鬼,聽說從我一出生開始他就有打我的習慣,直到他死後,還以為從此痛苦生活結束,但是媽媽她卻得還清爸爸生前欠下的大筆債務……終於她也受不了,就和她偷偷給她生活費,一個工廠裡的男人逃走;那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媽媽不見了,一直等她也都沒有回來,直到債主跑來要錢……不知母親去向又拿不出錢的我被打得半死……要不是鄰居幫忙報警,我可能早就被扔到海裡餵魚了;前年我家房子被拍賣掉,總算勉強還出一點,但我已無法生活下去,也沒有錢再升學……你、跟琪琪,大概會瞧不起我吧?我那天之所以會那樣對你,也只是基於我無謂的自卑感……。」
話說完,他低頭,把臉埋入曲起的膝蓋中,慶志不確定他是否在哭,但看到他發顫的肩膀,也多少能了解他深藏的痛苦。
「喂……你沒事吧?」
「你覺得我像幾歲?」July突然問道,動作不變。
「十四……五歲吧?」
「對……我還不滿十六,根本找不到工作,所以才在河濱公園畫畫維生,但是那也賺不了什麼錢,日子很不好過……幸好現在是夏天,我可以勉強說在公園裡,即使如此……。」
「你的朋友呢?他們之中沒有人能幫你嗎?」
「……你別會錯意,我並不是要你同情我或是求你幫忙。」他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灰塵:「琪琪她比所有我的朋友都要來得關心我,我也是因為如此才會喜歡上她,而其他人,只會對我說些討厭的同情話;我沒有佔到任何可以追到琪琪的優勢,只是這樣一個可悲的小鬼而已,所以你也不用在意我跟琪琪有什麼,事實上,我可以告訴你,她跟我什麼都沒有,而她也不可能看上我的。」
「……。」
「那,我的話說完了。那我要走囉。」July揮揮手:「有空幫我介紹人來畫畫啊。」
「等等!」慶志也跟著起身,握住他的肩膀:「你這個樣子,怎麼可能生活得下去?!」
July聳聳肩,苦笑了一下。
「不然我借你錢吧?」
「什……不用吧?」他一臉驚訝:「而且我也還不出來。」
「不還也無妨,」慶志記得自己雖然沒什麼錢,最近也沒有入帳,但也有少說三四十萬的存款:「我先借你十萬,你能生活多久?」
「你說這是……。」
「在這裡最少有房子可以租得到,你才剛完成義務教育吧?用這些錢繼續去念高中或高職如何?拿到獎學金就應該有本事念三年,到時再決定要不要去工作,不是比較好嗎?」
「你不用幫我到這樣……KG?」
「我匯給你,可以嗎?」
「嗯……嗯。」
雖然慶志可以邀July來和他一起住,但他天生就有種嚴禁他人侵入的地盤意識,況且公寓也太小了。
不太說自己心事的慶志卻願意聽他人的心事,而且會把他人的事當作自己的看待,和他交往較密切的朋友都知道他的這個優點;但慶志沒想到這份盲目的熱心會為自己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和改變人生的轉折點。
「如果你早告訴我的話,我就不會認為你懷了什麼心機了,」慶志摸摸July的頭,他沒有躲開;慶志繼續說:「以後有什麼困難的話,如果我幫得了忙,那就來找我吧!」
「謝謝你。」他誠懇的握了握慶志的手,純黑的瞳孔清澈而明亮:「你真的是個好‧人呢……。」
「KG!你知道嗎?聽說琪她被騙走了一百多萬!對方是那個小她很多歲的……。」
當慶志聽到這則成浩的電話留言,已是數日後的事。
SUMMER SICK
編輯要求的第一個條件是商業效果良好的明朗藍天:當然,事後再用電腦修改也可以。第二是人煙稀少,幾乎無人的程度,第三是美麗而完整的夕陽畫面,當這些條件同時存在的當下;便是得到理想畫面的最佳時機。
立好三角架,調好焦距,測量光度,確認高度及收鏡情況,若是從前,施慶志知道自己決不會願意作這種酬勞少,沒挑戰性的破爛工作,但是現在不同──因為如今的他也自認為是個破銅爛鐵。
聽說文案已經先打好了:台北市十大約會勝地之一,至誠路上洋人街河濱公園的夕陽美景;雖說是登在有名的休閒雜誌:Taipei pickup裡,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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