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唯有一片黑暗,
狂躁的心令他無法獲得平靜,
縱使以毒舌武裝自我,
即便人人敬他畏他,
外人所看到的,
依然是他瞎了眼的事實。
唯有唐晉那輕柔溫和的嗓音能撫平胸中戾氣,
雖然第一次見面稱不上愉快,
第二次見面更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但沈東君確信,
他迷上了這個男人的……聲音。
沉浸在唐晉讀書的嗓音起伏之中,
沈東君感覺自己彷彿「看」見了久違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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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漫天的風雪,將大地染成一片銀白。黃昏將至,路上行人早已絕跡,彎彎曲曲的小徑上,直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撐著一頂土黃色的油紙傘,傘面上,早已積上一層厚厚的雪。
「阿爹……奕兒腳痛……」
個子小小的一個男童,被布衣男子牽在手裡,巴掌大的臉蛋上,蒙著一層痛苦之色,顯得極為可憐兮兮。
布衣男人──唐晉停下腳步,一張被風塵浸染得有幾分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憐愛的神色,半蹲下身體,正要說話,卻先猛烈地咳了起來,一邊咳一邊斷斷續續道:「奕兒……阿爹背你……」
男童看了看父親,伸出小手在唐晉的胸口拍拍,一邊為父親順氣,一邊乖巧地搖著頭:「阿爹,奕兒腳不痛了,咱們快些走,找到外公外婆,讓外公外婆找大夫給阿爹治病……」
唐晉的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兒子如此乖巧懂事,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只恨身子不爭氣,染上無藥可治的重病,如今只能把乖巧的兒子送回他外祖身邊,看在血脈親情的分上,讓陳家的人好好照顧奕兒,即便是九泉之下,他也能安心了。
「奕兒,爹還有力氣,上來吧,咱們走快些,也許天黑前能趕到陳家。」
「可是……」
「上來,爹好久沒有背過奕兒了,很想多背一會兒……」他怕以後再也背不著了。
男童終於還是爬上了父親的背,他是真的腳痛得快要邁不開步了,而且……阿爹的背,溫暖而單薄,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阿爹沒有生病前,經常背著他。
雪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向遠方蔓延,很快,就又被漫天飄落的雪花覆蓋,再也看不出半絲蹤跡。
風雪中,一座破敗的府宅出現在唐家父子的面前,昔日豪華的大門,朱漆已落盡,石階上雜草叢生,一直蔓延到大門內,顯已是多年無人打理。高牆內外,盡是一片破敗荒蕪。
唐奕從父親的背上滑下來,站在門口向內張望。天色漸暗,遠處情形已難以看清,亭台樓閣,重重疊疊,只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唯見雜草蛛網。
「阿爹……你不是說外公是滄州城裡有名的富戶?住很大很大的房子,有很多很多僕人服侍?」
唐晉的臉上流露著幾分震驚意外與不知所措,無法回答兒子的疑問,他單薄的身體在這漫天的風雪中,漸漸顫抖著。
陳家……沒有了……怎麼辦?他可憐的奕兒該怎麼辦?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無論如何壓抑也壓抑不住,從他的喉嚨裡逸出來,有什麼東西從喉嚨裡衝出來,落在潔白的雪地上,一片殷紅,如十年前開在陳府花園裡的紅梅一般,鮮豔怒放。
第一章
同福客棧。
「少爺……少爺,不要亂跑,地上都是雪,小心滑倒……」
隨著喊聲,一個粉雕玉琢的男童咚咚咚踩著木梯,連蹦帶跳地跑出了客棧外。男童的身後緊跟著一個青衣小褂的僕人,神情緊張,既想拉住男童又不敢的模樣。
「小安子,看啊,這就是雪……好好看……白白的,哎喲,還冰冰的……」
男童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看著自己踩下的一個又一個腳印,樂得哈哈大笑,又好奇地蹲下來抓了一把雪,冰冷透心的感覺讓他吃了一驚,旋即更加感到新鮮地在雪地上撲騰起來。
「啊,少爺……少爺……快起來,地上冷,小心別著涼……」
小安子慌手慌腳地把男童從地上拉起來,但已經遲了,男童月白色的綢衫上已經沾了不少雪,雪融化了,在一片溼痕中滲印出鮮明的印跡,無論小安子怎麼拍,這些印跡都拍不掉。
男童的玩興被打斷,小臉一沉,啪地一掌摑在小安子臉上。
「你拍疼我了!」
「少、少爺……小安子知錯……知錯……」
跪在了雪地上,小安子嚇得臉色微微發白。這位小祖宗在家中備受老太爺、太夫人和夫人的寵愛,一向囂張拔扈,平日裡要什麼有什麼、說什麼是什麼,誰敢違逆他,若是這小祖宗往老太爺或者太夫人那裡告一狀,只怕自己少不得要挨上幾十板子。
「既然知道錯了,你還跪著做什麼?打出生起本少爺就沒見過雪,今兒要好好玩一玩,你不許攔著,聽見沒有?」
男童老氣橫秋地道,一隻手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下巴,只是他才七、八歲的模樣,哪裡來的鬍子讓他摸,卻不知是他從哪裡學來的動作,自覺有趣,話音剛落,已是嘻嘻笑出聲來。
「是是是……」小安子點頭如搗蒜,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男童已經走出十餘步遠,趕緊快步跟了上去,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爺……您少玩些時候,不然老爺醒來,發現您不在,怕又要發脾氣了。」
男童腳下一頓,粉白的小臉蛋上微微露出幾分懼色,旋即板起臉蛋,強自裝作不怕,道:「爹不是還沒起床嘛,你怕什麼?到時候他打的是我的屁股,又不是你的屁股。」
小安子苦著臉,沒敢再說什麼,可是心裡卻直犯嘀咕:「老爺是不會打我的屁股,可是……回頭老太爺、太夫人、夫人可就要打我的屁股了,而且……老爺發脾氣的時候……比打屁股還要令人恐懼啊!」
男童雖然心裡確實有些害怕父親,但是他素來受寵慣了,頗有些無法無天的小性子,加上又是頭一回見到雪,看四周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那雪踩在腳下,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音,極為有趣,不一會兒他就忘記了對父親的害怕之情,全身心地投入在玩雪中,一會兒蹦,一會兒跳,一會兒在雪地上打個滾,又一會兒抓起一把雪往天空裡灑,看著雪飄飄揚揚地落下,他也咯咯直笑,引得路上並不多的行人注目,見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可愛孩子,紛紛露出了會心一笑,都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竟這般可愛。
男童玩了一陣,便覺有些膩味了,一個人玩好沒意思,叫小安子過來陪他一起玩,誰料小安子一張口又是雪地上滑、雪冷、小心著涼、小心摔倒之類的話,倒讓男童覺得滿沒意思的,眼珠兒一轉,卻正巧看到前面牆角裡窩著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手裡捧著個破碗,正在哭。
「大爺……大媽……大哥……大姐……行行好,賞口飯吧……」
那小孩的口裡一直這麼念叨著,男童聽了一會兒,好奇地跑過去,在那小孩的前面站定,道:「喂,你在幹什麼?」
「啊?」小孩愣了愣,看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趾高氣揚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衣服雖然髒了,可是看上去厚厚的,一定很暖和。小孩撇了撇嘴,暗唾一聲:「呸,有錢人家的少爺。」
這孩子,就是唐奕。
儘管心裡有些瞧不起有錢人家的少爺,可是唐奕臉上卻全不是這麼回事,眼睛眨巴眨巴,豆大的眼淚珠兒就落下了,一雙髒兮兮的手抱住了男童的雙腿。
「少爺哥哥……你行行好,賞口飯吧……我好幾天好幾天沒有吃飯了,餓……嗚嗚嗚……」
「好幾天沒吃飯了?」
男童一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也感覺到了飢餓。昨天坐了一天的馬車,看到外面下雪,興奮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大早就起來,偷偷溜出來玩雪,早膳沒有吃,現在一餓,身上倒是也覺得沒了力氣,那要是幾天沒吃飯,不是早餓得連路也走不動了?
「我也餓了,走,我帶你去吃飯,但是吃完飯,你要陪我玩雪才行。」
唐奕眼前一亮,小臉蛋上滿臉堆笑。
「謝謝少爺哥哥,謝謝少爺哥哥!」
他心裡卻暗暗道:「誰陪你玩雪,爹爹還在等我回去呢!唉,爹爹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大夫說……要用很貴很貴的藥,才能治得了爹爹的病。」
這麼想著,唐奕的目光就落在男童脖子上掛的金鎖上了。這個東西……看上去好像很值錢的樣子。
「少爺……」小安子在一邊急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否則老爺他……」
「啪!」男童又摑了小安子一巴掌。
「這裡本少爺最大,你少用爹來壓我。」
敢情,這位小祖宗是覺得在別人面前被小安子這樣一說,忒沒面子?
「走,我帶你去吃飯。」他拉起唐奕的手,半點也不嫌髒,邊走邊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唐……呃……我叫湯湯……」既然存了不軌的心思,真名自然不能說了。唐奕年紀雖小,但心眼兒卻著實不少。
「湯湯?」
「嗯……我很喜歡喝湯的,所以叫湯湯……」
「哈哈哈……那待會兒我叫上一大碗湯給你喝……記住了,我叫沈不為,就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不為……沈不為……」
兩個小娃娃手牽著手,漸行漸遠。
「小祿子,什麼時辰了?」
客棧裡,沈東君擁被坐起,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卻沒有焦距。習慣了黑暗,時間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回爺的話,已經是辰時三刻了。」
伺候沈東君已經七、八年,小祿子早已拿捏好時間,端來了盥洗用具和熱水,還沒喘口氣,沈東君就醒了過來。
「嗯……」
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沈東君掀被下床,小祿子趕緊過來扶住他,幫他套上衣物,然後梳洗一番,一張俊美得彷彿謫仙般的臉孔就這麼顯露出來,五官眉宇間,隱約與那男童沈不為有七、八分相似,即使是不相識的人,也能一眼認出他們是父子。只是……沈東君舉手投足間,顯現出來的凌厲與幾分不可琢磨的暴戾,顯然比沈不為的囂張更加不易親近,也難怪沈不為誰也不怕,唯獨怕他。
梳洗過後,就是進膳。吐出小祿子送過來的漱口水,在飯桌前坐下來,沈東君的眉頭一皺,一股無形的凌厲就瀰漫開來。
「不為呢?」
小祿子打了個寒顫,趕緊回道:「少爺一早就起床了,鬧著要來看您,小安子怕他吵了您的休息,就帶他出去玩,估摸著也快回來了。」
睜著眼睛說瞎話,倒不是小祿子膽大包天,而是這種事情早發生過不知多少回了,老爺一生氣,打了少爺,回頭受苦的還是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能幫襯著就幫襯著,反正沈東君的眼睛看不見,自然也覺察不出什麼。
屋裡的氣溫,瞬間又下降了幾分。沈東君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深得彷彿像無底的深淵,平靜的表面之下,蘊含著的是無比洶湧的怒意。
「啪!」
沈東君手中的筷子硬生生被捏斷。
所有的人都欺他是個瞎子,這種明擺著的謊話也敢輕易說出來糊弄他。哼,他眼是瞎了,心可不瞎。
「撤下去。」扔掉了筷子,沈東君冷冷地吩咐。
「可是老爺您……一口都還沒有吃……」
「讓你撒就撒,囉嗦什麼,滾!」
沈東君的驟然發怒,讓小祿子在這大寒天裡硬是溼了一層衣,不敢再說什麼,趕緊把一桌的飯菜收拾起來。其實沈東君喜怒無常的脾氣,他早已經習慣了,只是每每看到沈東君發怒的表情,那種彷彿被一座大山當頭壓下來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要不是伺候沈東君的月銀豐厚,他都想換個東家了。
「不為是去看雪了吧。」
就在小祿子一腳踏出門的剎那,沈東君的聲音從後面飄了過來。小祿子的衣服當場又溼了一層。
「老、老爺……」他這才明白沈東君為什麼突然發脾氣,臉都嚇白了。
沈東君卻又接著道:「不為自小長在嶺南,沒有見過雪,小孩子貪新鮮愛玩也沒什麼,一會兒你收拾好了,過來扶我出去走走……」
「是,老爺……」小祿子擦擦汗,連忙退走。
沈東君摸索著走到窗口,推開窗子,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的神情也隨之變得陰鬱。已經多少年了?上一次見到雪,他恐怕比不為也大不了多少吧。
小祿子很快就又回來了,小心地扶著沈東君走出客棧。這個時辰,進出客棧的人極多,大多是被大雪困在這裡的外地客商,看到沈東君俊美得不像塵世間的人,不由得多看幾眼,發現這樣出色的人竟然是個瞎子,紛紛發出了惋惜的嘆息。
沈東君耳力極佳,儘管只是極輕微的嘆息,他也能聽得清楚,一隻腳尚未踏出客棧的大門,他的臉色就陰沉無比,他可不是讓人隨意觀賞的猴子。
「小祿子,回房。」
低低的聲音,無法壓抑住憤怒的感覺,小祿子心裡直犯嘀咕,卻不敢違逆,趕緊扶著沈東君又回房,才剛坐下來,便聽得房外一陣腳步聲。
「爹……爹……」沈不為衝了進來,撲到沈東君的懷裡,「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你又惹禍了?」沈東君的手在沈不為的頭上摸了摸,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
「爹,孩兒哪有惹禍!」沈不為嘟著嘴,又氣又急道:「我被人欺負了,爹……你讓人幫我把湯湯找出來,我要教訓他……氣死我了……」
「湯湯是誰?」沈東君問道。
「是個騙子……小騙子……我好心請他吃飯……他……他居然……偷……偷……」
話到一半,沈不為突然想到什麼,後面半截話又嚥回了肚子裡,一張小臉都皺了起來。金鎖被偷的事情可不能讓爹爹知道,這是長命鎖,還是爹爹小時候戴過的,現在被偷了,爹爹要生起氣來,會打他屁股的。
「他偷你什麼了?」沈東君眼睛瞇了起來,隱藏在俊美面容下的暴戾,開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這個時候的沈東君是可怕的,別說小安子、小祿子,就是沈不為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也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心裡已經開始後悔一時衝動跑來跟沈東君告狀,他只是想找出湯湯這個小騙子,好好教訓一頓,並不想害死那個頗得他好感的男孩,畢竟……長這麼大,只有他欺負人,還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想想倒也挺新鮮。
「爹……沒有……沒有偷什麼,是偷跑……對,是偷跑……湯湯答應陪我玩雪的,可是他竟然放我的鴿子……爹,我已經不生氣了,你不要板著臉好不好?孩兒害怕……」
沈東君如果這麼好矇騙,他就不是沈東君了。誰曾見一個瞎子,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商海中,能保住嶺南首富的地位?「瞎眼修羅」的稱號不是白叫的。
「小安子,你說。」
沈東君的眼珠轉了轉,雖然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可是小安子卻彷彿感覺到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掃過了自己的身體,額頭上頓時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回、回老爺的話,是……是這樣的……」
沈不為拚命對小安子使著眼色,可是這樣顯然不能抵消小安子對沈東君的恐懼,將事情的經過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說了出來。
簡單的說,就是唐奕吃飽之後,又說想打包帶一些飯菜走,趁著沈不為指揮著小安子拿飯菜的時候,他一把扯下沈不為脖子上的金鎖,又抓了一隻烤雞,拔腿就跑。沈不為當時被扯得摔了一個跟頭,嚇得小安子趕緊來扶他,等兩人回過神來,唐奕早跑沒影兒了。兩人人生地不熟,追都無從追起。
「砰!」
沈東君一掌拍在了桌上,嚇得小安子腿一軟,直直地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
「老爺,小安子有罪,小安子沒有看顧好少爺……」
「等回了沈園,你自己去領罰。小祿子,拿我的名帖去滄州衙門走一趟,讓當地縣令務必找出那小賊,若是找不出,哼,讓他自己看著辦。」
「是,老爺。」
沈東君這話,霸道至極,若是換了普通的富商,人家堂堂一個知縣,只怕反要治他的大不敬之罪。可是沈東君不同,他的身分不僅僅是嶺南首富那麼簡單,沈園跟皇家的關係,那可以追述到三代之前。
他的曾祖父,對前朝太宗皇帝有救命之恩,曾欲封為地方侯,卻被他的曾祖父拒絕了,自言志在鄉野。太宗皇帝為了報恩,就將最寵愛的女兒平陽公主嫁給了他的祖父,到了他的父親這一輩,又娶了平陽公主的姨姪女兒,而他的姐姐沈東琴,於十五年前嫁給了當朝的七王爺。
雖說沈東君本人沒有爵位官職在身,但是他母親是公主的女兒,姐姐是王妃,這兩個女人跟當朝的皇帝都很親近,所以說沈東君是能通天的人物也不為過,小小一個地方縣令,哪會放在他的眼裡。要不是他這一路行來沒有對外宣布身分,只怕這客棧早就被滄州地方上的大大小小官員給圍住了。
唐奕哪裡知道自己招惹的竟是這麼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正高高興興地把那隻烤雞放在唐晉面前,一臉期待地等著被父親誇獎。
他們此時就住在已經破敗了的陳府大宅裡,把西廂房稍微打掃一番,勉強還能遮風擋雨。唐晉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虛弱,加上身上的盤纏也用盡了,別說是住的地方,就是連吃飯也成問題,所以儘管陳府帶給他的只有無比的傷感,卻也無從挑剔,只能暫時住下。
那一天發現陳府破敗之後,唐晉就找附近的人家打探過了,原來九年前,陳府小姐與人私奔,陳家老夫人因思女成疾,派人四下打探無果後,終於一病不起,一年後便去世了;陳家老爺受不得妻女離去的傷痛,不到一個月便也去了,陳家自此再無親戚,只餘一忠心的老僕照管宅院。直至幾年前老僕病逝,這宅子就空著再也沒人照管了,裡面的家什、用具都被偷光,就連正堂大梁都被拆了賣了,只剩下這幾間廂房還算完好。
想到當年自己與妻子的年少輕狂,竟害得陳家老爺夫人相繼離世,唐晉心下愈加黯然。
不得已,唐晉只得帶著唐奕住了下來,原想慢慢圖個後算,卻不料自那一日吐了一口血後,一夜之間身體就虛弱得起不了身,連打打零工掙口飯錢都不行,所以唐奕就瞞著唐晉出來討飯。想不到第一天討飯,就碰上個冤大頭。
唐晉看到那隻烤雞的時候,吃驚得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奕兒……咳咳,你哪裡來的烤雞?」
唐奕咧著嘴嘿嘿一笑,道:「阿爹,我到一家酒樓喲喝了幾聲,給掌櫃的拉進來好幾桌客人,掌櫃的一高興,就把一桌客人要了沒吃的烤雞賞給我了。阿爹,你看還溫著呢,快吃,別等涼了吃著咯牙。」
「我還不餓,你先吃吧。」
唐晉摸了摸唐奕的頭,為兒子的乖巧孝順而窩心不已,又為兒子小小年紀就在外面賣臉乞食而感到心酸,虛弱的身體更加半分食慾也沒有,只暗恨自己沒用,無法給兒子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反而還要兒子想法子討要食物。
這種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唐奕人小嘴巴甜,聲音清脆可愛,長得也是極為討喜,尤其是說起吉利話時,那張小嘴一張一合就停不下來,多半能討得那些酒樓飯館的掌櫃們的歡心,討得一些食物,所以唐晉絕想不到唐奕竟然撒謊。
「阿爹,奕兒已經吃得飽飽的,那掌櫃真是好人,給了奕兒好多吃的,奕兒貪吃,把它們全吃光了,這雞是奕兒吃不下的……阿爹你從昨兒起就一直沒吃東西,奕兒好擔心……」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極擔心極擔心,甚至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讓唐晉頓時心軟,連忙道:「好好,爹吃就是……」
一邊說一邊撕下一塊雞肉放入口中,雞肉香滑軟嫩,那口感自是沒說的,只是唐晉重病在身,沒吃幾口就嫌油膩,再也吃不下了。
「奕兒啊,爹真的不餓,剩下的留著明天再吃好不好?」
唐奕嘟了嘟嘴,硬逼著唐晉又吃了一隻雞腿,才滿意地把裝出來的眼淚擦擦乾淨,高高興興把連騙帶搶弄來的金鎖拿了出來。
「阿爹,這個是我在路上撿的,看上去很值錢的樣子,把它當了就有錢給你治病了。」
唐晉眉頭一緊,道:「奕兒,這金鎖做工精細,色澤光潤,定是他人常佩之物,如此值錢的東西,人家丟了定是心急,你怎可隨意撿回來?快快回去,看是否有人在尋,把它還回去才好。」
唐奕正在興奮的頭兒上,被唐晉這麼一說,彷彿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阿爹,這東西掉在地上,就是無主之物,我撿著就是我的了,又不偷又不搶,幹嘛要還回去?」
說這話的時候,唐奕心裡直發虛,可是他心心念念要治好父親的病,這彌天大謊撒起來,竟然也臉不紅心不跳。
唐晉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厲聲道:「住口,我平日裡是怎麼教你的,拾金當不昧,乃人之大德,我唐家向來稟承孔孟之訓……咳咳咳……」
他一時激動,話沒說幾句,就已經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嚇得唐奕連忙為他拍胸順氣。
「阿爹……阿爹,你別氣,奕兒知道錯了,知道錯了……你別氣啊……我這、這就去尋失主,把金鎖還回去……」
還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唐奕只是又到外面溜達了一圈,到天快黑的時候,又跑回來。
「阿爹,說不定丟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明天再找不著失主,你就讓奕兒把它當了,阿爹……你的病再不治就……奕兒不要變成孤兒,不要髒兮兮地去討飯,被人打,被狗追……」
說著說著,唐奕的眼淚就又掉了下來,卻不是裝的,而是真的傷心了。
他這一哭,唐晉的心也跟著酸了,沉默良久,卻沒再說出什麼大道理來,彷彿默認了唐奕的話。唐奕哭了一會兒,趴在唐晉懷裡睡著了。
唐晉摸著兒子的頭髮,胸口一悶,猛烈的咳嗽幾乎就要衝出喉嚨,卻被他咬著唇死死地忍住了,只是神色間越發的淒然了。
他的奕兒……他的奕兒……好好睡吧,無論如何,爹也會在走之前,把你安頓好……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把那隻烤雞分吃了,唐奕就裝模作樣地要去尋金鎖的失主,他前腳一走,唐晉後腳就跟著從地鋪上爬起來,一邊咳一邊扶著牆壁慢慢走出了屋子。
西廂房的牆角外,有一株紅梅,開得如火如荼,那火焰一般的顏色,耀花了唐晉的眼,不知不覺,他的眼角溼潤了。
物事人非事事休。紅梅依舊,伊人渺渺。
地上的積雪,已經有了融化的跡象,撿了一根枯枝當作扶杖,唐晉走上了大街。遠走他鄉十年,滄州卻彷彿沒有任何變化,黃橋燒餅鋪還是黃橋燒餅鋪,酒樓也還是那酒樓,就連街角的餛飩攤,都還是那對小夫妻在打理,只是攤子邊,多了一個跟唐奕差不多大的孩子。
唐晉的目標,是一間書齋,四方書齋。書齋的主人顧老先生,跟他的父親唐公當年有些交情,唐晉在滄州已經無親無故,只有這位顧老先生,當年對他還算照顧,如果他已別無他法,只能把奕兒託付給這位前輩,不求其他,但求奕兒能有一口飯吃,不至於挨餓受凍就足矣。
「咳咳咳咳……」
走走停停,終於……熟悉的門匾出現在他眼前,唐晉心情一鬆,還好,書齋還在。走進去,滿屋的書香,勾起了唐晉久違的沉醉感,一時間彷彿連咳嗽也減輕許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沉浸在書香裡。
「這位客倌,請往裡走。」
夥計的出現,打斷了唐晉的臆想,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他作了個揖,道:「這位小兄弟,小生唐晉,特來拜望顧老先生。」
「顧老先生?」夥計一愣,迅速反應過來,「哦,是老東家啊,先生來遲了,老東家前年就過逝了,如今書齋已經換了新東家。」
「新東家?是顧老先生之子顧啟兄嗎?」唐晉身體一晃,又勉強撐住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追問,如果是顧老先生的兒子,那麼……也許……還能套套交情。
夥計的回答,卻無情地打破了唐晉最後一絲幻想。
「先生你別提那個不孝子了,顧老先生病重的時候,還沒嚥氣呢,那個不孝子就把書齋轉手賣給新東家了,顧老先生知道後,一口氣沒喘上來,就這麼去了,唉,作孽喲……先生,你沒事吧,要不要在這裡坐會兒?」看到唐晉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樣子,夥計嚇了一跳,連忙問。
唐晉擺擺手,慢慢轉過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料就在門口,與一個人迎面撞上,本來是他心神不寧地撞到別人,結果倒下去的竟然還是他自己。這一撞,唐晉暈了。
楔子
漫天的風雪,將大地染成一片銀白。黃昏將至,路上行人早已絕跡,彎彎曲曲的小徑上,直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撐著一頂土黃色的油紙傘,傘面上,早已積上一層厚厚的雪。
「阿爹……奕兒腳痛……」
個子小小的一個男童,被布衣男子牽在手裡,巴掌大的臉蛋上,蒙著一層痛苦之色,顯得極為可憐兮兮。
布衣男人──唐晉停下腳步,一張被風塵浸染得有幾分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憐愛的神色,半蹲下身體,正要說話,卻先猛烈地咳了起來,一邊咳一邊斷斷續續道:「奕兒……阿爹背你……」
男童看了看父親,伸出小手在唐晉的胸口拍拍,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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