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館裡的活骷髏

名人推薦：「《奇人館裡的活骷髏》將十九世紀紐約市的『巴納姆美國博物館』生動的展現出來，並將館內的奇人與怪胎逐步轉化成令人心疼的人。布萊森是一位精彩的作家。」——《毀滅天使》與《失竊的孩子》作者凱斯‧唐納修（Keith Donohue）

「艾倫‧布萊森的《奇人館裡的活骷髏》是一本敘述紐約市傳奇故事的感動人心、扣人心弦的小說。」——《紐約大火三部曲》作者凱文‧貝克（Kevin Baker）

「艾倫‧布萊森找到一個出色的故事題材，而且把故事說得精彩動人。真摯、精準、討喜——本書讓我們得以一窺偉大馬戲團的堂奧。」——《章安兄弟...

上場的鈴聲響了，我在頭上抹了一點髮油，快步下樓往我的小表演廳走去。到了後台，節目主持人薩度斯˙布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是個矮胖的人，一雙粗短的腿，桶狀的身材，走起路來身體往前傾。薩度斯沾滿香煙尼古丁的粗硬手指緊緊掐著我的骨頭，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瘦子，你遲到了。」

我用力掙脫我的手臂，「我這不是來了嗎，拜託。」根據時間表，我的節目排在埃里後面，而埃里此刻仍在台上，我還有充裕的時間。

我從衣夾上取下我的表演外套，把長褲穿在我的紅色緊身褲外面，然後透過布幕往表演廳內偷偷瞅一眼。說不定巴納姆的神祕女士今天會坐在觀眾席上看我們表演。有何不可？我們都是這一行中的佼佼者，她能夠加入我們應該感到驕傲才對。我伸手摸那一稜一稜的肋骨，再順著平坦的小腹一直摸到我的臀部。是的，她運氣好才能加入我們。

薩度斯用一根指頭在我的後腦杓彈了一下，「瘦子，上台就位！」

我皺眉，穿上外套，藏在外套下襬的小石頭敲在我的大腿上隱隱作痛。這些石頭是為了使布料平整才縫上去的。它們還有個作用，可以使白襯衫和背心貼在縫線上，只要用力一扯就能把它們拉開。我迅速取下我的帽子，撣去上面的灰塵，仔細地把外套鈕釦扣好，穿上裡面加了襯墊的鞋子。兩名舞台工人扶著一幅城堡布景從我旁邊經過。我往後退一步讓他們過去。

最後，埃里發出怒吼，下台一鞠躬。他出來時無奈地笑笑，手觸帽沿跟我打招呼，顯然很高興做完節目了。工人把我的表演椅搬上舞台。

「各位覺得我們的肌肉男如何？」薩度斯用他沙啞的嗓音對觀眾說，「想不想在漆黑的街上遇見他，嗄？」

我檢查線頭，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

「但各位也許想看更令人吃驚的東西。也許想看什麼是人體的最極限。朋友們，讓我介紹大家看一件真正值回票價的東西。」薩度斯故意壓低聲音，「請看這位現實生活中如假包換的人。」

薩度斯離開我的視線，我探頭尋找暗示我上台的信號。剛加入博物館時，我的演出比現在更多幾分飽學之士的味道。現在我仍舊穿緊身衣，但那時候我在緊身衣上又穿了一件學者的外套，臉上架了一副大大的假眼鏡。我在舞台上的時間多半是對我的觀眾朗讀朱爾˙克洛凱所著的《人體解剖手冊》，我很喜歡討論人體的本質。有段時期，巴納姆甚至讓我把藝名改為「教授」，但他後來認為我的演出主要還是在彰顯我的身材，因而取消了朗讀、圖表，換上現在的紅色緊身衣褲。不過，我現在還是保留哲學家味道，既然是表現專長，用什麼方法又有何差別？

我拉一拉我的外套。薩度斯這時彎腰，瞇著眼睛對著前排觀眾中一個栗色頭髮的小女孩說話。

「但，首先，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薩度斯對著女孩說，「怎樣才算是一個男人？他必須有多少肌肉？多少——請容我這樣說——骨頭？」即便在舞台邊，我都能看到她的臉上一片緋紅。薩度斯就是這麼無賴。「等妳看到巴索羅繆˙佛圖諾，『世界最瘦的男人』時，不妨自己衡量一下。」

薩度斯挺起上身往後退，手臂一揮，我走進舞台。

觀眾看到我都大吃一驚。有人發出緊張的笑聲，有人則默默的瞠目結舌。趁著他們調整情緒之際，我走到我的凳子旁邊，將它拉到舞台中央，坐到加了襯墊的椅面上，好整以暇的整理我的袖釦。煤氣燈散發出的熱氣溫暖了我冰冷的雙腳。我撣去長褲上的絨毛，藉機從我的灰色呢帽帽沿瞥一眼底下的人影。從舞台上，我幾乎看不清觀眾席上的面孔，只知道從矮的到高大的人影，有兒童也有成人，然後又是兒童。我保留這種印象已經很多年了，因為始終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只有姑且稱之為「朦朧的感覺」。

但是今天，我逐漸試著辨識每一位觀眾。觀眾席後面有一小撮年輕小夥子，正在踢腳下的痰盂。一名軍人回頭叫他們肅靜。我的面前有兩名護士坐在椅子上，她們頭上戴著春天的女帽，鬈髮從女帽底下露出來。她們搧著扇子，身體微微往前傾，察看其他十幾位同行女孩的情緒反應，她們都穿著一式相同的象牙色工作服。女孩們用驚詫的眼光看我，其中最小的一位坐在椅子上，嘴巴張開，心不在焉的拉扯一個木刻旋轉玩具上的繩子。這個玩具雕成女王的頭像，它會跳動，木刻的女王頭和頭上的王冠敲在木棍上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我等待觀眾的騷動平息下來，心裡一陣高興。他們一看到我就已經很驚訝了，但他們還沒真正見識到我有多瘦。我有點迫不及待要讓他們驚訝的眼光和竊笑變成恐怖的驚呼與敬畏。

「喔，他好瘦！你們一定會這樣說。他當然很瘦，」薩度斯從我背後大聲說，「但你們知道他有多瘦嗎？」

坐在後面的一個年輕人高聲說：「不知道。」薩度斯問我這個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問題時，臉上一片黃色的鬍鬚跳呀跳的。

「那麼，你到底有多瘦，我的骷髏朋友？」

「非常瘦，」我大聲說，捲起一小截褲管，露出小腿上紅色的緊身褲，引來少數觀眾發出驚嘆聲。

「這是你的小腿嗎？」薩度斯揶揄我，「我懷疑你能不能用這雙腿站起來。」

我以跳下凳子來回答他。藏在我的外套邊緣內的石頭打在我的大腿上。「我和任何一個男人一樣站得挺直。」

「可是我們只看到你的骨頭，先生，你的脂肪大概都存在你的膝蓋以上，是吧？能不能讓我們再多看一點？」觀眾笑起來，鼓掌歡迎我的表演，希望看到更慘不忍睹的鏡頭。我高興地把褲管捲得更高些，用幾個特別設計的鉤子把它們固定住，不讓它們掉下來。當我露出我瘦削的膝蓋時，觀眾發出嗡嗡的細語聲，但是當我把褲管捲得更高，現出我瘦削的腿骨，連帶暗示我窄小的髖骨時，他們的笑聲停止了，彼此互相低語。假如這樣的觀眾反應不值得換來一張海報，真不知道怎樣才算了。

就在這個時候，薩度斯走到我後面，問我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的腿有這麼瘦，那麼你身上其他的部位呢？」他一面注視著觀眾，一面用他的柺杖頭鉤住我的分離式外套的前面。

「讓我們看看好嗎？」

有幾個人拍手；也有幾個人大聲喊：「不要，不要！」

「要不要看？」薩度斯大聲喊，更多觀眾也大聲喊：「不要，拜託不要！」一面喊，一面頓腳。

「你們不要害怕，朋友們，你們是花錢進來的，要看得值回票價，你們應該看清楚些。」終於有個好奇的婦女大聲喊：「要看！」於是薩度斯滿面笑容，揮動他的柺杖鉤住我的外套，粗硬的木柄卡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用力一扯。

當我身上只穿著大紅的緊身衣褲，現出我身上的骨架與肋骨站在他們面前時，觀眾都如癡如狂。我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坐回凳子上。

「像我這樣很好。」我說，打破一屋子的沈默。

「你說什麼？」薩度斯笑著說，「你們聽到了嗎，親愛的觀眾？他說像他這樣皮包骨很好。」他大聲說著，一面轉向我。「為什麼你會這樣說？」

「因為，」我回答。一如往常，準備將我的專長發揮到極致，「我身體內發生的每一件事，我都可以清楚的看到。」

這句話使觀眾又開始竊竊私語。我站起來，縮回我的腹部肌肉，讓我體內的每一個器官都鼓出來。

「喔，上帝，耶穌基督，」一名婦女嘆息說，整個房間都沈默下來。節目進行得非常順利。

我抬起一隻腳跨在凳子上，以不同的角度展示自己，用我的手指溫柔地順著我的肋骨摸下去。「你們不要害怕。這，」我說，「就是我們的身體構造。你，我，我們每一個人都一樣。各位看到我的心臟是怎麼跳的嗎？還有，我的胃是怎麼等待我來填滿它？當你們注視著我的時候，會不會更瞭解你們自己一些呢？」我逡巡面前的每一雙眼睛，「你我唯一的差別是，我沒有把我的內在隱藏起來。」

幾乎整整一分鐘後，才有人發出緊張的笑聲，接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笑了，不久幾乎每一個人都大笑，互相拍著彼此的肩膀，或捏一捏彼此身上的脂肪，最後在薩度斯的引導下熱烈鼓掌。

然而還是有少數人保持沈默。有一、兩個人低著頭，一雙腳下意識的摩擦著地板，煙霧縈繞著他們。他們才是我在乎的人，因為他們把我說的話聽進去了。

上場的鈴聲響了，我在頭上抹了一點髮油，快步下樓往我的小表演廳走去。到了後台，節目主持人薩度斯˙布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是個矮胖的人，一雙粗短的腿，桶狀的身材，走起路來身體往前傾。薩度斯沾滿香煙尼古丁的粗硬手指緊緊掐著我的骨頭，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瘦子，你遲到了。」

我用力掙脫我的手臂，「我這不是來了嗎，拜託。」根據時間表，我的節目排在埃里後面，而埃里此刻仍在台上，我還有充裕的時間。

我從衣夾上取下我的表演外套，把長褲穿在我的紅色緊身褲外面，然後透過布幕往表演廳內偷偷瞅一眼。說不定巴納姆的...

小說背後的故事

我寫《奇人館裡的活骷髏》這本書的原動力來自於一張圖片，那是六個長鬍鬚的姊妹在一座馬戲團帳篷內拍的照片。那時我剛讀完安潔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馬戲團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書中把開黃腔的滑稽婦女寫得維妙維肖——昏沈沈的睡著了，半夜三點突然醒來。我在夢中看見六個奇特的姊妹排成一個半圓形，長著鬍鬚的她們一致抬頭望著帳篷穹頂，一個接一個大聲喊出她們的名字，投射燈照亮她們的臉頰和性感的鬍鬚。

今天，我只記得其中兩個名字：一個是艾絲梅拉達，一個活潑的小女孩，不斷在我耳邊呢喃叫我寫她；另一個是艾兒，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她大聲喊出「艾兒」的情景。她的鬍鬚是鮮明的火紅色，還有一張天使的臉龐，我忍不住一直盯著她看，一個有鬍鬚的女人為什麼也能如此美麗？又如此女性化？至於其他姊妹的影像都融入墨黑的背景中。我忍不住想，別人是否也看到她的美麗，還是只看到她的鬍鬚？她自己有什麼感覺？她的背後又有一段什麼樣的故事？

艾兒會告訴我的，我心想。但無論我多麼清楚的看到她，她就是不開口。

於是，為了找尋靈感，我上網搜尋有關馬戲團與鬍鬚女人的有趣資料，結果找到十九世紀末葉被稱為「猴女」的茱麗葉‧帕斯特拉娜（Julia Pastrana），以及匈牙利貴族席杜妮雅‧德‧巴錫男爵夫人（Barnoness Sidonia de Barcsy），她生下一個侏儒後不久便開始長出鬍鬚。接著我又找到俏麗的安妮‧瓊斯（Annie Jones），她自小便被冠以「鬍鬚少女」的稱號；以及「日內瓦鬍鬚夫人」，高貴的克洛芙莉雅夫人（Madame Clofullia）。她們兩人都曾在十九世紀中葉與菲尼斯‧泰勒‧巴納姆（P. T. Barnum）共事，那是在巴納姆成為著名的馬戲團經理人之前的事，我很興奮地發現，他是全球第一位廣告人，首開炒作宣傳之先河。最令人驚喜的是，他的展覽地點是紐約市的美國博物館（American Museum），一個集珍禽異獸、奇人、戲劇表演於一身的大膽創新的地方，可惜後來被一把火夷為平地。這個資料真是太好了。

博物館的「奇人」照片提供我所需要的人物：胖女人、巨人、侏儒、白化人、易於常人的人，但其中一位皮包骨的人——埃薩‧史普拉格（Issac Sprague）——才是本書的真正靈感來源。史普拉格素有「活骷髏」之稱，他很快便化身為本書主角巴索羅繆‧佛圖諾。改名之後的佛圖諾是一個自認出類拔萃的人，因而順理成章成為這本書的講述者。他深愛他這個皮包骨的身體，認為是上天的恩賜，人中奇葩，這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有什麼方式比得上讓他來述說「奇人」也是人？

但我沒料到，這本小說後來竟變成佛圖諾的故事，並且透過他衍生出許多問題。什麼是天賦？什麼是天命？我們如何成為現在的我？我們的覺知或我們的父母能為我們塑造多少自我意識？

等我發現佛圖諾覺得艾兒很美，而且不介意她長鬍鬚後，故事開始充滿了生命力。他的世界其來有自，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等同於價值的差異。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的價值觀必定自外於他人。但除此之外，他的生命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因自我而壯大，因疾病而消毀，因愛與嫉妒而屢屢遭受打擊，和我們每個人都一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佛圖諾的故事與他的身體有絕大的關係，奇特、絕無僅有、異於常人，對他來說是一種藝術形式。然而最重要的還是一顆「心」，何況還有廣大社會這個變數。無論你是什麼人，事實就是事實。

小說背後的故事

我寫《奇人館裡的活骷髏》這本書的原動力來自於一張圖片，那是六個長鬍鬚的姊妹在一座馬戲團帳篷內拍的照片。那時我剛讀完安潔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馬戲團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書中把開黃腔的滑稽婦女寫得維妙維肖——昏沈沈的睡著了，半夜三點突然醒來。我在夢中看見六個奇特的姊妹排成一個半圓形，長著鬍鬚的她們一致抬頭望著帳篷穹頂，一個接一個大聲喊出她們的名字，投射燈照亮她們的臉頰和性感的鬍鬚。

今天，我只記得其中兩個名字：一個是艾絲梅拉達，一個活潑的小女孩，不斷在我耳邊呢...